前军夜战洮河北,
已报生擒吐谷浑。
洮河在历史的典籍里,是和狼烟、杀伐、迁徙,和吐谷浑、吐蕃、戎羌相关,是诗词的边地,是无定河边骨、梦到辽东、大漠孤烟直一样的苍茫。那时的洮河,就是一个名词设置的空间支点,想象还原的支点。
而在《洮河源笔记》里,我们却看到了另一种物象与风情。小忠书写的并不是洮河源的自然文学,他笔下没有生态文学的伦理,不像梭罗在瓦尔登湖那样,关注自己的内心;在小忠的笔下,洮河源头,只是一个舞台背景,他是在写这个舞台上演的剧目。
一开始,我以为小忠是以自然为中心的叙写,但是,最后发现他关注的还是人的文学,人的命运的跌宕。陈木匠这个出入三瓦两舍的浪荡子,一会木匠铺,一会赌博场,他与女儿的隔阂、女儿的私奔,这些事,蕴含着小忠告诉人们的永恒的道理:人活着的艰难。
小忠写了有才与傻子哥哥、年迈的母亲的家庭伦理的悲剧。这是一家因水库而搬迁到高坡上的人家,有才的哥哥因智力有问题而没有媳妇,有才的弟弟采挖洮砚石的时候被活活埋在老坑里了,后来妻子带着两个女儿也离开了。有天晚上,当有才的傻哥哥从老母亲房间刚出来时,有才就抡起了榔头。最后有才烧了房子,母亲被活活烧死,他自己跳进了洮河……
小忠也写了自己的母亲,这是一个想从生活中剥离出来的母亲,但这事有点艰难。他说:深处生活之中,何以谈剥离?可她总是那么想。我们理解她,也不理解她。母亲努力要做到一心向佛,剔除所有杂念,想成为洮河岸边的那个老太太。可是母亲忽略了我们。因为她是母亲,一旦具有了母亲这个身份,她想逃离生活,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这是一个在生活重压、丈夫暴力下生存的母亲。因为弟弟的病,母亲后来皈依了。母亲说,她去寺里完全是为了我们,她学习诵经也是为了我们。
我觉得这篇文字,是小忠写给母亲的祭文,“母亲一心想离开红尘,可她哪里懂得,人在红尘中生活,有谁曾真正离开过呢?洮河能流走世间一切或清或浊之物,它不随人的意愿而有所选择。然而清则濯缨,浊则濯足,这应该归于自己的选择吧。母亲选择了皈依,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读了小忠的这篇散文,我好像触到了小忠的笔墨的源头,他也是心有祥云的人,那是母亲诵经的声音——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洮河源笔记》也记录了洮河流域的一些山水、人文,写了车巴河、大棚菜,这些都是红尘中的事物。这些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我们看到的是小忠的修辞立其诚,我们能看出他文字的内在力,他敢于刺破生活的表层,直击人性和社会的幽暗,这无疑是一种勇敢。相比小说的虚构,散文对现实的叙写,有着外在的压力和内心的纠结与困境,小忠不做虚无党,不伪饰,击破自己内心的怯懦,这是十分难得的。
由小忠的甘南藏地的风情,我想到的是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人们说那是现代文学史上最纯净的一个小说文本,是现代文学牧歌传统中的顶峰之作。
我以为,沈先生心地纯良,有意过滤掉了那兵荒马乱时期的悲剧和丑恶,他关注山水之美、人性之美、风情之美。我觉得,那样的边城,只是沈先生的幻觉,那边城世界,人真,境真,人性与自然皆真、皆美,无邪恶,无贪欲。即使存在贫富差距,大家也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这其实就是一部童话。批评家刘西渭评价《边城》说:这些可爱的人物,各自有一个厚道然而简单的灵魂,生息在田野晨阳的空气。他们心口相应,行为思想一致。他们是壮实的,冲动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挣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他们的心力全用在别人身上:成人之美。
但我还以为,这样的美,就像傩送一样,会离开边城的;这样的美,就是傩送抛下翠翠出走他乡,留下翠翠孤独地守着渡船,痴心地等着傩送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小忠的边地,不是自然文学的桃源,现在散文一窝蜂地奔向自然生态文学,也许是人在高楼大厦享受现代科技的盛宴感到倦怠后,对现实世界的人性丑恶尔虞我诈的修复和模仿,但取得人与自然的平衡,才是散文写作应取的态度。
没有人的良知,没有现实世界人文精神的提升,生态文学能走到哪儿去呢?这是我读小忠《洮河源笔记》产生的一个疑问。
耿立
辛丑年端午后三日于珠海白沙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