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对面新起了一座高楼。
真美子每天早晨给窗台上的花瓶换完水,便从百叶窗的缝隙间俯瞰下面的建筑工地。大楼一天天在增高,遮挡参差不齐的钢筋和玻璃窗的灰色挡板的面积也在扩大。前几天,敲击金属的声音还像是从隔得老远的房间的电视里传来的一样,现在听着也像屋子里的电话铃声,或者电脑开关机时的电子音那么近了。
真美子每天吃完午餐回公司的时候,都会顺路走到那个工地前,去呼吸一通那里的电焊火花味儿、尘土味儿,或者没有干透的水泥味儿。她觉得这些气味和寺庙里的香火味儿有那么一点相似。
人行道和正施工的大楼之间隔着一道蛇纹样的铁丝网护栏。透过网眼,真美子能仔仔细细地观察工地上那些男人身上穿的脏兮兮的工作服,还有从他们后裤兜里露出来的摇摇晃晃的手机链之类。只不过他们的脸全都是黑黢黢的,一个模样,她只能凭着有没有留胡须啦、安全帽下边露没露出头发啦,以及身体的胖瘦来区分谁是谁。
真美子朝着四车道大马路的十字路口走去,途中,铁丝网护栏变成了印有建筑公司商标的白墙。白墙正中央画着一张大大的宣传画,上面是个浓眉大眼、稚气未脱的年轻建筑工人,头上戴着和铁丝网里那些建筑工人一模一样的黄色安全帽,微微仰着脸在向路人鞠躬。真美子怎么看都觉得这幅宣传画画得不招人待见。
立在宣传画旁边的布告板上的“建筑计划公告”里,详细写明了占地面积、建筑面积、主体结构、楼层数、施工方、设计方等等。“开工日”是七个月前,“计划完工日”是十三个月后。在这张告示旁边,还挂着一块办公室里用的那种白写字板,上面用碳素笔写着以“致附近居民”为标题的本周施工计划。
这个“致附近居民”里面包不包括我呢?大概包括在里头吧。我整天都在它对面这座大楼里上班呀。真美子打算自己予以认可。
可话又说回来,什么时候完成什么,干吗要规定得这么死呢?不管是制订一周菜谱还是海外旅行计划,真美子都特别发憷。她订的计划差不多都会推迟。即便订得比较宽松,食材和时间有了富余,可是若不能消化这些剩余之物,也给人失败感。
真美子看了看表,午休时间还剩几分钟,再加上刷牙和化妆的工夫,回去时肯定超过一点了。一想到那迎接自己回办公桌的目光,真美子就不由得郁闷起来。
虽说会感觉郁闷,但真美子几乎每天都稍稍超出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才回办公室去。
真美子现在在一位孕妇手下工作。
虽说是手下,其实这位孕妇没什么头衔,所以不能算是上司。年龄多大也搞不清楚。不知道她是哪年来的这家公司,从她和同事的对话来判断,好像在这儿有些年头了。真美子虽说进公司已经三个月了,但每天打照面的人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她根本就猜不出来。这也难怪,她每天都和这位姓藤仓的孕妇在一个小房间里工作。
她们俩的办公室被称为“藤仓的房间”或被直呼为“小房间”,有八叠左右,位于写字间最边上。一推开贴着“操作间”三个银字的门,迎面便是成堆的写着“溶解”两个草字的纸箱子。这些纸箱有时候堆得都快赶上将近一米七的真美子高了。
参观完工地回来,真美子简单地刷牙和化妆后,推开小房间的门,飞快地说着“我回来了”,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所以这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在强调自己迟到了似的。像以往一样,盯着电脑画面的藤仓只抬了一下眼睛,说了声“回来啦”。一副镶着厚镜片的粗框眼镜稳稳地架在她的眉宇之间,染成茶色的鬈发打着旋儿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怪怪的眼镜,每天真美子都这样想,今天也不例外。
真美子开始查看邮件时,藤仓倏地站起身来,拎起藏蓝色的尼龙小手袋,说声“我去吃午餐”,就走出了房间。
真美子使劲伸了个懒腰。
两个人待在狭小的房间里,几乎一整天都不说话地埋头工作,起初她还觉得这样蛮有趣,以为自己很享受这样的工作环境。可干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就清楚地意识到,每当藤仓一离开,自己的注意力就会像结结实实绕成团儿的毛线球一下子松懈了似的,盯着屋子里某个地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累死了。”她甚至会这样自言自语,“真够累的,她在的时候。”一旦有了这样的感觉,她就巴不得藤仓不在的时间越长越好。
就连午休时间,真美子也一向是超出一会儿才回来,所以希望藤仓也晚一点回来。虽说这么期望,但是藤仓必定在一个小时以内回房间。因临时开会等等,藤仓有时离开大约一刻钟,随着她的关门声,真美子脸上会禁不住漾起微笑,想控制都控制不了。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忍着不敢笑了。真美子一个人想怎么笑就可以怎么笑。因为从下个月开始,藤仓不再来公司上班了。
几天前的一个早晨,藤仓告诉真美子她怀孕了。
快上班时,藤仓用和平时布置工作一样平板的语气问道:“你现在有空吗?”还没听完真美子慢吞吞的回答,便告诉她:“我这个月月底就辞职了。”
“啊?这么突然。为什么呀?”真美子慌了神,虽然猜不出原因,却感觉跟自己有关似的。
“因为我怀孕了。”
藤仓并没有显得不好意思,她等着真美子回应。真美子心里想着不要看,却还是忍不住朝抽屉前藤仓的肚子瞧了一眼。她的肚子还是瘪瘪的呢。
“是真的吗?”
藤仓一脸惊讶地回答:“是啊,当然是真的了。”然后就像对一个头脑迟钝的孩子说话似的,接着说:“公司里已经有几个人知道了,但这种事我还是想自己告诉你。还有,我已经报告部长了。所以,我把这里的工作稍微整理一下,从下周开始跟你交接,请多关照。”
“啊,好的……”
然后一直到下班,两人再没有交谈。
在干活的间歇,真美子虽然也会想“藤仓因怀孕辞职了”,但基本上想的都是“这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其间,营业部的几个人先后来跟藤仓确认什么,不过有关怀孕的事,藤仓和其他人都没有提及半句。
最令真美子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藤仓眼睛一刻不离开资料和电脑屏幕,究竟是怎么监视自己的进度的?每当真美子的活儿告一段落,想歇口气的时候,藤仓便不失时机地发出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指示。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小孩子学大人说话那样嗲声嗲气的。
不光是声音,藤仓脸上每一个部件都小巧玲珑,唯独眼睛又大又圆,即便妆化得再漂亮,她给人的印象也还是娃娃脸。虽然戴着一副与脸型极不相称的镜片极厚又俗不可耐的眼镜,但这种不平衡感更加强化了整个人的幼稚感觉。虽说如此,真美子起身把文件递给坐着的藤仓时,也曾发现她那打理得很入时的茶色鬈发里夹杂着少许白发。
现在也是这样,真美子站在藤仓身边,打算利用午后从百叶窗间照进来的阳光寻找藤仓的白发。藤仓为了核查真美子打印的资料,手里拿着红色圆珠笔,正低着头看。
不知藤仓是不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视线?真美子心里揣测着,继续凝视她的后脑勺,仿佛要在那儿一点点钻出个洞似的。藤仓用指尖捏着笔,在一个单词上停顿下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在几个数字和句子上也打了同样的叉。
真美子转过身去,扒开百叶窗一看,起重机正在将地面上散落的钢筋下脚料归拢到一起。从五楼望下去,那些钢筋宛如工具箱里一堆弯曲的钉子。真美子轻轻叹息了一声,把半袖衫的袖子挽到肩头。
“你热吗?”
藤仓好像核查完了,看着回过头来的真美子的眼睛问道。真美子看见桌上的资料打满了红叉。
“嗯,有点。”真美子回答。
藤仓没有说话,走出去了。过了十几秒钟,她拿来一个黄绿色的大电风扇,放在她们那两张并排摆放的桌子对面,把插头插在角落里的电源插座上,过来打开了电扇。随着嗖的一声,空气被搅动了,凉风吹拂到真美子的脸颊上,在她耳边留下酥痒的感觉。
“这个,请修改一下再交给我。”
接过资料,真美子回到座位上,将电脑里的文字修改成写在叉子旁边的那些红字。
设定为摇头的电扇,交替着给真美子和藤仓送来凉风,并不因真美子的期望而多吹给她一些。电扇也吹拂着电脑旁一角摆放着贴了统一尺寸记事贴的文件夹的无人空间,还有藤仓电脑边上贴的粉红记事贴,而后把藤仓眼镜两边垂着的鬈发吹得飘舞起来。
藤仓桌子上的一张记事贴被风吹到了地上。真美子冲着风扇使劲张大嘴巴,吸入了一大口带着塑料味儿的空气。
“樋口小姐。”藤仓飞快地说道。真美子将嘴巴张得更大一些,想发出“哎”的声音。
“那些资料回头再改也行,给快递公司打电话了吗?”
“打了。啊,没打。”
“到底打没打?”
“还没有……”
“请现在打一个吧。就是送货那件事。请他们从星期五开始改时间,不然营销部就不好办了。尽快打一个吧。”
藤仓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来,犹如要刺激出真美子的反应一般。真美子捡起掉在地上的记事贴,放回藤仓桌边。
藤仓只说最低限度的必须要说的话。
真美子无法想象,和这个人长期在一起的人,无论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还是她的父母或者朋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放松紧闭的嘴唇,摘掉连细微灰尘也不放过的厚眼镜,懒懒地躺倒在沙发上自说自话,和朋友天南海北地胡聊一通之类的事,她曾经做过吗?她对某件事情感到过彷徨,或者发自内心地吃惊过吗?把那修得很漂亮的眉毛往下一耷拉,鼓起鼻孔,嘴巴张开三指宽使劲往外咧那样的滑稽表情,她做得出来吗?还有,难道就不曾有人对她说:“你不觉得你的眼镜怪怪的吗?”
“樋口小姐。”
“啊,哎。”
“快递公司的电话号码,你要吗?”
与想象中的藤仓相差很远,眼前的藤仓显得很焦躁。真美子抬起手按着额头,以懒懒的目光回应她。
真美子今年二月进公司的时候,对面的大楼已经开始施工了,但还不到这栋大楼一半高。建筑工人住的预制板房现在已经遮蔽在新大楼的阴影里,那会儿还几乎一览无余呢。
真美子想看到一片平地上凭空出现一个巨大的钢筋水泥地基,然后搭建起脚手架,并一天天被建筑工人的黄色安全帽星星点点地覆盖起来的光景。
现在是五月中旬,让人汗津津的艳阳天已持续了好几天。樱花开始凋谢这几周以来,新大楼眼看着增高了好多。瞧这架势,下周就会超过自己工作的这座大楼了。
真美子工作的公司,租用的是一座在这一带以陈旧闻名的写字楼的五层。
这一带漂亮高楼林立,而这座只有八层高的建筑外观就像生了锈的骰子一般寒酸。空调夏天制冷很不给力,冬天制热却好得出奇,暖风劲吹,遍及公司每一个角落。由于这个缘故,来上班的人一年到头都是夏装打扮。除了一部分男士夏天也喜欢穿西服,女士们基本上是半袖衫,到了冬天,她们只需在外面套上一件黑色或咖啡色的厚外衣就足够了。
是藤仓把这座写字楼的特殊习俗告诉真美子的。
真美子进公司那天,总务主任简短地向她交代了工作内容,便把她带到最边上的这个小房间。当时,真美子把羊绒短外衣搭在胳膊上,穿着银灰色套裙,鼻尖渗出了汗珠。
一进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摞摞堆得毫无章法可言的纸箱。背靠窗户并排摆着两张桌子,靠近门口的桌子前坐着一个在写东西的女子。当她抬起头来,只见她鼻子上架着一副大大的眼镜,嘴唇紧闭,给真美子的印象至少是不大高兴。两张桌子前面有条不宽不窄的过道,这儿宛如一间永远不会有面试者进来的奇妙的面试室。
“藤仓小姐,这位是接替远藤君的樋口小姐。请你带一带她。”
总务主任说完,那女子立刻站起来低下头,说:“请多关照。”然后又坐下了。真美子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藤仓小姐”。她胸前的口袋上用别针别着一张名牌大小的纸条。真美子眯起眼睛,想看清楚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却感受到对方镜片后面逼人的压力,只好将视线转向窗外。
总务主任一离开,藤仓便问真美子:“你热吗?”真美子用手背抹了抹鼻尖的汗,回答:“嗯,有点。”藤仓站起来,带真美子来到房间角落的衣帽架前。上面吊着两个黑色衣架,其中一个端端正正挂着一件比翼式样 的驼色短大衣,就像商店里卖衣服似的。
“请把大衣挂在这儿。”
真美子照着吩咐把外衣挂上去,顺手抹了一把鼻尖冒出的汗,同时飞快地瞅了一眼旁边细长的储物柜。
“不挂在这里面也可以吗?”
藤仓不耐烦似的答了句“可以”,就回到座位上去了,一坐下便立刻开始写东西,丝毫没有表现出关心真美子的意思。“那个……”真美子想问点什么。“请稍等一下。”藤仓这么回答,却没有停下打字的手。没法子,真美子只好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那张空着的桌子上,从百叶窗的缝隙间往外眺望。黄色的安全帽就像便当盒里吃剩的炒鸡蛋残渣一般,散落在灰色挡板间。
“那边要盖新的大楼。”
过了五分钟,藤仓用漠不关心的口吻说道,她手里的活儿似乎告一段落了。然后,她瞧着真美子身上的银灰色套装和鼻尖上又开始冒出来的汗珠,同样用淡淡的语调告诉她这个楼里一年到头不变的温度和明天该穿什么来上班。
真美子一边听,一边想,我不怎么受欢迎。
真美子从事的工作不需要专业知识和熟练的技术,也不需要高度的注意力。
这家公司承接的是邮寄内衣和化妆品广告邮件的业务。真美子的主要职责是将退回的邮件信息整理出来,每周一次汇总给藤仓。因地址不明或拒收而退回来的邮件,每天足足有三箱之多。
每天早上,藤仓肯定会早在真美子到公司之前,便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开始工作了。
刚开始去公司上班时,真美子也觉得比藤仓晚到不大合适,于是每天都比头一天提前五分钟上班。同居的男友见她对工作这么投入,不住嘴地赞叹着“佩服死你了”“真强”什么的,真美子听着也挺受用。可是,无论她提前多少分钟离开家,一推开小房间的门,还是会看到喝着绿茶若无其事工作的藤仓。到提前了四十分钟去上班为止,真美子终于放弃了,此后便依照面试时总务主任说的时间上班。
每天早晨,真美子将男友做的煎蛋和烤面包片填进安静的肚子里,坐地铁,乘电梯,推开小房间的门,闻着绿茶味儿,以同样短的时间眺望一下正埋头工作的藤仓和窗外的新大楼,开始自己的工作。她先大致清理一下桌面,然后给花瓶换水,并再次确认窗外新大楼的进度后,才灵巧地使用大号裁纸刀打开纸箱,取出里面塞得满满的信封,将退件地址输入电脑数据库。桌子上堆不下了,便一股脑儿扔进脚边送去溶解处理的纸箱。干这些活儿时,她几乎用不着说一句话。
藤仓正在真美子旁边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真美子几天前联系过的快递公司。藤仓想请对方推迟周五送货的时间,她声音洪亮,很客气地请求对方同意。这就是说,真美子前几天的交涉以失败告终了。
“是啊。您说得一点都不错。正因为明知道是周末,还请贵公司务必等我们一下,才感觉特别过意不去……既然终归要请贵公司等一等,那么……是啊……”
真美子斜眼瞅了瞅藤仓,见她用圆珠笔在作废的打印纸订成的记事本上画着一个个黑色圆圈,偶尔也画个星形或三角形。
挂断电话之后,她没有骂街,也没有叹气,面无表情地瞥了真美子一眼,然后把椅子转了半圈,用鞋尖碰了碰观叶植物的叶子,站起来走出了房间。她的背影看起来很窈窕。
真美子没看见过妹妹啦表妹啦或朋友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的过程,所以对怀孕这种生理现象总是没有真实的感觉。虽说也知道自己就是这么生出来的,可单从街上屡屡见到的孕妇裙子下面难看的肉球和她们不加修剪任其生长的头发来看,真美子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们的大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小东西的成长过程,更别提从个头矮小不爱说话、和生孩子的事情似乎无缘的藤仓肚子里生出孩子来了。
两个人原本就不怎么说话,虽然现在其中一人决定辞职了,两人之间还是那副老样子。听藤仓告诉自己怀孕的消息之后,真美子知道的只限于她已经结婚,这是第一次怀孕,反应比较轻。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藤仓没有戴结婚戒指。而且真美子从她身上丝毫嗅不到由“主妇”这个词唤起的烤面包或酱油的气味。
真美子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只听见电风扇搅乱了空气。她转了半圈椅子,把百叶窗拉到头,观赏窗外在建的新大楼。
“有了孩子怎么办?”早上,真美子问一起生活的男友。
正在煎蛋的男友将目光从平底锅上抬起,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真美子的肚子,然后摸了摸鼻子下面,又把手放回锅把上,用厨房纸巾擦去多余的色拉油,回答:“那就结婚吧……”
男友像是征询意见,又像是自言自语,真美子觉得这回答和哼哼唧唧差不多,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男友转过身去,往已经烤热了的平底锅里打鸡蛋。
真美子把锅铲递给他,瞅着蛋清边缘逐渐变成茶色的焦糊状,心里暗想,现在的自己,恐怕已经失去获得某种决定性的东西的时机了。
只要不下雨,真美子都在斜对面大厦前的广场上享用三明治午餐。她坐在供吸烟者使用的紧挨喷水池的两排长椅子上,夹杂在穿西服的男人们或穿凉鞋的女人们中间悠悠然地吃东西,然后打开看了一半的文库本,抽上一支烟。回去时顺道观摩新大楼。吃午餐时,她会抬头看好几次自己工作的那个房间的窗户。
真美子知道藤仓也在这个广场上吃午餐。去午休时,她带的那个藏蓝色小手袋里好像装着便当。尽管很小,公司里也有个吃便当的休息室,但不知为什么,藤仓从来不去那儿吃。藤仓和真美子不一样,她在公司里朋友不少,却一次也没见她进过那间屋子。也许是有什么说法吧。
回到房间,目送藤仓出去吃午餐后,没过一会儿,真美子又将目光转向窗外。忽然,她发现与刚才自己坐过的地方相对的禁烟区那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很像藤仓的女人。她凝神仔细观察,渐渐眼睛开始发干,视野模糊起来,便眨巴了几下眼。请再多待一会儿,多待一会儿。她只在心里头念叨,没有说出声。
藤仓回来的时候,退回的邮件已在真美子桌上堆成了山,还掉在地上好几封。真美子说了句“你回来啦”,右手仍在打字,视线在电脑和拿着信封的左手间往返。
跟月底辞职的藤仓如何交接,公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所以,真美子遵照藤仓的吩咐,将她说的话逐一记录在本子上,并给工作时必须使用的资料一一标上号码。
藤仓负责的工作内容比真美子的复杂得多,经常要制作那种需要并排盖好几个章的文件。收纳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名片的厚夹子也挪到了真美子桌上。为了听藤仓说明而把椅子挪到她身边时,真美子从她膝头附近闻到一股衣服护理剂的气味。
“你刚刚熟悉工作,就要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暂时会辛苦一些。好在又分配了一个人过来,下个月就来上班了。”
“是。”
“这个人以前在咱们公司里干过,一般的活儿都会。”
“是吗?”
藤仓扬起眉毛瞧了瞧真美子,然后补上一句:“是女的。”真美子感觉她期待着自己回答点什么,便决定发表一下真实的想法:“哦?要是来个男的,还能多少激发点干劲,但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男人,要是让人失望的话,也挺烦人的。所以呢,不管是男是女,我真的无所谓。”藤仓只答了一句“哦,是吗”,便移开了目光。真美子看见藤仓放在电脑旁边的茶杯已经喝干了,杯底贴着几片茶叶。
真美子觉得对不太熟悉的女人说出真实想法,只会招惹是非。为了有话题可聊的提议也好,添枝加叶的传言也罢,在两个人之间一说出来,只会像系绳松了的气球那样,在空中歪歪扭扭地飘来飘去,最终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一边听着藤仓讲解付款单的写法,真美子一边想,迄今为止的淡漠态度有必要继续保持下去。
宣布辞职之后,藤仓一天要打N个电话。
她总是来回说着车轱辘话,不时发出笑声或做个鬼脸,给真美子不认识的各种人物用不同的说法传达着“我要辞职了”的意思。
用话筒和没用话筒,人的声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真美子觉得无法理解。如果自己在话筒那一头,藤仓会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呢?
为了改变两人之间冷漠的关系,真美子也曾努力过,尽管很微小。
当然,她并没有积极主动地做过什么,只是改变了一下姿态而已:当藤仓对自己说话的时候,自己的回应至少要让对方感到愉快。以前,真美子一直像听老年人说话那样,全身静止不动,侧耳倾听,无论理解了多少内容,一律特别郑重其事地回答。她觉得以后要稍微放松一些,不能这样。回答时要轻松自然,问话时要干脆利落。可是,她没能坚持多久。原因之一是藤仓一成不变地使用敬语跟她说话,所以一段时间后,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除了工作之外,她们之间几乎等于不说话。
窗外新大楼的噪音没有中断的时候。即使两人不说话,沉默也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真美子偶尔会想,如果没有那座大楼的噪音,会怎么样呢?会寂静无声吧。自己会不会对这寂静感到恐惧呢?这会不会成为说话的契机呢?如果是这样,一切就会改观了吧?
交接工作从下午到傍晚,每天都在进行。
真美子每天瞧着不断增高的大楼和藤仓一直不见进展的肚子过日子。连着下了几天雨,天又转晴时,真美子接到了为藤仓举行的欢送会的邀请。时间是藤仓离开公司的前一天。
一位经常和藤仓一起下班回家的中年女职员向全公司员工发了这封邮件。真美子对通知全公司员工感到吃惊。她以前工作的公司,欢送会一般都是由各主管部门负责召集的。这样大张旗鼓是因为公司规模小呢,还是因为藤仓人缘好到如此程度呢?真美子判断不出来。
虽说欢送会那天自己没什么事,但真美子打心眼里不想去。一天到晚在一起都大眼瞪小眼没话可说,到了酒桌上又有多少可聊的呢?而且最最让真美子感觉别扭的,是欢送会上话说多了,第二天见面时那种尴尬劲儿。不光是第二天,以后也会偶尔想起来,时不时地后悔一下。
欢送会的日子再过四天,是男友的生日。真美子想把给男友祝贺生日的时间提前四天,好和欢送会重叠。可是去参加和不去参加比较起来,显然不管怎么想都是后者更不自然。
最终,真美子决定这样想——自己应该很感谢藤仓,去参加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个人至少在工作上帮过自己。
欢送会在斜对面的大厦里举行。
到小房间里来迎接藤仓的女职员们催促真美子也一起走。走廊里已经有十几个人在等仅有的两部电梯了。藤仓那群人先进了电梯,真美子和其余的人稍晚一点乘了另一部。
走出大楼,真美子和一位偶尔一起乘电梯的营业部女职员并肩走着,跟在藤仓她们后面,闲聊着只限于这个场合的轻松话题。她姓水户,比真美子小一岁,性格很开朗,即便话题令人厌倦,她也会咯咯笑个不停。她的笑声与附和里仿佛含有某种奇妙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说实话,想要更刺激的效果。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像早有准备似的将谈话继续下去。真让人愉快。真美子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其实,我不想参加的。”真美子说道。
不出所料,水户凑过来,皱着眉头问道:“啊,真的吗?两个人一天到晚老是面对面,觉得不愉快吧?”
“我和藤仓不说话的。”
“啊?怎么回事呀?”
“就是吧,整天在一起工作,也几乎不说话。不是最近开始的,从一进公司就是这样。她根本不和我说话。”
“真的吗?她和我倒是挺爱说的呢。该不是你老绷着脸的关系吧?”
“应该不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觉得心里没底,或者说,互相了解对方的过程特别特别短暂,好像连判断的工夫都没有,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明白你说的。这就叫第一印象啊。一旦把这个人划到范围之外,就会半永久地把他当作范围之外的人来交往,不想进一步努力了。”
然后,水户聊起了和客户交往时认识的各种各样的人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不管真美子有没有附和,走到餐馆的这段时间,谈话一直没有中断。
走进位于大厦三十二层的中餐馆的包间,只见三张长桌并在一起,藤仓坐在最里面,和坐在两边的女职员说笑。一看见真美子进来,其中一个女职员就使劲朝她挥手,喊着“哎,口小姐,这边,这边”,一边拍着椅子靠背。水户也推着真美子的后背,结果,真美子只好在和藤仓隔两个人的座位坐了下来。
好多瓶啤酒上桌后,担任司仪的年轻女职员站起来说:
“今天,感谢大家百忙之中前来参加欢送会。客户管理部的藤仓小姐将要离开公司,明天是最后一次上班。让我们怀着感谢的心情,对藤仓小姐道一声辛苦了。下面请部长祝酒。”
部长拿起啤酒杯,提议“大家干杯”之后,宴会就开始了。
真美子一直和坐在对面的水户还有旁边一位刚毕业的男职员说话,越说越起劲。她得知这位男职员和自己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而且就住在横滨离自己的父母家不远的地方。共同点发现得越多,话题越是源源不断。三个人聊得热火朝天,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虽然真美子也觉得应该敬藤仓一杯,可她是孕妇,只能喝乌龙茶。而且接连不断地有人来到她身边,跟她寒暄,说着“谢谢了”或者“辛苦了”,没个完。
杏仁豆腐上桌之后,藤仓开始发表感言,也没有对真美子表示一句半句,只是用比平时缓慢的语速感谢了公司的栽培,以及自己因怀孕而辞职非常抱歉等等。她在小房间里发布指令时的威严不见了踪影,只是低头致谢时,垂在两肩的鬈发依然如故。
真美子默默地拍着手。大家鼓掌的时间很长。她觉得手心都发痒了。
回家时真美子才发现,藤仓和自己住在同一个方向。
真美子知道藤仓上班时坐什么电车。因为刚来公司上班时,她曾经向藤仓请教过怎么买月票合算,就是那次很偶然地谈到的。
藤仓被好几个人簇拥着朝地铁站方向走去。水户在大厦出口磨磨蹭蹭的不走,说她感觉不太舒服,身子一歪靠在了刚才和真美子聊天的那个男孩子身上。其他男职员起着哄。真美子干脆把水户交给那个年轻人,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追赶藤仓她们。前面那群人小跑着过了绿灯,真美子没来得及过去。
被留在中央隔离带上的真美子,回头等起水户他们来。
早上起床后,男友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餐吃的煎蛋了。真美子撩起刘海洗了脸,飞快地刷了牙。回到房间,男友早已坐在桌边,往烤面包上抹着人造奶油。
看着电视里的新闻,真美子说:“今天,头儿是最后一天。”男友嗯了一声,很小心地把抹了奶油的面包递给她。
“昨天,开了欢送会。”
真美子深夜回来的时候,男友已经睡了。
“什么话也没说成。”
“跟那个人吗?”
“嗯,那个人,不爱说话。”
“一天到晚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换成是我的话,会疯掉的。”
“也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关于工作也说一点。但一天下来,回想一下,还是觉得跟什么也没说似的。就这么过了将近四个月,现在结束了。”
“彼此之间都没有想接近的欲望吧。”
男友往煎蛋上撒了些胡椒面,用叉子把蛋黄切开,叉起一片灵巧地放到面包上,送进嘴里。他重复了几遍这样的动作,吃完了烤面包。真美子想听下文,默默地等着他开口。
“真美子,再不走要迟到了。”
男友站起来去厨房泡咖啡,用余光瞅了一眼没完没了地往奶油上涂抹果酱的真美子,说道。
“明天开始,就我一个人了。”
“这回你可以放松了,不错啊。”传来男友的回答。
真美子不知怎的没了食欲,便起身又去刷了一次牙。
一来到公司,藤仓像往常一样把一杯绿茶放到电脑旁边,快速敲击键盘。
“早上好。”真美子问候道,藤仓也抬起头来说了同样的话。
“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吧?”真美子站在门口问道。
于是藤仓再次抬起头来,答道:“是啊。”然后在像平时那样将视线转向电脑之前加了一句:“谢谢你昨天能来。”
“哪里……”
“多跟你聊聊就好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昨天晚上呢,还是指这几个月来呢?真美子搞不明白,只答了句“是啊”,却再也找不到恰如其分又自然而然的问题了。她脱去亚麻外套,挂在衣架上,坐到了自己桌前。
像往常一样,一到十二点,真美子就出去吃午餐,而藤仓提着装有便当盒的手袋,一点十五分出去吃饭。藤仓两点回来时,除了那个手袋,两只手各提了一个购物袋。真美子扫了一眼,心想估计是分发给大家的辞职谢礼,但手上并没有放慢输入桌上那些信封地址的速度。
由于交接工作已经结束,按说直到最后两个人也不会再说什么话了。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一直忙着擦拭自己的桌子、给文件夹换标签的藤仓停下手,对真美子招呼道:“樋口小姐,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咱们稍微休息一下好不好?”
真美子吃惊地抬起头来。藤仓仍然是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孔,等着她回答。
“啊,好的。”真美子应道。藤仓马上从放在文件柜上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纸盒,撕破天蓝色包装纸,从里面拿出两小袋仙贝,轻轻晃了晃,递给真美子一袋。
“给你。”
“啊,谢谢……”
真美子接了过来。藤仓把手放在自己的茶壶上问道:“想喝茶吗?”
“可是,我没有带杯子……”
“那边有纸杯,行吗?”
真美子要自己去拿,但藤仓已经快步走出了房间,回来后,往文件柜旁边的茶壶里放了些茶叶,将暖壶里的开水倒进去。这个平时总是被工地的噪音盖过的声音,今天听起来却似乎比任何金属声都真切。
“这套茶具是属于这个房间的。”
“是吗?”
“想喝茶的时候可以喝。”
藤仓用剪刀剪开仙贝袋,吃了起来。真美子也学着她剪开了袋子。藤仓先用嘴唇轻轻含住仙贝,使它湿润了之后才吃。真美子不知道有人会这么吃仙贝,也学着吃起来。咸味儿从她的嘴唇渗进嘴里,其中还掺杂了点口红的味道。
“对面那座新大楼的名字,你知道吗?”
藤仓一边吃,一边问真美子。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我可不知道。我以为樋口小姐知道呢。你经常看它的呀。”
“藤仓小姐,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吗?”
“还没有呢。”
藤仓的回答没有给话题留下展开的缝隙,让真美子觉得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赶紧闭上嘴。
真美子将薄薄的仙贝放进嘴里,感受着咸咸的滋味扩散到整个嘴唇,呆呆地想着。
藤仓有把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说成理所当然的特点。自己也许是不喜欢她这种说话方式吧……不光是说话方式,或许连藤仓这个人也不喜欢。但自己对藤仓并不了解,所以谈不上不喜欢,也绝对谈不上喜欢……说不定被讨厌的倒是自己呢。这一点并不是今天才意识到的。
想到这儿,真美子真想把两个人现在的交谈都塞进房间里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比如那些纸箱里头,让它们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还早点儿。”
不知藤仓是怎么理解真美子的沉默,她眯起圆溜溜的眼睛,忽然笑起来。细密的牙齿露了出来。真美子觉得藤仓的样子就像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的非洲某种珍奇的猴子。她真的是在笑吗?
然后,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谈起了对面大楼的进度及其对周围的影响,但并没有发表什么像样的个人见解,直到吃完小袋子里的仙贝。如同鱼缸里的鱼儿们嘴里吐出的泡泡那样,对话既没有节奏,也没有任何意义,有的只是互不协调的时机。
其实,真美子知道那座新大楼的名字。
下班时间一到,藤仓就说要去向总经理辞行,离开了房间。过了几十分钟,她被手里捧着百合花束的营销部的年轻人簇拥着回来了。欢送会时和真美子聊天的那个年轻男孩也在其中,还向真美子点了点头。
喧嚣的房间里,渐渐充满了百合花浓郁的香气。真美子走到藤仓身边接过文件柜的钥匙,发现她身上的衣物护理剂味儿也被百合花的香味盖过了,怎么使劲闻也没有闻到一丁点儿。欢送会时坐在藤仓身边的女职员们也来了,每个人都送给藤仓一个小礼物。藤仓打开了其中一个,奶油西点散发的洋酒味儿也立刻被花香掩盖了。
被花束和小礼盒包围着的藤仓,并不是这四个月来在自己旁边工作的那个不苟言笑、难以接近的女人,而是一个认真倾听着每个人的送别话语的温柔可亲的女人。就连她那煞风景的眼镜,也因为下面有了笑容变得可爱起来。
同事们说着“走的时候告诉我们一声啊”离开了,藤仓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凝视着桌上那堆礼物,然后从手袋里掏出笔记本,在最后一页上写了点什么,撕下来递给真美子,对她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打这个电话。”真美子把这张薄薄的橘黄色纸条放到电话旁边,用镇纸压住。
一切都收拾完之后,藤仓穿上外套,说了声“我走了”。真美子站起来,跟在她后面走出房间。
真美子和其他职员一起送藤仓到电梯前。她满面笑容,从花束里伸出来的几枝百合遮住了她的头发和眼镜。
这个人和白色的花很搭,现在才发现这一点。真美子想。
真美子拉起了百叶窗,眺望着新大楼。
现在对面的大楼大概比我们这一座高了吧。透过灰色挡板的缝隙,能看见间隔相同的玻璃窗。窗户里面闪烁着光亮。那是安全帽上的照明灯发出的光,男人们还在干活。
真美子发现藤仓用过的椅子的靠背和自己的在角度上有细微的不同,椅垫也要硬一些。但坐在那把椅子上眺望对面的大楼,和从自己的椅子上看到的风景没有什么不同。
向下望去,看到了被苍白的射灯照亮的水泥地面。不久前散落在那里的钢筋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那些没有派上用场的硬铁块都送到哪儿去了呢?原本应该安装、焊接和固定到什么地方的铁块们。尽管它们有可能成为高楼大厦的一部分,担当起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间吞吐人类的伟大使命,但现在恐怕只能躺在人们看不到的建筑工地的某个角落,等待搬运废弃物的卡车了。
真美子准备回家,走近衣帽架去穿外套时,发现并排的两个衣架少了一个。储物柜里也没有。原来那是私人物品哪,真美子想。
真美子一边穿外套,一边想找出此刻被夹在那束百合花和西点盒中间的衣架与眼前晃动的衣架的不同之处。然后,她仔细回想起藤仓曾经挂在这里的上衣的颜色,还有她穿的皮鞋、拿的手袋的样式来。
窗外的工地仍然不断发出噪音。每当真美子快要想起什么,那些噪音便在耳朵里轰鸣,只给她留下了这几个月来两人之间的沉默。
真美子放弃了这个念头,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