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街是一只鸟的形状。赵自鸣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从姥爷饭后摊开的那本地图册上。姥爷先打开了驿城的地图,指着其中一片瘦弱的、站在地图右下角岌岌可危的红色说,这是仓平。接着他又打开了仓平县的那一页地图,上面还沾着很多茶渍,其中沾了最多的一块区域,姥爷用长满老茧的手挥过去说,这是糖水街。赵自鸣顺着手势看过去——糖水街,也就是一块缩小的仓平,如果没有那块茶渍,它的外形甚至和仓平是一模一样的。接着,赵自鸣看到那块沾着茶渍的糖水街从仓平地图上飞了出去,就在姥爷吐的那口烟里。
“看见了吗?”姥爷笑眯眯地问道。
“什么?”
“每天总有一阵子它是飞出去的。”
的确,半小时后,当赵自鸣再看那块区域,它已经再次平静地填在了地图上。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声来自很远很远地方的鸟鸣。
“只有每天翻地图的人才能看到‘鸟’。”姥爷的声音闷沉沉的,“真不知道仓平现在还有几个人能发现这一点。”
“这种情况难道持续很久了吗?”
“按理说,每个仓平人生下来就该发现这一点。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下雨的时候,‘鸟’不会飞出地图,可是鸟鸣还是会出现在夜晚,只是声音有点怪异。就像是……人在哭。”
“难道它不会在晚上飞出去吗?下雨的话也许会在晚上飞出去呀,按照仓平的气候,晚上一般是晴天。”
“也许吧。”姥爷显得有些倦怠,“……等你长到我这个岁数,就会对这样的问题失去兴趣了。”
“只要不翻地图不就不会看见吗?而且,我为什么一定要看见呢?”
“你会不断想看见的,只是在仓平想要获得一本地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于此事,赵自鸣是知道的。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仓平县就展开了限量发行地图册的活动。只是,这件事没能引起大的波澜,在导航功能如此强大的今天,很少有人愿意费尽心机去获得一本地图册。
这一天,也不是姥爷第一次在赵自鸣面前打开这本地图册,只是这一次,他看见了“鸟”。
“不专注的人当然是看不见的。”姥爷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在驿城地图上,仓平也是一只‘鸟’——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我们在仓平,在‘鸟’的体内。所以我们只能看到糖水街这只‘鸟’。”
“难道照这样说,每个地区都是一只‘鸟’吗?”
“当然也会有别的动物,比如‘鸡’,甚至‘熊’。这主要取决于地图的具体形状了,甚至还有的地方可能是一团‘云’。”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限制发行地图呢?毕竟只是叫声和一只鸟,不会改变什么。”
“看见的人多了,难保不会改变什么。”
可惜赵自鸣的生活在看见“鸟”之后什么也没有改变。尽管他读师范期间鬼使神差选修了地理为第二专业,并且在大学第一个假期鬼使神差去了仓平图书馆做管理员,得以一览那批蒙满灰尘的仓平县地图册。
但他没有再看见“鸟”。
某一个时间段,赵自鸣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十七岁那个夏天在姥爷家喝茶只是一个浅浅的梦境,因为,连姥爷本人都在那年夏天结束之前热死了。
在仓平,老人热死并不稀奇。按照仓平往年的记录,每年夏天不热死五十个左右老人是不正常的。不过,仓平的空调销售量并没有因此提升。有些老人保留着很多年前节俭的生活习惯,空调多数都当成摆设,倒是一些生活不能自理、一切全凭子女照顾的老人避免了被热死的命运。这些不能自理的老人往往只有在黄昏时才被子女推出小房间乘凉,他们的口水像县城里的蛙声一样细密地爬满了下巴,时时要记得擦拭,不然就会结满白色的薄膜。赵自鸣经常看见这样的老人,他们大都住在糖水街。
作为全仓平老龄化最严重的一条街,赵自鸣是街上唯一的年轻人。自从三年前,亲人中最后一户住在这里的叔叔一家也搬离了糖水街,赵自鸣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印象中,也只有给姥爷扫墓的时候,他短暂地离开过糖水街,其余的时间,他几乎都在糖水街中学和家之间徘徊。这是一条神奇的街,遍布着殡仪馆、学校、医院、超市、服装店,它并不宽阔,几乎是狭长地缠绕了整个县城,把它的心脏都完整画了下来。年长一些的人都说,一辈子不出糖水街都没关系,这里太齐全了。然而,赵自鸣还是用每年清明的那一整个白天,走到糖水街以外的地方。除了扫墓、看望父母,他会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把地图册摊平放在面前,他总会选择光线略好的房间,或者和那个看见“鸟”的夏天类似的光线条件——说也奇怪,仓平的清明节总是格外晴朗,从不下雨。可惜,天时地利人和,赵自鸣依然没看见“鸟”。
他是不死心的。很多个晚上也会仔细倾听,类似鸟鸣的声音,甚至呜咽都会被他认为是“鸟”出没的征象。只是,连这样的声音也没有。直到有一天,仓平的洒水车第一次在午夜出现在马路上,并且,从糖水街东头一直开到了西头。这也不稀奇,因为糖水街正巧把仓平县城的中心区域完整地包围住了,它曲曲折折,像是一条肠道,总是弥漫着过分的晴朗和宁静。所以,除了上述的热死之外,这里的人们最多的死法也就是在宁静中闭眼了。
在洒水车气定神闲地走过糖水街时,赵自鸣正处在一场梦的前兆里。他耐心等待着鸟鸣的出现,无奈只等来了困意,可这也被洒水车的音乐搅乱了。他把头埋在枕头下面,试图逃避洒水车的干扰。此刻,就在这缝隙之中,在打开的窗户里,在不知是溅到了凉水还是吹了不知哪里来的冷风时,赵自鸣听到了那声鸟鸣。它像是来自地下,穿过一条由外向内的大路,把他的身体打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