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以为重逢之地将是黄泉,他们之中先到的那个推开孟婆汤,殷勤地对排在后面的人说,“欢迎插队,我还要等一个朋友。”五年、十年,或者未能以整数计量的零碎年份划过,等到另一个也姗姗来迟,他们友好碰杯,示意过去的都算了。然后,他们告别,涂着橙色腮红的孟婆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们,她见过太多,她对人间的执念一点都不感兴趣,只希望自己的工作时间别被这两个人浪费太多。
事情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在死亡将他们收网之前,她和邵老师在江春饭店碰头了。
她望见羞愧在邵老师的脸上涨潮,凭借从一次次吃堑中汲取的生存直觉,她意识到一个机会来了。她算不上那种特别擅长利用机会的人,但命运有时也会额外开恩。两个月后,她和邵老师结婚,她叉腰站在邵家老宅楼下,指挥搬场公司来来回回。
邻居们难改好事的天性,纷纷找借口过来探看这对黄昏恋人。“名副其实的第二春。”“哪里,人家是再续前缘。”人群中发出窃笑。那天她料到自己将成为焦点,特意去干洗店烫好一条绀蓝色的连衣裙,散碎的白色绣线缠绕在腰部。这是她最好的裙子,她要人们日后回想起那天时,牢牢记住她那闲言碎语难以诋毁的骄傲。但遗憾总是存在的,她想,要是他们当初就结了婚,陪他搬家时,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披上大红色,或是带有炫耀意味的桃粉色,可是现在不行了,能衬托出高贵端庄的蓝色成了她的最佳选择——只要稍微暴露出一些对这场婚姻的兴奋,那些苛刻的观众就会暗中轻视你。
她说她累了,让邵老师过来搀扶。暑气一视同仁地在人们身上蒸腾,不久,他们就被汗水粘在一起。他们坚持一动不动,两人像摆在烟灰色外墙前的一对雕像。“别动,搀紧我。”她说。但那有什么意义呢?自始至终,早娘都没有出现。
现在,她有足够的时间打量这个男人了。
三十多年过去,他浑身遍布衰老的征兆,如一个到处塌陷的蜂巢,她得到的只是没落的他。不过“没落”用词并不准确,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堪称辉煌的时候。邵老师持有历史教师的身份已有几十年,再叠加一个班主任的身份则是他事业的巅峰。过去他们在江边吹风,他谈过自己的宏伟蓝图,组长、教导,再上去就要看情况了。她那时候就知道多半是空谈,他不是那种喜欢当头儿的人,要是让他发号施令,他肯定自己都坐立不安。她想错的一点是,当初她以为这是出于他温和的脾性,隔了许多年她才明白,或许是因为他害怕承担施令者的责任。
结婚前,她向他宣布三个要求。第一,工资上交。第二,不能和早娘见面。
早娘是邵老师家中最小的妹妹,婚姻破裂以后,她和邵老师一起住在邵家老宅里。听见她这样说,邵老师连忙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刻薄地重复一遍,三十年前他就知道为什么,总不能到了这时候忽然忘记吧。她故意不说话,拿那双积攒了无穷洞察力的眼睛觑他,保持着虚张声势的精明。
邵老师说,早娘也是可怜人,她家里的事到现在还没解决。
可怜的是你,她恶狠狠地想,不过并没有说出口。她想,那都是早娘活该,你怎么不去打听一下舆论风向,这么多知情者,有哪个站在早娘一边的?可是她嘴上却委婉地说,你都知道的,我们要重新开始,就应该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样子。
邵老师佝起背,以便搁在桌上的双手能把金丝边眼镜往上推,问她,那第三个要求呢?
她说,既然这么难,我就不提第三个要求了。你是最守信用的,能答应这两件事情我就满足了。忖度之下,她又觉得给他施加一些压力更好,便又补充道,凭良心讲,我们再次见面的机会是老天爷额外赏的,你要是不愿意珍惜,我们分开也没关系。
她露出邵老师最不忍心见到的神情,半是装模作样,半是发自真心。
三天以后,邵老师如她所愿妥协了,他为早娘做了其他的安排。就在他搬走的第二个礼拜,早娘也脱离了那座即将拆迁的老房子,她未来的生活被再度绑定,新的依附对象是他们的姐姐和姐夫。
旧情比旧账翻起来更难,假如有人以为憎恨是贯穿始终的主心骨,那就低估了感情的错综复杂。回忆如吊车从往日的废墟中抓起闪闪发光的东西,那些分着喝完又捏扁的饮料罐头、奋力熬过的以为是婚前最后一个冬天、一场场未曾真正分离的告别。
他们默契地规避了常规的恋爱场所,反而挑一些黯淡泥泞的小路。邵老师有自己的说法,假如你把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想象成一张巨大的棋盘,你会觉得那好像是平面化的人生。每走一步都有规律可循,每一次转弯都暗示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无论我们怎么走,都局限在棋盘之内。最重要的是,我们有幸一起走过了一段路。他那种不着边际的浪漫令她迷恋,有一次她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是否长了与众不同的甜蜜绒苔。他照做时,她脸红了。
他还带她去看过几次外国电影,昏暗之中,趁她对着银幕落泪的时候,他悄悄牵起了她的手。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每当她想起那些细小的触碰,一群陈年蚂蚁就娴熟地从她心中爬过。
像这样过了将近两年,当时两人都决心要往下走一步。邵老师曾提醒过她,“我有个妹妹,她和别人不太一样,不过她是个好人,你们会相处好的。”
一个色彩尚未搅匀的黄昏,她拎着水果去邵老师家的老房子。那时邵老师的姐姐已经出嫁了,为了见她,姐姐特意钻回到这座屋檐下。她一进门,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女孩坐在一把红色皮靠背的椅子上,双脚交叉,浑身上下所有的光都聚集在她的眼中,像两块背后隐藏着爆炸后漫天火星的陨石。接着才轮到其他人,邵老师和姐姐从她背后簇拥过来,她的注意力却在那个女孩身上挪不开。她听说她们年龄相仿,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却看上去比她小得多。糟糕的预感往往出人意料地准确,她第一眼见到早娘,就嗅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
往后的日子里,早娘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惯于在苦难中潜行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她学会了如何折磨他人。冷漠、忽视只是酷刑之中最简单的部分,早娘把脏水倒得四处飞溅,把她的白纱裙染得斑斑点点。有一次早娘对她说,“他们都叫我黑牡丹。”她把头凑过去,问早娘,“是谁?”早娘笑着递给她一根玉米,不紧不慢地说,“车间里人叫我黑牡丹,家里人叫我早娘。”她疑惑地咬着一粒粒玉米粒,忽然左手摸到一摊软绵绵的东西,她慢慢将它从玉米芯里抽出来,才看清那是一条正在蠕动的金黄色巨虫。
她已经察觉到邵老师的懦弱带来的苦果,可她那时还天真,总觉得如此境况下最需要的是耐心,要等到有一天邵老师攒足勇气撞破早娘设置的路障,或者另外某一天,早娘厌倦了儿童过家家似的幼稚伤害。那恐怕是对早娘最大的轻视,她最后一次甩手而去时,终于明白到这一点。
那天下午,早娘趁她在家里打瞌睡时,剪光了她烫成波浪卷的头发。她惊醒得还不算迟,至少在子弹从黑色的猎枪口发射出来之前,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慌忙爬起来,才看清那是一管黑色的鞋油。
她尖叫着跑出房间,每一声都像抛出去的一把锋利匕首。她感到自己满脸青筋暴起,两行滚烫的泪水沿着脸颊滴下来。过去和未来忽然都消失了,她在一个无限循环的时间段中奔跑,无从消解的恐惧抚弄着她光秃秃的头顶。一切都结束了,无须仰仗任何告别的形式。后来邵老师也做过一些无谓的挽回,她母亲握住拖把死死守着门。其实他们都明白,那不过是靠道歉为她最后争取一点微不足道的颜面,叫她心里好受些。
谁会想到,多年以后,她还能重新赢回局势呢?
前夫去世得很早,她顺势吞并他的份额,成为这间房子唯一的主人。从前她总是坐在书房里,她对满柜的书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坐着,让窗户微微裂开一条缝。她盘算着人生走到今天,究竟有哪些得失,等待那种被她视为魔障的怅然若失消散。现在她才意识到,飘荡在她胸口的积雨云只是源于寂寞而已。邵老师搬了进来,她失而复得的伴侣终究还是回来了,她很满意这样的变化。
她的喉咙变得愈发松弛,时常有一些无名小调从她口中冒出来。在她自制的背景音乐下,她把抹布濡湿,跪在地板上轻轻擦拭起来。眼下时节正好,梅雨季时缭绕在她腰间的酸痛已然褪去,做点家务反而让她更舒适。她快活地打量客厅西面的墙,白涂料剥落了几片,粗粝的碎石纹展露出来,像以前电视机停台时的满屏雪花。即便没破裂的墙面也不好看,霉斑、油渍、不知由来的脏东西占据了不少空间。她打算等天气好的时候,去马路对面请个工人过来,重新刷一遍墙。
邵老师在隔壁读报纸,她略微往上抬一抬脖子就能看见他。他们搬家的那一天,一件宽松的圆领T恤罩住了他松弛的身体,可并不是所有痕迹都藏得住。邵老师脖子上布满了刮痧留下的红印,宛如一根根盘旋在肉柱上的吸血虫。见到他时,她吓了一跳,她想象早娘一如当年狡猾又甜蜜地说,“我最后再给你刮一次。”然后,早娘把无辜的瓷勺捏得嗞嗞作响,歇斯底里地进行自己的创作,而他默不作声,内疚赋予他承担疼痛的力量。她明白得很,这些张牙舞爪的印记是早娘给她的警告。如今,它们已经消退干净,褶皱成了邵老师脖子唯一的缺陷,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征兆。
一阵敲门声响起,她把抹布丢在原地,一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她疑惑地望着门口两个塑封箱子,快递员不理会她,气急败坏地抱怨天气炎热、箱子沉重、敲了许久才开门,他就像一串点燃的鞭炮。她还没反应过来,快递员抢过她签字的面单,转身走了。
她半开着门,叫唤邵老师一起来搬箱子,她刚问出口“你买了什么东西啊?”,一股凉意忽然从她脚底心浮上来。她搓动扣合的双手,仿佛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赌徒在祈求翻盘的那一刻。
谁也没有买过东西,他们一起把箱子推进客厅,两个箱子堆在面前,他们面面相觑。她急于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催促邵老师快点启封。在他动手期间,她紧紧盯着被拆的箱子,自身俨然化作拆封的那把剪刀,她几乎能感到塑胶在她身下破裂,仍然黏稠的两侧胶带依依不舍地分开。
她看清了箱子里的东西,真相驱赶走关于魔盒的想象,把日常生活证明得更加真实。她松了一口气,把手伸进去抓了一把:荔枝,满箱荔枝,漫山遍野的荔枝,铺天盖地的荔枝。它们躺在白色的泡沫塑料中,怀着各自千奇百怪的纹路,一些枝叶与果实相连,鲜翠欲滴。她张开双臂稍稍丈量了一番,她说,“两箱至少有八十斤,或者更多。”
她幡然醒悟似的抬起头,张口结舌。她发现邵老师同样一脸错愕,更准确地说,他的错愕出于知情者对于事件本身的评判。他在看到荔枝的一刹那就知道了,是早娘寄来的,荔枝是他们两兄妹最喜欢的水果。可是,她这样做想传递什么信息?她明明知道,他们一个夏天都吃不了那么多荔枝。
他突然咳嗽起来,不可抑制地,像战地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枪声。此刻,他脑子里正想象的,是所有荔枝都塞进冰箱的画面,为了装下它们,他必须拆卸冰格,锯下栏杆,还需要一些推力通过挤压来尽量腾出空间。完成一切的时候,冰箱里就像挤着一只扭曲的棕红色软骨章鱼,最后他关上了门。
他们都知道,问题从来不在于荔枝。
一斤斤荔枝从箱子里取出来,重新包装以去掉它们的晦气。他们各自送了一部分给朋友,剩下的推到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随便他们怎样处理。
邵老师从他们自己留下的两斤里摸出一把,讨好般伸到她面前。他教她,荔枝果壳的球面中央有一根线,只要在荔枝顶端对着这条线轻轻一捏,荔枝壳就会沿着线裂开,随后把拇指伸进去,轻而易举就能把它剥开。
吃到第二粒的时候,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那么,又是谁把这么细腻的一套吃法传授给他的呢?
她默不作声,暗暗计量着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两人在生活上产生的落差。他总要把被子叠得棱角分明像一块云片糕,这几年已经没人那样做了,大家都习惯把被子平铺,然后笼上床罩。还有一次,她做了酸辣土豆丝,他夹了一筷子就皱起了眉,他说,要是放点糖就好了,不然没法吃。现在,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她终于想通到底哪里不对劲——她过早地欢庆了胜利,敌人并没有真正消失,只是以更隐晦的方式介入了他们当中。他和早娘一度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他们从不出远门,几乎不在外面吃饭,处事有自己的逻辑与方式。如今,她把他从那个怪圈里拯救出来,可他反而在外面的世界中感受到了敌对,他们过去的生活痕迹、早娘让他养成的习惯,无一不跳出来与她作对。
实际上,剪光她头发的那天,并不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多年以后,在一家频繁陈列折扣商品的超市里,她通过背影就认出了早娘。早娘一个人靠在手推车边,车里装满各式各样的纸巾,她一次性买那么多纸巾做什么呢?不过,她的注意力没有被这些小事分散,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早娘穿了一件透明的线衫,黑色内衣清晰地从里面露出来。她往前走几步,隔着一排货柜偷偷观察,早娘的正面呈现出来了,她清楚看见她内衣上金色的玫瑰花刺绣。她感到全身发麻,好像有一面锣鼓敲击了她的两侧脸颊,她替早娘羞耻,不知道为什么,羞耻的人反倒是她。
那是早娘和丈夫分居的第二年,这个女人穿着这样不知廉耻的衣服,和大龄未婚的哥哥住在一间屋子里。她双手撑在饼干柜上,几包蓝莓味的饼干条掉了下来,她想弯腰捡起来,一股浓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她可能心里不开心,很快就会过去的。”邵老师说。
邵老师想错了,尽管他们曾经共享一个极其狭窄的世界,他的判断仍然不可信任。早娘没有停止邮寄,一些零碎的东西出现在他们家中,最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有一次她收到了一袋折好的锡箔。
“下个礼拜妈忌日,照规矩是长子来烧锡箔,她没有别的意思。”
她原本不打算发作,可当初被剪光头发时狰狞的感受瞬间在她心中复苏,那是她人生中被固定住的时刻之一。她数不清有多少次,面对埋伏在人生谷底的一个个黑洞,她总是想到早娘,早娘怀着变态的恨意,彻底溶解在她的生活中。修葺多年的盔甲破裂了,她被打回原形,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孩拼命奔跑,一个诡计多端的恶魔正狂暴地追赶。人永远无法战胜恶魔,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找到一个躲避之处,但四周唯余空荡荡的荒野。
她是被早娘拖入这场斗争的,在这样的年纪,她们竟然还通过这般手段进行较量。可是有什么办法,她为早娘的挑衅几近失控,只要多年前那根心中的刺没有拔掉,她永远都不会甘心。她举起杯子、酱料罐、烟灰缸、装饰用的陶瓷羊,砸向墙壁,她像一个激愤却无能的弓箭手。
那是早娘最后一次寄东西来,或许邵老师跟他姐姐讲过什么,姐姐想办法说服了早娘。不出几天,一个陌生号码打通了邵老师的电话,他接起来发现是早娘的前夫,她这才明白,一个新的困境被送到了他们家来。
自从离婚以后,早娘把前夫和女儿一笔勾销,也从未付过女儿抚养费。前夫一直纠缠不休,花了很多年才接受事实,那是一笔收不回的债权。最近,前夫突然接到了早娘的忏悔电话,她痛哭流涕,她说她一直思念女儿,只是她没法付钱,她的钱都在她哥哥那里,现在她哥哥又结婚了,把她所有的积蓄都卷走了。
那个男人不时打电话来,有一天电话铃甚至在午夜响起,邵老师摸到电话时睡眼蒙眬,他“喂”了几声,对方一直没有说话,他也随即沉默下来,这时他听见风呼呼吹动的声音,似一阵狂风肆无忌惮穿透荒野时发出的暴君般的呼喊。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男人说,你等着,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你等着。
这次邵老师找不到任何辩解之词,他对事实的构造非常清楚:他没有拿任何属于早娘的钱,他甚至每个月都给她一些补贴。邵老师木讷地靠着沙发坐下,她走过去,轻轻将手压在他的肩膀上。邵老师失魂落魄地抬起头,当他们眼神相交,她惊讶地发现了一种让她颇为受辱的东西:内疚,他竟然还怀着那不知所措的内疚。
早娘打算移居江西,去那里和一位独居的旧邻居做伴,一个老姑娘。
整整半个月,他们寝食难安,他们想过养一条狗,再凭借一道新的防盗门将他们纳入安全地带,他们也想过束手就擒,如果亡命之徒真的走进这扇门,那就把他的勒索清单上的东西都给他,无非是钱,反正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金钱的价值每年都在折损。然而,那个放下狠话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却等来了这样一个拨云见日的消息——早娘要走了,她做出这样一个选择,像是要从眼下的生活中提前退场。
她知道早娘的情况,她什么都知道。
很多年前,他们背对着那个善于隐藏在暗夜之中的黝黑女孩,他告诉她,早娘智商比普通人低一点点,母亲去世前最担心的就是她。他紧接着说,她虽然智商有些偏低,可她远远比大家都聪明。她回头看了早娘一眼,那个女孩正在折牙签,满桌都是木头的碎片。她反驳他,不,她只是恶毒,她把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都毁了。
邵老师接完姐姐的电话,表情紧绷如几近破裂的鼓面。她于心不忍,同时也怕他迁怒于她,于是她决心网开一面。“你给她打个电话吧,”她补充说,“要当着我的面。”
他们之间空气的密度忽然变得很小,以至于她的声音花了很长时间才传到他耳朵里。他缓缓笑了出来,像先天迟钝的鹅在同伴散去后,悠悠刮出最后一朵孤僻的水花。他说不用了,不用了。
象征赢家的勋章已牢牢握在她手中,这次不会再出错,她最后要做的收尾工作,是让他接受现实,加速化解这块迟早要消散的瘀血。
她在旅行社订了一个千岛湖的双人行程,她明白一个新环境的力量,即便是短暂的,也足以激发人们健忘的潜能。邵老师和早娘一起生活的那么多年中,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他们所走的路从不超过必要的范畴。他们之间有许多没说出口的规则,全凭默契达成一致。她偶尔能意识到其中的一两点,那超于世俗的部分令她胆战心惊,但她想到邵老师剩下的那截生活全由她来打理,无人干扰,便又恢复了一点信心。
他们坐在前往千岛湖的巴士上,周围多是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老人。窗帘与窗帘之间仍有罅隙,日光毫不客气地窜了进来。她给邵老师戴上一顶褐色的遮阳帽,替他调正帽檐时,她发现他嘴唇紧抿,脸上还残存着起伏不定的云翳。她克制住心中突然腾起的蓝色火焰,冷淡地问他,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心事?
他没有被她的咄咄逼人所感染,或许他已经习惯于驯服,不是被某一个特定的主体所驯服,而是面对所有外界的风浪都能逆来顺受。他说,他在想一些往事。那是好多年以前,他十岁出头。其实精确地算出隔了多少年也不难,但到了他那个年龄,数字已不能够表达时间的体感,时间变得愈发轻盈。那时他帮母亲给人送鸡蛋,有一天下了暴雨,雨水使劲往地面冲撞就像怀有仇恨。他骑着自行车,在砚台般幽暗的天色下匆匆穿行。摔倒的风险时刻都在,可他们周围的人谁不是像摸彩一样,怀着侥幸的心理与风险较量。不幸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骑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链条打滑,他连人带车倒在水沟里,车篮里的鸡蛋全部摔碎了。他在雨中站了一会儿,膝盖正汩汩流着血,他看见深红色的自我正在脱离他的身体。他痛哭起来,拼命咳嗽,想把那些困扰他的东西压出体内——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仍然有些说不清楚的痛苦操纵着他。
他继续说,那天母亲拿着尺,让他跪下。她猛地挥手,钢尺在他背上抽出一条红印。母亲生过九个孩子,活下来的三个孩子全部在哭,他记得早娘扑过来说,妈,你也打打我,他明天还要到北新泾挑菜,你打我吧。那时候他对早娘说,他永远要对她好的。
“你对她够好了。”她说。
“我知道。”他说,“我没别的意思。其实我们以前一起住的时候,也有很多不开心,我一直跟她说,她做事总是用力过猛,她不明白。”
他们在导游推荐的店里喝了鱼汤,镀了一层淡黄釉彩的勺子从大锅里浮出来,像一具小恐龙的骨骼。乳白色的汤汁打着转,细长的葱缠绕在鱼薄薄的躯体上。鱼不小心挑大了,也可能挑选的那条小鱼被店家偷偷换了,这样就可以骗他们为超出需求的部分买单。吃鱼的时候,他们默不作声。汤烧得很咸,他们举起筷子扒下一片片鱼肉,吐出锋利却易断的白骨。一些鱼汤溅到了红桌布上,他们什么都不管,安分守己地吃着碗里的鱼,仿佛承受粗滥的料理、承担商家的骗局都是旅行的职责之一。
他们沿路走回去的时候,邵老师感到肾脏不舒服,肾上好像挂了两桶沉甸甸的水泥。她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思忖他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因为低落情绪催生了他臆想的病痛。她心中一惊,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多疑?她陷在一场后遗症里了。她问他,你知道肾脏在哪里吗?她拿手往他腰间摸了摸,只摸到两块骨头。她继续问,以前有过吗?他痛苦地摇摇头。
天气已转凉,酒店配置的空调在头顶发出虚弱的嗡嗡声。她蜷缩在被子里,怕稍稍一动,原本捉襟见肘的热量就会驱散。大半夜的时间似乎都浪费了,她向万花筒般的梦境投去匆匆一瞥,怎么都无法进入一个更深层次的睡眠。早些时候,她梦见自己身处一座巨大的地宫,四面围着人鬼难辨的物种,她是队伍里唯一一个撑伞的人。雪山也在梦中闪现,她坐了一辆开得很慢的三轮车,有人告诉她,“你被埋在以你名字命名的喷泉底下”,这是原话。到了梦的晚期,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一场碎片式的梦里,死亡的隐喻只是虚张声势,但这反而暴露了她的局限——她不具备控制梦境的意志,梦里的她脆弱异常,双腿发软,声音嘶哑,她想逃脱的困境往往生根成某种桎梏,也从来没有人爱她。
她醒在半夜,窗户开了一扇,黯淡的天光潺潺翕动,金色的月牙像安在夜空中的一枚铜把手。然后,她才看清那个漆黑的人影——他站在那里,他的白发与蚌一般的褶皱隐藏于黑夜之下。
她睡眼惺忪,问他,怎么了?
他转过身子,塌陷的侧脸朝向她,就像皮影戏的一个剪影,一张没有实体存在的面孔。她无法获悉任何具体的东西,只听见他有气无力地说,他想家了,想回去。他说,现在他想明白了,故乡不是一个空间上的概念,不是人们为了谋求发展所抛弃的那个出生之地,而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时光之流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人们每划一次桨都在远离故乡,不可逆转。所以,“还乡”其实是伪命题,人们无法回到故乡,从前失去的一切都不再有第二次弥补的机会。
那些深夜的喋喋不休,在聆听对象重新被昏睡俘获之后,陷入虚无。
这件事情究竟哪里出错了?她对着镜子扣上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现在,当她有机会看见自己的形象,哪怕只是在大雨倾盆的日子里,低头看见自己湿漉漉的影子,她都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这是第二年春天,她买了一个黑色封面的本子,开始写日记,短暂的、破碎的记录。她刚在其中一页上写下“好景不长”,钢笔如发生事故的石油厂,蓝黑墨水洗劫了苍白的单线纸。她在风里颤巍巍地行走,手中提着的布包边缘几乎磨损,但尚能放下她为他熬好的汤。桃花开得晕头转向,轮到落絮履行装扮春日的义务了。在通往医院的路上,落絮形成了一道不真实的特效。最可怕的,就是快要迫近人生终点的时候,一些超现实的困惑让你怀疑全部的人生都是虚假的。她不能接受,短短半年时间,他怎么就躺进了医院,身体肿得像一个酒瓶,成为许多管道的载体。
他的情况每况愈下,最初还能和她交谈几句,虽然他一开口就叹息,大部分气都接不上来。可那并不是最差的,他如今连清晰的神志都丧失了,他分不清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时空常常错位。
有一次,护士给他吊完针。他敞开干枯的双手,就像耶稣在最后一次晚餐上那样,一双临终的、意味深长的手。他说,我想看看集邮册。她凑上去问,什么东西?他告诉她,就在五斗橱最下面,放在一个墨绿的铁皮盒子里。她想了很久,才知道他说的是那间老房子,她有些弄不明白,因为那个五斗橱早就弃用了。
另外一天,他迷迷糊糊地哭了起来,模糊的声响从他嘴里冒出来。那时他的病更严重了,他的存在方式以睡眠为主,成天做梦。她细细地听他讲的话,即便沙子正在手心流失,也想抓住那最后一点点。许久,她终于分辨出他说的,“妈,鸡蛋敲碎了——全碎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自以为早已尝尽百态的脸上流下了泪。
他回去了。他跳上一条残破的船,用尽全力划桨,最终逆流而上。所有枯死的花草从半空中吸食了生机,所有已合拢的云轻轻裂开,阴霾终究有了破解的方式,日光的碎屑在河面上此起彼伏,浮光跃金。所有遗憾的事情,都有了再次选择的机会。而他抵挡住一切诱惑,在河流尽头的破旧小屋前停下船。她们出来迎接他,姐姐、妹妹、还没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的快乐母亲。他的口哨声把翠绿的草尖吹出了倾角,他欢呼雀跃,跑进每一个人的怀里。
她并不是为他回到早娘身边而气恼,不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前功尽弃。
她只是忽然明白,其实他们才是完整的。当她精心打扮后闯入那间闭塞的小屋,真正战栗不止的是那个弱智女孩,她的优雅,她的美貌,无一不对女孩造成伤害,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女孩处心积虑地报复她,恶毒却收效甚微,女孩永远不可能对她造成实质性的攻击——她仍然聪明、拥有继续寻找归宿的敏锐嗅觉、懂得分辨生活的好坏与自己的需求,她失去的不过是一点头发而已。她之所以逃跑,也许源于她早就看穿了女孩一无所有,她承受不了那种竭尽全力的恶意,可是更痛苦的,难道不是那个女孩吗?没有人知道女孩背地里流过多少眼泪,她在晴空之下装模作样地站着,只有她一个人看见世界在瓦解,万念俱灰的高楼纷纷倒塌。
她回想起她和早娘之间可笑的战争,她本不该卷入的,但她也付出了代价。她用焕然一新的眼光打量这场战争,她发现参与其中的人没有赢家,每个人都在战场中失去了宝贵的东西。
现在她很清楚事情的结局:他将继续往河流的下游漂荡而去,用加倍的速度,她甚至没有机会和他道别。他不会再上岸了,往后的日子里他也没岸可上。他那双笨拙的脚始终悬在空中,直到人们把他搬进另一个新的船舱,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如一片黯然失色的枯叶,迅速地破碎成灰。
她会重温那段焚烧炉前的经历,以沉默,以毫无价值的泪水。
他的遗体被送进船舱形的炉中火化,火焰如饥渴的鼠群从四面扑过来,死者尚未干瘪透的内脏、被殡仪员矫饰过的容貌——他在人间的所有物理性痕迹,瞬间消失在大火之中,此后他只以抽象的形式存在,作为对他人生的最后收尾。
然后,她把他送去那座早就选好的墓地。在他们危机意识突增的某一年,兄妹三人一起买了墓地,母亲去世得早,他们从来都是相互照顾的。他先进去安家落户,要不了多久,姐姐和早娘也会前来定居。
她现在一点都不计较了,她彻底失去了争抢的雄心,她知道这次没人会等她了。她将独自穿过狭长的甬道,光与影都落在她身后,但她对人间已经了无牵挂,到最后,人们面对的是殊途同归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