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上空有一个低压槽,它向东移动,和笼罩在俄罗斯上空的高压槽相汇合,还看不出有向北移避开这个高压槽的迹象。等温线和等夏温线对此负有责任。空气温度与年平均温度,与最冷月份和最热月份的温度以及与周期不定的月气温变动处于一种有序的关系之中。太阳、月亮的升起和下落,月亮、金星、土星环的亮度变化以及许多别的重要现象都与天文年鉴里的预言相吻合。空气里的水蒸气达到最高膨胀力,空气的湿度是低的。一句话,这句话颇能说明实际情况,尽管有一些不时髦:这是一九一三年八月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这是《没有个性的人》开篇第一段的文字。如果我要告诉大家,这个开头在现代长篇小说中从未出现过,希望各位不要惊讶。
这一段文字写的是天气。一般来说,小说中对天气的描写,通常着意于交代气候环境给人带来的具体感受和视觉印象,但这段文字所提供的却是专业的气象学报告,带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作者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在穆齐尔看来,世界上早已不存在单纯的事物。任何事物或现象,在我们接触它之前,已经被覆盖了无数的观念或阐释。风不再是风,雨不再是雨,阳光不再是阳光,节令和物候不再具有传统所赋予的“灵氛”,它变成了低压槽、高压槽、等温线和膨胀力。话语出现了全新的转换。这些附着在事物之上的话语或阐释学,对我们观察、接近事物造成了很大的阻碍。穆齐尔和普鲁斯特一样,受现象学哲学影响极大,但笔法完全不同。如果我们对现象学有一些了解,就会马上知道,上述文字到底“新”在什么地方。顺便说一句,揭示单纯事物是如何被观念或话语覆盖和污染的,是《没有个性的人》最重要的主题之一。
在这个段落的最后,还出现了这样一个句子:
这是一九一三年八月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作者为什么将故事开始的时间定在1913年8月?这个特殊的时间点,或许会让我们立刻联想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作者将故事时间设定在一战爆发的临界点上,是很有深意的。一方面,世界出现了分崩离析的征兆,但另一方面,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人,对于不久之后的灾难却毫无察觉。因此,作者为这个“临界点”加上了一个修饰词:风和日丽。
故事发生在奥地利的维也纳。穆齐尔为他的小说虚构了一个国家,叫作“卡卡尼王国”,实际上就是现实中的奥匈帝国。小说的主人公名叫乌尔里希。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一个徘徊在入世与遁世交界点的人:他希望自己既在世界之内,又在世界之外。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一个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与现实世界保持足够距离的人。正如小说的标题所显示的那样,穆齐尔用了一个特别的概念来概括乌尔里希这个人物的特征:没有个性的人。那么什么叫“没有个性的人”?穆齐尔所谓的“个性”到底指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我们后面还要详细讨论。
乌尔里希没有正式的工作。他向别人介绍自己的职业时,往往使用“私人学者”这个名号。他喜欢数学和哲学,却不在高校或研究机构任职,游离于现实生活和社会体制之外,全力以赴地做他并不认为必要的事,很有项鸿祚“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劲头。好在这个没有个性的人,有着一个很有个性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法学教授,其丰厚的收入足以使乌尔里希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乌尔里希原先在维也纳郊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远离尘嚣的居所,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但好景不长,城市的扩张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没过多久,他在郊外的静谧住所就被喧闹的城市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乌尔里希不得不为自己另择栖身之地。这一次,他把目光投向了传统——他没有选择更远的荒郊野岭,而是干脆在市中心租用了一幢古色古香的宫殿,为自己营造出根植于传统之中的神秘幻觉。
乌尔里希刚刚搬入这个装修一新的宫殿,差不多立刻就对这个新居感到了厌倦。这种厌倦感据说是来自这样一个古老的欲望逻辑:
谁能为自己完成自己所企望的,谁不久就会不再知道自己应该企望什么。(第15页)
就在这个时候,乌尔里希收到了父亲的一封来信。父亲一直为儿子的无所事事忧心忡忡。当他获悉政府部门正在酝酿一个全国性的大行动,并为此专门成立了筹备委员会时,就立即向在内廷总监办公厅任职的好友推荐了自己的儿子,为乌尔里希在筹备委员会谋得了一个秘书的职位。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行动呢?
按照小说的描述,德国为了展现国家的强大力量,拟于1918年6月15日前后,举办一个全国性活动——庆祝德皇威廉二世执政三十周年。与此同时,1918年恰好也是奥匈帝国皇帝弗兰茨·约瑟夫登基七十周年,奥地利人也将于同一年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以展示奥地利人的团结与对世界和平的憧憬,并激发人民的爱国热忱。问题是,约瑟夫皇帝的登基日是12月2日,奥地利方面无法将庆祝活动提前到6月15日之前。这就意味着,德国的庆祝活动将会先于奥地利开展。虽然七十周年纪念日比三十周年纪念日更具有历史意义,但毕竟是同年举行的庆祝活动,德国无疑会再次抢得先机。考虑到德国自近代以来总是压着奥地利一头,如今连庆祝活动都比奥地利早半年,这让奥地利人无法忍受。最后,奥地利的爱国人士终于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将整个1918年设定为庆祝年。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从理论上来说,奥地利人只要愿意,可以从1918年1月1日就开始庆祝。国家与国家之间,在这么一件小事上,为了不让对方抢占风头,竟然如此费尽心机,作者的讽刺意味非常明显。大家不要笑,在今天的社会里,现实恐怕依然如此。国家意识其实和个人的自我意识一样脆弱,有时也会陷入非理性。
所以,在《没有个性的人》中,奥地利为了与德国人竞争、因1918年庆典而展开的筹备行动,被称为“平行行动”。德国方面的筹备行动,小说没有涉及,那么奥地利人的“平行行动”是如何筹划的呢?按照该行动最高负责人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建议,他们把维也纳上流社会的知识分子,包括教授、诗人、作家,以及政府官员和其他各类社会精英召集到某个沙龙里面,定期来讨论关于人类、国家以及个人生存方面的诸多问题。实际上,除了筹备庆典外,开展“平行行动”还有一个隐秘的意图:尽最大的可能把奥地利各民族和各阶层的人士团结在一起,凝聚各种力量,以增强人民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将这个由多民族组成却依旧四分五裂的“卡卡尼王国”,重新“焊接”在一起。穆齐尔是学工程专业出身的,他很喜欢用“焊接”这个词。
说白了,所谓的“平行行动”实际上是一个“群英会”,也可以被称为“神仙会”——各路社会精英聚集在封闭的沙龙里,日复一日地高谈阔论,筹划人类和帝国的未来。毫无疑问,“平行行动”构成了整部小说的情节枢纽和叙事驱动力,作品中所有的人物活动都围绕着“平行行动”这个中心展开,而人物的思想观念(也就是小说的肌质部分),也通过这样一个构架得以渐次呈现。
“平行行动”有一个主题,叫“和平和爱”,很有奥地利特色,也极具讽刺意味。奥地利有一任皇帝曾说过这样一句流传很广的名言:全世界都忙着打仗,只有我们奥地利人忙着恋爱和结婚。大家如果看过《茜茜公主》这部电影,对此应该不会陌生。通过这样的分析,如果我们重新回到小说开头所提示的时间——1913年8月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就会立刻觉察到作者在整体构架方面的叙事意图:从时间上来看,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然而在“平行行动”的沙龙里,那些憧憬着“和平和爱”的人,那些成天讨论着康德和苏格拉底的人,对这场改变世界进程的残酷战争还一无所知。作者是这样揭示时间和现实的错位所导致的讽喻关系的:
在音乐的轰鸣声中,一场世界大战绕着他们飘荡,一场还没有爆发的世界大战,从内部蚀坏着屋梁构架。(第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