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裕民
上海中医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华医学会心身医学分会前任会长
中国健诺思医学研究院创始人
戴尔·E.布来得森(Dale E.Bredesen)教授的新作《终结阿尔茨海默病实操手册》的中文翻译稿放在书桌的案头上,我已经认真翻阅审校了多次,颇有一些欲说还休的话想借机吐露一下。
3年前(2018年10月)布来得森教授的著作《终结阿尔茨海默病》是笔者建议引进的,引起了不小波澜,不仅该书销量屡创新高,一度网上脱销,乃至复旦大学的教授朋友几经周折,找到我索要;而且,该书相当程度地改变了人们对阿尔茨海默病(AD,又称“失智症”“认知症”等)的认知,加深了对AD的重视及防范,也不再那么恐惧此疾了。因为至少有人可以对此类疾病提供解决方案了!而眼下这本书则是《终结阿尔茨海默病》的姐妹篇。用布来得森教授本人的话来说,此书是偏重于实际操作的,是前一本的续集,故命名为《终结阿尔茨海默病实操手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期待:此书也将是热销的,因为它将延续上一本的势头,在直击痛点的同时,从实操角度继续细化,以更好地满足人们热切的要求。
在前一本书的序言中,笔者已简述了自己何以从专注肿瘤治疗转而对AD开始感兴趣,且孜孜以求地探寻的心路历程——完全是因为近十余年来笔者诊治的癌症患者中,有些人虽然逃脱癌魔康复了,但数年后却被困于阿尔茨海默病;有些交往甚深已成为知交的癌友,看着他们一步步陷入泥潭,窘迫失态,以及家属之痛楚无助,作为医生却无能为力,真的可谓痛如刀割,不断自责,故开始了对AD的关注和探究。始知AD等疾绝非比癌症更好治。而且,作为对现代活着的人的下一波健康的“最大威胁”,它正悄然地侵袭着你我中的每一位,温水煮青蛙似的在不知不觉中剥夺着人们的认知、尊严、生存能力及体面等。每个人都会老去,但谁敢说自己能够确保优雅地活着,有尊严地善始善终呢?……
2018年秋,笔者应邀到深圳做一场大型公益健康讲座,因前面议程拖拉,接近本人开始讲课时已中午时分,胃开始唱空城计了,台下听众噪声鼎沸、躁动不安。笔者上台亮明身份后第一句话:“也许,今天我们越来越不怕癌症,越来越少死于恶性肿瘤!却又被更难缠的阿尔茨海默病盯上了!谁都不敢说自己能够幸免于阿尔茨海默病!更可怕的是,此病令人活着毫无尊严,只能苟延残喘!”瞬间全会场寂静下来,一点声响亦无,大家都竖起耳朵,认真听完后还不断提问,似乎忘记该进餐了。可见,对多数关心健康者来说,AD等老年失智问题的确是人们特别关注且高度恐惧的难题。故笔者前一本书的序言标题就是“下一波,失智症将汹涌而至”,强调了现实生活中AD潜在的巨大危害性。
这些阐述,充其量只是说明我为什么会关注此类疾病,为什么会组织翻译此类书籍,但还不足以解释何以会对布来得森教授的研究成果特别感兴趣。究其缘由有二:一是他年龄与我相仿,我们都是立足于临床探究难治性疾病而有所开悟的;他前期兴冲冲地一心想借生物医学发现AD等难治性疾病的一剑封喉之法宝,从而希冀一举攻克AD;若干年后发现此路不通,遂回到传统的多途径之路,倡导了一套系统的调治之法。这个演变过程与我有暗合之处。笔者原本是临床治肿瘤的,也是阴差阳错地逐步摸索出以中医药为主,借综合方法(包括非医学的心理、饮食、社会等)控制癌症且效果不错,深以为复杂疾病只有借多学科综合干预才是主流。其二,著作中体现出他对东方(中国、印度等)思维及方法的借鉴及运用:他的AD临床要进行分型,且有寒性型、热性型等区别,清楚体现出对东方中医药智慧的某种吸纳及借鉴;书的正文中记载了布来得森教授与中国到美国学习的年轻学者的对话,布氏说他本人正在向“东方”学习,而东方学子却不远万里,前来美国向他及西方学习,这不,适成一种良性互补吗!其实,这才是人间正道!人类文明的演进正是在这类良性互动中促进的。而细细研读其两本原著后,更觉得可吸纳的精华不少,故乐为引进推荐,以飨读者。
众所周知,AD是世界范围内十大常见病中“唯一”无药可治之病。虽现有几味药勉强在用,但其疗效(无论近/远期)医患皆心里明白,令人失望。近二三十年来,世界性的跨国大药企在这方面投入的真金白银无以计数,以至于前几年这些唯利是图的大药企纷纷铩羽而归,苦涩地退出该领域的研发及竞争。因关注该领域已有多年,笔者素有深思习惯,何以世人此类努力皆败?须知,世界性大药企会聚的都是顶级人才,这些年来肿瘤靶向药、免疫疗法等颠覆性成果也是出自这批人。何以会在AD领域遭遇滑铁卢?临床观察加哲学思维审视使笔者有所顿悟:其实,问题出在对AD本质等的核心认识上,遂导致应对思路上有所偏差。生物医学的巨大成功促使人们死守生物决定论之一隅,任何医疗难题只要破解其背后客观存在之理,便可迎刃而解。人们心照不宣地认定:AD亦是如此!失智者背后也一定存在某特定的生物学特异性机制(或基因/靶点等),抓住这些,便可一举破敌!但人们却很少深思AD的本质。这些年,因接触AD患者多了,且做了不少调查(我们前后进行了近十次调查,涉及几千人次),笔者很快领悟到AD其实只是临床上一组以认知衰退为主要表现的,其来源、机制及性质等都大相径庭的症状群而已;或曰其为“综合征”更为妥当。这非常类似于人们对癌症的认知及治疗。早年,人们认为癌就是细胞蜕变(癌变),认为揭秘癌变之理,便能以一种方法破解不同性质特点的癌症。当然,现在人们已抛弃了此类俗见,知道对癌症需深入加以区分,有了惰性癌、进展癌等截然之异趣,遂分别对待,故防范效果显著提升。而对AD人们仍然陷于旧学说之窠臼,纠结于β淀粉样蛋白、tau蛋白之争,且不究其是原因呢,还只是结果耶?……如此,无异于刻舟求剑、胶柱鼓瑟,怎么可能破解疑难之症的防治难题呢?
布来得森教授是怎么走出这一迷宫的呢?他早先曾陷入这泥潭多年,且一度痛苦地挣扎过,在其前一本书中明显体现出来。也许是源自临床自悟,也许是受启于东方智慧,总之,他是有过从痛苦过程中走出来的经历。且直至现在,西方主流对他的这套理论及干预方法,仍然是嗤之以鼻的(对此,在他的《终结阿尔茨海默病》及本书中都有体现)。严格意义上,临床医学是以疗效说话的。在没有拜读布来得森教授的著作之前,基于临床,我们曾将AD分为五大类型(痰湿型/代谢型/炎症型、精血不足型、肝郁型、外伤/中毒型、血瘀/血管型),且借助中医药辨证,再加综合手段分别处置,取得了不俗的疗效(笔者团队共干预了400多例AD患者,70%以上有所改善)。而五大类型中,有些类型与布来得森教授的分型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些干预方法可以互鉴。当然,我们更多借助的是中医学辨证论治及中医药干预等,但深层次旨趣却有相通暗合之处。这些,也反衬出布来得森教授的真知灼见与临床操作,超出西方主流陈腐昧见的难能可贵。
本书中,布来得森教授系统介绍其干预阿尔茨海默病的实操性方法及手段,他认为,此病可以分成三大或更多类型,细分出36个环节出现偏差,对这些环节进行纠治,就可以较好地阻断甚至逆转认知障碍的进展,也就解决了AD治疗的难题。但不是每一位患者都涉及所有环节,而且,这些环节的纠治,本身并不十分困难,往往可以借助一些实用性强的成熟方法。这样一来,从哲理上说,就是将复杂难题细分,分门别类地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处置,且强调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故难题就能迎刃而解。笔者之所以临床治疗肿瘤有点效果,颇受患者欢迎(大量西医医生都是笔者的患者),也正是用到了这一方法,然细节不便多说。有时候,解决难题,思路比具体方法更重要。布来得森教授以上述思路,借助现代医学手段纠治了数千例AD患者,效果明显,书中有着大量的实例,可以参照。笔者坚信,没有第一手详实的经验体会,是没法做出如此总结提炼的。而他倡导的具体纠治方法之实操细则,各位可以细细研读本书以获取。作为序言,越俎代庖之事是无益的。
讲到阿尔茨海默病,似乎没法逃脱对最近相关热点的关注:几经周折,2021年6月,美国权威机构FDA时隔近20年后(上次批准是2003年),批准了一味阿尔茨海默病新药,但却招致全球专家的强烈质疑。联想到中国不久前也有过类似案例,故值得一说。美国生物制药巨头百健公司(Biogen)的阿尔茨海默病新药Aduhelm获准用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投票前及投票后FDA的专家小组及社会多方面都以压倒性的多数反对推荐该药物,但它最终还是被批准了。因此,这一批准备受争议。当然,该项批准FDA是附带条件的:“如果确证性试验不能证明药物的预期临床益处,那么FDA可能会启动程序撤销对该药物的批准。”争论的焦点有二:一是该药物的长期疗效问题,因为疗效并不确定。如参与该药物试验的加州阿尔茨海默病中心主任隆·施耐德就强调“几乎没有证据表明该药有疗效,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FDA的注意”,不仅该药物疗效并不确定,且风险不少,包括脑水肿或出血等。其中,接受该药物高剂量Ⅲ期试验的40%受试者都出现这些症状。故反对批准该药物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药物研究员迦勒·亚历山大大声疾呼,对这项决定“感到惊讶和失望”。二是高额费用。每位患者一年的治疗费用达5.6万美元(折合人民币36万多元),以至于高额费用引起了美国国会的注意,正在推进此药价之谈判。参议院财政委员会主席罗恩·怀登明确表示:“让老年人和纳税人每年为一种尚未被证明有效的药物支付5.6万美元,这是不合情理的,医疗保险必须能够为处方药协商一个公平的价格。”
为什么要在本书的序言里讲这些问题呢?有两个含义:第一,佐证了AD的药物治疗,其路维艰,非常困难。18年过去了(从2003年算起),投入了那么多真金白银,却收获几无。而FDA之所以批准,从我们的角度看,是出自政治考虑。因为有这么多人已经是或者即将是AD,总得有药物提振一下,至少给家属一种安慰!至于专家们之所以反对,是出于现实及专业的考虑,效果不好,就不应该批准!对此,不加评议,只是借此彰显出药物防治AD,困难重重,但完全可以换一种方法及思路。第二,布来得森这个时候提供的方案,尤其彰显了其意义:我们说借助智慧(其中,包含有中国元素),具体地分类型、分层次、分环节地解决AD问题,同样可以取得疗效,甚至是显著疗效。布来得森的经验已体现这一点,我们的临床实践也佐证了这一点。别小看,即使新药勉强有效,AD患者每人每年5.6万美元,那是多大的代价呢?为什么不用简单的方法加以解决呢?也许,这还不是个简单的科学及技术问题,可能更大程度还涉及思维、文化及意识形态等问题,总之,这是深层次的观念问题。美国总共是3亿多人口,都扛不住,那么,在中国14亿多人口呢?反观我们以中医药为主纠治AD,月费用不过每人300~500元!因此,此书的实操技巧,完全可以借鉴。
最后,想介绍一下具体怎么借鉴此书经验,AD干预怎么进行等实操性问题。布来得森教授毕竟是美国专家,有着严格的纯生物医学训练,中国与美国、东方与西方之间,确实存在着文化差异,或者说异趣。在此,先讲两个故事。1994年,我组织了第一场东西方医学文化恳谈会。恳谈会在上海佘山召开,美国来了4位专家,国内来了20余位专家。恳谈会很成功,大家白天晚上都交流,非常热烈,不时碰撞出火花来。但我们也发现中美/东西方之间的差异。虽然谈论的是同样的学术话题,但是中美专家的思路、侧重点、角度、看法、立场等都不尽相同:中国学者喜欢粗线条地、大体把握地描述这类情况总体怎么样。而美国专家更多的是一个个的案例,非常具体细节化,具象到每一个问题都讲究定量。此后,交往增多,发现这类差异客观存在,无所谓对错。另一个感触很深的案例:某位定居欧洲的华人跟我聊起,他请好友到家吃饭,其中有“手撕包菜”。欧洲朋友觉得此菜非常好吃,请教他怎么做,他传授给这位朋友了。但隔几天朋友说不行,做不出那个味道,要他全盘传授。他照办,但过些天朋友还说不行,说肯定是关键环节没有传授,你一点点写下来,菜多少克,盐多少克,油多少克,温度是多少,什么时候放盐,等等!这回,轮到该华人傻眼了,只能让他夫人做,他在旁边称重及计时,图表清清晰晰,之后交给朋友。即使这样,朋友依样画葫芦仍不行,拷贝不了!这样的事,中国人可能当作笑谈,但的确折射出一种文化差异。笔者在这里强调这一点,就是因审阅此书有感而发——确实,认知障碍的发生发展,涉及很多环节及机制,有些是非常关键的,有些则不然。笔者临床诊疗,并不一定强调事事及每一细节都必须完美无缺,有时候,差不多也可以的!因为生物机体本身具有强大的调控能力,中医学有句经典语录——“有是证,用是药”,数千年屡试不爽,就包含有此类旨趣。而我们用中医药等综合干预AD,也奉行了这一原则。也许这也是中国特色之一吧!而笔者愿在最后谈论这些,是希望各位看官如果按图索骥时,完全不要被书中一些烦琐的细节、要点、指标等困扰,因为其中有些方法、药物、设备、指标等可能国内没有,但领悟其大意,掌握其核心,分门别类地一环节一环节纠治,且持之以恒,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AD防治经验说明,如此干预,效果不错!
这也是读书及临床诊疗达到一定阶段后的一种升华及感悟吧!
相信《终结阿尔茨海默病实操手册》一书的需要者一定会开卷有益的。而且,遵照实施,既可以救助他人,也可以有益于自身,故乐以为序!
2021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