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象能够清晰地记起他见到张贵妃时的情景,在那秋风萧瑟的夜晚,一个以美貌和妖术著称的女人,周身佩环叮当,头上挽着浓黑的发髻,眼含秋波,每一顾盼都生出万种风情,从长袖中散出的浓郁香气,令他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眼神恍惚,难以应答她的提问。
他警告自己说,这只是一个幻象而已。他用默诵经文来竭力抵抗。
女人名叫张丽华,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微笑着凝视他,一眼就洞察了他的弱点:“法师既然擅长幻术,就不会惧怕幻术,反而会对实相有所畏惧。来吧,不要反抗,把你的魂魄放到我的手上。”
萧象把手放在贵妃手里,觉得她的手像凝脂那样滑腻,却冷若冰霜。
贵妃牵起他的手,把他引向宫殿的深处。在那里,三百名年轻美貌的女巫,身穿麂皮短裙,敲击铁环单面鼓,单腿着地跳舞,唱诵意义不明的咒语。
张贵妃明眸皓齿地笑道:“我的小女巫在为你助力。她们的能量可以消灭一切妖魔。”
张贵妃说完,丢下他,迈着舞步走向丹墀。在画龙雕凤的台座上,一个身穿华服的精瘦男子斜倚在软榻上,向她张开了慵懒的双臂。张贵妃坐上男人的大腿,搂定他的脖颈,然后回眸一笑,指着萧象说:“喏,你要的幻术师,来了。”
萧象知道那就是文采天下第一的皇帝陈叔宝本人,他满脸倦容地打着哈欠,一见到来人,猛地合起张开的大嘴,摆出傲慢的表情:“你就是那个传言中的退兵神人萧象?”
萧象依照张申辅的样子跪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
皇帝笑道:“我有新诗《玉树后庭花》一首,你不妨照此给我弄点什么动静出来。”他一拍掌,通往偏殿的大门被徐徐打开,那里早已云集了上千名宫女。她们云鬓高挽,姿容秀丽。担任指挥的太监蔡善儿开始奋力敲击鼋皮大鼓,全体女子随着鼓点整齐地摇晃身躯,低吟浅唱皇帝的诗句,悦耳的声音滚雷般响起,萦绕在乌云密布的宫廷上空,仿佛是气势磅礴的仙乐。萧象一时听得醉了。
丽宇芳林对高阁,
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
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
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
落红满地归寂中。
张贵妃搂着皇帝的脖子,向萧象伸出纤细而坚定的手指:“法师,我准许你在宫里做法。”
萧象缓过神来,知道皇帝和贵妃在探查自己的法力。他微微一笑,回到了自己的内心。他倾听那些华丽的诗句,辨认它们的语义,而后在心中筑起了意象。他用手掌轻轻推动,意象就从心里缓慢飘出。殿堂里涌起浓密的大雾,人们彼此都无法看见,而在迷雾消散的同时,人们看见了星光灿烂的夜空,以及三座被玉树环绕的华丽楼阁。一群容颜跟贵妃长相相同的娇艳女人,站在楼阁顶端,伸手摘取水晶星辰,把它们逐个扔给皇帝。而皇帝坐在自己的宝座上,手捧流光闪烁的星辰,目瞪口呆。
贵妃托起一枚半个拳头大的星辰,露出妩媚的笑容:“好一个‘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只是法师的幻术,跟圣上的诗句略有差别。”
萧象拱手应道:“贵妃且慢慢再看。”
张贵妃和皇帝低头再看,手里的透明宝石,都悄然化成花瓣,散落在他们的手掌、膝盖和座下。她伸出两个手指,轻轻拈起一枚粉红色的花瓣,放在鼻下嗅了一嗅,其上犹自带着露珠和香气。大殿里寂然无声,仿佛都被这个奇迹震惊了。
皇帝不禁笑了起来:“果然是‘落红满地归寂中’。哈哈,大师了得。”
张贵妃坐在皇帝的膝盖上远望萧象,眼里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在一系列春夏秋冬的四季幻象之后,皇帝已经烂醉如泥,被人用小轿抬走,而张申辅也不知去向。张贵妃乘着酒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萧象的手,说是要带他去继续品酒赏月。贵妃把柔软的小手放进他的大掌里,引他走过沉香木制成的雕栏长廊,登上华丽的“结绮阁”,掀开珠帘,走进了她的绮室。
那是用金玉和珠翠装饰的大屋,里面放有一张悬挂锦帐的床榻,以及象牙镶嵌的黄花梨木酒案。贵妃斟满玛瑙酒杯,递到他的手里,偎依在他身上,媚眼如丝地说:“法师,今晚你是我的人了。我要你变走我的衣裾和钏钗,把我变到那边卧榻上,把我变成你的人儿。”
萧象惶恐地望着贵妃,以为那是一个天大的玩笑。皇帝的女人,竟然当着宦官和宫女的面跟他调情,这是要杀头连坐的大罪。他吓得汗如雨下。
贵妃莞尔一笑:“法师,你的障眼法术呢?”
萧象听见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颅。他低声说:“贵妃请等我一下。”他立起身来,走到楼阁外围的雕栏处,面对楼下的山石奇树,开始编织他的幻象戏剧。所有宫人都依稀看见,结绮阁陷入一片黑暗,似乎张贵妃已经入睡,而幻术师萧象独自一人离开了楼阁。他步履蹒跚,仿佛醉酒了一般,踉跄地从皇帝的临春阁前走过,然后消失在广场深处的阴影里。
居然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热切期待中的人们,发出了大失所望的叹息,他们交头接耳,然后各自散去。宫廷沉入到午夜的死寂之中。
萧象做完这些之后,打开拐杖的中段,从中空的内胆里,取出了那根久未使用的狼鞭,小心地笼在袖里,定了定神,转身返回贵妃的绮室。越过闪烁的烛光,他看见她已卸下钏钗和佩环,宽衣解带地躺在帐幔里,肌肤若玉,笑颜如花。他周身的血液再次奔涌起来。他知道,那梦寐以求的时刻已经到来。
这是一个令人销魂的时刻。皇帝居住的临春阁,龚、孔二嫔所住的望仙阁,与结绮阁只有数丈之遥,彼此之间都有凌空的游廊衔接。他们随时可以闻声前来探查。但结绮阁的消息被幻术遮蔽了,就连那些贴身宫女都浑然不觉。他黄昏入宫,为皇帝谱写的诗歌制造幻象,而在午夜跟张贵妃幽会。他用狼鞭诱惑贵妃,令她无限销魂。但他却无法从中体验到多少快感。在最初的欲火熄灭之后,他回到了零度状态。贵妃纵情地骑在他的身上,发出裂帛般的叫喊,而他则像一个第三者那样静观,眼里露出难以掩饰的寂寞。
萧象很快就厌倦了这种床帏游戏,他向贵妃提出要回乡省亲一月,而贵妃则竭力挽留,径直为他向皇帝请求官职和府邸。陈叔宝刚刚杀掉与嫔妃通奸的中书通事舍人傅縡,就把这个闲职授给萧象。虽然品级不高,却是皇帝殿前的红人,他迅速成为权倾陈国的政坛名流,出入于宫廷密室,犹如出入烟花三月的青楼。
萧象的新居,紧邻当朝宰相江总和尚书孔范,是犯事下狱的前丞相的私产。鉴于他在朝中受宠,府邸变得门庭若市,溜须拍马者蜂拥而至,让他每天都漂浮在谀词的温泉之中。这些事物满足了他对于权力的渴望。另一方面,张丽华色欲难当,时常在午夜潜入他的府邸,向他索取床事。越过重兵把守的青砖高墙,她的欲望像夏季的睡莲那样怒放,而皇帝及其臣属对此一无所知。
萧象在宫中受宠,这事已经传成了满城风雨,京城的上流社会,都在神秘兮兮地颂扬他的神技。相传世间曾有三类幻术——器物幻术、风景幻术和人兽幻术,集三种幻术于一体的,即为旷古大师。人们奔走相告说,萧象的幻术,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跟他相比,一切幻术都只是江湖术士的低劣把戏。
萧象飙红的时节,江湖上开始出现一系列噩兆。大皇佛寺建造七级木质宝塔,还没有竣工,就突然发生大火,烧死众多工匠;建康城无故发生坍塌;一场古怪的大风摧毁了整座朱雀门,而在建阳门那边,有人看见青龙盘踞在城头,长达三日之久。皇帝本人也梦见有大批黄衣人包围京城,半夜吓醒,听从算命先生的劝告,把绕城种植的橘树全部砍掉。
更为蹊跷的是,还有无形的神仙在建康城里行走,自称是老子本人,跟路人说话,却无人能看见他的身形。他声称宫廷里出了妖孽,陈国已经大祸临头。有人向老子敬酒,眼看对方从虚空里接过酒樽一饮而尽,而后跟笑声一起被风吹远。有人向皇帝报告这事,但在场所有人都斥之为谣言,只有萧象明白,仇人金牙已经追踪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