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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萧象进入吴县,企图从那里东山再起。他改名换姓在街头卖艺,用幻术换取铜钱。这天遇到变戏法的,随身带着一口小箱子,高约一尺,里面装着一个身高只有两尺的小女孩。给他扔钱,他就打开箱子,让小女孩出来唱曲,唱完再关起箱子。

萧象见对方可疑,用幻象引开变戏法人,偷走箱子,找了一个僻静之处,打开箱子,细细加以盘问,这才知道,原来这袖珍女孩是一户读书人家的孩子,在街上玩耍时,被变戏法人用秘药迷住拐走,再给她服下一种天竺奇药,令她骨骼收缩一半,沦为演出工具。小女孩一边诉说,一边放声大哭,萧象暗自吃惊,这么一个小东西,流出的眼泪,竟然淹没了整个箱底。

萧象无力让小姑娘恢复真身,也不敢交付别人,只好把她带在自己身边,提着箱子,继续在街头卖艺,晚上让她睡在自己身边。她蜷缩着小身子,紧紧偎依着他,仿佛一只受冻的小猫。萧象长叹一声,像父亲一样把她揽在怀里,又想起自己的父亲,见他在朦胧的记忆中向自己点头不语。

萧象对她耳语说:“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玲珑’吧。”玲珑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知道自己遇上了大恩人。她说:“那好吧,从今往后,我就叫你爹爹吧。”萧象见她如此乖巧,感到满心喜悦。两人就这样彼此抱着睡去,仿佛一同进了乐园。

第二天早晨萧象走出客栈大门时,心却猛然抽搐起来,因为他看见一个拄杖乞讨的老妪,佝偻着身躯从他面前走过,手持一只残破的黑色陶碗,跟他当年用过的几乎一模一样。他觉得那就是他的生母,便一把扶住老妪问:“你从哪里来?”

老妪是个哑巴,翻着长满白翳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她停了一下,又兀自往前走着,好像刚才听见的,只是一阵耳语般的风声。萧象尾随她走过一条小街和两条巷子,见她在垃圾堆旁坐下了——那是个用烂布和破棉絮围起来的狗窝,散发出令人晕厥的臭气。萧象全身一震,眼泪夺眶而出。他走上前去,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你等我几天,我要给你一个暖暖的家。”

老妪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怪人,仿佛没有听懂这个瓦砾般破碎的语句。

他用藏在手杖里的宝石换了些银两,租下一个大宅院,又雇了一个管家和几个仆佣,说是要建一个老人院。他返回垃圾堆,从那里带回老妪,还派人四处搜寻相似的老年乞丐,最后找到了大约五十个,安置他们在老人院就住,给他们发放食物、衣物、被褥、拐杖和药物。

他指着白翳老妪对玲珑说:“这是你的祖母,你要陪伴她,让她开心。”玲珑就走上前去,喊了一声“奶奶”,老妪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也喜悦起来,从白翳后射出了罕有的光亮。她把她抱在怀里,拉着她的小手反复端详,眉开眼笑,仿佛从垃圾堆里捡到一件旷世宝贝。

冬天很快就降临在江南一带。寒风起来之后,大雪飘然而至,雪花像羽绒一样堆在大地上,仿佛是一种来自上苍的冰冷的劝慰。冬至那夜,萧象用三十个大蒸笼,蒸出数千只热气腾腾的菜肉包子和白面馒头,在老人院内外派发。全城的穷人都来领受,一时间秩序大乱。萧象便蓄意制造了焰火和灯海的幻景,让天空、大地和街市都布满了五彩缤纷的灯盏。这个盛大而明亮的场面,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民众眼望那些辉煌的景象,发出热烈的欢呼。

县令张申辅也闻讯赶来,面对这些蜃楼般的幻景,也发出了无限感慨的叹息。他向身边的书吏打听这是谁的杰作,书吏说:“此君名为‘孝芗’,他建的老人院,已经在本县声名远播。”县令脸色一凛:“浩荡世界,黑丑如墨,竟会有这等好人?本官务必要会他一会。”

但这场会面还没来得及安排,夏季洪灾引发的饥荒,便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城里到处是逃难的饥民。县令正焦头烂额地忙于赈济,不料就在寅月初九那天,太湖流域爆发了大规模暴动。豪绅刘万聚起逾万之众,把整座县城团团包围,扬言要么交出五百万两银子,否则就将整座城市踏为齑粉。

县衙派出密使向州府和朝廷告急,但皇帝醉心于声色犬马,对乡下的危机无动于衷。张申辅下令紧闭城门,组织民兵在城墙上巡视,又号召富户捐献钱财换取平安,但募集十五日之久,也只有三十万两之多,距离叛匪的要求还很遥远。他为此一筹莫展,面露绝望的神色。

这时书吏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大人不妨请孝芗出面,他是江湖异人,或许会有退兵的良策。”

张申辅的眼睛为之一亮。于是,那场被推迟的会面,被再次提上了议事日程。第二天清晨,县令独自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来到萧象所住的茅屋,轻叩柴门,看见一位青年儒者信步走出屋子,目光明澈,气宇非凡。县令脚下踉跄了两步,一时有些失态。他说:“久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

萧象拱手还礼说:“大人亲抵寒舍,折煞了无名山人,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县令说:“小官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有要事相求。匪寇兵临城下,眼看吴县百姓将遭涂炭,不知先生可有退兵之策?”

萧象略一思索,便哈哈一笑:“请准备一些旌旗和草人,日落后树立在城墙之上。再派出一些探子,假意出城投诚,向对方释放援兵将至的消息。今夜子时三刻,请城中居民敲击一切有声之物,发出呐喊之声,每隔一炷香时间再来一遍,连续五遍,便可退兵。”

张申辅将信将疑。回到县衙之后,他开始按萧象的吩咐,晓谕全体民众,令他们务必全体出动,准备好锣鼓和锅瓢,按号令行事。子夜时分,第一道民众制造的喧嚣声冒起,锣鼓和叫喊声此起彼伏。萧象听到这个讯号,立即开始架设幻象,县城四周涌起漫天大雾,而城墙上则旌旗飘扬,无数士兵手持长矛在上面走动,仿佛援兵已经完成防御的布局。

刘万走出营帐远眺,起初并不以为然,还嘲笑说那只是草民的虚张声势。但随后一阵阵鼓噪传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随后又连续有人前来密报,说陈国大将萧摩诃的先头部队,已经通过地下秘道入城,而后继军队将在明晨抵达,计划前后夹击翦除叛军。刘万在听到第三次内容相似的报告之后,终于支撑不住,长叹一声,神色颓唐地下令退兵。一个时辰后,叛军便从吴县城下撤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升起时分,雾气已经散尽,城墙上的旌旗还在飘扬,但杳无人迹;城外的民房和田野也现出原初的轮廓;大地上布满臭气熏天的垃圾和屎尿;一支箫管悠扬地吹响了,那是关于幻术退兵的赞歌。

萧象和张申辅都各自听见了报捷的锣鼓声。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吴县暂时被保住了,生灵涂炭的危险已经过去。张申辅亲自草拟布告,派众多衙役上街宣读,赞美上苍的庇佑,同时历数萧象的功绩,称赞他以奇术退兵,保全一城民众的生命。

当萧象提着安放玲珑的箱笼在城里走动时,行人纷纷向他问候。无论他在哪里就餐和购物,店主都拒收他的钱物。城隍庙的侧殿里,甚至出现了他的塑像。人们在给神祇上香的同时,也会给他的泥塑跪拜。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过民众的崇拜。他以孤儿的身份,不安地接纳了这份美妙的礼物。

他对玲珑说:“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吧,这里是我们的新家。”玲珑说:“爹爹,你就是我的家;你的家在哪里,我都无所谓的。”萧象哈哈一笑,把身穿白衣的玲珑抛向了天空。玲珑咯咯笑着,在半空里舒展双臂,仿佛一只初飞的小鹤。

这天,张申辅前来拜访,说是已经向朝廷荐举他的异能,皇帝龙颜大悦,已经下达诏书,命他陪同萧象一同赴京面圣。县令无法掩饰心头的狂喜,而萧象对此却很淡然。他刚刚适应这座繁华的城市,沉浸于现实的名望和幸福之中,对传言中的都城建康毫无兴趣,但县令语词峻切,说万万不可违抗圣命。

萧象只好把玲珑和老妪都交给老人院。他向她们郑重辞别,承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旅行,很快就会打道回府。老妪翻着长满白翳的眼睛,表情忧愁,却没说什么;玲珑躲进他的怀里哭泣,眼泪迅速打湿了他的整件袍子。萧象再度惊讶于这个小人儿竟有那么多的泪水。他勉强挤出笑容说:“看你这小东西,这不是在给我洗澡嘛?”听见他的言语,玲珑不由得哭得更加悲切。

他突然想起跟妻子水仙道别的场景。是的,他身上背负着三个不同姓氏的女人,她们都是他的亲人。总有一天,他们会团圆的。他登上破旧的皇家驿车,在萧瑟的寒风里向北方行进。茫茫的田野一片死寂,看不到人和鸟的踪影。张申辅一直在沉睡,鼾声如雷,而他裹着咸湿的袍子,孤寂地静观着大雪覆盖的宇宙。 TQhgxGhaPVN1fsnlZ4zgSVhZ3BT55u3cLn4qytuqonFXhPliS2X6UVbjp9UuF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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