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象在他所制造的床帏幻象中醉生梦死,就这样过了三年。水仙的肉身魅力逐渐淡弱,而萧象对用狼鞭欺骗老婆的勾当,也已经日益厌倦。他像一只野心勃勃的虱王,打算离弃它的寄主。他宣称要向州府进军,并承诺在赚到钱后,把水仙接到大城,去过那花团锦簇的日子。
水仙起初不同意,跟萧象大吵一顿,第二天突然又想通了,知道拦不住他,倒不如好好相送,就割了一只母鸡的脖子,摆下家宴,又煮上一锅香菜羹。她语重心长地对丈夫说:“这三碗香菜羹,可以泄三个月的欲火,但三个月之后,奴家就不能左右你了。”
萧象一口气喝下羹汤,抹着嘴笑了:“你不用担心,我一出此门,那话儿就会死掉。”
水仙轻声唱起了流行的“艳歌”:
念与君别离,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道远归还难。
萧象听罢,心里不免感伤起来,抱着妻子低声哭了一会儿。这是他毕生的第一个女人,也许还是最后一个。他用泪水跟她辞别,衣襟上沾着水仙的清水鼻涕,连夜离开了蔡庄,比当年走进这庄子时更加仓促和孤寂。当年,这个女人走进并穿过他的身子,然后被他抛弃在蔡庄的深处。星辰在墨色的苍穹上颤栗,它们在高声痛斥他的背叛。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随身带着那张狼皮和那条狼鞭。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广陵——一座伟大而繁华的城市。他必须穿越那些较小的市镇,在街头卖艺,制造幻术以愉悦他人,换取盘缠,就这样走走停停,如愿以偿地站立在广陵大城面前。踏上护城河的桥板,穿过高耸的拱形城门,他突然升起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这个来自大山的贫贱青年,终于身穿绸衣,体面地走进了浮华的都城。
他在街市上闲逛,看着那些卖炸豆腐的摊主、卖刺绣的秀色村姑,以及卖梨和柿子的老妪,闻见那些油炸食品和甜香水果的混合气味,为此感到心醉神迷。这才是我梦中的大城,它是我的最爱!他在心里热烈地想道,照在脸上的阳光,燃烧成了隐秘的火焰。
他看见一个幻术师团伙在街头表演幻象、幻景和幻境,由一对夫妻和一个徒弟构成。萧象一眼就识破了三人各自扮演的角色——满口金牙的汉子在暗中操纵幻术,妇人负责召集和笼络行人,而徒弟则负责道具和向看客收费。
高颧骨的妇人用悦耳的嗓音向众人说:“各位客官想要钱财,不妨先在这袋子里放些钱种子,待会儿就会有大的收获。一枚钱可以换回十枚。这样的好事,你们谁愿意错过?”
行人一听说有钱,就纷纷慷慨交付铜钱,扔进那个袋子。金牙汉子从袋里取出一枚铜钱,埋进地里,用扇子装模作样地扇了一会儿,只见种子迅速发芽,长成一株树苗,又向上茁壮生长,变成形体高大的摇钱树,模样很像老榆树,上面却挂满成串的铜钱。徒弟用力一摇,树上的铜钱便纷纷坠落,妇人还来不及阻止,路人就一拥而上,疯狂地争抢起来,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妇人又叫道:“大家别抢了,后面还有更大的金钱雨。”大家就停住了,又去等汉子的法术。他从袋子里取出几枚铜钱,向天空用力抛去,须臾之间,金钱便像雨一样从天上倾盆落下,整条街的人都来争抢,疯狂的喧闹声一直传到城外。徒弟收起沉甸甸的钱袋,跟着汉子和婆娘悄然离去。
萧象心里不忿他们以幻术骗钱,坏了幻术师的名节,想要教训一下这个团伙。他混迹于人群之间,低声念诵师父传习的《金刚经》。语词从他的舌头下涌现,像玛瑙、水晶和青金石那样在风中滚动,裹住了摇钱树。树的枝干迅速枯朽和塌陷下去,转瞬之间,那些众人手里的铜钱,都还原成枯叶、石粒和尘土。树叶在天上随风飘落,尘土则飞扬起来,吹迷了众人的双眼。
人们勃然大怒,转身去找,发现他们已经走远,便发一声喊,大伙儿追了过去,将三人围起来痛殴一顿,打得鼻青眼肿。汉子鼻子破了,满脸是血,怒气冲天地向人群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混迹其间的萧象,便怒不可遏地瞪着他,眼里射出狼一般的凶光,仿佛要把他吃掉似的。萧象打了个寒噤,情知已被人发现,赶紧低下头去,转身溜走。
萧象选择了一家价格昂贵的邸舍下榻,用狼皮作为贴身褥子。随着岁月推移,他们间的关系正在变得日益亲昵。在每个夜晚,他都枕着狼头入睡。那对失神的狼眼凝视着他,仿佛在缄默中厮守秘密的法则。
他决定要成为一个有钱的人,并使用更高明的策略来获得利润。他以富商的身份,用十两银子预付了房钱。每天上午,他以本来面目走出会馆,然后躲进空无一人的小巷,在那里变幻自己的面容和衣妆,像野狼那样披上羊皮,再叫上轿子,走向不同的集市和店铺,用幻术展开各种交易。他一字不识,却凭着惊人的记忆力,记住了交易中发生的每一个数目。他在交易中展露了自己的记忆天赋。他知道,这是圆空师父逼出的技艺。
据《广陵府志》援引早已散佚的《蜃市》记载,他以枯叶幻化成黄金,在银市上跟人交换银两;他在帛市里以稻草幻化丝帛出售,在银铺里以石块幻化为银两,换回金子;在珠宝行里以石灰石幻化为青金石,以琉璃幻化为红蓝宝石,以甲鱼壳幻化为玳瑁,以牛角幻化为象牙和犀角,以泥土幻化为水银;又在皮草市里以烂麻布幻化为虎皮、熊皮和狐皮。萧象扮演十多个不同的角色,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由此在各种集市上如鱼得水。他言辞不多,但眼光奇特,一眼就能看出货物的来历和等级,出价精准,令对手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他的幻物可以支撑半月之久,因此这些骗术不易被人发现。他制造了大牌商人云集广陵的假象。即便事后被发现,当事人也不会联想到他头上。他们坚信是自己遭遇了偷盗而已。案件发生多了,整座广陵城都深受震撼,以为出现了江洋大盗,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是巨商和大盗共存的时代,巨商招来了大盗和娼妓,却没有出现优秀的捕快。官府发下文书,以重金悬赏追拿盗贼。当地的盗贼被抓捕一空,尽管加以严刑拷打,却都无法坐实,因为没能搜出赃物。刑部也派专员查案,还是一头雾水,由此成为陈国历史上最棘手的悬案。
但萧象的幻物刺激了江淮一带的贸易和性产业。整座城市因他而变得繁华起来,而他顶着十几个名字,在广陵混迹了五年,为自己备置下大量钱财,几乎成了江淮一带最富有的商人。
他把这些财物都换成各色宝石,藏在他那根空心的竹杖里,而在黄金权杖头里,还镶有一颗世上最大的祖母绿宝石。他身穿昂贵的苏绣袍服,小牛皮的腰带配有天竺象牙带扣,其上镶满青金石、蓝宝石和水晶石,脖子上悬挂缅玉雕成的翡翠玉牌,一身珠光宝气,每一寸肉身都在喊出最昂贵的价格。这是扮演所需的戏服,更是满足虚荣的华服。他披挂华服和珠宝,试图以此来遮蔽贫困的童年。
他又租下一所主人刚刚病逝的豪华府邸,稍加改造,成了自己的新居,还雇了几名帮手,替他打理那些商业上的杂务。他脱身出来,出入达官贵人的场所,跟上流社会杯觥交错,俨然已是富可敌国的巨贾。
这天,他身穿便服独自去大明寺烧香,在寺前广场再次遇到那名幻术师,他正带着女人和徒弟,制造佛陀降临的幻象。神祇冉冉升起在半空中,金光四射。群众骚乱起来,他们跪倒在地,双手合一,对天膜拜,仿佛见到了真神。萧象这次不想拆穿对方,他转身向庙门走去,想置身事外,却被幻术师一把拦住。
他以枯叶幻化成黄金,在银市上跟人交换银两;他在帛市里以稻草幻化丝帛出售,在银铺里以石块幻化为银两,换回金子;在珠宝行里以石灰石幻化为青金石,以琉璃幻化为红蓝宝石,以甲鱼壳幻化为玳瑁,以牛角幻化为象牙和犀角,以泥土幻化为水银;又在皮草市里以烂麻布幻化为虎皮、熊皮和狐皮。
——《幻术师》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能认出你贼亮的眼睛。”对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金色的门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不认得你。”萧象故作镇定。
“这回我要让你彻底认得本爷。我姓老,我是你的老子。你前日坏了我的好事,如今我也要坏你的好事。”金牙娴熟地抓住他的衣襟,女人则从后面揪住腰带,徒弟趴在地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三人瞬间就手法熟练地把他制住,令他根本无法动弹。
“来吧小骗子,跟我去官府,我要揭发你的欺诈罪行。我已经盯你很久了,你才是真正的江洋大盗。”
萧象被紧紧缠住,无法施展幻术逃生,心想今天算是栽在同行手里,心里不免感到有些懊丧。他也不挣扎,任其叫骂和拖拽。捕快很快就到了,他被锁上铁链,押上马车,低着脑袋,任凭路人嘲笑和唾骂。这时他猛然想起师父圆空的教诲。圆空说:“你的小命,托不住这太重的欲念。”他一直在反抗师父提及的命运,却似乎难以逃脱谶言的限定。
萧象被关入阴冷的牢房,等待府尹第二天的堂审。他叫来牢头,手里托着一锭金子,笑着对他说:“你若给我弄些可口的饭菜,这个金锭便是你的。”牢头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派人去附近的菜馆叫了一些酒菜,半个时辰后,饭盒就被小二送了进来。
萧象说:“你也一起来吃吧。”对方犹豫了一下,打开牢门,摆上桌椅和饭菜,又斟上了两杯小酒,跟他一起吃喝起来。见囚犯器宇不凡,便问他犯的是什么事儿。
萧象哈哈一笑:“被仇人栽赃而已。明天公堂一审,便会冤情大白。你这一桌饭菜,也算是雪中送炭,我将谨记在心,你日后的荣华富贵,都在我身上了。”牢头见对方出手阔绰,不免喜笑颜开。
萧象又说:“你再开一次门,酒喝多了,我要解手。”
牢头打开门,牵着萧象来到厕所。
萧象说:“里面太臭了,你在外面等等吧。”牢头迟疑了一下,解开他手上的铁铐。萧象笑着走进去,随即幻化成了砖墙。半晌没有动静,牢头有些狐疑,进去一看,里面哪里还有囚犯的影子。他慌乱起来,叫上一班狱卒四下搜查,却毫无结果,只好自认倒霉。牢头回屋拿起那个金锭,心想多少还有一点斩获,不料金锭突然间褪色变形,化作了小半块碎砖。
萧象此刻已经如释重负地走在石板街上。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衙门捕快的幻象,他的真身躲在这幻象里面,身穿黑色短褂,腰间佩戴用拐杖幻化的弯刀,被肃杀的秋风包围。他就这样披着幻象的外壳向城外逃去,大步流星,仿佛在追赶一个看不见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