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一本书中读到一段话,讲的是一个人买了一栋房子,他的车道附近长着一棵竹子。他想除掉这棵竹子,所以就把它砍倒了。然后,他又用斧头砍伐它的根部,直至砍成碎块。他尽可能多地挖掘和移除竹子的根系,然后往残余的根上浇一种植物毒素。他用几英尺厚的砾石填满了这个树洞,然后不顾一切地用水泥把它铺平了。两年后,他注意到了一件事:一棵绿色的小竹笋从水泥地上冒了出来。竹子是无法抑制的,它甚至无法停止向上生长。
我们的内心也有类似之物,这是我们的愿望。我们的文化经常教导我们,我们首先是具有思维的生物——智人。有时,我们的学校和公司只是把我们当作分析性的大脑。但当我们身处山谷时,我们会更真实、更深入地了解我们到底是谁,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当我们身处山谷里时,我们对生活中重要东西的看法就会发生改变。我们开始意识到,大脑推理实际上是我们意识的第三个最重要的部分。第一个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是渴望的心。
正如奥古斯丁学说的学者詹姆斯·史密斯所言:“做人就是在行动,追求某些东西,追逐某些东西。我们就像生死攸关的鲨鱼一样:我们必须行动,才能生存。”我们内心深处有欲望在流淌着。我们是由我们想要的东西来定义的,而不是由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来定义的。
看看学校话剧团里的孩子们——全力以赴地唱歌,尽心尽力地跳舞,全神贯注地表演。他们身上有一些东西让他们充满活力,如成为明星的梦想、取悦老师的动力、改变世界的动力,或者仅仅是伟大的动力。世界也许很好地磨平了他们的欲望,这些绿色的竹笋却顽强地向上生长。残酷的成人和破裂的关系,会不遗余力地打压萌芽,无聊的学校试图让他们变得迟钝,贫穷试图让他们挨饿,但你可以看看处于最艰苦的环境中的孩子,十有八九,他们依然充满渴望和梦想,奋发上进。
我们的情感引导着我们。我们的情感赋予事物价值,并告诉我们什么是值得追求的。激情并不是理性的对立面,它是理性的基础,往往蕴含着分析型大脑无法触及的智慧。终极内心的渴望(所有其他的爱背后的爱)是在某事或某人中迷失自己。想想看:几乎你看过的每一部电影,都与某人体验到这种强烈的融合感,并因此献身于某个使命、某种事业、某个家庭、某个国家,或者某个心爱的人有关。例如,在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男主人公里克的心被蒙蔽了。但是,爱会重新唤醒它。到影片的结尾,他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忠诚,充满使命和欲望。
终极欲望,是渴望与心爱的他者融合,渴望一种连接彼此的纽带,渴望全心全意的投入,渴望纯粹的融合,渴望超越恐惧的亲密。路易斯·德·贝尼埃尔在他的小说《科雷利上尉的曼陀林》中描述了心灵之旅的最后一站。一位老人正在和他的女儿谈论他对已故妻子的爱。他告诉她:“爱情本身就是爱情烧毁后遗留下来的东西,这既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幸运的意外。你妈妈和我都拥有爱情,我们的根在地下相向而生,当所有漂亮的花朵从我们的树枝上落下时,我们发现我们就是一棵树,而不是两棵树。”
他有一颗充实的心。
意识的另一个更重要的部分,是灵魂。现在,我不是要你信仰或不信仰上帝。我是作家,不是传教士。传教不是我的业务,但我要求你相信你是有灵魂的。灵魂是你的意识中的某一部分,它没有形状、大小、重量或颜色。这恰是你身上具有无限价值和无上尊严的一部分。这一部分的尊严,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或减少;不会因你力量的大小而变大或变小。富有和成功的人,并不比贫穷或不成功的人拥有更多或更少的灵魂。
灵魂,是你意识中具备道德价值和承担道德责任的一部分。河流对自身的流向不负道义上的责任,老虎对它的食物也不负道义上的责任。但是,因为你有灵魂,你应对你做或不做的事情负有道义上的责任。正如哲学家杰拉尔德·K.哈里森所说,“因为你的内心有这种本质,你的行为要么值得称赞,要么应该受到指责。因为你具备道德品质,所以你会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而被评判,因为你的想法和你所采取的行动而被评判”。
因为每个人都有灵魂,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得到别人一定程度的尊重和善意。因为每个人都有灵魂,所以当这种尊严被侮辱、忽视或抹杀时,我们理所当然地感到愤怒。奴隶制是错误的,因为它侮辱了人类灵魂的基本尊严。强奸不仅仅是对物质分子集合的攻击,还是对人类灵魂的侮辱,它是淫秽的。哲学家罗杰·斯克鲁顿教授说,“淫秽就是掩盖他人灵魂的任何事物”。
灵魂,是你道德意识和伦理意识的温床。正如C.S.刘易斯所说,“从来没有一个国家的人因在战斗中逃跑或因出卖对他们友好的人而受到钦佩”。我们似乎受到这些道德情操的影响,就像其他动物受到磁场的影响一样。它们根植于我们的天性之中。伊曼努尔·康德写道:“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长的惊赞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最重要的是,灵魂所做的事是向往。心灵渴望与他人或事业融合,灵魂渴望正义,渴望与善融合。苏格拉底曾说过,生活的目的是完善我们的灵魂——实现灵魂所向往的美好。我所见过的每个人,都想过上美好而有意义的生活。当人们没有体验到生活中的目标和意义时,他们会感到失落。即使是罪犯和反社会的人,也会想出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他们所做的坏事实际上是好事,或者至少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坏蛋。
因为我们都有灵魂,我们都卷入了一场道德戏剧。在任何给定的时刻,我们都可能对此有更低或更高的意识。当我们做好事时,我们会感到升华;当我们做坏事时,我们就会为自己进行道德辩护。约翰·斯坦贝克在《伊甸之东》中说得很好:
人类被困在他们的生活中,被困在他们的思想中,被困在他们的饥饿和野心中,被困在他们的贪婪和残忍中,以及被困在他们的善良和慷慨中——被困在善恶之网中。我认为,这是我们拥有的唯一的故事,因为它发生在所有层次的感觉和智力之上。美德和邪恶,是我们最初意识的经线和纬线,它们将构成我们最新的织物。一个人,在拂去生活中的灰尘和碎片后,将只留下尖锐而干脆的问题: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表现得好,还是表现得不好?
如果你看一看世界历史或时事,你会发现事件往往是由我们的道德正义需求推动的,是由我们的正义和关怀需求推动的。不幸的是,我们需要分配罪恶感和道德优越感。道德驱动力解释了世界上太多善的东西,当它被高人一等的欲望扭曲时,这些东西就是恶的。
灵魂的奇特之处在于,虽然它强大而有弹性,但它也是与世隔绝的。你可能多年没有真正感受到它渴望的力量。你在享受生活的乐趣,建设自己的事业。令人惊讶的是,当你的灵魂年复一年地游离于他乡的时候,你可以丝毫不受困扰。
但是,灵魂最终还是会“追捕”你。这样一来,灵魂就像一只隐居的豹子,生活在高高的山林中的某处。你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忘记它。你忙于日常生活中的平凡活动,豹子却隐匿在山上。但你时常会瞥见远方的豹子,它在树林中尾随着你。
空闲的时候,你会隐约甚至迫切地感觉到它的存在。这种苦痛,可能会发生在那些不眠之夜,在你的思绪萦绕之时。正如一位诗人所说,这种苦痛就像一只装满刀子的抽屉。你的灵魂深处仍然有烦恼,它让你保持清醒。
豹子,可能会在你与朋友或家人一起度过的某个美妙时刻来访。在一个美丽的夏日,当你在野餐桌上,看着对面孩子们的笑脸时,你会被感恩淹没。此刻,你会觉得自己应该得到这种不应得的幸福,你的灵魂也会因此而欣喜若狂。
然后,还有一些时刻,可能是更接近中年或老年的时候,豹子从山上下来,就坐在你的门槛上。它目不转睛地盯着你,要求你为自己辩护。你做了什么好事?你来人世是为了什么?你已经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在那一刻,没有任何借口可找,每个人都得摘下面具。
身处山谷时,幸运的话,你会学会把自己视为一个完整的人。你会知道,你不只是一个大脑和一种给世界留下深刻印象的天赋,而是一颗心和一个灵魂。自此,你余生所做的一切,很可能就是这一现实的见证。
当你问人们,是什么经历让他们成为这样的人时,他们从来不会说,“在我去夏威夷度假之前,我真的是一个肤浅而自私的浑蛋”。不!人们谈论的通常是困难的时刻,或奋斗的时刻。英国记者马尔科姆·马格里奇直言不讳地说:“我可以完全真实地说,我来到这个世界75年以来所学到的一切,所有真正巩固和启迪我存在的东西,都是通过苦难而不是幸福得来的。无论是我所追求之物,还是我所获得之物,无一例外。”
身处山谷之所以会促使你发生改变,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有用的和令人愉快的东西都已消亡。那就是自我,那是我们在第一座山上为自己建造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理性存在方式。人们发展这种自我,这样他们就可以完成第一座山的任务:闯入这个世界,找到一份工作,留下一份印记,建立一个身份。但是,除非自我消失,否则我们就看不到更深层次的自我。
对于纳撒尼尔·霍桑来说,他是因为得了一场重病,与死亡抗争,才彻底脱离了他的自我理想的。“我的病痛,一直是两种存在之间的一条大道,”他写道,“可以说,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爬出了古老传统生活的低矮、晦暗的拱形大门,从而进入了远方更自由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堪比死亡。而且,和死亡一样,经历过也是一件好事。要不是这样,我就不可能摆脱无数的愚蠢、轻浮、偏见、习惯和其他不可避免地落在芸芸众生身上的世俗尘埃。”
在放弃旧有的自我之后,心灵和灵魂就有了施展的空间。旧的欲望会剥落,更大的欲望会成形。临床心理学家达芙妮·德·马内夫认为,这场运动是“向内深化,向外扩张”的。当你走进自己的内心时,你会发现其中有一些渴望,但只有当你热爱别人、服务别人时,这些渴望才会实现。“然后,”诗人里尔克说,“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内心另有一个永恒的、更广阔的生命空间。”
当这种自我的放弃和心灵的出现发生时,人们就开始准备攀登第二座山了。不过,他们并没有说这是另一次攀登。他们经常把它描述为一次跌倒。他们已经放弃了一些东西,他们正跌倒在自我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需要一场“地震”,只有这样才能把我们推向幸运的跌倒。我们现在的工作,是被更宏伟的事情打败的。唯有相信生活,响应召唤,我们才能获得指引。
你无须控制局面。你不必给世界留下深刻印象。你已经在第一座山上获得技能,在山谷中获得智慧了。现在,是承担大风险的时候了。“播种已经结束,现在是收获的时候了。”神学家卡尔·巴思写道,“跑步已经结束,现在是跳跃的时候了。准备已经做好,现在是开始工作的时候了。”
1849年,年轻的费奥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短短一瞬间就经历了自身的山谷和恢复的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与一群革命者一起被关押在圣彼得堡,并被判处死刑。这些人身披裹尸布,列队走到一个广场上。行刑队已经集合,鼓声已经响起,距离死亡只有数秒。就在此时,按照预先安排的计划,一名信使骑马赶到了。由于沙皇的仁慈,处决被搁置,他们作为苦役被征用。
一名男子失声痛哭,高呼:“沙皇万岁!”另一个人情绪崩溃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带回牢房,突然欣喜若狂。“我不记得,我还有什么时候像那天那样高兴过。”他后来回忆道,“我在牢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而且,我一直唱着歌,高声歌唱,歌唱被退还给了我的生命。太开心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立刻给哥哥写了一封信:“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亲爱的哥哥!”所有与哥哥有关的小矛盾,都消失了。“当我回首往事,我发现我有很多时间被白白浪费了,有很多时间浪费在徒劳、错误、懒惰和混日子上;我是如此不懂得欣赏,屡次违背自己的心灵和灵魂——我的心就流血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他的生活会重新开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有丰富而健康的精神生活……此后,我的生活将会改变,我将以新的形式……重生。生命,是一份礼物;生活,就是幸福。每一分钟,都可以是永恒的幸福……生活无处不在,生活在于我们自己,而不在于外部世界。”
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经历在行刑队面前行进,然后被赦免的情景。我们大多数人,通常是在旷野中学到教训的。我们大多数人,都学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经历了几个时期的苦难之后,才逐渐学到的教训。这个教训就是,我们曾经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成就、肯定、智慧——实际上并不那么重要,而那些被我们低估的东西——心灵和灵魂——实际上才是最重要的。
也许,我们中的一些人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中学到这些教训,或者他们只是被彻底地爱着。但是,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过程是不同的:我们有一个追逐生活中肤浅事物的时段。彼时,我们没有成就感。然后,我们遭遇苦难,而苦难暴露了我们的心灵和灵魂。心灵和灵魂告诉我们,我们无法赋予自我最渴望的东西。成就感和喜悦,都在服务的彼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去爱。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开始第二次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