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一起去剃头。人多要排队,我们就坐在长凳上聊天。聊到有趣的地方,剃头师傅对我们大喝一声:“喂,剃不剃?”于是赶紧坐上去,一个被剃头,另一个便在一旁十分专注地看。事先说好了不许捣乱,剃着剃着,半边脑袋低下去一块,被剃的人自己看了滑稽好笑,旁边看的也觉得好笑。剃头师傅火了,恶喝道:“有什么好笑的!”忍住了,想不笑,可是过了一会儿,又笑起来。
剃头师傅是一个胖子,样子凶,其实并不凶。他看着我们长大,动不动就提穿开裆裤时候的事。我们看着他越来越胖,越来越老,不能再剃头,自己也就从少年变成了青少年,变成了青年。到了懂得要臭美的日子,我们开始去稍远一些的理发店,一样地剃,收费却高了许多。
旧书上曾有文武理发店之说。所谓文者,是指吹烫全套现代化;武者,推拿和敲打全身。理发店是让人焕然一新的地方,但也经常会发生一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最极端者是带有色情意味的发廊。旧时专为女人做头发的师傅又被叫作吃女人饭的。女人为了烫头发时价格便宜一些,或者为了式样时髦一些,常常不惜打情骂俏。剃头师傅趁机揩油吃豆腐,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过去理发店常用的对联是,“不教白发催人老,更喜春风满面生”。从理发店里走出去,顿时焕然一新变了个人。尽管不是每次都变得更好,但大多数的人是会满意的。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反正我每次理发,绝不仅仅是因为头发长。我很愿意把理发理解成为一种仪式。每当我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或是小说写到一半不顺利的时候,便去理发店。
已经许多年了,我都是去家门口乡下人开的理发店。发型也是多少年一贯制,将就着是小平头就行。现在的人太多,并非过年过节,理发店里也人满为患。虽然就在家门口,有时候也不得不等一小时。这一个小时未必就是真的耽误,人闲坐在那里,脑袋却不一定要真的闲着。这时候是大脑思维最为活跃的时刻,用来构思小说,往往会有奇思妙想。有的作家喜欢在咖啡馆里写作,道理其实和在理发店里构思小说一样。毫不相干的人,在你身边说着和你毫不相干的事,你会感到一种局外人的孤独。局外人的孤独,是小说家的摇篮。
我现在去的那个发廊,男客多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女宾则是周围的市民。不知道那些剃光头刮胡子的老人一个个都跑哪儿去了,发廊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老人。现在年轻的民工,都爱剃香港歌星的发式,一个个都有些像郭富城。发廊的墙上,是地方就是港台明星的照片。发廊一台录音机里常放的是真正的流行歌,电视连续剧的插曲,进入港台排行榜的金曲,发行量逾一百万的《东方红》。通过发廊这个窗口,该看到的东西都能看到。对于有心好好地观察世界的人来说,发廊同样是测量世风变化的温度计。
有个女士反复使用一种据说也是名牌的摩丝,一头秀发已经完全变成了棕色,就像一头枯草,风大一些都能折断。名牌的摩丝能糟蹋女士的秀发,伪劣的护发用品后果就更严重。小贩们时常在理发店的门口推销一种出厂价的洗头膏和护发素。记得我们小时候去理发店,洗头就用那种黄黄的碱性很重的洗衣服肥皂。现在都改洗发水护发素了,有一次,师傅替一位小姐洗头,洗到一半,良心发现地对小姐说:“下次你自己带洗发水吧。”小姐说:“你的洗发水有什么不好?”师傅说:“要好,我还会这么对你说?”
最能感到人情味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少妇闯进来剪头发。这是一位年纪还轻已经到了预产期的孕妇,近乎不讲理地走了进来,挺胸抬头,也不管排队不排队,像鸭子似的摇到椅子前,十分小心地坐下。即将为人之母的幸福感洋溢在她的脸上,她关照师傅替她把一头披肩的秀发剪短,如果不是做母亲,年轻的孕妇说什么也不会剪去引以为傲的长发。孕妇的母亲赶了来,她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怪女儿不该一个人跑出来。孕妇的母亲告诉师傅,说已经和医院联系好了,今天就去住院,她女婿弄车去了。师傅生怕伤着孕妇,小心翼翼地剪着头发,说:“弄什么车,打的不就行了,到这时候,还省这钱。”
孕妇的母亲说:“不是为了省钱,她女婿的哥哥就是司机,是一辆好车,局长专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