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林特温奇太太做起梦来,与她的老女主人的儿子的做梦不同,她往往是闭着眼睛的。那一夜,她却奇怪地做了一个清晰的梦,而且是在她离开她的老女主人的儿子以后没过几个钟头。其实,这梦一点也不像梦,从哪一个方面看都是那样实实在在的。这梦的经过是这样的。
弗林特温奇夫妇俩的卧室,与克莱南太太这么多年来闭门不出的卧室,相隔不过几步路。两间卧室并不是在同一个楼面上,弗林特温奇夫妇俩的卧室是在这座房屋的一间厢房。到这一间卧室,要走下一个很陡的楼梯,是三五级很特别的楼梯,连接在克莱南太太房门对面的大楼梯上。虽说不过几步之隔,但两间卧室也不能说近得喊一声便听得见,因为这座老屋的墙也好,门也好,板壁也好,都是那样的厚实;然而,倘若有事,那也很方便,无论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无论是夜间哪个时辰,无论是天冷天热,都没有什么影响。在弗林特温奇太太的床头,离她的耳朵不过一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个铃,拉铃的绳子就在克莱南太太伸手可及的地方。每当铃一拉响,艾弗莉便立即惊跳起来,她两只眼睛还没有睁开,人已经赶到病人的卧室了。
弗林特温奇太太服侍女主人上了床,点亮她的灯,向她道了声晚安之后,便钻进了自己的窝,一切与往常一个样,只不过这时还不见她的老头子的人影。弗林特温奇太太的梦,做的就是——跟按照大多数哲学家的观察,梦就是人入睡之前脑子里所出现的最后一个念头的说法不同——她那个老头子。
她似乎觉得,睡了几个钟头之后,她又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杰拉米还没有来睡。她觉得她眼睛盯着睡觉时没有吹灭的蜡烛灯,像阿尔弗莱德大帝 那样计算着时间,从蜡烛烧的情况来看,她相信,她已经睡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于是,她便从床上坐起来,披上晨衣裹着身体,穿好鞋子,非常惊讶地走到了楼梯上,去寻找杰拉米。
楼梯是木头的,而且非常结实,艾弗莉一直朝楼梯走下去,一点也不像梦中的人走路那样,东倒西晃的。她并没有一脚高一脚低地下楼梯,而是一级一级地走;由于手里的蜡烛灯灭了,她就扶着楼梯的栏杆往下走。且说这座院子的门后,有一间厅堂,厅堂的一个角落有一间会客室,颇像一个矿井,室内有一扇长而狭窄的窗子,仿佛是用刀子劈开的。就在这个从来没有人待的地方,亮着一盏灯。
弗林特温奇太太穿过厅堂,没有穿袜子的脚踏在石铺的地板上,只觉得冷冷的。会客室的门微开,她便从生锈的铰链的缝隙里往里窥视。她原以为能看到杰拉米在里面呼呼大睡,或者昏厥在地上,然而,他平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两眼睁着,同往常一样,好好儿的。可是,啊——唔?——上帝呀!——弗林特温奇太太这样咕哝了几声,便觉两眼昏花了。
那是因为,弗林特温奇太太看见醒着的弗林特温奇先生眼睛盯着睡着的弗林特温奇先生。他坐在一张小桌子的一旁,密切注视着小桌子另一头耷拉着脑袋、鼾声如雷的自己。醒着的弗林特温奇先生面孔正好朝着他的妻子,睡着的弗林特温奇先生只看到一个侧面。醒着的弗林特温奇先生是老头儿本人,睡着的弗林特温奇则是与他极相像的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和它在镜子里照出来的形象,艾弗莉是能够加以区分的;这真人和那个与他极相像的人,她只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就分清了。
倘若对于哪一个是她自己的杰拉米,她还有一些疑问,这个疑问是可以凭借他那焦躁的神情来消除的。他东张西望,寻找一件进攻性的武器,抓起了一把剪蜡花的剪刀。剪刀没有去剪顶端翻成大白菜似的蜡烛,而是向呼呼大睡的人刺去,仿佛他要把那人的胸膛刺穿。
“谁啊?怎么回事?”睡着的人惊叫起来。
弗林特温奇先生拿着剪刀挥动了一下,仿佛他真想把剪刀插进他的伙伴的喉头,叫他喊不出声来。那伙伴苏醒了,揉着眼睛说道:“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
“你是睡着了,”杰拉米粗暴地说道,一面指指表,“都两个钟头了。你说过,打个瞌睡就足够了。”
“我是打了个瞌睡,”那个与他极相像的人说道。
“是早晨两点半钟了,”杰拉米咕哝着。“你的帽子呢?你的外套呢?你的箱子呢?在哪里?”
“都在这里,”那个极相像的人说道,一面睡眼惺忪地将一条围巾小心扎在脖子上。“等一等。你把袖子替我拉一下——不是这一个,是那一个。哈!我不像以前那样年轻了。”弗林特温奇先生恶恨恨地使劲替他套上衣服。“你说过等我睡醒了再给我一杯的。”
“喝吧!”杰拉米道,“喝完了就——我倒要说,把你自己憋死——你就,喝吧。”说着他拿出同一瓶葡萄酒,倒了一杯。
“她的葡萄酒,对吧?”那极相像的人说着便喝起来,仿佛他还没有起锚,时间还早着呢,有几个钟头可以等。“祝她健康。”
他呷了一口。
“祝你健康!”
他又呷了一口。
“祝他健康!”
他又呷了一口。
“聚集在圣保罗教堂的所有朋友。”这句古代市民祝酒词说到一半的时候,他把酒喝干了,并放下杯子,然后提起那箱子。这是一只大约两英尺见方的铁箱子,他轻而易举地将它抱起来。杰拉米眼红地看着他抱起箱子来,并用手去拉了拉,看看他是否拿稳了,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办事务必要小心。然后,他踮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去替他开门。艾弗莉在他还没有开门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楼梯上。事情前后相接那样平常、那样自然,她站在那里,先听到了开门声,接着感觉到了迎面拂来的一股夜晚的空气,并且望见了门外天空上的星星。
下面便是她做的梦的最精彩部分了。她见了她丈夫是那样害怕,站在楼梯上连退回到她的房间(要回到房间去,那是在他还未把门扣紧的时候,便可以顺顺当当地办到的)去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眼睁睁地站在那儿。结果,当他手持蜡烛,上楼准备睡觉的时候,只见她不偏不倚,就站在他面前。他吃了一惊,然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两眼直盯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来;而她,在他的威逼下,脸朝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就这样,她朝后退着,他朝前走着,两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两个人一进房间,关上了门,弗林特温奇先生便卡住她的喉咙直晃,甩得她面孔发青才住手。
“喂,艾弗莉,老婆子——艾弗莉!”弗林特温奇先生喊着。“你在做什么梦呀?醒醒,醒一醒!你怎么回事?”
“怎——怎么回事,杰拉米?”弗林特温奇太太喘过气来,翻动着眼珠子。
“喂,艾弗莉,老婆子——艾弗莉!你爬下床来,在梦游吧,亲爱的!我在下面睡着了,等我上楼来,只见你裹着晨衣,在那里做噩梦。艾弗莉,老婆子,”弗林特温奇先生道,他那富有表情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友爱的笑容,“要是你再做一回这样的梦,那就说明你得吃点药了。我就给你吃这样的一剂药,老婆子——这样的一剂药!”
弗林特温奇太太对他说了声谢谢,爬到床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