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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归家

那是伦敦一个星期日的夜晚,阴暗、湿热、沉闷。教堂的钟疯狂地发出各种不同的音响,尖锐的和低沉的,沙哑的和清晰的,急促的和缓慢的,敲得砖石、泥灰之间的回音令人厌恶、心烦。忧郁的街道披着煤灰的忏悔外衣,把那些被发落到这里开窗凝视这外衣的人的灵魂,浸入了极度的沮丧之中。在每一条通衢大道,从几乎每一条小巷,到几乎每一个路口,都有一个悲凉的钟在颤抖,在震荡,在敲打,仿佛城中蔓延了大瘟疫 ,收尸车在大街小巷推过。凡是有可能给一个劳累过度的民族带来一丝慰藉的东西,都被关起来了,锁住了。没有图画,没有珍稀动物,没有奇花异草,没有天然的或人造的古代世界的奇观——一切都用那么开明的严格态度 禁止 了,以致大英博物馆里丑陋的南海神还以为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什么也见不到,唯有这街道,街道,街道。什么也呼吸不到,唯有这街道,街道,街道。什么也找不到,去改变那沉重的心,去振奋那沉重的心。什么也找不到,可以让精疲力竭的劳动者去做,他无奈何地只好把他的第七天的单调,与其余六天的单调相比,只好想着他过的是多么疲乏的生活,只好苦中求乐——否则便是苦中寻死,一切都听天由命。

正好在这样一个时刻,一个如此符合宗教与道德利益的时刻,亚瑟·克莱南先生,从马赛出发,取道多佛,搭乘“蓝眼少女”号多佛邮车,刚刚到达伦敦,临窗坐在卢德门山 一家咖啡馆里。一万座有声望的房屋包围着他,这些房屋心情沮丧地朝着它们所构成的街道蹙起眉头,仿佛每座房屋里都住着托钵僧讲的故事里的十个年轻人,他们涂黑了自己的脸,每天夜间为他们的悲苦而痛惜。 五万只窝包围着他,那里的人们如此不卫生地生活着,以致星期六夜晚拥挤的房间里提进去的清水,到了星期日的早晨,竟然会腐败;尽管他们不能与屠户的肉 做伴而睡使他们的郡议员老爷 感到惊讶。一座紧挨着一座的房屋,绵延数英里,东南西北,朝远处伸展,在这仿佛深井、深坑的房屋里,居民们挤得透不过气来。流过城中心的,是一条污秽的下水道,而不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一百万左右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世俗的要求,一星期六天中,他们每天都在这些田园牧歌式的景物中劳作;从摇篮到坟墓,他们无法逃避这可爱的千篇一律的生活——这一百万左右的人,在他们的第七天里,可能会有什么世俗的需要呢?显而易见,他们所需要的只能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警察。

亚瑟·克莱南先生临窗坐在卢德门山那家咖啡馆里,听着近处传来的钟声,一下下数着其中一种钟声,不觉自然地从钟声中悟出了它的歌的意思与歌中重复出现的词语;他心中纳闷,一年之中,它报告了多少个患病者的死亡。当钟声将要报告钟点的时候,它的节奏的变化使之越来越令人恼怒。还差一刻钟的时候,一阵阵的钟声令人心烦地、急促地响着,无休止地催促民众“到教堂去,到教堂去,到教堂去!”还差十分钟的时候,这钟声已经意识到,教堂里的会众将寥寥无几 ,于是钟声意气消沉,缓慢地敲着,“他们 不会 来,他们 不会 来,他们 不会 来!”还差五分钟的时候,它已经不抱希望了,持续的三百秒钟里,每一秒钟都发出一个抑郁的声音,那是绝望的呻吟,摇撼着周围每一座房屋。

“谢天谢地!”钟点报过之后钟声停止了,克莱南这时说道。

然而,钟声使一长串悲惨的星期日又复活了,川流不息的思绪并没有随着钟声的停止而消失,而是继续不停地涌现。“愿上帝宽恕我,”他说道,“宽恕培育我的人。我是多么憎恶这一天啊!”

他想起了童年时代令人沮丧的星期日,那一天,他两手放在面前坐着,一本可怕的宗教小册子把他吓得魂不附体。这本小册子在标题中,劈头就向这个可怜的孩子提出一个问题,开始与他挂上了钩:为什么他要走向永灭?——这样的好奇心,他一个身穿童装和衬裤的孩子,实在是不会有的——那本可怕的小册子为了进一步吸引一个幼小的心灵,每隔一行便注上诸如“2 Ep. Thess. c. iii. v. 6 & 7” 这种令人打呃的出典。他想起了童年时代令人困倦的星期日,那一天,他像一个开小差的兵,在心里与另一个男孩子铐在一起,一天三次,由一队教师押送着上教堂去;那一天,他真巴不得拿两顿无法消化的讲道作交易,换取另一份可怜巴巴的午餐,那一二益司的劣质羊肉。他想起了他未成年时期熬不到头的星期日,那一天,他的母亲,一张严厉的面孔,一颗冷酷无情的心,整天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本《圣经》——这本《圣经》,如同她自己对这本书的解说一样,封面是用最硬、最赤裸裸、最紧绷绷的纸板装订的,上面有一个像链条似的凹型装饰,书页边上布满了红点子——仿佛所有的书(!)只有这一本是一座抵御温和的脾气、自然的感情以及文明的交往的堡垒。他想起了不久以后使他感到愤恨的星期日,那一天,他心情抑郁,一脸怒容地坐着,熬着那漫长的时光,闷闷不乐的,只觉得心中受到了挫伤,即便他是在偶像崇拜者中间长大,对于《新约全书》的行善的历史,他也不会有真正的认识,当时自然也没有真正的理解。在他眼前缓慢地映现出许许多多个星期日,那些日子都是充满了难以消除的痛苦与耻辱的日子。

“对不起,先生,”一个手脚麻利的跑堂,一面揩着桌子,一面问道。“想看看房间?”

“是的。我刚想好要这么做。”

“打杂的!”跑堂高声道。“七号位的先生要看房间!”

“慢!”克莱南从沉思中惊醒,说道。“我在想别的事情,不是这个意思,没加考虑便回答了。我不打算在这儿留宿,我回家去。”

“是吗,先生?打杂的,七号位的先生,不睡这儿,回家去。”

天黑了,他还在原处坐着,凝望着窗对面的黑糊糊的房屋,心里想,倘若先前的居住者的游魂还能感觉到这些房屋的存在,他们必定会因为过去曾经住过这样的牢笼而多么地伤心。有时,一扇窗的模糊的玻璃后面出现一张脸,然后又消失在黑暗中,仿佛那张脸已经看够了人生,从此永远离去了。不一会儿,天下起雨来,在他与那些房屋之间可以看到斜飘的雨丝,人们都躲到对面廊檐底下。雨越下越密,越下越大,他们灰心失望地朝外面观望着天空。接着湿淋淋的雨伞出现了,其次是湿漉漉的裙子,再次是泥浆。泥浆本来是做什么用的,它是从哪里出来的,有谁知道?然而,泥浆顷刻之间便汇集起来,仿佛人群的汇集一般,而且在五分钟之内便把亚当的子子孙孙一个个都溅污了一身。点街灯的人此时出来了;当火焰喷嘴在他的一触之下点亮的时候,人们也许会想象,火焰喷嘴一定感到惊诧不已,怎么会容忍它们来给这么一个阴暗的地方带来什么光亮。

亚瑟·克莱南先生拿起帽子,扣好外衣的纽扣,走出咖啡馆。在乡间,一场雨会带来千百种清新的香气,每一滴雨水都与某种美丽的生长或生命的形态有着它的生气勃勃的联系。在城中,一场雨只能带来恶臭的气味,雨水只是给街沟增加一点令人恶心、不冷不热、携带着垃圾的脏水而已。

他经过圣保罗大教堂,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几乎走到了河边 ,穿过河与奇普赛德 之间几条弯弯曲曲、向河边低下去的街(当时更加弯弯曲曲,更加狭窄)。途中经过某个废弃的教堂散发着霉气的门厅,又经过某个无会众教堂亮着灯光的窗口,那教堂似乎在等待某个探险的贝尔佐尼 去将它挖掘,去考证它的历史;经过静悄悄的货栈与码头,又穿过几条通向河边的小巷,小巷湿漉漉的墙上贴着淌着雨水的破纸片,上面写着“溺水者尸体认领”;他终于到了他要找的房子。这是一座砖砌老屋,阴暗得近乎黑色,孤零零地蹲在门道的里面。房子前面有一个四方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二丛灌木和一块草地,荒芜滋蔓(这一点是意味深长的),而四周围的铁栏杆则锈迹斑斑;房子后面只见是杂乱无章的屋顶。这是一座两层的楼房,窗子长而窄,还有粗厚的窗架。好多年前,房子曾呈现向一旁倾倒的样子;不过,后来被支撑住了,用了大约五六根粗大的支柱;这些大支柱是附近猫儿的活动场所,又经受风吹,雨淋,日晒,烟熏,爬满了杂草,到如今这些日子里,也不是什么非常稳当的依靠了。

“什么也没有变化,”这位旅客停下来向四周看了看,说道。“还同以前一样,阴暗而凄惨。我妈妈窗子亮着一盏灯。我一年两次从学校回家,拖着我的箱子走在这条石铺路上,自从那时以来,这盏灯似乎就没有熄灭过。唉,唉,唉!”

他走到门口。门上方伸出一个雕刻的雨篷,刻着有穗边的环状毛巾和前额突出的儿童头像,是按照从前很流行的纪念碑图案设计的;他抬手敲门,门厅里石铺的地板上立即响起了一阵嚓嚓的脚步声,出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头:伛偻着背,干瘪的模样,然而两眼敏锐。

他手中拿着一支蜡烛,举起来照了一下,以便让他的敏锐的眼睛看得清。“喔,是亚瑟先生?”他说道,一点也不动感情,“你终于来了?进来吧。”

亚瑟先生走进去,并关了门。

“你身体发胖,定了型,”老头儿又举起蜡烛回头看着他说道,同时摇着头;“不过,依我看,你还不像你爸爸。也不像你妈妈。”

“我妈妈好吗?”

“她现在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样子。即使不是真的躺倒了起不来,她也呆在屋子里。十五个年头了,没出过十五回门呢,亚瑟。”这时,他们进了一间简陋的备用餐室。老头儿已经把蜡烛放到了桌子上,他用左手托着右手的胳膊肘,一面抚摩他那只剩一张皮的下巴,一面端详这位客人。客人伸出手来,老头儿握住了,冷淡得可以,相比之下,他似乎更加喜欢摸自己的下巴;他的手刚一松开,立即便回到了他的下巴。

“我怀疑,你妈妈是不是会赞成你在安息日 赶回家,亚瑟,”他说道,小心谨慎地摇着头。

“你不会又要我走吧?”

“喔!我?我?我不是老爷。那不是 要做的事。好多年来,我夹在你爸爸和你妈妈中间。你妈妈和你之间的事,我不想来插一手。”

“你能不能转告她一下,我回来了?”

“行,亚瑟,行。喔,那是一定的!我去告诉她,就说你已经回来了。请你在这里等一等。你看一看就知道这屋子里没有什么变化。”他从橱里又取了一支蜡烛,点燃了,把先前那一支放在桌子上,就出去通报去了。他是个矮小、秃顶的老头儿,穿一件两肩垫高的黑色外衣,一件背心,一条褐黄色的马裤,一双带绑腿的褐黄色高统靴。从他的衣着来看,可能他不是个办事员便是仆人,而其实他早已经一身二任了。他身上没有什么装饰的东西,只有一块表,系着一条旧的黑带子,深深埋在它的专用口袋里,口袋的上方拴一把失去光泽的铜钥匙,以示藏表的地方。他脑袋歪斜,走起路来往一边倒,像一只螃蟹横行一样,仿佛他身体的基础与房子的基础大约是在同一个时候松动的,他本应该也用类似的方式将身体支起来。

“我是多么软弱啊,”老头儿走后亚瑟·克莱南这样说道,“受到这样的接待真想流下泪来!我这么一个人,从来没有受到别的对待;从来没有抱着别的希望。”

他不只是想流泪,而且真流泪了。人有时有一种本能,它因其感性认识显露的端倪而感到失望,然而它又尚未放弃其全部怀有希望的向往,克莱南先生真的流下了眼泪,便是这种本能的一时的流露。他克制了这种本能,拿起蜡烛,观察起房间来。室内老式的家具仍然是过去那种摆法,一幅《埃及天灾图》 ,因伦敦的烟雾灾难之故而变得色彩暗淡,画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那只放酒瓶的旧橱里空无一物,橱内衬着铅皮,橱看上去宛如内中分格的一口棺材。那间熟悉而阴暗的密室还在那儿,里面也是空无一物,过去在他受处罚的日子里,有许多回只有他一个人呆在里面,当初他曾把这间密室看作是名符其实的地狱入口处,从这里走向那本宗教小册子教他奔去的目标。餐具柜上是那台面目狰狞的时钟,他记得在他未完成功课的时候,钟常常弯起表示数字的眉头,朝着他狞笑;他也记得上发条的铁把手每星期一次绞紧发条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仿佛是凶残地预报它要让他经受的苦难。然而,就在他回味痛苦的往事的时候,那老头儿回来了,说道:“亚瑟,走,我在前面走,给你照着亮。”

亚瑟跟着他登上了楼梯(嵌着的木板将楼梯分成一块块的,犹如排着许多刻铭文用的碑石),走进灯光昏黄的卧室。室内的地板已逐渐向下塌陷,塌得那么低,那壁炉仿佛已经陷到山谷里了。在这凹陷处,有一张活动棺架似的沙发,沙发背后撑着一根很粗的黑色方垫木,样子颇像古代死囚斩首时断头台上用的木砧,就在这张沙发上,坐着他的母亲,身穿寡妇服。

从他刚能记事的时候起,她与他的父亲便开始不和睦了。在僵持的沉默气氛中,他一声不响地坐着,提心吊胆地看着这张别过去的脸,又瞅瞅那张别过去的脸,这在他的童年时代是最最安宁的事了。她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吻,伸过来的手,四个指头套在绒线手套里。拥抱完毕,他便在她小桌子的对面坐下来。炉子里生了火,十五年来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壁炉铁架上搁着一个水壶,十五年来白天黑夜都是如此。炉火的上面盖着一堆湿炉灰,炉膛里也有一小堆耙拢的炉灰,十五年来白天黑夜都是如此。不通风的卧室里有一股黑色染料的气味,那是由于炉火的烘烤,从她穿了十五个月的寡妇服的黑纱和衣料,以及从用了十五年的棺架似的沙发上散发出来的。

“妈妈,这跟您以前忙个不停的习惯不一样。”

“世界变得这么小了,亚瑟,”她环顾卧室答道。“我从来不看重世上空洞的虚荣,这对我很有好处。”

她的身影和她冷峻、有力的语气在往昔所产生的影响,又在她儿子身上重重地笼罩起来,他感觉到,他童年时代不寒而栗与沉默寡言的性格又回潮了。

“您从来不离开卧室吗,妈妈?”

“一来是得了风湿病,二来是得了这病以后身体虚弱,可能是神经衰弱了——叫什么名堂现在都无关紧要——我的手脚不灵了。我从来不离开卧室。我不走出这房门已有——你告诉他有多久了,”她转过头去说道。

“到圣诞节就是十二年了,”她身后昏暗中的一个粗嗄的声音回答道。

“那是艾弗莉吗?”亚瑟望着她身后的昏暗说道。

粗嗄的声音回答说是艾弗莉。随着话音,一个老妇人从昏暗中走出来,到了卧室似亮非亮的灯光下,在他的手上吻了一下,然后又退到昏暗中去。

“我还可以,”高高的带橱的写字台,橱门紧闭,面前放着一把轮椅,克莱南太太略微抬了一下戴着绒线手套的右手,指着轮椅说道,“我还可以处理事务,我还有这个特权可真感激不尽。这是个了不起的特权。不过今天没有事务了。今夜天气很不好,是不是?”

“天气不好,妈妈。”

“下雪吗?”

“下雪,妈妈?可现在还不过是九月份哪?”

“春夏秋冬对我都一样,”她答道,话中有沉溺、放纵之意,只不过是冷酷残忍的那一种。“关在这屋子里,不知道是夏天还是冬天。上帝高兴让我对热冷都没有感觉。”冷漠灰白的眼睛,冷漠灰白的头发,毫不动感情的脸像那无感情的头饰褶皱一样僵硬,——对照起来,她的不知有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似乎只不过是她不知有喜怒哀乐等各种感情变化的自然结果。

小桌子上放着两三本书,一块手绢,一副刚刚取下来的钢边眼镜,一个双层的沉重的盒子,里边是一块老式金表。这时,她儿子的目光与她自己的目光一齐落在这最后一件东西上。

“我知道,爸爸去世时我寄给您的那包东西,您已妥善收到了,妈妈。”

“是的。”

“爸爸急着要我把他的表立即给您寄去,我从来没有见他为别的事那样急过。”

“表我保存在这里,作为对你爸爸的怀念。”

“他是到了临终的时候才说出这个愿望的。那个时候他只能够伸手按着手表,含含糊糊地对我说了一句‘你妈妈’。就在那以前一会儿,我还以为他是神志不清,因为他好几个钟头都是这样——我看他病倒在床上那短短的时间里,并没有感到什么痛苦——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他在床上翻过身来,要把盒子打开。”

“那么,你爸爸要把盒子打开的时候,他并没有神志不清?”

“是的。那个时候他脑子很清楚。”

克莱南太太摇了摇头;这是打消关于死者的念头,还是反对她儿子的说法,并没有明白地表示。

“爸爸去世以后,我自己把盒子打开了。因为照我的想法,盒子里说不定有什么字条放着。但是,现在也用不着我来说了,妈妈,盒子里只有旧的表盒丝衬布,上面穿了小珠子。这些您(肯定)在夹层里发现了,我打开以后就没有去动过。”

克莱南太太说她知道了,接着又说:“今天没什么事了。”接着又说:“艾弗莉,九点钟了。”

老妇人一听这话,便收起了小桌子上的东西,走出了房间,并很快端着一个盘子回到屋子里。盘子上放着一小碟小甜饼,一块不大不小的奶油,凉的,很匀称,颜色泛白,样子很饱满。那老头儿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一直用一个姿势站在门口,他在楼上望着那母亲的样子,与他先前在楼下房间里看着那儿子的样子一样。老妇人走的时候,老头儿也同时离开了,过了很久他才又端进一个盘子来。盘子上放着大半瓶葡萄酒(从他那气喘吁吁的样子来看,这瓶酒是从地窖里取来的),一个柠檬,一个糖罐,一个调味盒。他取了这些东西,并一把茶壶,在一个无脚平底酒杯里冲了热腾腾、有香味的混合液,各种成分的多少,调和的均匀程度,都十分精确,仿佛是遵照医嘱。克莱南太太拿了几片甜饼,浸在这种混合液里,然后吃起来;在这同时,那老妇人拿起另外几片甜饼,涂上奶油,那是要单独吃的。病人吃完所有这些甜饼,喝干那混合液之后,两个盘子便端走了;书,蜡烛,表,手绢,以及眼镜,又都搬回到桌子上。于是,她戴起眼镜,拿起一本书,高声读起书中的几个段落——语调严峻、凶狠、愤怒——祈求将她的敌人(从她的语气和样子看起来,很明显是她自己的敌人)千刀万剐,烈火焚烧,叫他们得瘟疫、害麻风病,把他们的骨头敲得粉碎,将他们一个个斩尽杀绝。她这样一行行读着的时候,多个岁月似乎就像在梦境中一样在她儿子的身上倒回去了;过去,他,一个无辜的孩子,通常准备睡觉时候的所有恐怖情景,这时似乎在他身上投下了阴影。

她合上书,用手遮住脸坐了片刻。老头儿也是那样,他站在门口,姿势也没有改变;也许站在房间更加昏暗的地方的老妇人也是那样。过后,这个病妇准备就寝了。

“晚安,亚瑟。艾弗莉会收拾你住的房间的。就碰我一下吧,我的手捏不得。”他在她的绒线手套上碰了一下——这并不能表示什么;假如他母亲是装在铜套子里,他们相互之间也就不会有新的隔膜了——然后就随着老头儿和老妇人走下楼梯去。

他和老妇人一齐到了餐室,站在浓重的阴影中,没有旁人在场,这时候,老妇人问他要不要吃点晚餐?

“不要,艾弗莉,不吃晚餐。”

“想吃就吃一点,”艾弗莉道。“肉柜里有她明天吃的斑鸡——今年她是头一回吃。你要就说一声,我去烧。”

不吃,他刚吃过不久,什么也吃不下。

“那么就喝点儿什么,”艾弗莉道;“想喝的话就拿她的葡萄酒喝一点儿。我去告诉杰拉米,就说你要我去拿的。”

不要;他也不想喝酒。

“话不能这么说,亚瑟,”老妇人朝他俯下身子,悄声说,“就因为我怕他们,你也跟着怕的。那财产你可有一半的份儿,你说是不?”

“是的,是的。”

“就是嘛, 可别让他们唬住了。你脑子好使,亚瑟,对不?”

他点了点头,因为她似乎等着他作一个肯定的回答。

“那就挺起腰来跟他们对着干!她脑子灵得很,只有脑子灵的人才敢跟她张嘴。 他也是 个机灵人——啊,机灵的人!——他有了主意儿就找她说,他就这么干的!”

“你丈夫这么干?”

“干?听见他跟她出主意儿来着,我就浑身直哆嗦。我的丈夫杰拉米·弗林特温奇能制服你那妈。能这么干的人不机灵算啥呢!”

她听见朝他们响过来的他那嚓嚓的脚步声,便躲到了房间另一头的角落里。尽管她是个个子高大、面目凶狠、身强力壮的老妇人,年轻的时候倘若征募到皇室步兵队 也不必担心会露出马脚来的,然而,她见了这个目光锐利、走路像螃蟹的矮小老头儿,却浑身瘫软了。

“喂,艾弗莉,”他说道,“喂,老婆子,你在那儿干什么?你就不能给亚瑟少爷找一点儿什么吃的?”

亚瑟少爷把刚才说的不想吃什么的话又说了一遍。

“那么很好,”老头儿说道;“给他铺床。别站着不动。”他的脖子扭得那样厉害,结果他那白领结的两端往往是悬挂在一个耳朵的下面。他的天生的尖刻与活力,老是与另外一个习惯性压抑的天性抗争,结果他的面孔呈现出臃肿和充盈的样子。总之,他有一种古怪的外貌:仿佛他在什么时候上过吊,仿佛脖子上已套了绞索,差不多要断气的时候,正好一只及时伸来的手割断绳子,救下了他。

“你们两个人,亚瑟,你跟你妈妈,明天可要争一番了,”杰拉米说道。“你在你爸爸死的时候抛弃了事业——她是怀疑的,不过我们觉得,还是让你自己跟她说去——这件事是不会就这么滑过去的。”

“为了事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捐献出去了,现在我是该罢手了。”

“好!”杰拉米高声道,显然他的意思是说“糟”。“很好!只是你别指望我站到你妈妈和你的中间了,亚瑟。我过去就站在你妈妈和你爸爸当中,一会儿架住这一头,一会儿挡住那一边,夹在中间,被揍得头破血流。这种事我再也不干了。”

“我决不会要你为我再做这种事的,杰拉米。”

“好,我听了很高兴。因为,就算你要我干,我也只好谢绝的,够了——正像你妈妈说的——在安息日的夜里,这种事已经说得太多了。艾弗莉,老婆子,你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她是在衣橱里寻找被单与毯子之类的东西,听见他这么一叫,赶紧把这些东西叠在一块儿,回答道:“找到了,杰拉米。”亚瑟·克莱南从她手里接过那一叠东西,自己拿着,同老头儿说了声晚安,跟着她上楼到房子顶楼去。

他们登上一排又一排的楼梯,一路上鼻子里尽是这既不通风、又很少有人进出的老屋散发出的霉味,终于到了阁楼上的一个大卧室。同别的房间一样,这一间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装饰,而且,由于那些破旧的家具都搬到这里来堆放,这房间的面目就愈加丑陋,愈加可憎了。堆在这间房间里的家具是些模样丑陋的椅子,有的坐垫已经磨破了,有的连坐垫也没有;一条破得丝丝缕缕、没有图案的地毯;一张伤了脚的桌子;一个断了腿的衣柜;一套像骷髅似的瘦骨嶙峋的火炉用具;一个仿佛年复一年泡在一池肮脏的肥皂水里的脸盆架;一张插着四根赤条条的杆子的床,每根床杆顶端是尖铁,仿佛专为安置心情抑郁而想刺胸寻死的人而设。亚瑟推开长而低的窗子,探出身去,望着窗外一排仍旧是倒塌和熏黑的烟囱,望着天空上一仍其旧的红光。这红光从前在他看来,似乎只不过是他这个孩子想象中四面八方——无论是哪个方向——出现的火烧在夜间的反光而已。

他又将头缩回来,在床边坐下,看着艾弗莉·弗林特温奇铺床。

“艾弗莉,我离家的时候你还没有结婚。”

她收拢嘴巴,做出一个说“没有”两字的样子,摇了摇头,又伸手把枕头塞进套子里。

“怎么会跟他结婚?”

“喏,杰拉米,那还用问,”艾弗莉道,牙齿咬着枕套的一端。

“当然是他先提出的,可这事儿怎么引起的?我原以为你们两个人谁也不会结婚的,更不用说你同他结婚,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自己也没料到,”弗林特温奇太太说道,一面将枕头紧紧地扎在套子里。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我可从来没有改过主意的,”弗林特温奇太太答道。

她拍着枕头,将它在枕垫上放妥,见他仍旧望着她,仿佛是等待她说出下面的话,于是在枕头中间狠狠捅了一下,说道:“我有啥法子呢?”

“你没法子不跟他结婚?”

“就是嘛,”弗林特温奇太太道。“那不是我自己定的。我 从来 也没去想过这事儿。别说想,要做的事还做不完呢,是这话!她还能走动走动的时候,给我定下的,那个时候她还能走动。”

“后来呢?”

“后来呢?”弗林特温奇太太学着他说了一声。“那是我自己的话。唉!琢磨它干啥?要是他们两个机灵的人凑在一块儿、定了个主意,啥事儿还轮到我拿主意?没了。”

“那么,这是我妈妈的计策了?”

“上帝保佑你,亚瑟,请你原谅!”艾弗莉道,她说话总是放低了声音。“要是他们对这事儿不是一鼻孔出气的,那还办得成吗?杰拉米从没向我求过爱。这么多年里头,他跟我住在这屋子里,指派我做这个、做那个的,他不会追求我的。有一天,他跟我说,‘艾弗莉,’他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说弗林特温奇这姓氏,怎么样?’我说:‘问我这姓氏怎么样?’‘对,’他说。‘因为你要改姓弗林特温奇了,’他说。‘改姓?’我说,‘你说改姓,杰—拉—米?’啊,他多机灵!”

弗林特温奇太太又动手将床单铺好,铺好之后又放上毯子,放好毯子又盖好床罩,仿佛她已经把事情经过都交代完毕了。

“后来呢?”亚瑟又问了一声。

“后来呢?”弗林特温奇太太又跟着说了一声。“我有啥法子呢?他跟我说:‘艾弗莉,我跟你非得结婚,你听我说这道理。她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她那屋子里老要有人去服侍,我们得老跟她呆在一起,我们要是不跟她呆在一块儿,那么除了我们两个人,这屋子里现在就没有别的人了。总之,结婚了那就方便多了。她跟我想的一样,’他说,‘因此,你要是戴上那顶帽子,下个星期一上午,八点钟,我们就把这事办了。’”弗林特温奇太太整理好了床。

“后来呢?”

“后来呢?”弗林特温奇太太跟着说了一声。“我看就这么办吧!我坐下来说了一句。好!——杰拉米对我说:‘结婚预告嘛,到星期天是第三次征求意见了(我把它公布出去有两个星期了) ,我说下星期一就是这个道理。这件事她自己会跟你说的,好了,她知道你心里有数了,艾弗莉。’当天她就找我了,她说:‘呃,艾弗莉,我听说你要同杰拉米结婚了。我听了高兴,你也理应高兴。这件事对你是件很好的事,考虑到目前的情况,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可喜的事。他是个聪明的人,可以信赖的人,坚强的人,虔诚的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说啥?这不,要是这——不是办喜事,而是要封住嘴,”弗林特温奇太太思索了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也不会跟他们这两个机灵的人过不去,我根本没法对这事儿说点什么。”

“这话不假,你说得对。”

“我不会哄你,亚瑟。”

“艾弗莉,刚才在我妈妈房间里的那个姑娘是谁?”

“姑娘?”弗林特温奇太太语气机警地说道。

“肯定是个姑娘,我看见站在你旁边——差不多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的,那是谁?”

“噢!她?小杜丽? 她算什么。那是——她一时心血来潮。”这是艾弗莉·弗林特温奇说话的特点,对于克莱南太太,从来不直呼其名。“可是还有跟她不一样的姑娘呢。你把你以前的情人忘了没有?很久很久以前了,肯定是的。”

“我妈妈把我们俩拆散了,这件事叫我吃够了苦,我忘不了的。我一点也没有忘掉她。”

“你又找到了一个啦?”

“没有。”

“那好,我告诉你一个讯儿。她现在日子很好,一个寡妇。要是你不嫌弃,嘿,找她去。”

“你怎么知道的,艾弗莉?”

“他们两个机灵的人说起过——杰拉米上楼来了!”她马上离开了房间。

在那脑海中停着的他青年时代的织机的老工场里,弗林特温奇太太给他忙碌地编织的网带来了那图案不能缺少的最后一根线。一个男孩子初恋时不切实际的愚蠢行为居然潜入了这座房子,他曾经因这种绝望的爱情而颓丧,仿佛这座房子是虚无缥缈的楼阁。一个星期多一点的时间之前,在马赛,他在心中悔恨地告别的那个漂亮姑娘的脸庞,对他有着不寻常的吸引力,那脸庞使他心中为之一动,因为那脸庞,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中的,与跳出他郁闷的生活,飞向充满幻想的灿烂光辉之中的那第一张脸,有某些相似之处。他倚着长而低的窗子的窗台,又凝视着窗外林立的熏黑了的烟囱,开始了他的梦。因为,这个人生活中始终如一的倾向——他的生活中可以供思考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可以变得具有意义、思索起来能使人愉快一些的东西,实在太缺乏了——是终究要使他成为一个做梦的人。 UtmqsqPuevz7spGjMpesS0D268fxMQ3wPBLVeV53CPwn8XJfh4z0Ytz6VO+2yy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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