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有一天,马赛在烈日下烤晒。
炎热的八月里的一天,一轮火热的太阳,这在当时的法国南部,与别的时候——无论是过去,还是后来——相比,也并非什么更加希奇、罕有的事。在马赛城内,在马赛城郊,万物睁大眼睛盯着炽热的天空,而天空也睁大眼睛,盯着底下的万物,那是历来如此。到如今,瞪眼已成了那里的普遍习惯。初次来到马赛的人,见了那刺眼的白色房屋、刺眼的白色墙壁、刺眼的白色街道、一条条刺眼的白色干燥的路、葱绿的草木被烤尽了的刺眼的山,一个个都被这些刺眼的东西盯得十分难堪。人们发现唯一不盯人、不刺眼的东西,是挂满了沉甸甸葡萄的葡萄藤。这些葡萄藤确实是间或才眨一下眼,因为热空气难得吹动一下它们软绵绵的叶片。
无论是海港内的那片浊水,还是海港外美丽的大海,都没有一丝风来吹起一点涟漪。黑与蓝,这两种颜色之间的分界线,标示出纯洁的大海决不逾越的地方;大海同港内令人厌恶的水一样,静静地躺着,从不与之同流合污。没有篷的小船热得碰不上手;大船抛了锚,在阳光下烤得起了泡;码头上的石块几个月来,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都不曾凉下来过。印度人、俄国人、中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国人、法国人、热那亚人、那不勒斯人、威尼斯人、希腊人、土耳其人,到马赛来经商的巴别通天塔所有建造者的后裔们 ,他们一个个都想找一个阴凉的地方——一个隐蔽所,什么地方都不在乎,只要能躲避那大海,因为大海那样湛蓝,让人睁不开眼睛;躲避紫色的天空,因为天空上嵌着一颗冒着烈焰的火热的大宝石。
到处都有刺眼的强光,照得人眼睛都痠痛了。朝远处意大利海岸线望去,确乎还能叫人略微舒服一些,因为那里有一片轻雾,从大海的水汽中冉冉升起;然而,轻雾并不能使别处的炎热有所缓解。远方,在山沿,在谷地,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覆盖了厚厚的尘土的耀眼的大路,都令人感到刺眼。远方,垂挂在路边小屋上、沾满尘埃的葡萄藤,还有路边那些干枯而又没有一点树荫的一排排的树,在天与地的注视下,都垂下了头。马儿挂着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的铃铛,也垂着头,拉着马车,排成长队,朝城内缓步而来;躺着的马车驭者,醒来时也垂着头,不过,他们难得是醒着的;在地里干活的精疲力竭的农夫,也都垂着头。凡是活着的,或者生长着的东西,都受到强烈的光的压迫;只有蜥蜴和蝉儿例外;蜥蜴迅速地爬过粗糙的石墙,蝉儿吱吱地发出燥热的声音,仿佛响板一般。就连尘土也被烤得焦黄了;大气中有什么东西在颤动,仿佛空气也在喘息。
遮帘、百叶窗、窗帘、遮篷,全都关上了或放下了,为的是遮掩住那强烈的光。只要还有一条细小的缝隙或一孔锁洞,强烈的光便会像一支白热的箭一样射进来。唯有那些教堂是最安全可靠的地方。从教堂廊柱与拱形结构的昏暗中出来——那里梦幻似的点缀着闪烁的灯,梦幻似的挤满了丑陋、老迈的身影,一个个虔诚地瞌睡、吐痰、乞讨——无异于投入了一条火热的大河,人们没命似的游向最近处的一块阴凉的地方。凡是阴凉的地方,人们便懒洋洋地靠着、躺着,难得有几声人语或犬吠,只是偶尔听得不调和的教堂钟声,还有鼓的噪音,这就是马赛的一天,一个能嗅到强烈的气息、尝到浓烈的味道的现实,在烈日下烤晒。
那一天,马赛有一座令人厌恶的监狱。在这座监狱的一间牢房里,囚禁着两个人。这是一个如此令人作呕的地方,就连那无孔不入的强烈的光都要对它眨一下眼睛,那里要说有光亮,也只有淡得可怜的反照的光。除了这两个人之外,牢房里还有一条布满刻痕的、歪斜的长凳,固定在墙上;一块跳棋棋盘,是用小刀划的,很粗糙;一副跳棋,是用旧的纽扣和汤骨做的;一副多米诺骨牌;两个垫子;两三个瓶子。如果不把老鼠和别的看不见的虫子包括在内,除了看得见的虫子——这两个人——之外,以上这些便是牢房所有的一切。
牢房内的一点暗淡的光是从铁格栅透进来的,那铁格栅样子像一个相当大的窗,这窗似的铁格栅就开在阴暗的楼梯口,从那里随时可以窥视牢房内的一切。铁格栅有一个宽而坚固的石框,底部埋在砖石结构中,离地面有三四英尺高。其中一个囚徒半坐半躺,百无聊赖地坐在铁格栅的石框上,弓起双腿,两只脚与两个肩膀分别搁在这窗洞的两边。铁格栅两根铁条之间正好能容得下他的前臂,因此,为了在那里躺得更加舒服一些,他懒洋洋地将前臂伸出了铁格栅。
那里什么东西都有一种监狱的色调。被监禁的空气,被监禁的光线,被监禁的潮湿,被监禁的人,在监禁中一切都每况愈下。正如被囚禁的人脸色苍白,面容憔悴,铁格栅也长满了锈,石块是黏糊糊的,木头霉烂了,空气很稀薄,光线非常暗淡。监狱像一口井,像一个地窖,像一座坟墓,从不曾见识过外界的光明;仿佛它的被污染了的空气,即便是在印度洋上的一座香料岛上,也会原封不动地滞留着。
躺在铁格栅窗框上的那个人甚至还觉得冷森森的。他的一个肩膀迫不及待地动了一下,拽过他那宽大的斗篷,将身子再盖得紧一些,一面气呼呼地咕哝着:“这该死的太阳真他妈的见鬼,从来不照到这里来!”
他在等人送吃的来;两只眼睛朝铁格栅外斜视,想看看楼梯的底下,那表情酷似一头正在等食吃的野兽。然而他的两只眼睛靠得太近,长在他的头上并不如众兽之王头上长的眼睛那般威武,与其说两眼明亮,倒不如说两眼尖锐——仿佛尖头的武器,没有表面,让人看不见它们的存在。这两只眼睛既没有深度,也没有变化;眼睛闪烁,不过一睁、一闭。这样的眼睛,倘若撇开对他自己的功用这一条,钟表匠倘要制作出一双来,恐怕也比他的强得多。他有一个如钩之鼻,就这一类鼻子而言那是漂亮的,可是它长在两只眼睛之间则显得太高,说它高,那是指与他那两只眼睛彼此靠得过近可能有些相仿。倘若要说说他相貌的其他方面,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从他浓密的上髭遮掩下能看到的情形来看,嘴唇很薄;浓密、干燥的头发乱蓬蓬的,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不过略带红色。他那只抓在铁格栅上的手(手背上布满了新近才愈合的抓痕)异常地小而壮;倘若没有监狱的污垢,他的手必定是异常地白的。
另一个人躺在牢房的石板上,身上盖着一件粗劣的褐色外套。
“猪猡,起来!”第一个人气呼呼地咕哝道。“人家肚子饿了你就别睡。”
“老爷,那还不是一回事,”猪猡答道,样子很顺从,而且也不能说没有高兴的神情;“我想醒就醒,我想睡就睡。醒也好,睡也好,都是一个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定了定神,在身上抓了几下,把他那件褐色外套的两只袖子轻轻扎在脖子上(这件外套先前是用作被子盖着的),在石板上坐下来,打了个哈欠,背靠在铁格栅对面的墙上。
“你说现在几点钟了,”第一个人咕哝道。
“再过四十分钟——正午的钟声就要响了。”他说到一半稍稍停顿一下的时候,朝牢房四周看了看,仿佛想得到一点确切的情况。
“你就像钟一样。你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怎么说呢!是什么时辰我都说得出,我现在呆在什么地方也说得出。我是在夜间被带到这里来的,而且是从一条船上带出来的,可我知道我现在呆在什么地方。你来看!马赛港;”他在石板上跪下来,用他的一个黝黑的食指在地上画起图来;“土伦(就是有好多大帆船的地方),那边是西班牙,阿尔及尔在 那边 。这里再过去到左边,是尼斯。沿着海岸大道过来到热那亚。这里是热那亚防波堤和热那亚港。隔离检疫站。那是热那亚城,颠茄开着红花的坡形花园。这里,波托菲诺。出来一点是里窝那。再出来一点是契维塔韦基亚。再这么下去到——嘿!那不勒斯没地方了;”这时候他的手指头碰到了墙壁;“不过没有关系;那不勒斯在那里!”
他仍然跪在石板上,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同室囚犯,那神情在监狱里可以说是活泼的。他皮肤晒得黝黑,动作敏捷,性格随和,是个矮小的人,然而身体相当结实。黝黑的耳朵上挂着耳环,洁白的牙齿衬托着他那奇异的黝黑的脸,黝黑的喉头是毛茸茸的一片黑毛,一件破旧的红衬衫敞开着,露出了黝黑的胸口。宽大的海员式的长裤,一双很体面的鞋子,头上戴一顶红色的高帽,身上扎一条红色的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把刀子。
“你再看我是不是能从那不勒斯顺着原路回来!看这里,老爷!契维塔韦基亚,里窝那,波托菲诺,热那亚,海岸大道,这里不走尼斯(尼斯在那里),马赛,到了,还是我和你两个人。看守住的和放钥匙的房间,就在我大拇指这里;在我手腕这里,是他们放装在套子里的国家剃刀的地方——就是那锁着的断头机。”
另一个人突然间朝地板上吐了一口痰,喉咙里咕咕地响着。
紧接着,楼下有一把锁也在它的喉咙里咯咯地响起来,一扇门随后“乒”的一声打开了。慢腾腾的脚步声响上楼来;一个小孩子的悦耳的话音夹杂在他们上楼的声音中;来的是监狱看守,抱着他的女儿,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还提着一只篮子。
“先生们,今天上午怎么样?你们看,我的小宝贝跟着我来看一眼她爸爸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咄,真是的!快看鸟儿,小乖乖,快看鸟儿。”
他把孩子举到铁格栅前,自己两只眼睛盯着里面的囚犯,尤其是那个矮小的人,对于他的举动似乎有些狐疑。“我给你送面包来了,施洗约翰先生,”他说道(他们都说法语,但是这个矮小的人是意大利人);“要是我可以劝你别赌——”
“你倒不去劝老爷别赌哇!”施洗约翰说道,露齿一笑。
“噢!可是老爷赢了,”看守答道,一面朝另一个人瞟了一眼,看那神情,仿佛他并不怎样喜欢那个人,“你输了。这么一来,事情可不一样。你输了就只能吃面包硬皮,喝酸酒;他赢了就可以吃里昂香肠,香美的小牛肉冻,白面包,嫩奶酪 ,还有好酒。小宝贝,快看鸟儿!”
“真可怜!”孩子说。
这张美丽的小脸蛋怯生生地朝铁格栅里面望去,表情中充满了神圣的怜悯,这张脸蛋出现在监狱里,就如天使的脸一般。施洗约翰站起身来,朝小女孩慢慢走去,仿佛她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另一只鸟儿还是先前的那个姿势,只是不时急切地瞧瞧那只篮子。
笼子里的鸟儿
“别忙!”看守说道,一面让他的小女儿坐在铁格栅外边的石框上,“应该让她来给鸟儿喂食。这块大面包是给施洗约翰先生吃的。我们得先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递到笼子里去。这么一来,鸟儿就乖乖的、亲亲你的小手!包在葡萄叶子里的香肠是给里高先生的。还有——这香美的小牛肉冻是给里高先生的。还有——这三个小的白面包是给里高先生的。还有,这块奶酪——还有,这瓶酒——还有,这些烟丝——这些都是给里高先生的。幸运的鸟儿!”
小女孩把这些东西都塞进铁格栅里,递到那柔软、光滑、漂亮的手中,显而易见,她有些害怕——她不止一次地将手缩回来,漂亮的眉头紧锁着,那表情一半是惧怕,一半是愤怒。然而,她把一大块面包递到施洗约翰黝黑、沾满污垢、布满疤痕的手中(他的两个大拇指和其他八个指头上的指甲加起来,还抵不上里高先生一个指头上的指甲)的时候,是立即就亲近起来的;他亲了亲她的手,小女孩还伸手去亲热地抚摩他的脸。里高先生并不在乎小女孩态度的这一区别,他接过一件东西就朝她点点头,并且哈哈一笑,算是对她父亲的抚慰;不一会儿他就把所有这些吃的东西都塞到了他躺在石框上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接着就津津有味地大吃起来。
里高先生哈哈地笑的时候,他的脸便变了样,那模样是非常地奇怪,而不是吸引人。他的髭须朝上往鼻子挪,他的鼻子朝下往髭须挪,那样子非常阴险,非常冷酷。
“好啦!”看守把那只篮子倒过来拍了拍,抖落篮子里的面包屑,说道,“我收了多少钱,现在都花光了,这里还有一张条子, 这条子 就说明事情办完了。里高先生,我昨天就说过,院长 今天下午一点钟,很想能有幸与你会一会面呢。”
“是要审问我吗,唔?”里高手里拿着刀,嘴里含着一口东西,停下来问道。
“你已经说出来了。是要审问你。”
“没有我的消息吗?”施洗约翰心满意足地啃起他的面包,这样问道。
看守耸了耸肩膀。
“啊,天哪!大爷,我就一辈子呆在这里吗?”
“我怎么知道!”看守以南方人特有的敏捷转过身来大声说道,并且把他的两只手、十个指头都朝着他舞动起来,仿佛威吓着马上要把他撕个粉碎。“朋友,你要在这里呆多久,我怎么说得清呢?施洗约翰·卡瓦莱托,我能知道什么?真是要命!有时候这里的犯人还没有这么快就去审问的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朝里高先生瞟了一眼;可是里高先生又在吃起来,只是不如先前那样狼吞虎咽的了。
“再见了,我的鸟儿!”监狱看守说道,并抱起他的漂亮女孩,一面说,一面亲了她一下。
“再见了,鸟儿!”漂亮的小女孩也这样说了一句。
他抱着她走的时候,她偎依在他肩上,转过那天真无邪的脸,神情是那样的活泼,一边还唱起了孩子游戏时唱的歌:
“谁这么晚走过这条路?
Compagnon de la majolaine!
谁这么晚走过这条路?
花开烂漫! ”
施洗约翰觉得在铁格栅前接唱,而且要唱得合拍而协调,那是有关面子的事,尽管他声音有一点儿沙哑:
“它是打更人最爱的花,
Compagnon de la majolaine!
它是打更人最爱的花,
花开烂漫!”
他的歌声一直伴随着他们走下那几级陡峭的楼梯,看守最后只得停下步子,让他的小女孩听完,并在他们尚未消失的时候重复那段副歌。小女孩的脑袋消失了,看守的脑袋消失了,可是小女孩悠悠地唱着副歌,一直到门“乒”的一声关上了。
歌的回声还未消失(甚至回声也被囚禁得比往常无力,似乎拖得比通常的长),里高先生觉得侧耳倾听的施洗约翰碍了他的手脚,就抬起脚来踢了他一下,提醒他该回到他自己的更加阴暗的地方去。那个矮小的人又在石板上坐下来,带着那种对于舒服不舒服全不在乎的随和的样子,就像一个非常习惯于坐石板的人。他把三块粗硬的面包放在面前,拿起第四块面包,心满意足地一口一口啃起来,仿佛清除这几块面包就像在玩一种游戏。
也许他朝里昂香肠瞟过一眼,也许他朝香美的小牛肉冻瞟过一眼,然而,这些东西没多久便不见了,并没有让他来得及流下口水来。管他什么院长,管他什么法庭,里高先生没多久便把那些东西吃完了,并且把手指头吮得干干净净,然后在葡萄叶上揩了揩。他喝了一口酒停下来打量他的同室囚犯时,他的髭须朝上挪,他的鼻子朝下挪。
“你觉得面包怎么样?”
“稍微干了一点儿,不过我这里有常用的调料,”施洗约翰拿起刀子说道。
“怎么叫调料?”
“面包我可以这样切——像西瓜。或者这样切——像煎蛋饼。或者这样切——像煎鱼。或者这样切——像里昂香肠,”施洗约翰一边说,一边拿着面包,演示各种不同的切法,同时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
“喂!”里高先生大声道。“拿去喝吧。把它都喝了。”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馈赠,因为留下的酒相当少;可是卡瓦莱托先生立即站起来,非常感激地接过瓶子,瓶底朝上往嘴里倒,并咂着嘴。
“把它同别的瓶子放在一块儿,”里高说道。
那矮小的人服从了命令,然后站定了,准备给里高擦火柴;因为他此刻正在用与烟丝一起送进来的一张张小方纸,把烟丝卷成一支支烟卷。
“喂!拿一支去吧。”
“多谢,多谢,老爷!”施洗约翰说的是他自己的语言,说话时还表现出他自己同胞的迅速的讨好态度。
里高先生站起来,点了一支烟,把其余卷好的烟放进胸口衣袋里,他躺在长凳上,伸开了四肢。卡瓦莱托在石板上坐下来,两只手分别握住两只脚的脚踝,悠悠然地抽起烟来。刚才在石板上画地图时大拇指所在的那个位置紧靠着的地方,似乎让里高先生很不舒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如此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方向,使得这个意大利人不止一次非常惊讶地顺着里高先生的目光朝那石板望了又望。
“这真是一个可恶的牢房!”里高先生在沉默了很久之后说道。“你看今天这日光。算白天吗?这是一个星期之前的日光,半年之前的日光,六年之前的日光。那样有气无力,那样死气沉沉的!”
有气无力的光是从楼梯的墙上一个遮掩窗口的方形通风筒里透进来的,从那个地方望出去从来见不到天——也见不到别的什么东西。
“卡瓦莱托,”刚才他们不自觉地都朝那通风筒注视着,此刻里高先生蓦地收回视线,说道,“你知道我是个绅士吗?”
“当然,当然!”
“我们在这里呆了多少日子了?”
“我,到明天晚上半夜里,十一个星期了。你,到今天下午五点钟,九个星期零三天。”
“我在这里可干过什么活没有?有没有拿过扫帚,铺过垫子,卷过垫子,找过棋子,收过骨牌,两只手干过什么活没有?”
“从没干过!”
“你有没有想过要找我干什么活?”
施洗约翰回答时伸出右手的食指,手背朝外非常怪异地晃了晃,这个动作在意大利语中是最富有表现力的否定意思。
“是啊!你在这里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一个绅士吗?”
“ALTRO!”施洗约翰闭上两眼,把脑袋使劲地晃了一下说道。他说的这个字,按照热那亚方言的强调语气,可以表示认可,反驳,否认,嘲笑,赞扬,笑话,还有其他种种说不尽的用途,此刻他说这个字的意思远远超出了书面表达形式的全部能力,成了我们所熟悉的英语“I believe you!” 。
“哈哈!说得对!我是一个绅士!活要活得像个绅士,死也要死得像个绅士!做一个绅士,这便是我的目标。这就是我的计策。真是要命,到哪里我都这样!”
他换了一个姿势,坐起来,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
“现在呆在这里!你瞧我!从命运的骰子盒里掷出来,跟一个小小的走私犯呆在一块儿;——跟一个走私的可怜小商人关在一起。他的证件是伪造的,而且警察把他抓住了,因为他把船(他用船逃出边界)交给证件也同样是伪造的小人去用;他本能地承认了我的地位,即使是在这样的光线里,在这个地方。好极了!上帝啊!不管怎么个赌法,我赢了。”
他的髭须又朝上挪,他的鼻子又朝下挪。
“现在几点钟了?”他问道,显出冷漠、明显的苍白来,这苍白颇难与愉快联系在一起。
“正午稍过了半个钟头。”
“好!过不了多久院长面前将站着一个绅士。喂!要不要让我把我的罪名告诉你?现在要是不说,永远没机会了,因为我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不是把我释放了,就是要把我提出去准备剃掉。他们的剃刀放在哪里你是知道的。”
卡瓦莱托先生从两片分开的嘴唇之间抽出那支烟,一时间表现出超出预料之外的困窘。
“我是一个”——里高先生说这话时站起身来——“我是一个属于世界的绅士。我不属于哪个国家。我父亲是瑞士人——沃德州。我母亲是法国血统,她的母亲是英国人。我自己是在比利时出生的。我是一个世界的公民。”
他站在那里,斗篷褶层里一只手臂搭在屁股上,这时候的做作样子,加上他看也不看一眼他的同伴,只顾自己面朝着对面的墙说话的态度,似乎是表明,他是在为准备与院长见面而排练(因为他很快就要接受他的审问),而不是仅仅为了要开导一个像施洗约翰·卡瓦莱托那样渺小的人而煞费苦心。
“要问我的年龄,就说三十五岁吧。我是见过世面的。我四海为家,哪里都呆过,不管到了哪里,我都像个绅士那样生活。所到之处,人们都把我当作一个绅士来对待,来敬重。要是你们要看扁我,以为我是靠耍滑头混日子——那么你们的律师——你们的政客——你们的阴谋家们——你们那些出入交易所的人是怎么混日子的呢?”
他说话的时候频频借助他那小而光滑的手,仿佛这便是他的斯文的见证,这种手法在过去常常是很有成效、帮过他的大忙的。
“两年前我到了马赛。我承认那个时候我是个穷光蛋;因为我生着病。你们那些律师,你们那些政客,你们那些阴谋家,你们那些出入交易所的人,要是也生了病,又没有攒什么钱的话,他们也会变成穷光蛋的。那个时候我寄住在‘金十字’——当时那房子是亨利·巴罗诺先生的——他至少有六十五岁,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我在那里约摸住了四个月,亨利·巴罗诺先生不幸去世了——不管怎么说,他的死也不是什么难得发生的不幸。要说死人,有我没我都一样,是常有的事儿。”
施洗约翰把那支烟抽得差不多已经燃到他的手指头了,里高先生非常慷慨大方,又扔了一支给他。他用第一支烟的烟蒂点燃了第二支烟,又抽起来,两眼睨视他的同伴,然而他的同伴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的事,连看也不朝他看一眼。
“巴罗诺先生死后丢下一个妻子,只有二十二岁。她因为长得美丽而出了名,而且,她的确长得美(这往往是两码事)。我仍然在‘金十字’住着。我同巴罗诺太太结了婚。这样的婚配是不是非常不相称,这话是不该由我来说的。你看我现在站在这里的样子,监狱腌臜了我一身;不过,你完全有可能会说,跟她的前夫比较起来,我倒更加配得上她呢。”
他有着几分美男子的派头——其实他并不美;他有着几分有教养的人那种气派——其实他不是个有教养的人。他那副神气样子不过是摆摆架子,虚张声势而已;然而,与其他许多事情一样,在这种事情上,夸夸其谈吹上一通,人们便信以为真,世界上大抵都是如此。
“话虽然这么说,巴罗诺太太还是喜欢我。我看,那总不是对我有偏见吧?”
他这么发问的时候,目光恰好落在施洗约翰的身上,因此,那个矮小的人便不住地摇头表示那不是偏见,并且放低声音用好争辩的语气连续说着altro,altro,altro,altro——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后来我们的关系紧张起来了。我很傲慢。我不想为傲慢作什么辩解,但我是傲慢的。我还有个脾气,就是要支配人。我不会俯首帖耳;我非要支配人不可。事情也真倒霉,里高太太的财产是属于她自己名下的。她的前夫这样做也真是昏了头。更加倒霉的是她还有亲戚。要是妻子的亲戚也来插上一手,跟她的丈夫作对,而她丈夫又是一个绅士,一个傲慢的人,一个要支配旁人的人,那样一来也就别想过太平日子了。我跟她之间的不睦还有一个原因。我感到遗憾,里高太太身上有一点儿土气。我要教她把举止态度改一改,总的格调也要高一些;可是,我一片苦心,她(在这件事情上也得到了她亲戚的支持)却感到非常恼怒。我们开始口角起来了;而且,里高太太的亲戚对我恶意中伤,添油加醋,将事情到处宣扬,弄得邻里街坊一个个都知道了。人家说我虐待里高太太。我打她耳光,那作兴是有人看见的——也仅此而已。那是轻轻的一拍;要是有谁明明白白看到我用那种方式纠正里高太太的举止态度,那也差不多是像跟她闹着玩一样。”
倘若里高先生所谓闹着玩是通过他此刻的微笑来表达的,里高太太的亲戚知道了一定会说,要纠正这个可怜女人的举止态度,他们宁可主张一本正经地教训她。
“我很容易动怒,而且天不怕地不怕。我提出这一点并不是说这便是优点,而是说这是我的脾气。要是里高太太的亲戚当中的男人公开跳出来,我是会有办法对付他们的。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他们便在暗地里搞阴谋诡计;这么一来便弄得我和里高太太屡次三番发生不幸的冲突。就连我想要点小数目的钱供自己开销,不跟她抬杠便拿不到手——而我生就的脾气就是要支配旁人!有一天晚上,我跟里高太太一起,在大海边的石崖上很友好地——我不妨说,就像一对情人一样——散步。她也真是撞了鬼了,竟又提起了她的亲戚;我就这件事跟她讲了不少道理,我向她指出,她的亲戚对她丈夫先是妒忌,从妒忌又变成敌视,而她竟然会受到那种态度的影响,说明她缺乏责任感,缺乏对丈夫的忠诚。里高太太反驳我,我反驳她。里高太太光火了,我也光火了,还用话去惹她。我承认这一点。为人老实坦率,这也是我的脾气。最后,在我永远感到痛惜的发怒情况下,里高太太朝我扑过来,一面拼命地尖叫(毫无疑问,她叫得那么响,远处的人都听见了),她撕我的衣服,扯我的头发,抓我的双手,在地上直跺脚,最后扑了一个空,跌到底下的石头上摔死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别人出于恶意,颠倒黑白,说我企图逼里高太太放弃自己的权利;还说当她硬是不肯照我的意思作出让步的时候,我就跟她动起武来——把她暗杀了!”
他走到散落着葡萄叶的窗格栅石框旁边,伸手捡起两三片叶子,背对着光亮,站在那里用叶子擦拭他的双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喂,听了我讲的这些,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可怕!”那个矮小的人答道,他这时候已经站起身来,一条手臂支在墙上,一边拿他的刀子在鞋子上擦着。
“这话是什么意思?”
施洗约翰默默地擦他的刀。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桩公案说得不对?”
“Al-tro!”施洗约翰答道。这个词儿现在是用来表示辩解的,那意思是说,“噢,绝对不是!”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院长也好,法庭也好,他们都带着偏见。”
“行啊!”另一个大声道,一面心神不安地撩起斗篷的下缘,挂在肩上,诅咒道,“那就让他们下毒手吧!”
“我真的觉得他们会的,”施洗约翰低下头来将刀子插进刀鞘,一面喃喃自语道。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话,虽然他们都开始来回踱起步子,而且每次回头走的时候,必定要打个照面。里高先生有几次几乎停下步子,仿佛他想换个方式说一说他那桩案子,又仿佛想作一番愤怒的抗议;然而,卡瓦莱托先生仍旧用一种奇怪的慢腾腾的步子来回踱着,他的两只眼睛看着地上,所以,里高先生的这些想法也就毫无结果。
不一会儿,开锁的声音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接着便是一阵说话声和脚步声。门“乒”的一声响,又是说话声和脚步声。看守慢慢地走上楼来,后面跟着一队卫兵。
“喂,里高先生,”他手里拿着钥匙,在窗格栅前停了一会儿,说道,“请出来吧。”
“我要威风凛凛地出去,对吗?”
“嘿,要是没有卫兵护送,”看守说道,“你出去便要被撕成碎片,过后再要把你的骨头收集起来就不好办了。外边等着一群人,里高先生,他们可不喜欢你啊。”
他从窗格栅前走开了,把牢房角落里的一扇矮门上的锁打开,拔出了门栓。“喂,”他开了门,走进牢房,说道,“出来。”
天底下的全部色调中,怎么也找不到一种苍白的颜色会像里高先生当时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那样苍白。人的面容中,也找不到一种表情,会像他那样的表情,从显露出的每一条细小皱纹上都可以看到他那颗恐惧的心在跳动。那种苍白,那种表情,习惯上都是拿死来比喻的;然而挣扎完了,与正在拼命作绝望的挣扎,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犹如中间隔着一整条深深的鸿沟。
他拿起同伴的烟又点燃了一支纸烟,用牙齿紧紧地咬着;把宽边软呢帽戴在头上;又撩起斗篷的下缘搭在肩上;他走出牢房,到了门外的厢房走廊,对于卡瓦莱托先生,他连看也没有再看一眼。至于那个矮小的人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点上:他要走近牢房矮门,站在门口朝外看去。正像一头野兽,会走近笼子的打开的门,打量笼子外边的自由天地一样,他在那几分钟时间里也在向外观察、张望,直至矮门关上。
带领那一队卫兵的是一名军官;他是一个矮胖的人,十分利落,非常镇定自若,一把出鞘的剑握在手中,嘴上衔一支雪茄。他很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命令卫兵将里高先生押在这一队人的中间,他自己则旁若无人地站到队伍的前面,说了一声:“开步走!”于是,他们便丁丁当当地走下楼梯。门“乒”的一声关上了——钥匙转了一下——监狱里刚才似乎是透过了一束不寻常的光线,一股不寻常的空气,此刻消逝了,只剩下雪茄的一缕轻烟。
囚犯在牢房内仍旧犹如一头低等动物——犹如一只坐卧不安的猴子,或者一头惊醒的小种的熊——此刻孤零零地关在牢内,他跳到窗格栅的石框上,瞧一瞧他们是怎样离开的。就在他还用两只手抓着格栅站在那儿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喧嚷声;大喊声、尖叫声、诅咒声、恐吓声、咒骂声,各种叫喊声混杂成一片喧嚷,然而(如同一场暴风雨那样)除了一片咆哮声之外,什么也听不清。
那囚犯焦灼不安地想知道更多情况的心情使他激奋起来,样子更加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动作灵巧地跳下来,绕着牢房奔跑,又灵巧地跳上去,抓住窗格栅的铁条摇撼,想把铁条摇松,跳下来奔跑,跳上去竖起耳朵听着,没有一刻停息,一直到喧哗声越去越远,最后消失为止。有多少更加虔诚的囚犯如此般地伤尽了他们高尚的心,谁也没有想过;即便是灵魂最受人热爱的人也没有意识到过;下令把他们监禁起来的伟大的国王与统治者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得意洋洋地招摇过市,人们向他们欢呼。甚至上述那些大人物卧床不起、气息奄奄时,还要树立让人效法的死的榜样,发表言词响亮的演说;文雅的历史比国王与统治者们的工具还要顺从,让他们永垂不朽!
终于,由于施洗约翰现在可以在牢房四壁之内挑选自己的地方,他为了要运用他想睡就可以睡的本领,在长凳上躺下,头枕着交叉的双臂,转过脸去,呼呼地入睡了。在他对人俯首帖耳的时候,在他心情轻松愉快的时候,在他兴致勃勃的时候,在他处于稍纵即逝的激奋的时候,在他对硬面包与硬石头知足而乐的时候,在他倒下就入睡的时候,在他一阵阵惊跳的时候,他始终是赋予他生命的那片土地的真正的儿子。
刺眼的强光一时间精疲力竭了;红日西坠,映照出一片红、绿、金色的霞光;天空上星星迭现,萤火虫在低空学着星星到处闪烁,如同人会笨拙地模仿高等人的仁慈一样;尘土飞扬的漫长的大路与广袤无垠的平原沉睡了——大海是那样寂然无声,就连什么时候海将交出其中的死人,接受审判 ,也不透露一点儿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