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南柯正睡着,手机响了,接起一看,是蒙养正打来的。蒙养正是汉唐文化研究院的院长。南柯睡意全消,他叫了一声:“蒙老师。”蒙养正给南柯说了两件事:一是南柯要的字已经写好,放在单位传达室南柯的信箱里;二是南柯编的《王维研究》他已看过,认为大体不错,个别需要改的文章他已提出具体意见,可通知作者修改,修改完后就可联系出版社出版。放下电话,南柯躺正身子,眼盯着头顶天花板上的灯,心想:蒙院长这人确实很好,他前天才求的字,隔天就写好了,要知道,蒙养正的字市面上的价格是三千元一幅啊。而且,第四届王维研究年会的论文,他是一个星期前才送给院长的,院长这么快就看完了,还对一些要修改的文章提出了具体意见。这种认真、负责的学风和态度今天确实是不多了。
蒙养正刚过了五十八岁生日。他是唐史专家,《唐音》的名誉主编,他的著作《大唐文化》在国内学术界颇有影响,得过国家图书奖;对文学也很有研究,是杜甫研究专家,其著《杜诗详解》被国家权威机构列为大学中文系学生必读书。他是蓝田华子冈人,家乡居处与王维的辋川别墅比邻,因而对王维也颇有研究,还是一位书法家,其字颇得大唐文化气象的涵养,雍容雅正而不失飘逸,又有深厚的书卷气,深受藏家喜爱,老百姓也喜欢,所以求字者甚众。南柯近来有一本文史随笔集《散淡的竹林》交由秦汉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孟齐向他要一幅蒙养正的字,他答应了。前天他打电话给蒙养正,说是出书要求人帮忙,想求字一幅送礼,由于是白索字,南柯有些不好意思。蒙养正一口答应,说:“就是写幅字么,很简单的。”
南柯起来,乘公交车到了单位。他的单位在大雁塔旁、曲江池边,原是民国时期一位有名绅士的宅第,占地二十八亩。这位绅士的文化渊源自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但他有两个儿子,当年一个留学英国,一个留学德国,所以家庭又有西方文化的背景。受这两种文化影响,这个绅士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宅第,就是中西合璧风格:中式的整体格局,景山,湖水,各种名贵花木错落有致、散布其间,主院落是中式建筑,别院则是西式洋房。这里原是古城一景,当年很多游人游罢大雁塔,都要来这里参观一下。汉唐文化研究院是一个省级单位,成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年选址时,筹建者考虑到这里距唐时的名胜风景大雁塔和曲江池很近,能借上大唐文化的光,加上这所宅第很有规模和气势,而且那位绅士的后人也都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一一离世,没有产权纠纷,雁塔区文化局管着这个宅第,筹建者就找省上领导,由领导说话,很容易地就把这所宅第划拨给新成立的汉唐文化研究院作为办公场所。这个院落由于年代已久,很多地方年久失修,略显破败;九十年代又拆了一些中式建筑,建了一个新式的火柴盒样的办公楼,弄得这个地方不伦不类,也就没有人来参观了。
南柯到了单位,先到传达室拿了蒙养正给他的字,又看有没有他的信件。出了传达室,碰上党组书记沙翰臣,沙翰臣叫住他,说正好有事找他。南柯就随沙翰臣站在一棵松树下说话。沙翰臣说:“院里近期要开一个落实中央关于弘扬民族文化精神的选题规划会,省上一位领导要来讲话,想请你联系研究院实际,给领导写一篇讲话稿。”说完,沙翰臣又笑着加了一句:“稿费由院里按标准支付。”南柯一听有些头大,他沉吟了一下,问:“什么时候要?”沙翰臣说:“就这两三天吧,不超过三天,因为领导最后还要看一下。”南柯说:“不巧得很,我父亲病了,刚从乡下来,这几天我要陪他看看病。”他顿了一下又说:“要是缓上几天就好了。”沙翰臣关切地问:“你父亲什么病?不要紧吧?”南柯说:“可能不大要紧。他说他身上这儿疼那儿疼的,要检查检查。”沙翰臣说:“那你就赶紧给你父亲看病,看病要紧。”说着拧身走了。
望着沙翰臣大踏步远去的背影,南柯想:这下一定得罪他了。这已是他第三次拒绝沙翰臣给他派的活了。俗话说,事不过三,连续三次拒绝,沙翰臣一定知道这是他不愿意给他干,而不是这个理由那个理由。南柯其实就是不想给他干。一想到给领导写讲话稿或写什么狗屁文章,他就头疼,因为这种稿子或文章你得揣摩领导的意图写,并不由你发挥,话要说得冠冕堂皇,所谓官样文章,还要有点技巧、显点水平,真是难为人;二来他很厌恶这种差使,心想,我是专业人才,是搞研究的,不是什么狗屁文章都写的御用文人。其实,他早几年也给有关领导写过此类稿子,只是近年思想变了,用他的话说,是觉悟了,不愿再仰人鼻息写这种无用也无聊的文字游戏式的稿子了。南柯仰头看了一下松树的树冠,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来自松叶间并带有松叶清香的空气,心里冷笑一声,走了。
单位最近正在调整各部门领导,南柯是中青年业务骨干,有专著,副高职称,在同行中间多少有些影响,人际关系也不错,很有可能再上一个台阶,当研究室主任或《唐音》主编。现在的主任兼着《唐音》主编,快六十岁了,面临退休。两个月前,几位大学同学在一起闲聊,说到他的情况,同学都劝他抓住这个机会,弄个主任或主编当当,作为他人生里程中一个“标志性”的东西。有个在大学教书的同学说:人的一生要树立许多标志,这个“标志”或是一本著作,或是一个职位,它都标志生命前进的里程,标志人生进入了不同于以往的境界;生命渐趋于无,而人则在不断进步。看南柯还在犹豫,有个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的同学更是激励他说:你现在虽然也有了一本著作,可这本著作还不足以证明你作为一个学者的存在价值,也不是你的生命之作,你的生命之作也许还要等几年才能写出来,现在最能体现你生命进入一个新阶段的东西,就是当一个主任或主编。这个同学还告诫他,你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再搭不上这趟车,以后就更没希望了。这个同学还以他在官场的经验为他出谋划策,教他如何才能稳稳当当戴上官帽。南柯当时听了,觉得同学的话也不无道理,但他并没有按同学的话去做。他心里其实明白,要想上去,就得紧跟沙翰臣走,因为只有沙翰臣掌握着全院人的升迁大权,不跟或不紧跟都不行。可自己能做到巴结逢迎吗?他问自己。回答是:显然不能。最近这几年,他对陶渊明越来越感兴趣,他喜欢陶渊明的诗,喜欢陶渊明的为人,觉得陶渊明的诗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而陶渊明本人,则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精神上完满而自足的人。他知道他受了陶渊明太多影响,或者说自己身上与陶渊明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主要就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不愿巴结逢迎,“质性自然”,“违己交病”,“不慕荣利”。与陶渊明不同的是,他不喝酒,滴酒不沾,除了“性本爱丘山”外也爱美女。他心里冷笑:难道我南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必须靠一个外在的东西才能体现和证明吗?他想,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也就太悲哀了,活得也就没有多少价值和意义了。当然,他从同学的话中,也听出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这就是比下有余而比上还很不足啊。
南柯刚过了不惑。四十岁那年,他已经把一些问题想得很清楚:不能为追逐金钱而活,不能为当一个什么官而活,无论这官大还是小,“名利于我如浮云”,这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做学问,搞研究,甚至写一些随笔,这是他喜爱的,但他也觉得这一切的价值和意义不是很大。如何才能实现自己最大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向哪个方向努力?南柯是迷惑的。对这个问题,他还没有完全想清楚。
人生总是有一些想不清楚的问题。这是南柯的认识。
到了办公室,桌上厚厚一层土。南柯已经有几日没有来了。研究室不坐班,五六个人轮流值班。前年他搬到唐园住以后,更是来得少了。有时轮到他值班,他也不来,研究在家,看稿也在家。南柯打了一盆水,把桌椅擦净,然后坐下来,先看信件,后看报纸和杂志。报纸新闻,他最关心的是国际局势,最近他关注的焦点是美国打不打伊拉克?联合国核查人员仍然在伊核查,美国有两万七千名预备役准备转入现役,美国总统布什又发表了态度强硬的讲话。正看着,许梅打来电话,问他下午有没有事,他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许梅就请他下午三点到真爱唱歌。南柯问都有谁,许梅说都是文化人,两个《长安晚报》的编辑、一个作家,并报了名字,南柯基本认识,就说可以。南柯记得有位作家在报上写了一篇随笔,说吃饭其实是“吃人”的,意思是参加聚会吃饭,主要是看参加的人对路不对路,人对路了路远也要去,人不对路就是山珍海味也不愿意去。南柯想,岂止吃是这样,玩更是这样,玩也是“玩人”的。许梅是南柯的校友,也是中文系的,比南柯低两级,现在开着一家“春雨文化传播公司”,时常请一些文化人聚会。
南柯看看时间已到十二点,就出去到街上找饭吃。他走到研究院后面的一条小街上,看到有一个小吃摊在卖小米稀饭和馒头,菜有酸菜、生调红萝卜丝、凉拌土豆丝等,这正是他爱吃的。他就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一盘酸菜、一盘红萝卜丝,很香地吃起来。正吃着,旁边有人叫了一声“爸”,南柯转头一看,是他女儿。他问女儿干什么,女儿说和她妈也出来吃饭。顺着女儿所指,南柯看到前妻在街上走着,向他这边看。他对女儿说,去吃饭吧。女儿就走了。南柯离婚已经几年了,女儿是跟他的,但他不会做饭,女儿刚读高中,不能浪费时间,还要营养好,他就让女儿与前妻一起住着,由前妻照管女儿,女儿只是节假日跟他聚一聚。刚喝了两口稀饭,女儿又来了,说她和她妈准备在前边一家饺子馆吃饺子,要他一起去吃。南柯笑着对女儿说:“我已经快吃完了,你不用管我。”女儿依依不舍地又走了。吃罢饭,南柯想了想,找到那家饺子馆,坐到女儿身边。前妻笑着对他说:“女儿说,我爸混背了,居然坐在街上吃饭。”南柯说:“随便走,看到那一家小米稀饭很诱人,就吃了一点。”前妻说:“你这样的身份,在街上吃不掉价?”南柯说:“这掉什么价?难道一定要坐在饭馆、酒店里吃才不掉价?吃饭么,可口就行。”前妻笑笑不再说话。南柯跟女儿说了一会儿话,就说还有事便出来了。
看看表,才一点多。他想真爱也不远,散着步走过去吧。上到真爱四楼,才两点多一点。他给许梅打电话,说他到了。许梅说,你先要一个包间,要大一点的,先练练嗓子,想叫谁就再叫上谁,她随后就来。南柯就要了一个大包间。唱了一首歌,无人喝彩,他忽然觉得一个人确实孤单,就想再叫一个伴。一想起叫人,他立刻想到兰湘婷。兰湘婷学的是音乐,应该喜欢唱歌的。打通电话,南柯说,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的真爱唱歌,想请你来。兰湘婷笑着说,她正要去上课,上完课再来。南柯问什么时候下课?兰湘婷说大约三点多。南柯告诉了她来真爱的路线和包间号。
三点的时候,许梅和几位朋友到了。南柯与他们都很熟,握了手,几个人就在包间里唱了起来。晚报的编辑一男一女,女的唱歌热情很高,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老歌。男编辑则只顾与作家说话,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南柯惦记着兰湘婷,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看。他唱了一首蒙古长调《辽阔的草原》,刚唱完,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兰湘婷。南柯出了包间,在走廊上接听。兰湘婷说她已经到了真爱四楼,不知包间在哪里。南柯问清她还在门厅,就说:“你向里边直走,我在走廊上迎接你。”很快,他就看到了兰湘婷,稍令他意外的是,兰湘婷的身边还跟着柳晴。他心里想:这两人原来不拆伴啊。
进到包间,南柯给兰湘婷和柳晴各倒了一杯红酒,他端起一杯白开水,与她俩碰了碰,就请她们唱歌。柳晴先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南柯觉得她唱得还不错,有点专业水平。让兰湘婷唱,兰湘婷看了半天歌单,说没有几首会唱的。南柯说那怎么可能,这不是学音乐的说的话。兰湘婷让他先唱,南柯又唱了一遍蒙古长调《辽阔的草原》,这是他比较喜爱的一首歌,唱完大家鼓掌。他又唱了一首蒙古长调《天边》,唱完,掌声更热烈。他坐到兰湘婷身边时,兰湘婷对他说:“没想到你会唱这种歌,那种长调啊,很好听。”南柯笑笑说:“我去过草原,特别喜欢草原上的歌,那个长调深沉辽远、百转千回,听起来简单,却情深意长。”兰湘婷说:“真没有想到你唱歌唱得这么好!经常到歌厅唱吧?”南柯说:“其实很少来歌厅的。”兰湘婷看着柳晴,嘻嘻一笑,表示不相信。兰湘婷也唱了两首,一首流行歌曲,一首粤语歌,南柯对她说:“你的粤语歌唱得很不错。”
正唱着,作家要走,说五点还有点事要跟人谈,许梅就出去送。送回来时,她手里拿了一支红玫瑰,笑着走到南柯跟前,说是送给南柯表达心意。南柯知道许梅是开玩笑,接了玫瑰,又送给兰湘婷,说:“我送给你,也表一下心意。”兰湘婷盯着南柯的脸,南柯注意到,兰湘婷的脸一下子红了。兰湘婷接过玫瑰,放在桌上。又唱了一会儿歌,兰湘婷对南柯说:“我们一会儿先走,因为七点半要上党课。你在这里玩。”南柯说:“不去不行吗?”柳晴也听见了,说:“别的课可以旷,党课不行。”“那会怎么样?”南柯问。兰湘婷说:“影响入党啊。”六点的时候,兰湘婷说必须走了。南柯说他去送送。许梅说:“走什么啊?一会儿唱完大家吃个饭吧。”南柯解释说她们还要上课,让几个朋友先在这里玩,他一会儿再过来。
出了门,天上飘起了雪花。雪不大,一朵一朵的,悠悠地落下来。南柯觉得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兰湘婷让他回去,他说:“陪你们吃个饭吧,不吃饭不行。”南柯说他要给许梅打个电话,一摸口袋,没有手机,才想起忘在桌上了。兰湘婷说用她的,拿出来,却没有电了。柳晴就说用她的。南柯用柳晴的手机打自己的手机,许梅接了,南柯说:“我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去,你把我的手机拿上,你们如果要吃饭,去什么地方给我打这个电话。”许梅说等他回来再去吃饭。快到艺院门口时,兰湘婷说:“就在怡人餐厅吃吧,离学校近。”
进了怡人餐厅,里边人很多。三个人坐在一张桌旁,柳晴自觉地坐在离南柯稍远的地方,兰湘婷挨着南柯。南柯让兰湘婷两人点菜:“你们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兰湘婷点了一盘虾,柳晴点了一盘蹄花,说这个美容,南柯点了一盘青菜。等菜的时候,兰湘婷问他:“你不是党员吗?”南柯笑着说:“还不是。不过也在党校学习过了。”兰湘婷问:“是预备党员吗?”南柯说:“也不是。目前阶段,准确的叫法应该叫入党积极分子吧。”南柯就说了他的入党情况:“我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开会,不愿受拘束,可我这样的,在单位居然还属于年轻人行列,单位党总支书记几次找我谈话,要我入党。今年春天的时候,总支书记又在路上碰上我,问我:下午总支要开会,谈入党的问题,你赶紧把入党申请书交了。我知道书记是好心,因为单位中层领导要调整,一把手不是党员是不行的。我就交了申请。夏天还参加了半个月的党校学习。考试时,我还在教室开玩笑说:这题怎么出得这么简单啊,应该出难一些的。同学们都笑。”兰湘婷和柳晴也笑了。
菜上得很慢,吃罢饭,已经七点半了。兰湘婷和柳晴匆匆走了。临走,兰湘婷说:“九点课就完了,你们要是还在这附近玩,我们就再来。”
送走她们,南柯想起九点还要接女儿,女儿今天去西工大附中一个老师家补习,是第一次,他说好要去接的。再到真爱,许梅他们正准备走。南柯说他不能去吃饭了,他要接女儿。他到附中老师家的时候,正好九点。接了女儿,兰湘婷打来了电话,问他在什么地方,南柯迟疑了一下,说:“在西郊。”兰湘婷就说:“比较远吧,那我们就不去了吧?”南柯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