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
观察蜗牛的最佳时间是雨后的黎明。冈吉阿普裂谷的光线像水一样灵动,摇曳闪烁。发源于米默冰川湖的峡谷,就像一只巨型手套的手指,此时,水汽蒸腾,所有山谷都被水雾笼罩着,像蒙着一层薄纱。无论探索者对这里的地形地貌了解多少,在这种湿漉漉的空气中行走,心情肯定非常愉悦。在他们的眼前,山是流动的,像波浪一样不断改变形状,坚硬的石头和被风扭曲的树篱会突然冒出来,像是被包裹着羊毛,或者泡沫。荆棘上的水滴闪闪发光,如同一面面棱镜,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蜗牛顺滑地穿过湿漉漉的草皮,爬过干砌的石墙,留下一条条错综复杂的银色丝带。它们的外壳闪闪发光,鸽子灰色的半透明身体上闪烁着自己的分泌物,纤细的触角在他们面前晃动着,既探测着空气的湿度,也观察着周围的状况。蜗牛壳五颜六色,非常可爱,有的是浅柠檬色,有的是深玫瑰色,有的是发绿的烟灰黑色,有的是浅黄外壳绕着深色的螺旋,有的是玫瑰色外壳绕着乳白色的螺旋,有的是金色外壳绕着一条深色的带,有些像幽灵一样,白色外壳盘着灰白色的线条。其中大多数是树丛蜗牛,嘴唇黝黑,也有一些(不是很多)白唇的大红蜗牛,除了嘴唇,其他方面都很像。有些蜗牛的肩上还有一些亮晶晶的蓝色、绿色或深红色斑点,最近一组研究人员把这些蜗牛放在那里,追踪它们的运动轨迹和命运走向。
从维多利亚时代的理查德·汉曼比牧师和爱德华时代杰出的业余贝壳学家约瑟夫·曼校长开始,已经有好几代人在研究邓维尔庄园以及四周冈吉阿普石灰岩高沼地的蜗牛种群。卢克·莱斯加德-皮科克和杰奎琳·温瓦尔都在研究蜗牛群体的群体遗传学和生物多样性。蜗牛的演化史,像象形文字一样,就刻在它们脆弱的外壳上。他们分别观察深色和浅色的壳体,计算一条、两条和三条螺旋的比例,然后与前辈的记录进行比较。在汉曼比和曼的时代,蜗牛被称为螺旋生物,没有大红蜗牛或树丛蜗牛的说法。汉曼比认为,树丛蜗牛和大红蜗牛是不同的物种。对此,曼没有明确表态。根据他的观察,这些蜗牛是混合生活在一起的,但也不止一次观察到这两种生物分别聚集在山毛榉树的树枝上。
“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尽量靠近它们,是希望亲眼看看这两个物种之间的联姻是否属于正常现象。对于那些攀在树上很高的蜗牛,我用功能强大的野战眼镜观察,谨慎是勇气的重要部分。在一条山毛榉林荫道上,无数蜗牛攀在树上,我数了数,有六十对幸福的伴侣,其中有二十五对是大红蜗牛,其余的是树丛蜗牛。根据我的观察,我没有看到一起交叉联姻的情况,黑嘴唇的总是跟黑嘴唇的配对,而白嘴唇的跟白嘴唇的配对。H型变种是一种杂种蜗牛,体格较小,有粉红色或棕色的嘴和肋骨,我从来没有观察到这种品种可以交配。”
杰奎琳的论文即将完成,她的论文旨在确定蜗牛种群的变化(例如蜗牛壳条纹的减少和颜色的单一化)是否受到遗传和达尔文自然选择的影响,或者是否受到环境变化的影响。林地景观的斑块有利于形成条纹吗?最近画眉鸟减少,会带来什么影响?卢克对群体遗传学的关注范围更广,关注的种类也更多,但是,他对蜗牛种群的田野调查也持续了好几年,并发现了一些有趣(也可算是异常)的模式。
卢克和杰奎琳相互配合得很好,他们在潮湿的地面上悄悄走动,记录和绘制了各种颜色和形状的数字和位置。他们跟蜗牛一样仔细,也跟蜗牛一样不慌不忙,翻看一块块草皮和一块块石头。杰奎琳在一处“画眉鸟的砧板”前停下脚步,把被画眉鸟捣碎和吃掉肉的蜗牛壳收集起来放到一起,清点了一下,其中大多是深色条纹的,也有几个带绿色斑点的。带绿色斑点的这些原先不是在树林里的,而是在有鸡舍的田野和开阔的沼泽之间的树篱上的。卢克继续前进,随着太阳吸走薄雾并温暖了大地,他看到并闻到了燃烧的气味。有人在墙边放了大火,烧了一大片,烧焦了整块地,墙壁烧得滚烫。烧焦的木板碎片渗着焦油,散落在大火的边缘。卢克捡起两三个发黑的蜗牛壳,已经烧得看不出什么区别,手指一捏就碎了。不管放这把火是为了什么,这里已经乱套了。蜗牛特别喜欢聚集在墙壁上冬眠,这场火刚好就在墙根放起来。他一直在研究跟踪这些蜗牛,想看看它们是否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喊杰奎琳过来,她上来一看就傻眼了。
他们俩面对着灰烬、起着泡的杂酚油和被烧焦的地面,认定这是有人在搞破坏,这是对科学的亵渎。他们一直在踏踏实实工作,一步一个脚印,可是,这场大火几乎毁掉了这一小块地的一半。卢克说:
“这样一来,我们得到的结果就不准了。”
杰奎琳说:“就几只蜗牛,用不着这么伤感。”
“这哪里是几只啊,有很多。特别是在那堵墙上。”
杰奎琳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卢克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杰奎琳拨开他的手,拿起笔记本。她开始画着火区域的草图。卢克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人走过来。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穿着马裤,身后紧跟着一条黑白牧羊犬和一只羊。她一瘸一拐,好像是刚伤到的。过一会儿,她靠近时,他们看到她的脸上有严重的瘀伤,嘴唇肿胀。她提着一个大篮子,里面的鸡蛋整齐地排列着,但上面还沾着血迹。她是邓维尔庄园的主人,也是这块地的所有者,她叫露西·奈比。
“皮科克博士,杰奎琳,早上好呀。”她的声音非常亲切。
他们都没有提起她的伤情。卢克说:
“你的一把火毁了我们的研究。”
“不是我干的。甘纳才是始作俑者,当然,我也有分。他想建层架式的鸡笼,在草甸那边。于是我们烧掉了旧鸡舍。反正也要塌了。我没顾着蜗牛。这里到处都有蜗牛,对不对?我是说,这里的蜗牛不算最多……”
“好吧,就因为这堵墙……”
“我很抱歉。无论如何,甘纳……”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没有这个必要。她喊了那条叫雪莉的狗,也喊了那只叫作托比亚斯的绵羊。它们一起小跑着过来。她说:“用新鸡笼,可以让母鸡多下很多蛋。”她的眼皮迅速拱起来,看上去像是在眨眼。她是不想让杰奎琳对鸡笼里的母鸡说三道四。露西有点严肃地说:“在你们的研究报告里面,你们可以把甘纳闯的祸称为不可抗力。”
卢克说:“我宁愿蜗牛活着。”
露西·奈比说:“所谓不可抗力,就是无所谓你想要什么。听懂了吗?”接着,她朝庄园的方向走去。庄园坐落的地方,就像手套里最长的手指的位置,旁边的米默冰川湖,又黑又深,在芦苇丛生的岸边。露西的原名叫露西·霍尔兹沃思,她继承了这个庄园。她的丈夫就是甘纳,甘纳生于惠特比以北的斯泰思小镇的一个航海世家,她刚接管这个庄园的时候,他就来帮忙,后来他们俩就结婚了。现在,是他负责管理农场,农场里主要饲养高沼地绵羊,还养了一些母鸡、鸭子和鹅。最近,他装了火鸡围栏,跟监狱很像。他们出租一些瘦弱的小马供游客玩乐。露西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她有三个孩子:卡拉、埃利斯和安妮。
卢克说:“有时候,我就觉得这个项目不靠谱。”
“是吗?我觉得还能做,除非有人用核弹之类的东西杀死所有蜗牛。”
“反正,你的论文数据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
“我明白。我一直在想……”
卢克伸手去摸她坚实的手指,她又把他的手拨开。
“我决定去问问莱昂·鲍曼,看他是否愿意让我参加他的研究项目。我想做硬科学。我想研究记忆生理学。我以为你会研究蜗牛的巨大神经元,研究它的传导性能。这是非常精确的研究,我想做像这样的事情。”
“明白。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那是我要做的。和康拉德·洛伦兹有关系。我读他的书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他支持本能,反对现代观念,即一切都是环境的产物。相反,他认为一切都是内在反射的产物。我想进入这个领域,研究其中的奥妙。他在书上还写道,我们对‘学习的生理机制’一无所知。然后,我想就是这样,这就是接下来的事情。这可能是我的下一个研究领域。鲍曼在鸽子视觉方面做得非常好……”
卢克说:“行吧。但他不是一个好人。”
“没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人品非常重要。我会想念你的。”
“想念我?我还会来跟踪蜗牛的……”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别。”
“先别说‘别’字,你要听完我要说的话……”
“好吧,好吧。别说了。我们这样就挺好的。”
卢克伸出一只手。杰奎琳向后退,她的身体和他之间的距离变得有点太大了。他想,这不和求偶舞正相反吗?这是躲避异性的一个仪式性举动,她进一步完善了,而他看出来了。他想到了洛伦兹关于动物行为的研究。如果不接受雄性,大多数雌性动物会撕咬,会抓挠或咆哮。她只是退了一两步,但迹象很明显。她并不喜欢他。作为一名科学家,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尽管她已经非常明确地表明了态度,但他还是非常想要拥有她。
她再次弯下身,在笔记本上画这块焦土的草图。卢克靠着墙,凝视着远处的高沼地。他经常想,他可以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一种关于爱情或欲望的科学实验。对于他自身的行为,有一个科学的解释就是说,同类的雄性物种,比如狒狒和猿猴,整天就想着性和竞争,整天就想着找雌性,争取和它们交配。他已经认定了杰奎琳就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但是,那个科学道理无法解释这一点,解释不了他为什么不能做出更理性的决定去找一个更顺从、更愿意接受他的女人。初看到杰奎琳,他就认定她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那时,她才刚刚结束少女时代,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清纯,简直是白璧无瑕。他想,这里面的机制是否类似于印刻。你可能会收到一波信息素,让你充满了渴望,但是,那不也让你陷入一年又一年看不到希望的等待吗?他想到刚刚破壳而出的小天鹅会把鹅或者鸭当作父母,甚至发出类似声音的拉杆箱也有这个待遇。
他想到露西·奈比养的绵羊托比亚斯,这只羊肯定把自己当作介于人类和牧羊犬之间的动物。但是,人类经常追求没有希望的爱情,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而他们本应是独立的存在。也许,某个原始的脑细胞正等着被一张脸唤醒,看一眼她的臀部,或者听到她的声音,也会唤醒这个脑细胞。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印记,等着被激发?杰奎琳的动作敏捷、利落,她棕色的双眸灵动活泼,但她不是特洛伊的海伦,也不是能让众多工蜂甘心效劳的蜂后,更不是吸引飞蛾扑过来送死的紫色灯火。事实上,她另一个追求者一直表现得很矜持,甚至跟刚才杰奎琳躲卢克一样躲着她。在和卢克相识之前,杰奎琳就一直对马库斯·波特很有好感。卢克很看不起马库斯,马库斯的目光总是很茫然,好像他需要一个女人来帮他确认衬衫的纽扣是否扣对了,穿的袜子是否正好是一对。马库斯不仅是个呆子,他还很瘦弱,脸色苍白。除了盲目地绵软无力地捅一捅,很难想象他在床上还能干什么。他认为杰奎琳肯定不是处女了,但他相信她还没有与马库斯·波特一起睡过觉。这也是一个谜。可是,她总是那么温柔、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对于失败的爱情,他感到奇怪的另一件事是人总是和理性对立,不顾对本能行为的理性观察,总是希冀情况有所变化。卢克没有见识过很多这样的情况,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过——那些本来追求不到的对象突然改变心意,爱上惨遭拒绝的人。他知道有一两个退而求其次接受备胎的情况,男人女人都有,然而,他们情感最热烈的区域,专门为爱的人留的空间,永远地关闭了。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因为他在观察。你可以对人类的爱情进行实验,就像挑一些猿猴、兔子、山雀或马鹿去做实验一样。你可以让你自己感染或接种各种菌株(你要清楚有什么后果),医生也经常在自己身上做疫苗实验。他想被治愈吗?不,他想要杰奎琳。他苦涩地观察到,不管是纯粹的理性,还是自我保护的盲目本能(更不用说传宗接代的必要性了),都要求他放弃这个明显徒劳的追求。太阳升高了,已经挂在山顶,卢克充满爱恋地看着杰奎琳,此时,她正蹲在被烧成灰烬的草丛和石南花丛中。
杰奎琳尽力专注地画着她的图。她不喜欢令别人失望,尤其是卢克。然而,相比于她对电传导率的关注,以及她研究巨大神经元活动的积极性,这点心思是微不足道的。杰奎琳·温瓦尔和弗雷德丽卡·波特一样,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女人。而她几乎随随便便地就实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梦想。她在卡尔弗利的郊区长大,父亲是药剂师,母亲是幼儿教师。她的父母对她在学校的表现非常满意,但从未对她说过“你将来会上好大学”,更不会说“你将来会成为科学家”或“你会做出一些重大发现”这样的话。自然研究对人的成长很有好处,而杰奎琳专注开展研究的能力表明,她具有友好、朴实而热情的天性。杰奎琳的父母和杰奎琳都认为探索自然是有趣的爱好。他们认为她会结婚生子,而这种爱好对于以后教孩子认识这个世界非常有用,可以让孩子有事可做。杰奎琳和弗雷德丽卡有所不同,她并不总是也不希望成为班里的特优生。但是,她的学业表现那么优秀,肯定会去上大学,这也是学校对她的期望,而且,杰奎琳那时对知识的渴望也鞭策着她去上大学。
对于自己的未来,她也有着传统的期待。未来的某一天,她会遇到那个对的人,也会披上白色的婚纱,在管风琴音乐的伴奏下,和那个人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在此期间,她也谈了好几次恋爱,有些是出于生理上的好奇,有些是她想走上她之前所期望的那条道路。在此期间,她一直跟马库斯·波特保持着若有若无但根深蒂固的关系,她没有和他睡过,对于他,她有强烈的母性责任感,与此同时,她很崇拜他的数学天赋。马库斯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像是个真实的存在。当杰奎琳认识到自己的雄心壮志时,她开始怀疑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选择了他。显然,他不可能是让她穿婚纱的那个人,他不会是那种烧了晚饭和她在烛光下一起吃的人,也不是和她在浴室里光着身体燃烧激情的那种人。正因如此,她可以继续专注于工作,把考试、论文、蜗牛以及记忆生理学放在首位,还不至于认为自己是一个怪物。她希望能躲开别人的注意力。最好都不必要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人家不怎么注意到你,你干什么都会顺利一些(至少如果你是个女人)。
弗雷德丽卡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别人会把目光投向她,各种荣誉都会青睐于她,她走在街上的时候大家都会认得她。她想拥有一切,爱情、性爱和思想。她还结过婚,生了利奥,并竭尽所能去过好小日子。杰奎琳觉得她比不上马库斯这个聪明过人的姐姐。但是,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有无穷的好奇心,因此她有一股巨大的动力,她渴望去探索这个,接着探索那个,再接着去探索另一个。她的好奇心就像住在山洞里的一条龙,必须给它喂食,绝对不能拒绝,如果她不给它喂食,它会毁灭她。接下来,她要向莱昂·鲍曼说明这一切。她很想对卢克说:“我不值得你对我太好了,跟我在一起,你会感到孤独的。”但是,她知道不说出来也许会更好。她希望卢克能将对她的爱转移到别人身上,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着一起共事。
卢克经常梦到杰奎琳。在他的梦中,她有时是一只棕色的鸟。大多数时候,她是一只棕黑色的黑鹂,尖锐的喙是金黄色的,眼睛也是金黄色的,可是,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通常,这只黑鹂比一般的黑鹂大,很像雉鸡,昂首挺胸,步伐矫健。它会出现在树丛蜗牛中间,那是他总能见到杰奎琳的地方,并且,这只鸟会忙着收集蜗牛,将它们堆在平坦的石头上。他知道(这是一个简单的梦),他不应该跟着它,但他还是会跟着,这只鸟会看着他,侧着长着深色羽毛的头,金色的喙闪闪发光。有时,也不算经常,它会把蜗牛从壳里啄出来,蜗牛会挂在它的嘴上,不停地蠕动。有一次,他抓住它,紧紧抱着它,而它会一动不动,毛茸茸的,很温暖。过一会儿,他会感到它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知道他必须做出决定,要么放开它,要么杀了它,然后,他会在一身汗水中醒来。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梦。但这种说法不对,其中的含义不能随便简化。它棕色的羽毛,它的警惕性,它纤细的双腿,以及怦怦乱跳的小心脏等改变了他,也改变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他对此进行了科学的思考。当她进入大脑的记忆库时,她会发现一个女人变成了熟睡中的男人脑壳里的一只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