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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CHAPTER —

……画眉鸟说:“这是最后一棵树。”这最后一棵树是一株矮小的荆棘,黑色的枝丫被风吹歪了,偏向他们来的方向。“从前,”画眉鸟说,“更远的地方还有树。早些时候,远处有一棵发育不良的树,叫克鲁姆霍尔茨。这里越来越荒了。”

他们望着沉沉的暮色,曾经有树木扎根的峭壁已经很难看清。

“现在没有人会去那里。”画眉鸟说,“从前,在冬天来临之前,还是有游客的。如今,他们都很害怕啸鹟,它们的叫声太吓人。现在的冬季也比以往更长。白天,这里到处都是啸鹟。”

“根据地图和史书记载,”阿特格尔说,“我们要找的地方在另一边。我们必须赶在冬天来临之前离开这里。”

“不能让追捕者找到我们。”马克说。

“我有生以来,就没有看见有人到过那里,也没有人从那里出来。”画眉鸟说着抖开有斑点花纹的羽毛。他的有生之年不长,活动范围也很有限。他的羽毛很厚,坚硬、粗糙。

“那边是什么样子的?”阿特格尔问。

“都是矮灌木丛、石头、苔藓和地衣,池塘水很深,水面结冰,河流都结冰。我听说还有一些白色的东西,在雪地里跑得很快,会躲进洞里。池塘里有动作敏捷的灰色蝾螈。他们说那里的地衣能吃,虽然不算美味。不过都是道听途说,我没去过那边。”

“啸鹟呢?”

“没有活人见过它们,”画眉鸟说,“听到它们的声音,就差不多活不成了。它们飞得很快,滑翔而过,像灰色的影子,它们的声音……”

“怎么样?”

“据说像吹口哨,声音很尖,任何活物听了都受不了,没有听不见的。你听起来可能只是一点声响,狗听起来会像听到口哨声一样。但是,啸鹟的叫声能够刺穿任何动物的耳膜,不论是鸟、人、熊、雪鸡,哪怕是你那个看上去像死了的爬行动物。”

阿特格尔看了看多拉克西列克斯,自从上次被野火烧了之后,他就没有了生命迹象。

“我听他的,”阿特格尔说,“如果有人可以叫醒他的话。”

画眉鸟说:“如果啸鹟叫醒了他,你就活不成了,还听什么。你很快就只剩一堆白骨。”

夜幕降临前,他们挨着最后一棵树搭起了帐篷。周围声音很嘈杂,有时是高声怒吼,有时是嗡嗡作响,有细腻柔滑的,也有像颤抖的。冰冷的风呼啸吹过这最后一棵树干枯的枝丫,让枝丫咯咯地叫。还有尖锐刺耳的,像口哨声,是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分不清楚。马克说,夏天,他听海豚在南方蓝色的水里唱过歌。他们就是从那儿来的。“这风就像针,像刀,”朵儿·特罗斯托说,“也像猛禽的利爪。”他们嚼着肉干和葡萄干,不过东西太少了,很快就吃完了。

早晨下着雪,雪花很细,又干燥,被强风一阵阵吹着,始终在空中盘旋,能见度很低。他们讨论着应该让谁出去看看情况。马克问阿特格尔,地理书中有没有这个地方的地图。阿特格尔说有几张北方王国的地图,地图上没有清晰的边界,分不清哪里跟哪里。地图上有几条河流,还画着许多传说中的野兽,有的有二十条腿,有的长着弯曲的爪子。上面写着:“白色荒原”。他记得,地图上有一两条看不到尽头的小路,箭头向北,指向地图界外。书很精美,每一页的边上都画着金色的苹果、深红色的樱桃以及翠绿色的藤蔓,还有铁斧和打火石。

马克之前是个小厮,朵儿·特罗斯托记得,一开始他总嘲笑阿特格尔这位年轻的王子,阿特格尔会跟他们讲他读过的狩猎书、历史书和地理书,这些书都是他在南方那座白色巨塔里读的,马克说阿特格尔在那里读书就像坐牢一样。朵儿·特罗斯托知道,正是阿特格尔运用他的知识,带着他们穿过了森林。他会好多种语言,可以和陌生人交流,他读过关于如何追踪和潜行的书,所以他们能在艰难的环境中找到食物。马克教会阿特格尔怎样抓鲑鱼,怎样偷蜂蜜,怎样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在小酒馆里和当兵的瞎聊。现在,他们不再是王子,也不再是小厮和保姆了,他们经历了磨难,皮肤变得粗糙,肌肉充满力量,眼光也变得很尖锐。有一条蛇曾经教过阿特格尔兽语,不过,朵儿觉得,他们现在已经融入动物圈子了,他们可以像狐狸一样藏在树林里,像野兔一样躺在草地上,不会被人家发现,也可以像狼一样在山上行走,如履平地。

马克说,天太冷了,到了夜里,他们无法看着星星走下去了。

接着,在风声和树枝的噼啪声中,他们第一次听到了口哨声。哨声起起伏伏,音调不断升高,后来就听不到了。他们知道,声音并没有消失,他们的大脑正被搅弄。朵儿的勇气消失殆尽,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瓜、一个疯子,她竟然为了寻找一个可能仅仅是传说中的王国,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王国,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这里。马克也傻了,他觉得也许这次真的无路可走了,面前只有茫茫的冰雪,而身后是一直在追捕他们的人,不管他们躲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遭他们折磨摧残,像家禽挨宰的时候一样。阿特格尔觉得那声音太可怕了,会摧毁他们的大脑。随后,声音渐渐消失了,他们都感觉获得了解放。阿特格尔想到在皮帽子下搓两个小毛球,塞进耳朵里。

早上,两个男孩出去了,朵儿留在了荆棘树下。“如果我们三天内没回来,”阿特格尔说,“你就必须回去。我不在,士兵应该不会伤害你。”

“别胡说,”朵儿说,“无论怎么样,我都会跟着你们。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跟丢过。”

在刺骨的霜冻中小心翼翼地走了一两英里之后,他们发现耳朵还是用得着的,他们需要仔细听脚下是否有裂缝,附近是否有脚步声,是否有树枝折断,是否有翅膀的拍打声。他们在刺柏中间发现一条小道,顺着这条小道,他们走上了更宽阔的一条小路。他们稳稳地踏上去,马克注意到沿路有一些石头,那些石头可能是人家放在那儿当标记的。云层越来越低,越来越厚。细看之下,他们发现石头上有划痕,一块石头上有一个箭头,像三只爪的鸟脚印,接着发现另一块也有同样的痕迹。他们决定,如果再发现一块,就回去接朵儿,把食物拿来,然后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一阵风吹起,冰雪从脸上刮过,像刀子割过一样。他们听见风中传来了歌声。起初,他们都没有提起,让歌声留在自己的心中,伴随着他们的脚步以及血液的流动。最后,马克忍不住说:

“你听到风中动人的歌声了吗?”

“你也听到了。歌声很悠扬,像笛子一样。”

“也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不过,那些都是冰雪房子。”

“也许是啸鹟的叫声。”

“也可能是啸鹟受害者的灵魂的叫声。”

他们奋力向前走着,前方越来越模糊。他们再也没有发现标记。风裹挟着冰雪,击打在他们身上。马克说:

“歌声太悲伤了,令人难以忍受,难以忍受……”然后,他摔倒在阿特格尔身后的雪地里。阿特格尔回头时,他脑海中的甜美旋律,顿时变成了高低起伏的口哨声。在倒在马克身边之前,他伸手,用戴着皮毛手套的手指,摸出羊毛球,赶紧塞进耳朵里面。羊毛球并没有完全挡住口哨声,只不过让声音变小了,听起来像颇有穿透力的窃窃私语。然后,他看到有些东西,一只、两只、三只、五只、八只、十三只,张开灰色的翅膀滑翔而来,和迷雾融为一体。它们伸着天鹅一样细长的脖子,身后蹬着鹭一样的细腿,长着淡金红色明亮的喙,形状像短弯刀。它们围成一个圈,落在马克和阿特格尔的周围。马克惊悚地看到,在弯刀喙的上方,它们长着跟人一样的脸,有一双眼睛,眼睛上面有拱形的眉毛。它们的头发被遮在羽毛下面,或者说和羽毛融为一体,在肩膀上抖散开来。它们的脚踝长着羽毛,脚踝以下长着爪子,爪子紧紧地抓住冰冷的石头,而脚踝以上和人的双腿无异。灰色的翅膀像宽大的斗篷,而斗篷下面则是人形的身体,它们的身体和女性一样,有高耸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肢,只不过上面长着白色的绒毛。阿特格尔无法动弹,尽管他听得见、看得见。

夜色越来越浓,在雪白的大地上,啸鹟开始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它们的爪子僵硬地挪动,但长长的脖子像迷人的蛇一样,优雅地扭动着,冲着这两个人鞠躬、唱歌。阿特格尔知道,它们吹口哨其实是在唱歌,但他听不懂它们唱的是什么。他尽力想听清楚,把面前这些东西当成鸟,但听到的只有咯咯声和咝咝声。接着,他把这些东西当成女人,但听到的只是毫无意义、含混不清的音符。然后,他发现,不知怎的,马克被缠在一只冰丝茧里,这个茧就像光亮透明的寿衣,渐渐地,寿衣变得坚硬,像棺材一样。他的手和脚也都缠绕着细丝,他想挣脱掉,却无能为力。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必须听懂它们说的是什么话,它们在说什么,否则他一定会没命的。他尽力听着,他这辈子从未这么用心听过别人说话。他想听懂它们在讲什么,发现它们的语言极度混杂。它们的羽毛和皮肤在发声,它们的喙、舌头和牙齿也在发声,各个部位都在发声。他能够听到声音,甚至可以组建这些音符,于是,他在脑海里对这些音符进行分割和重组,像把一件紧身大衣裁剪成两部分,然后左脑和右脑同时发动,将它们缝合成新的整体。“可惜,”他说,他终于说出一句奇怪的话,这时,他的舌头感觉像皮革一样僵硬,“可惜,雌鸟,鸟女……友善的……动物……这个……男人……也是……友善的。”我们是好人,他喊着,小声喊着说,请求它们不要伤害自己。一只啸鹟说:

“他听得懂我们说的话。”

“我听得懂。”

“他居然从口哨声中听懂了我们说的话。”

“我听得懂你们说的话,啸鹟。我听得懂,也会说。”

他用鸟语说:“是蛇王教我的。”他用人类的语言说,“不要伤害我们,我们是迷路的人,没有恶意。”接着,他用啸鹟的语言说,“我能听懂你们说的话,你们也听得懂我说的话。”大脑里仿佛有一把刀,将大脑切割成两半,又同时跟两半都有接触。

它们停止唱歌,凑到一起,围成一圈,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口哨声。然后,它们又回来,其中一个低声吹着口哨,吞吞吐吐地说:

“我们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过夜,不会伤害你。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

“我们也会把你的朋友带去。他没事,会醒来的。”

它们用三对六只爪子抓起马克,飞走了。透过厚厚的毛皮衣服,阿特格尔感受到带鳞片的爪子紧紧抓着他,离开地面越来越远,冷风灌进他的帽子里。他们向北飞行,很快消失在黑暗和狂风中。渐渐地,阿特格尔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他就在一个山洞深处,身边有一个火堆。马克在他旁边睡着,冰丝茧已经融化了。鸟女们在岩石壁架上,用尖锐的喙啄着灰色的翅膀。它们给他带来了汤,味道很苦,灰溜溜,黏糊糊,装在一个高大的罐子里。它们围在他身边,问他是谁,要去哪里。他觉得无法隐瞒,就告诉它们,他叫阿特格尔,是哈雷那的王子。他还告诉它们,那些黑色的船涌入港口时,他就从南方逃了出来,他还有几个同伴,除了马克,还有他的家庭教师朵儿·特罗斯托,还有几个在途中死掉了。他还提到,据说,他父亲在北方有个表兄弟,叫哈马斯基尔·弗维尔德·乌尔夫。朵儿告诉过他,乌尔夫会给他提供绝对安全的庇护,躲开巴尔巴桑格从莫莫里派来的间谍和刺客。他也说,这个北方王国也许只是一个传说。朵儿是将他藏在洗衣车里面的时候说给他听的,当时他以为是真的。但是,随着旅途越来越艰难,他渐渐起了怀疑。也许,除了冰天雪地和闪烁的寒光,荒芜的北方什么也没有。

“有这个王国。”一只啸鹟说,她叫巴泽道,“再过去有座冰山,就在那山谷里面。这个王国有很多名字,有人叫它霍夫花园,也有叫它哈勒拜或者韦拉尔登的。我们叫它韦拉尔登。韦拉尔登的国王一直都是法术高强的巫师。他们会变身,能够随意变成狼或者熊,然后出入荒地,视察王国的边界,他们还会和风神对话,用耳朵听就知道结冰的范围是否扩大或缩小了。在韦拉尔登,只有男人可以变身,女的就留在山谷里,纺纱、带小孩、照料果树和鲜花,从未离开过山谷。我们也想出去,也想感受风雪与黑暗的速度,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危险。我们诱惑了一个年轻学生,让他把他会的都教给我们。然后,我们用羽毛做外套,可以在夜间飞翔,哪怕是暴风骤雨。拂晓前,我们会越过山壁飞回来,把杂乱的头发编成辫子,穿上长袍、穿上拖鞋,然后到果树下唱着甜美的歌。但是,我们被一个女叛徒出卖了,事情败露,我们遭到了羞辱。愤怒的人们在韦拉尔登城门外烧了我们的女性衣物,差点也要把我们烧死。但是,我们给他们造成了一点恐惧,我们在他们的脑海里吹响了口哨,把他们吓坏了,结果他们仅仅赶走了我们,仿佛一群叫嚷的鹅,声称我们是不干净的邪灵。所以,我们乘风而行,躲开猎人和雪鹰,来到这个没有活物的地方。我们越来越生气,因为没人能听懂我们讲的话,直到你来。”

他们一直聊到深夜。阿特格尔很有礼貌地听她们讲完悲伤的流亡故事,才提起自己的事,然后他问她们韦拉尔登的国王是不是他的亲戚哈马斯基尔·弗维尔德·乌尔夫。她们说应该没错。她们不敢靠近那座城市。“不过我们会送你们一程,”巴泽道说,“帮你们穿过那片荒野,还会帮你们找吃的。和我们相比,你们一路上会遇到更大的危险,一些古老的敌人,寒冷、黑暗和饥饿,比我们可怕得多。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空盘旋、飞翔这么久,从未见过有人从这里平平安安地过去。我们可以让你看看那些尸骨,人都被冰封了,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还有那些平时很了不起的马儿和雪橇狗。我们也想和一些人说说话,可是,听到我们的歌声,人家都死了,就你们没死。果真到了韦拉尔登,也许,当你见到哈马斯基尔·弗维尔德·乌尔夫的时候,你会跟他提到我们,说起我们流浪的经历。”

阿特格尔鼓起勇气问巴泽道,她是否想变回女人。她说,不想,翅膀掠过风的感觉和在暴风雨中自由飞翔的感觉,她绝对割舍不掉。但她希望别再被韦拉尔登人唾弃,希望又可以和亲人在一起喝酒。

第二天,朵儿·特罗斯托看到一些东西朝她飞来,飞得很快,穿过沉沉的乌云,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八个、十三个,其中有两个背着什么东西,飞得比较低。她看到那些东西长着长长的脖子和尖尖的喙。她飞快地从最后一棵树旁的火堆中拿出一块烙铁,准备和它们拼命,至少得干掉几个。但是,阿特格尔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告诉她不要伤害这些啸鹟,因为它们是朋友,不是敌人,会帮助他们穿过荒野。

于是,一群啸鹟一起载着他们,继续前行。一路上,它们叽叽喳喳,聊得没完没了。他们穿过冰冷的灌木丛和冰冷的沼泽,专找地下洞穴睡觉。尽管阿特格尔一直在和巴泽道说话,但朵儿·特罗斯托仍然不信任这些啸鹟。朵儿觉得它们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而且反复无常,随时会丢下他们一走了之。尽管它们长着乌黑的眼睛、柔滑的睫毛和弯弯的眉毛,她还是觉得它们的眼神冷漠无情,不像人类。她觉得它们在算计她。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帮助和保护他们,说不定一会儿就会害他们,把他们变聋。她看到巴泽道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阿特格尔身上,而巴泽道的姐妹们则一直看着巴泽道,它们的鸟头可真漂亮。但是,朵儿不明白它们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思想。

经过几天奋力前行,他们在寒雾中隐隐约约看到远处的山峦,冰封的山顶拔地而起。飞近,他们看到高大的石头路标,接着是雕刻着图案的门柱,前方好像有一条路在山间蜿蜒,这条路人迹罕至,但依稀可见。啸鹟放下三个旅行者,伸展开翅膀,扇动了几下,也叫了几声,估计是在感叹好不容易到了。

“累死了,”巴泽道说,“真要命。不过你们可以进山了。你得小心背后追捕你们的人,不管碰到什么生物,都要跟他们好好说话,不管是蠕虫还是狼,那里的东西都说不准是什么变的。”

三个旅行者对啸鹟表示感谢,阿特格尔想拥抱巴泽道,但她向后退,长长的脖子歪到一边。

“我不会忘记你的,”阿特格尔说,“永远。”

“我们还会见面的。”巴泽道说。

门柱上雕刻着螺旋上升的图案,有狼、龙、蛇和信天翁,有野兔和蜗牛,还有那片寒冷的土地上最不应该有的东西——树枝上的蝴蝶。夜幕即将降临,他们匆忙进山了。在他们的身后,一群啸鹟像箭一样飞走,不一会儿看起来就像一群蜜蜂,最后完全消失在黄昏的天空中。

他们继续走进山里,暮色愈加浓重。他们注意到山腰上有微光闪烁,像有人在眨眼,又像百叶窗背后点着灯笼,百叶窗时关时开,是用来发出信号的。马克觉得他们像是来自投罗网的,他紧紧握住刀把,脚步很轻。他们面前的山很陡,黑乎乎的一片,空中的星光逐渐暗淡、消失。他们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往黑暗的山里越走越深。走了很久,他们决定休息一下。他们抱成一团,裹在皮帐篷里,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

他们被一只小公鸡的打鸣声叫醒。打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声音清脆,仿佛在向看不见的日出致敬。接着,他们看到山边出现淡淡的金灰色曙光。随着阳光铺洒大地,他们看到,尽管背后和周围都是冰封的黑色玄武岩,他们的前方却是一堵白色的城墙,将城内与城外的山谷决然隔开。城墙上有城垛,几只黑色的公鸡在上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时不时打着鸣。他们看到城垛之间有人脸晃动。城门是一面巨大的栅栏,用树干制成,装着明亮的铰链和硕大的锁。阿特格尔刚刚上路就已经在设想此时他会放声大喊:

“我叫阿特格尔,巴尔巴多里亚之子,哈雷那王国的王子,来自南方小岛,我是来寻找亲族的。”

实际上,他是这样说的:

“我们是三个疲倦的旅行者,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请您放我们进去。”那几只公鸡一起打鸣,仿佛一曲狂野的合唱。大门敞开,早已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阿特格尔、马克和朵儿·特罗斯托背着沉睡的多拉克西列克斯走进了这座神奇的城市。

城内和城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在他们的眼前,是宽阔的白色街道,房屋都开着窗户,壮观的喷泉正在喷水,阳台上盛开着猩红色、金色、紫色和蓝色的花朵,树木枝叶繁茂。他们抬起头,大吃一惊:那是夏天的骄阳。自从被野火烧了之后,多拉克西列克斯就一直在昏睡,像死了一样,跟石头一样沉重。此时,他醒过来了。他展开翅膀,伸直尾巴,张开爪子,抬起头,眨了眨有麟片的眼睛,轻快地爬出马克的背包,走到地上,一蹦一跳。他突然的苏醒和活跃的状态,超出三人的意料。他们穿过许多条漂亮的街道。总有一群人跟在他们身后,但没有靠近。朵儿·特罗斯托感觉穿着皮毛衣服太笨重,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人停下来,脱掉大檐帽、风帽和厚重的外套。他们的步伐更轻快了,原先冰冷的皮肤感受到了温暖阳光的抚摸。他们走进一个大广场,广场上有一圈喷泉,燕子在空中飞翔,还有一座竖着罗马柱的大厅。大厅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阿特格尔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男人。他留着茂密的黑胡子,黑色的鬈发看起来像一串串葡萄,黑色的眉毛下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他穿着黑色的长袍,长袍上绣着绿色和金色的图案,不知道是藤蔓还是蛇,长袍上还缀着宝石花,墨蓝色的星星不停闪烁,还有月亮、太阳和金苹果。他佩带一把重剑,剑鞘很旧。他走下台阶,先后拥抱了阿特格尔和马克,接着又充满敬意地抱了一下朵儿·特罗斯托。

“欢迎,”他说,“欢迎,阿特格尔、马克,还有朵儿老师。我一直在等你们。我就是哈马斯基尔·弗维尔德·乌尔夫,到了这个城市,你们就没事了。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你们先洗漱一下,然后吃点东西,接着,你们可得跟我说说你们一路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他重复了一遍,“到了这个城市,你们就没事了。”

这是自从出发以来他们首次没有感到恐惧。他们觉得,哈马斯基尔·弗维尔德·乌尔夫说得没错。在他的城市里,他们很安全。

阿加莎对围在她身边听故事的人说:“故事到此结束。”

所有人都没说话,异常安静。

利奥说:“结束了?”

“结束了。”阿加莎说。

那是1968年的夏天。这个故事讲了两年。两年来,几乎每个星期天阿加莎都会讲,直到这天故事宣告结束。故事漫长曲折,本以为永远不会结束。最初的听众是阿加莎的女儿莎斯基亚,她今年八岁了,还有弗雷德丽卡·波特的儿子利奥,他们母子住在阿加莎位于肯宁顿哈梅林广场的家里。住在广场对面的阿吉蓬家有两个孩子,分别叫克莱门特和萨诺(全名叫阿萨内修斯),后来这两个孩子也成了常客。弗雷德丽卡自己也总会过来,丹尼尔·奥顿也常常一起来。丹尼尔是弗雷德丽卡的姐夫。他是一个牧师,不过不穿牧师服。他是一个专业的倾听者,在本地的圣西蒙教堂任职,负责接听绝望的人打来的电话。还有两个听故事的人是奥托卡尔家的双胞胎约翰和保罗。约翰是编写计算机语言的,保罗更喜欢别人叫他“扎格”,他是“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乐队的主唱。阿加莎这么断然宣告故事结束,让大家都难以接受。阿加莎合上笔记本,表情一如往常地平和,镇定自若。

利奥皱着眉头,红色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还不能结束。我们还有很多没听到。那些啸鹟后来怎么样了,他的叔叔是什么样的人,他爸爸在哪里,这些都还是谜,一直等着您揭开谜底,结果您却说,您却说……”

莎斯基亚睁大眼睛,也张着嘴。她没说话,白皙的皮肤现在紫一块、红一块。过一会儿,她吼了一声,应该是出于本能,她实在怒不可遏。泪水从她紧闭的双眼中喷涌而出,顺着脸颊落下来。阿加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莎斯基亚甩开她的手,一头扎进了丹尼尔的怀里,丹尼尔用大手抱着她。

“怎么回事?”萨诺问。

“怎么说停就停了?”克莱门特问。

所有人都对这样的结尾感到不满,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阿加莎好像对大家的激烈反应有些吃惊,但她什么也没说,双手拿着笔记本。

“我觉得,这就是圆满的结局。”她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喝点茶吧。”丹尼尔说着走进厨房。他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同时听到利奥清脆的声音,和他妈妈的声音一样清脆。

“这哪里圆满?根本不能算是结局。”

“什么样才算是结局?”弗雷德丽卡问,“结局总是虚无的……”

“不、不、不,”利奥说,“故事结局有很圆满的,但这个不圆满,甚至都不算是结局……”莎斯基亚一直在抽泣。

这就是两个女人带着她们的孩子们,不是同一个家庭,但孩子们是威廉·布莱克小学的同班同学。弗雷德丽卡好不容易逃离前夫的魔爪,离了婚之后,为了方便,就跟阿加莎母女住在一起。她们俩都算混得不错,不过阿加莎显然混得更好一些。阿加莎是公务员,她晋升很快,事业有成,她有专门的秘书、电话和办公室。她是个有社会地位的女人。但是,她的私生活是个谜。没有人知道莎斯基亚的父亲是谁,尽管阿加莎曾偶然嘲弄地说过只有在英国公务员制度中,妇女才有权养育三个非婚生子女,没有迹象表明她有其他孩子,她也刻意对自己的个人生活缄口不言。这对弗雷德丽卡来说是好事。阿加莎要是换成另一种人,弗雷德丽卡可能得把自己的那些事情都供出来,甚至是主动抢着招供。但是,阿加莎的沉默和冷静,更突显了她内在的美好。她们很实在地相互扶持着。利奥偶尔会回乡下去看望他的爸爸。这两个女人相互帮衬,照顾孩子、购物和买书,她们都安排得很有效率,像一家人似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利奥和莎斯基亚是朋友,很少吵架。如果他们是亲兄妹,估计争吵的次数会多得多。阿加莎和弗雷德丽卡也相敬如宾,如果她们是姐妹,估计就不会如此。丹尼尔是弗雷德丽卡死去的姐姐斯蒂芬妮的丈夫,他经常想起这个问题,但他不知道弗雷德丽卡是否也想起过。阿加莎似乎从未考虑过要建立一个家庭。一切都比他们预期的或者希望的要好得多。

后来,在安顿利奥上床睡觉的时候,弗雷德丽卡认真地想过那个结局。什么样的结局会让人幸福到流泪?就她自己而言,那是渡尽劫难后父子或者母子团聚。《小飞侠彼得·潘》的结局,是孩子们飞回托儿所和现实的世界。《雾海迷航》的高潮,是父亲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荷兰港口,就在惊涛骇浪的另一边。她将水顺着儿子结实的脊柱倒下来,鼻子凑到他湿漉漉的火红头发上面。她想到了莎斯基亚,她可以说是没有父亲的,关于她父亲的姓名和过往等,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弗雷德丽卡想,就算找到一个失散多年的叔叔,对于阿加莎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但是,以后的星期天要怎样过呢?他们就得自己看书了。她不会讲故事。她很好奇阿加莎是否想过发表她的故事。她可以把故事拿给鲁珀特·帕罗特看看。出版商甚至可能劝阿加莎将故事继续讲下去,也许会出续集……

这样,故事就有结局了。弗雷德丽卡坐着等她的情人来找她,此时,她突然心里打起嘀咕,他们的关系会有怎样的结局?她想,从一段恋情(这个词已经过时,但她越来越讨厌关系这个词)萌芽,到不断猜测这段恋情如何、为何、何时结束,中间一般只有一小段不那么真实的美好时光。那就是所谓的爱情,爱情会产生清晰、强大、定向、难以抗拒的能量。这种能量缺乏时,人们渴望它出现,它存在时,人们又会感到害怕。(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应该知道,所谓这种状态能够永远延续,那是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一种折磨人的幻想。)弗雷德丽卡穿上短款白色棉睡衣,梳理着红色的秀发,她想,这种爱情可能持续几天、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面,不想着那个人的脸庞和身体,我们什么都干不成。然后,在某一天,我们会发现爱情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爱情结束了。是什么杀死了爱情?她把所有灯都关掉,只留床头灯,掀开被子准备睡觉。那经常是因为,在两个恋人相遇之前,他们早早就设想了一种完美的爱情范式,而一方或者另一方未能达到设想的要求。我想要一个比我更强大的男人,他能包容我的脾气和错误,让我有安全感。约翰·奥托卡尔希望成为这样一个强大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反过来是需要我来安抚和宽慰他。但是,如果我这么做,所谓的爱情就不再是爱情了,那就是一般的感情。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骨感、干练的脸庞,撇着嘴巴做了个鬼脸,抚摸着一头亮丽的头发,就像一种舞蹈。友谊没有这种正儿八经的范式。所谓爱情,其实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更狂热、更严苛、更强烈的东西(或许是生命吧?),需要我们相信爱情,不过,那是这个东西使然,不是我们自己的追求。我们只是共谋而已。她记得,她曾在那个花园里扮演过年轻的伊丽莎白一世,这位年轻女王的力量在于她认识到,分离与孤独即安全。

弗雷德丽卡等着敲窗户的声音响起,这种感觉有点玄乎。她留心着所有的窗户,包括地下室的窗户、她这个套间的窗户。就怕他不来,我们一般都很担心,即使我们真的不在乎他来不来。

但是,半年前,乃至一个月前,我都没有用任何语言想过什么是爱情。当时,我心里惦记着他的嘴巴、他的屁股和他的双手。像我这样爱胡思乱想的人,一想到他的双唇、双手和双眼,我就别的什么也不想了,所以,我感到很庆幸,很感恩。

敲窗户的声音响起时,她走过去看了看,像往常一样,她感到一丝丝害怕。她看到一个满头灰白头发、脸庞宽阔、身材高大的男人,她透过玻璃看到了他的笑容。

问题是,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到底是她的恋人,还是一个入侵者?隔着玻璃,弗雷德丽卡分不清约翰和保罗。有时候,就算不隔着玻璃,她一下子也分不清他们两个人,如果保罗搞点小名堂,她就更分不清了。不论弗雷德丽卡和约翰能否看到,他们约会的时候,保罗总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存在,他们进进出出的时候,保罗总是跟在后面。他们在床上做爱的时候,感觉保罗的影子也在周围,归于宁静的时候,她更能感受到保罗的存在。

弗雷德丽卡和约翰之间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通过这种默契,弗雷德丽卡知道这个男人是约翰,不是保罗。他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画了一个大写的字母“L”,弗雷德丽卡知道,这个字母代表“利奥(Leo)”,而不是“爱(Love)”。

保罗像猫一样,很会爬上爬下,他在栏杆外面偷看,认出这个暗号只是时间问题。她打开门,约翰在昏暗中走进来,张开双臂。她立刻就知道他是一个很实在的人,不是她对情人的幻想,也不同于她对约翰·奥托卡尔的想象,他就是一个呼吸急促的男人,头发凌乱,已经迫不及待。她合上百叶窗。四只手一起,飞快脱光他的衣服,两人跌跌撞撞上了床。

后来,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大多是在夜里说话,这有约翰工作的原因,但主要是因为弗雷德丽卡不愿意约翰经常或者过多地被卷入利奥的生活。这对他们俩都好。如果利奥对约翰太依赖或太排斥,如果约翰看利奥不顺眼或者觉得他是个负担,如果弗雷德丽卡不喜欢这个男人跟利奥说话的语气,那就有危险了。

他们此时此刻说的话,大部分在以前都说过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的恋情已经开始进入尾声?约翰的话都很少,有时几乎没有。他的才能在指尖和舌头。他很擅长计算机语言,包括FORTRAN和COBOL,不过,弗雷德丽卡是个数学盲。

这次,约翰说了一些不同以往的话。他说,他获得了到北约克郡大学任职的机会,为科学家编写计算机程序,还负责一个计算机部门。

弗雷德丽卡说:“这么说来,你得搬去那里生活。”

“是的。”

她感到一阵恐慌。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说这边得再干三个月。他们要我马上就过去。”

弗雷德丽卡本能地想,他是不要我了,他想离开我,他想结束我们俩的关系。她这样揣摩他的心思,倒是让结局变成了灾难。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他说:

“这是巨大的进步。责任更大,空间也更大,可以实现我的想法……”

你只想着你自己,她心想。她很生气,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又说了一遍: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有那么糟糕吗?弗雷德丽卡,我们会有未来吗?”

“不会,”她终于大声说道,“如果你就这样去了那边,我们肯定没有未来。”

“我本以为也许你不会太介意。”他说。

她一下子无法找到一个真实的答复。她想找吗?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弃在森林里的孩子。约翰·奥托卡尔吞吞吐吐地对她说:

“如果你真的介意,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你有家人在那里。那里不是禁地吧。”他很少这样说话。

“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我离开了北方,现在是这里的人。”

“好吧。”他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弗雷德丽卡自己有好几个身份。她是父母的孩子,是一个女人,是孩子的母亲,是约翰的情人,还是一个孤独的人。这几重身份纠缠不清,就像缠绕在陶罐中的蛇,让她感到很不安。她换了个话题,说:

“星期天,我和利奥去科学馆,你想不想一起去?你懂得比我多……”

“不行。我要参加‘灵虎会’组织的聚会,保罗需要我去参加。”

“他为什么总是叫你去?他有很多小组,除了这个‘灵虎会’,他还有心理治疗小组,还有‘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乐队,为什么总是需要你去参加?”

“你知道的,我们是双胞胎,分不开。你知道的。”

这是他们平时要反复说的话,每次见面都会说。

“似乎没有人考虑你需要什么。你不是贵格会的教徒,不是搞音乐的,也不会心理分析。”

“没错。但我是更坚强的那个,你知道的。和外表正相反,我是更坚强的那个。”

“尽管如此,他也不能总占你便宜啊。”

“我和他没有分别,弗雷德丽卡。我也想过分开对待,但是我做不到。我一直都和他没有分别的。就是这样。”

“我知道。”

“如果你不希望我去北约克郡大学,那我就不去。”

“不存在我希望不希望你去,我也没有权利阻止你去。你必须为自己负责。”

他们很难过,但没有争吵。约翰·奥托卡尔不想再说话了,他抚摸着她的乳房和腹部,后来她转身来对着他。他们又做了一次爱。

弗雷德丽卡想,这一切都会变成记忆符号而已。玻璃后面的那张脸,还有我们像两把剪刀的四条腿。我为什么要陷入伤痛?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受到伤害,既然我知道肯定要受到伤害。

她这么心烦意乱,是爱情存在的标志吗?

她想到了利奥。他是另一个男人的儿子,现在,那个男人也只剩下一些记忆符号了。当然,他也是她自己的儿子。她和利奥相处的方式很特别,因为她不是一个充满母性光辉的慈母。她身体瘦弱,没有像其他母亲一样给孩子温暖的拥抱和温馨的家。但是,作为两个独立的人,她很了解利奥,也很尊重他。

她想,在必要的时候,她甚至会为利奥付出生命。这种想法实在太愚蠢,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也从未出现过。但是,她有这个准备,这让她很惊讶。 xbB6yb7vDAWObyxKlo6T5q+Q8J+UWaiJdIF0R32kqvhEBc9Y6UKU6YoNDCD3Xf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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