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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等待

王树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他从汽车上下来,一下子被寒气包围了,他下意识地把大衣裹了裹,以抵御不可能抵御的寒气,大衣太薄了。由于风的关系,街道显得干净,因而更加宽阔。回到家,他把行李随意地丢在地板上,给自己倒了杯开水,身上稍微暖了一点。喝完开水,走进卧室,妻子已经上床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到冬天就蜷缩起来,像一只病猫。看到王树,妻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王树的表情告诉她,和以前一样,这次远行没有任何收获,除开干皴的脸皮。妻子掀起被子说,我去给你煮碗面吧,家里没什么吃的了。王树摆了摆手说,算了,我吃过了。妻子说,那我给你倒水洗脚吧,洗完早点睡,你也累了。王树说,好。妻子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宽大的睡衣,略微显得有些臃肿。其实王树并没有吃,但他不想吃了,他只想早点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

在床上躺下后,王树抱了抱妻子,他知道妻子肯定没有睡着。每次回来,巨大的失望让妻子无法入睡。尽管这失望每年都会发生,而且已经持续十一年,妻子仍然无法习惯,他们永远不可能习惯。王树感觉到妻子的身体在发抖,轻而有规律,像铁轨发出的“咔嗒咔嗒”的声音。王树抱紧妻子,把手伸进妻子的睡衣。她已经老了,乳房有些下垂,皮肤摸上去像一张粗糙的纸。随着王树的动作,妻子的身体慢慢转了过来,她把头埋进王树的怀里。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第一次出门是在十年以前了。王树记得也是冬天,只有冬天,他才能闲下来。回到家时,妻子看着他空空荡荡的背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持续三年之后,妻子已经不哭了,只会坐在沙发上等他,给他做饭。最近几年,妻子已经不等他了,到了十点她会上床睡觉。那些巨大的空洞,慢慢被时间充塞,尽管永远无法填满。每次出门,他都觉得有些悲壮,却无法阻止,甚至他已经习惯了。妻子对他说,王树,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王树也不知道,他想所谓尽头,也许要到他死。

早上起床后,王树和往常一样站在路口刷牙,这么些年,王树一直在巷口刷牙。邻居们在门口刷牙的越来越少了,他们习惯在家里刷牙。看到王树,有人大声地冲王树喊,老王,回来了?王树嘴里含着牙膏清新的泡沫含糊地说,可不,回来了。怎样,还好吧?还好,老样子。没人再问了,谁都知道王树是空着手回来了。刷完牙,王树回到屋里,妻子已经做好了早餐,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吃早餐,妻子给王树拿了报纸。妻子说,有人问你了吧?王树说“是”。妻子撇了一下嘴说,多事。王树笑了笑说,也不是,人家是关心呢。妻子没再说话。等王树吃完早餐,妻子对王树说,拆迁办的人又来了,说这房子得拆。王树扔下报纸说,不拆,我们就住这。妻子说,耍脾气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得拆。王树懒得再和妻子理论,他说,我去店里看看。

进了餐馆,还早,基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擦桌子。看到王树,他们热情地和王树打招呼,老王回来了?王树说,回来了,不回来我能到这来?王树笑嘻嘻地。王树是餐馆的老板,大家都叫他“老王”或“王哥”,他不喜欢“老板”这个称呼,他觉得他不是老板。开一个小饭馆,能叫老板么?到厨房看了一下,王树找了张桌子坐下来,拿出手机打电话,他是打给张丽的。儿子的女朋友,十多年前的,现在她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了。电话拨通后,他说,小丽啊,我是王叔,小宽有给你打电话么?张丽说,没呢,他给我打电话我会告诉你的。过了会,张丽说,王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过来看看你?王树说,算了,快过年了,你也忙,就不麻烦了。挂了电话,王树想了想,觉得张丽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见到他还是客气的。虽然,她和王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是王树儿子的女朋友,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多年,世界都变了,更何况一个女朋友。想到这里,王树更觉得张丽难得,这样的女人是越来越少了。更重要的是,张丽是王树和儿子之间唯一的线索。几乎每年春节前,王宽都会给张丽打个电话。电话里说了什么王树不知道,他能知道的仅仅是儿子给张丽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可能来自大连,也可能来自沈阳,当然也不排除兰州的可能。实际上,每年儿子的这个电话就决定了王树远行的走向。比如说今年,王树去了广州,因为张丽说儿子的电话是从广州打过来的。他和儿子仿佛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总是跟不上儿子的步伐。

王树清楚地记得是在十二年前的春天,儿子十八岁,高中毕业不久。脾气暴躁,而且叛逆,和任何一个青春期的男孩一样。他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几乎每个傍晚,他都会骑着摩托车带着张丽去兜风。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王树,王宽的摩托车倒在地上,被人砸烂了。实际上,即使听到这个消息,王树依然没有慌乱,他觉得依儿子的性格,总有这么一天的,或早或晚,但一定会发生。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王宽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他找到张丽,张丽说她也有好几天没看到王宽了。王树找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有找到王宽,这时他真的急了。他发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上街找王宽,还在县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那段日子,县城的每条街道上都能看到王宽的大头像。但是,王宽却奇迹般地失踪了。直到半个月后,张丽才对王树说,有人看到王宽上了汽车,没有知道他去了哪里。王宽的失踪让王树老了很多,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相信儿子真的没了。

大概过了半年,快过年的时候,张丽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王树说,叔,叔,王宽给我打电话了。王树紧张地问,他在哪?他说什么了?张丽说,他不肯说他在哪。他说他很好,让你们不要担心。王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他怎么可能不担心,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能不担心么?又过了一年,还是张丽,她告诉王树,她接到王宽电话了。这次她告诉王树,王宽的电话是从衡阳打出来的。王树心里念了一下“衡阳”。回到家里,王树对妻子说,儿子可能在衡阳,张丽说接到他电话了,是从衡阳打出来的。妻子看了看王树说,要不,我们去衡阳找一下吧,说不定能找到的。王树皱了下眉头说,怎么找,这么大地方,去哪里找去?妻子说,总比不找好一些。王树叹了口气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要想回来,怎么着都可以回来。他不肯回来,我们去哪里找呢?妻子的脸阴沉了下来。王树又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去衡阳。

从那一年开始,每年王树都出去找王宽,仿佛一场不会终结的游戏。一开始,王树没有经验,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贴小广告,没有任何收获,反而经常被人抓起来罚款,说污染城市环境。后来,王树有经验了,到了一个城市,先去派出所求警察查暂住人口信息,然后主动打电话给报社,讲寻子故事。经过多次的训练,王树已经能够把故事讲得催人泪下,他甚至得到了不少好心人的资助,更不用说主动提供线索的了。让人失望的是,尽管王树找到很多个王宽,却没有一个是他的儿子。

王宽失踪几年后,有人对王树说,王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王树愣了一下说,什么问题?为什么王宽只给张丽一个人打电话?这个问题王树还真没有想过,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王宽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这个暗示相当明显,意思是王宽会不会是被人害了,而这一切和张丽有关。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但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听完这话,王树心里一震。再看到张丽,王树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他想即使儿子的失踪和张丽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多少是有关系的,毕竟她是儿子的女朋友,儿子的失踪她多少应该负点责任。王树不可能直接问张丽什么,但他从张丽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些想法,只能埋在心里。张丽结婚的时候,王树去了,新郎是个高大的青年,有一份有前途的职业。王树想,如果儿子没有失踪,站在张丽身边的男人应该是儿子。这只能是一个假设,假设而已,假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些年,王树觉得他是活在空洞中的,像一片叶子飘了起来。王宽刚失踪那会,王树做过上百种假设,每种假设最后都被他一一否定,他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假设是儿子对这里的生活厌倦了,他想找一个新的地方开始。这是一个美好的假设,充满理想主义的色彩,和儿子的年龄完全符合。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和等待,在等待中,王树觉得他慢慢老了。和妻子一起,他们有时候会讨论儿子,他们觉得儿子应该在某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即使不幸福,起码也不太差,这种想法让他们觉得安慰。

他们混乱的生活是在儿子失踪的第一年。这是人之常情,谁都能够理解。那一年,王树害怕回家,家里总是暗的,即使开着明亮的灯。王树从外面回来,如果是在昏黄以后,他打开门,眼睛还不能适应屋里的光线。等他走进去,他会看到妻子眼神呆滞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头发有些凌乱,像蜘蛛网。见到王树回来,妻子的嘴角抽动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她大概是失望了,她以为走进来的会是儿子。她总是哭,或者带着想哭的神情做饭,洗衣服,让家里的气氛显得异常阴郁。王树觉得憋闷,但没有办法,儿子是他们两个人的,此时,他必须和妻子表现出同甘共苦的姿态。王树不想回家时,顶多只能在街上多转两圈,妻子一个人在家,他放心不下。

儿子失踪后,他们的第一次性生活是在三个月后,或者四个月后,具体的王树不记得了。那时他才四十出头,正是欲望蓬勃的年龄。关上灯,王树把手伸进妻子的睡衣,妻子没有动。王树的手在妻子的乳房上摸索,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王树清楚妻子的敏感部位。妻子背对着王树,身体略微显得有点僵硬。王树轻捏着妻子的乳头,舔着妻子的耳垂。很快,王树感觉到了妻子乳头的反应,它们硬了起来。妻子伸展了一下身体,把双腿扭了扭,她没有把王树的手驱逐出来。这是一个信号,妻子需要他,如果是在以前,王树会一把扳过妻子的身体,把头俯向妻子的胸部。但现在,王树仍在试探,他不想让妻子觉得不舒服。王树持续而耐心地抚摸着妻子,大概十分钟后,妻子的身体终于软了,她的手伸向王树的下体。王树进入的时候,能感觉到妻子的潮湿,和十分钟前的僵硬相比,妻子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们的身体抱得很紧。快要进入高潮时,妻子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王树摸着妻子的脸问,你怎么了?妻子只是在哭,用手紧紧地抓着王树的屁股。王树更加用力地进入妻子的身体,带着破坏性的。妻子又哭了起来,她感觉到了快感,她的身体告诉她,她已经期待多时了。王树拍了拍妻子的脸,妻子突然抹了把眼泪,一字一顿地望着王树说,王树,儿子没了,我们却在这里做爱,我们都是禽兽。王树的身体急促地停了一下,然后以更加激烈的速度进入妻子的身体。王树射精的同时,听到妻子压抑而快活的呻吟。做完爱,王树抚摸着妻子的身体,她还年轻,不到四十,她还有生育能力。他想对妻子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房间里的摆设和十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家具两年前刚刚换过。儿子的房间也是重新装修过的。房子装修时,王树考虑不留儿子的房间,但妻子坚决要求留儿子的房间。她说,如果不留儿子的房间,那他回来睡哪儿呢?王树没和妻子争辩。妻子在儿子的房间摆了一米八的大床,她说,如果儿子回来了,会带着老婆孩子一起的,以前的小床会挤。儿子的房间妻子每天都会打扫,擦擦桌子,摆上花等等。每天,妻子在儿子房间的时间似乎比在自己房间的时间都多。让王树觉得安慰的是,妻子已经没有了过于痛苦的表情,至少和以前相比,已经好了很多。她能够从容地面对儿子的照片、衣物,而不是看着儿子的照片无声而倔强地流泪。是的,时间,时间总是有力的。没人能办到的事情,时间可以。妻子每年最大的痛苦在王树远行归来的夜晚,这是他们自找的,他们已经形成了自虐的习惯。

从广州回来后,王树的身体似乎虚弱了一些。他已经五十多了,比不得往年。头发已经花白了,更重要的是骨头有些松动了。他想,他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去等待和寻找?生活的烦恼远远不止如此。由于儿子长久地失踪,没有人相信儿子还会回来,除开他和妻子。他每年一次的寻找,在外人看来完全是愚蠢的,是在浪费金钱。他不在乎,可有人在乎。他有个弟弟,弟弟有儿子。这并不要紧,要命的是弟弟并不富裕。一想到这里,王树有些头疼。在弟弟看来,王树的一切都是他的,反正他已经没有孩子了,王树赚的这些钱,除了给他,还能给谁呢?王树并不喜欢弟弟,更不喜欢弟弟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每次弟弟或者侄子带朋友到他餐馆吃饭,他都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钱是不会给的,他们那么自然,仿佛都是应该的。儿子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这让王树觉得,他们都在等着王树早点死掉,那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王树的一切,从餐馆,到房子,甚至墙缝里的蟑螂。这种生活让王树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经常有种客人的感觉,仿佛他是一个侵入者,是多余的。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原因,王树坚持去找儿子,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在他死之前。

回到家,妻子正在做饭,两个人的晚餐是很简单的。吃过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话越来越少了。看完新闻,妻子对王树说,拆迁办的人又来了,说房子无论如何是要拆的,其他人都签了,没签的就我们几家了。王树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们不迁,他们能把我们的房子拆了?这天下就没有王法了?妻子看着电视说,你又不是没看报纸,没看电视,人家要想拆你那房子,跑是跑不掉的。妻子很认真地看了看王树说,王树,我们怎么办?王树按了按太阳穴说,我也不知道,再想想吧。

关于拆迁,王树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并不在意那点拆迁补偿,他不缺钱,更不指望靠这个发财。王树家所在的路段不是城区的核心路段,如果不是城市扩张,这条街充其量只能算是郊区,房子值不了多少钱。王树担心的是,如果他们搬走了,儿子回来该怎么找到他们,谁知道他们会搬到哪里去呢?城市那么大,要找一个人是艰难的,更何况这次拆迁是整体拆迁,也就是说等儿子回来的时候,他没有认识的人了。每次出来,看到巷子口圈着个大白圈的“拆”字,王树就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睡觉前,王树靠在床头上发呆。妻子从儿子的房间过来,这是她的习惯,睡觉前喜欢去儿子的房间坐一会,看看儿子的照片,翻一下儿子以前的日记。儿子的日记像是妻子的圣经,几乎每天都会读的。儿子虽然脾气不好,却有记日记的习惯。儿子的日记王树也是看过的,儿子刚失踪那会,他像研读科学著作一样读过儿子的日记,里面什么都没有,除开一些零散的生活记录,几首从书上抄的诗,和张丽的一些情事。从日记里王树知道,儿子和张丽没上过床,也许上过,但儿子没有写。王树后来再没看过那日记,妻子却几乎天天都看,似乎常看常新,她俨然把儿子的日记当成了名著了,总会有新的发现。每次有发现后,妻子都会自责,她说,王树,我们以前怎么就这么粗心呢?王树,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小宽还喜欢读书呢?王树,我们怎么就不知道小宽和张丽初中就开始搞对象呢?王树,我们……对妻子的这些自责,王树既不安慰,也不愧疚。他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后来的这些发现,只是把某些东西放大了。

和妻子并排躺在床上,王树看着妻子,他已经没有性欲了。似乎有半年了,他没有和妻子做过爱。这不能说正常,也不能说不正常,他才五十出头,会勃起。他的身体还不至于消失性欲。王树对妻子说了对弟弟的想法,这不是第一次说了。几乎每次他一说起,妻子就会生气,她说,等我死了,我把房子烧了,捐献了,也不给他留着。妻子的愤慨王树是理解的。这些年,她受的委屈不会比他少,只会比他多。王树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好了,别说气话了。想想该怎么办吧!我一看到他那副等着我们死的样子就生气。妻子安静下来。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们虽然算是在城市,但家族观念却非常浓重。如果等王树死了,真把房子烧了,捐献了,他们一个家族都没脸做人了。按照习惯,王树没儿子,他死了,财产是要留给侄子的,他养老也应该是侄子负责的。但是,问题是指望那侄子养老?那太可笑了。妻子说,要不我们去领养一个吧!妻子说这句话时明显有些底气不足。王树摇了摇头,领养?你觉得合适吗?妻子没吭声。王树接着说,我们都老了,等他长大,我们快七十了吧?过了一会,王树说,要是我们早点要一个就好了。妻子眼睛直愣愣看着王树说,你这是在怪我了?王树别过脸说,都过去了,算了,睡吧。

这样的谈话,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他们似乎没有更多的话题了。儿子失踪两年后,他们本来是有机会要一个孩子的,妻子怀孕了。虽然是意外,王树却感到惊喜,他想也许他们的生活会有所改变了,房间里的阴云也将驱散。如果有一个小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新的开始,妻子也将把重心转移到这个新生命上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得到修补,一切将会重新来过。妻子却不这么想,她说,王树,我们不能,儿子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王树说,他回来也不要紧的,他还是我们的儿子。妻子说,王树,如果我们这么快又有了另一个孩子,儿子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没想过他会回来?妻子摸着王树的头说,我们再等等,他会回来的。两天后,当王树提着两只野生甲鱼回家,准备给妻子熬点汤时,妻子说,王树,不必了,我把孩子做掉了。王树以为妻子在开玩笑,他看到妻子冷冰冰地伸出手来,是张手术单。王树一下子僵在那里,妻子的坚决是他没有想到的。后面几年,王树不再有那个心思了。等妻子有心思时,他们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很快就是春节了,王树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春节。打打牌,喝喝酒,春节就过去了。过完春节,日子照常,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即使不能变得更乐观,起码也不能变得更坏,还有什么能够更坏呢?王树集中精神打理餐馆的生意,春节过后,工人们都回来了。王树开的是间小餐馆,只有几个工人,做的是普通的湘菜。进入冬天,工人们都准备回家过年,生意淡了下来,他也有时间可以出去找儿子。如果说这些工人是候鸟,那么王树就是一只反方向的候鸟,别人快过节了往家里飞,他往别的地方飞。

在广州的日子,王树感觉更强烈一些,去广州的火车上,人非常少,回来的时候,他差点挤不上车。他在广州火车站、汽车站守了差不多半个月。他想,如果儿子回家,或者说儿子想去别的地方,那么车站他肯定要去的。在车站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拿着儿子的照片,在车站游荡,派印有儿子头像的卡片。他像一个拙劣的猎手,企图在人海中把儿子找出来。每天上午和下午,车站都会播两次广告“来自湖北秭归的王宽同志请注意,如果你在车站,请及时与广播室联系,你的父亲正在找你”。播这个广告并不顺利,头几次,广播室痛快地播了。后来,王树再去广播室时,广播员看着王树说,同志,这个我们已经播过了,而且播了好几次了。王树说,可是我还没找到我儿子,他肯定在车站的。广播员看着王树,像是看王树精神正不正常。王树赶紧说,同志,你放心,我是个正常人,我儿子不见了,我在找他。广播员不耐烦地说,那你应该去公安局,公安局负责找人,我们这里不负责。王树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广播员说,知道你还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搞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正常工作?王树说,同志,我也是没办法,有办法我也不会这样。我都找了他十年了。说完,王树拿出以前报道过他寻子消息的报纸说,同志,我不骗你,我真的找了他十年了。不信,你看这个。广播员推开王树的报纸说,同志,我帮不了你,车站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如果每天播这个消息,我们领导会批评我的。王树说,那要怎样才能播?广播员说,你找我们领导。说完,把王树领出广播室往前指了指说,看到前面车站办公室没?去那,找我们领导,他说能播,我一天播一百次都没问题。王树拿着报纸,正准备走,广播员说,同志,你把你那报纸给我看看。王树犹豫了一下,广播员说,我就看一下,一会你过来拿。

车站领导是个女的。听完王树的介绍,又看了看报纸,她眼睛都红了。看了看王树,她说,这么多年,真是为难你了。王树的心里一酸,有点疼。她站起来说,同志,你这个事情我们会尽力帮忙的,请你放心。说完,翻了一下通讯录,给广播室打了个电话说,阿静,有个事你安排一下,有个叫王树的同志儿子丢了,你给广播一下,具体的要求你和王树同志商量一下。王树握着车站领导的手说,领导,谢谢你了,真是谢谢你了。车站领导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点忙我们还能帮得上,你别放在心上。回到广播室,那个叫阿静的广播员把报纸还给王树说,王树同志,你看这样怎样,我分上午和下午各播两次,主要在开往湖北方向车辆集中的时间播。王树连忙说,谢谢你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每次广播响起来,王树都会觉得苍凉,那个时间王树尽量不去派卡片,他觉得他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鸡,异常难看。半个月的寻找,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他习惯了。回家的车上,他看着两边的树迅速地后退,两秒钟前看到的那棵树已经看不到了。如果把儿子也比作一棵树的话,这棵树已经开过去十年了,十年了,他还能找到他吗?他很怀疑。他把水杯握在手里,他觉得有些累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了。火车从温暖的广州开往湖北,温度越来越低,车厢依然是温暖的,王树能看到铁路边小路上冰冻的坚硬的泥土。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会在哪里?如果一直找下去,他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能回家,像儿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人都回来了,餐馆的生意好了一些。隐约能听到远处敲打砖头的声音,还有墙面倒下时沉闷的响声。到王树餐馆吃饭的工人明显多了,带着夹杂的口音。工人们每天都带来新的消息,很快就要拆到这条街了。这消息让王树觉得不舒服。终于有一天,拆迁办的人走进王树的餐馆喊道,老板在不在?王树从收银台上抬起头说,有什么事么?领头的走到王树面前说,你这餐馆很快就要拆了,你赶紧搬吧。王树说,我不搬。我还要做生意呢。领头的说,现在不拆,谁都做不了生意,这房子也不是你的,你赶紧搬吧,我就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房东合同都签了。王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搬。领头的笑了起来说,你搬不搬是你的事,反正我到时候是要拆房子的。这帮人走后,王树坐在椅子上感觉有点软,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餐馆拆了,离他家就不远了。

算是早春,还有点冷。妻子整天缩在房子里不愿意出门,除开早上买菜。回到家里,王树觉得他精神越来越差了,这一系列的事情搞得他心烦。他对妻子说,餐馆要拆了。妻子轻描淡写地说,拆就拆了,又不是我家的房子。王树叹了口气说,餐馆拆了,离我们这就不远了。妻子“嗯”了一下。王树说,你说得对,我们是犟不过的。不过我们去哪呢?妻子说,跟着大伙走吧,到哪算哪,反正又不是我们一家。王树说,如果儿子回来怎么办?如果他回来了呢?妻子没说话,过了几秒钟,妻子问道,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王树没吭声。妻子的脸抽了一下,带着哭腔说,王树,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妻子放声哭了起来。王树搂着妻子剧烈抖动的肩膀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他可能会回来的,谁知道呢。

很快,餐馆就拆了,王树家四周的房子也拆了。以前热闹的街道有了些荒凉的意味,王树早上刷牙时,放眼望去,都是残墙断壁。他家的房子,和附近少数几户的房子站在那里,像孤零零的碉堡。是碉堡就会有被攻克的一天,迟早而已。王树想,他的坚持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他缺乏做钉子户的能力和勇气。

真正粉碎王树梦想的是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那天早上,他上街时碰到了张丽。她带着孩子,孩子大概有六岁了,有一张苹果似的脸。是王树先看到张丽的,他叫了声“小丽”。张丽看到王树,叫了声“王叔”。王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好久不见了。张丽说,可不是,好长时间都没看到你了。王树看了看孩子,他和王宽长得一点也不像,也没有理由像的。寒暄了几句,张丽问,王叔,你还住那?王树说,不住那住哪呢?张丽说,好像要拆了吧。王树说,都拆得七七八八了。张丽说,王叔,那你们还不搬?王树抿了抿嘴。看着王树,张丽犹豫了一下说,王叔,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王树说,说吧。张丽吞吞吐吐地说,王叔,其实,其实这些年我从来没接到王宽的电话,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真不知道。张丽的话像一个霹雳,把王树愣在那儿半天没缓过神来。张丽低着头说,王叔,真不是我想骗你。王树的脸有些扭曲。张丽没看到王树的脸,她接着说,王叔,这些年我电话都换了好几次了。你想,你想,就算王宽打电话给我了,我电话换了,他怎么还能找到我呢,我以为你能明白的……张丽还想继续往下说,王树打断张丽的话说,好了,小丽,你别说了。张丽说,王叔,真对不起,这些年害你一直到处跑,我真不是故意的。王树说,好了,好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回家的路上,王树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和信念似乎也被张丽的话带走了。回到家里,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妻子注意到了王树的表情,但她没有问,王树经常是这样的,她已经懒得问了。对他们来说,这个家发呆的时候太多,多得她已经麻木了。妻子在儿子的房间里翻看儿子的日记,擦桌子。王树感觉眼睛有点花,头有点晕,他想睡一会,好好地睡一会,他真的觉得累了。

这是十多年来,王树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以前,每天夜里他都睡得很浅,妻子翻身的动作都能吵醒他。他总是觉得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什么都没有。他可能是产生幻觉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醒来的时候,王树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吃早餐时,王树慢慢地喝牛奶,听新闻。他看了看妻子,妻子似乎也显得年轻了。他搬了张椅子到门口,太阳还没有出来,还很凉快。王树突然听到妻子的喊叫,王树,王树——

王树走进房间,妻子指着衣柜说,王树,你看这是什么?王树看到了很多长着透明翅膀的蚂蚁,是白蚁。他稍稍用力,柜门就倒了下来,成群的白蚁在里面蠕动。王树知道,很快,它们就会飞出来,它们会交配,然后脱掉翅膀。这些看起来还新鲜的家具内部都已经腐朽,它们脆弱得不堪一击。王树平静地对妻子说,这一屋子的家具都没用了。妻子说,那怎么办?王树看了看窗外说,然后将眼光集中到妻子身上说,我想,我们该走了。 TVcBER3iQbeMMpabm8b4N62U0j3OTCg1nHSn72N/0Qo5c18dp/H37BzjC+1J3B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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