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落叶,正是秋天。有的叶子几乎落光,残留的像一条条破布,斜斜扯起来。落光的倒好,树枝灰褐干瘦,清清爽爽的。林子深处,比夏天明亮通透,石头突兀,泉水枯涸了,少了些叮叮咚咚的声响。鸟飞过去,清冽的风随之抖动。夏爱莲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气喘吁吁,两边的景色,一寸也没看进去。从镇上爬到山上,耗光了她的力气,秋衣里的热,一阵阵涌出来。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擦了把汗。四野寂静,鸟兽似是远远地躲了。除开累,她还怕,生怕有人发现她的踪迹。她戴了头巾,把鼻子和脸藏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快到了,夏爱莲心跳得厉害。她怕见到林立成,又怕他不在。翻过山梁,夏爱莲听到一阵石头滚动的声音,心里抖了一下,赶紧朝四周看了看。没人,可能是某处山体松动了。
走到山洞附近,夏爱莲脚步轻了慢了。她捡了块石头,扔了出去。石头砸在树上,“嘭”的一声,接着滚落到叶子上,“梭梭”发响。洞有多深不知道,她和林立成从没走穿过。高的地方三五米,低处一米不到,得弯着腰过去。夏爱莲又扔了块石头,又扔了一块。过了一会儿,洞里探出一只乱蓬蓬的脑袋,林立成的。见到夏爱莲,林立成问,没人跟着你吧?夏爱莲揉了揉脸说,没有。林立成蹿出来,把夏爱莲拉进洞里。洞里比外面黑,阴冷冷的,夏爱莲眯了会儿眼才适应洞里的光线。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包子,一瓶矿泉水说,饿了吧,赶紧吃点儿。林立成接过包子塞进嘴里,啃了几口说,饿了,两天没吃东西了。等林立成吃完包子,夏爱莲说,成哥,我怕,怎么办?林立成说,我得跑。夏爱莲带着哭腔说,你跑哪儿去,我怎么找你?林立成说,不知道,躲过风头再说。吃饱了,咕嘟咕嘟把水喝完,林立成一把拉过夏爱莲,解她扣子。夏爱莲挣扎了下,你现在还有这个心思,我吓得魂都没了。林立成一只手抓住夏爱莲乳房,另一只手解她裤带,怕有个屁用。再不搞,以后怕是搞不上了。夏爱莲屁股一阵冷,林立成双手掐住她的盆骨,摇动起来。完了,林立成提上裤子说,我得走了。夏爱莲抓住林立成的手说,我怎么办?林立成说,你先回去,没你什么事。夏爱莲哭了起来。林立成走到洞口又转回来,你别找我,我会找你的,赶紧回去,天黑山上危险。又捏了把夏爱莲的乳房,林立成说,操他妈的,见鬼了。
从山上下来,夏爱莲下体一阵阵疼。回到家,老夏盯着夏爱莲问,你死到哪儿去了,到处找不到你?夏爱莲说,你管我去哪儿,你还管我死活?老夏一巴掌扇到夏爱莲脸上,你还有脸说,你还嫌事儿少?夏爱莲扭身去了屋里,用力把门关上。她恨林成发,如果不是林成发,她还是她,安安稳稳做她的小学教师,不想其他的事。她想林成发死,又怕林成发死。要是林成发真死了,林立成罪就大了。林成发不死,怕是会活成她的噩梦。林成发的消息断断续续传到夏爱莲耳朵里,有的说他还没醒,怕是救不过来了。又有说他还没断气,说不定死不了的。夏爱莲骑车上学,背后指指点点,她仿佛看到一道道光从她后背透到前胸,把她戳得满身窟窿。
过了半个月,夏爱莲收到消息,林成发醒过来了,还喝了一碗粥。夏爱莲长长吁出一口气,真是好人不长命,流氓活千年。知道林成发活过来,夏爱莲心想,这事儿还没完。林成发在镇上横行霸道快十年,吃这么大亏,他不会就这么算了。出事前,林成发隔天在校门口等她,身后跟着几个胳膊上、胸前刺满青龙白虎的小弟。见到夏爱莲,林成发叼着烟凑上去,夏老师,放学了?夏爱莲不理他。林成发跟在后面说,夏老师,你这裙子真好看,哪儿买的?夏爱莲“呸”一声。林成发不气不恼,嬉皮笑脸的,夏老师,你作为一名人民教师,这样就不好了,带坏小学生。夏爱莲说,你也知道不好,哪个要你死厚脸皮跟着我?林立成说,我不是喜欢你嘛。夏爱莲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从小学到现在,我一分钟一秒钟都没喜欢过你。林成发还是不恼,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的。夏爱莲说,哪个要跟你培养感情,不要脸。林成发说,我怎么对不起你了,林立成有什么好的?有钱,长得帅,说不上吧?夏爱莲说,他有钱没钱,帅不帅关你屁事,我喜欢。我跟你说,我喜欢,你想怎么着吧?林成发把烟头丢掉说,夏老师,你信不信,整个镇上,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要是别个跟我这样说话,看我不弄死他。夏爱莲说,你流氓嘛,镇上哪个不晓得,别个怕你,我不怕你。林成发说,我们同学十几年,没见过你给我好脸色。夏爱莲说,那我是真讨厌你,明白不?林成发说,明白。夏爱莲说,明白你还不死心?林成发说,我不服气,我哪儿比林立成差了?夏爱莲说,你哪点都比他差。林成发说,夏老师,你这就不客观了。一路纠缠到夏爱莲家门口,夏爱莲说,我进屋了,你走。林成发说,你进屋我就走。夏爱莲进屋,回头望了下门外,林成发站了会儿,走了。真是个狗皮膏药,甩都甩不脱。夏爱莲想。
要是老夏在家,看到林成发站门口,忍不住骂夏爱莲,你招惹哪个不好,你招惹他干吗,泼皮赖子。夏爱莲说,哪个招惹他?你又不是不晓得,从小学到现在,他纠缠我十几年了。老夏说,你把婚结了,让他死了这条心。看到他烦人,像个什么样子。夏爱莲说,快了。老夏说,谈了几年了,也不晓得你们两个怎么想的。夏爱莲也想结婚,林立成说等等,他想多存点钱,把婚礼办热闹。两人从小学到大学到上班,彼此喜欢了十几年,谈恋爱谈了五年。用他们同学的话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长恋爱马拉松了。夏爱莲和林立成谈过,想早点把婚结了,婚礼简单点没关系。林立成不肯。林成发骚扰夏爱莲的事,林立成知道。他说,都是同学,他不敢把你怎么样。林立成说得没错。林成发流氓,流氓也有底线,喜欢的女人,舍不得动粗。他顶多跟在夏爱莲屁股后面叽歪,撩撩夏爱莲头发,大点的动作,他不敢。
见到林成发在三个月后,夏爱莲放学,一出校门,林成发笑眯眯地望着她。春节过后不久,正是雨季,地面湿漉漉的,让人不舒服。林成发穿了件皮夹克,围条大红围巾,戴着圆形墨镜,脚下蹬了双半高的靴子。见到夏爱莲,林成发摘下墨镜说,夏老师,好久不见了。夏爱莲强作镇定地说,回来了?还以为你死了呢。林成发说,我还舍不得死,等着娶你做老婆。夏爱莲扭过头说,哪个说要给你做老婆了。林成发说,我问过算命先生,你注定是要做我老婆的。夏爱莲说,哪个说的你找哪个做老婆。林成发说,夏老师,今天我们不扯这个,我有点事和你说。夏爱莲说,我没空。林成发说,怕是由不得你有没有空,做人总要讲点道理。我吃这么大亏,不能就这么完了。夏爱莲硬着口气说,你吃亏关我什么事?林成发说,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和林立成总不能没关系吧?说到林立成,夏爱莲底气不足了,她说,林成发,我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你到底想干吗?林成发说,不想干吗,想约你吃个饭。
上了车,夏爱莲说,林成发,你别逼我。林成发说,我不逼你,我逼你干吗。林成发找了间火锅店,他说,天冷,吃火锅吧。夏爱莲说,两个人吃火锅,毛病。林成发说,你就当我有毛病吧。进了店里,林成发找了个小房间,点好菜,上了汤底,点了火。林成发把门关上说,一直想和你单独吃个饭,这么多年没成,现在倒成了。夏爱莲脱了外套说,你别鬼事多,有话你说。林成发直勾勾盯着夏爱莲胸前,夏老师,林立成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乳房又大又性感?夏爱莲一口水差点呛出来,她指着林成发说,林成发,你耍流氓是不是?林成发说,这算耍流氓?明明是真诚赞美。夏爱莲扭身想把外套套上,林成发说,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夏爱莲拿外套的手回到桌子上,林成发,成发,发哥,我们十几年同学,算我求你,你别闹了行不行?林成发说,夏老师,我没闹。你凭良心说,我有没有对你耍过流氓?不是吹牛,镇上的姑娘,我想搞哪个搞不成,我动过你一个指头?夏爱莲喝了口水说,那倒没有。林成发说,知道为什么吗?夏爱莲眼光从桌子上挪开。林成发说,我爱你。夏爱莲说,够了够了,别说这个了,烦人。
锅底开了,林成发放了羔羊肉和毛肚。烫好羊肉,林成发捞起放到夏爱莲碟子里说,要不要加点芝麻酱、蒜蓉,放点香菜?夏爱莲说,不用了。林成发又捞了毛肚说,这家店的毛肚,天下一绝。给夏爱莲捞好吃的,林成发说,忘了要酒,夏老师你喝什么?夏爱莲说,我不喝酒。林成发说,来点啤的吧,好几个月没喝酒了。说完,拿了两瓶啤酒说,夏老师,今天你陪我喝点儿。他给夏爱莲倒了一杯。喝了杯酒,夏爱莲说,你不是有事和我说吗?赶紧,晚点我要回去。林成发说,先喝着,不急。夏爱莲说,我急,回去晚了我老头子骂我。林成发说,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怕老头子骂你。夏爱莲说,我不是你,你没人管,我有。林成发笑了笑。喝完瓶啤酒,林成发说,夏老师,那我直说了,我想和你谈谈林立成的事儿。他一说出口,夏爱莲倒像轻松了,她主动倒了杯酒说,我知道你找我是要说这个的。林成发说,林立成杀我,我命大,没死,可这事儿不算完。夏爱莲说,你想怎么着?林成发一把拉起衣服,指着胸口的刀疤说,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三刀。他够狠啊,三刀,刀刀致命,要不是我命大,三个我怕是都没了。你知道吧,医生说,这刀只要再偏两厘米,我这条命神仙也救不回来。夏爱莲放下筷子说,你把衣服穿好,别在这儿吓人。林成发把衣服拉下说,这会儿你知道吓人了?没事,我还活着,不怕。夏爱莲说,你别扯,你想怎么着。林成发说,夏老师,我干什么了?我不就是吹了个牛吗,我说我摸过你奶,睡过你。摸没摸过,睡没睡过,你不知道?至于为这点儿事儿动刀子吗?夏爱莲说,你坏我声誉。林成发说,是,是,我坏你声誉了。这事儿你也有责任吧?你要是和林立成说清楚,我是吹牛,他至于动刀子吗?你把他害苦了。夏爱莲“啪”的一声扔下筷子说,林成发,你给我闭嘴,我生气了。林成发说,夏老师,我想明白了,既然我为这事儿挨了刀子,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真得把你睡了,才对得起我挨的刀子。夏爱莲说,做梦。林成发说,你不想林立成坐牢吧?我要是告诉林立成你是故意让他杀我的,会是个什么效果?你想想。夏爱莲说,你这是威胁我?林成发说,你要认为是威胁,那就威胁吧。夏爱莲说,你到底想怎样?林成发说,你嫁给我。夏爱莲说,不可能。林成发说,你嫁给我,别的事我搞定,林立成也不用东躲西藏。不嫁,那就闹吧,闹大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夏爱莲说,林成发,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林成发说,为了你,我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干吗。
又到秋天,天凉了,衣服晾在外面,几阵风过去,干得透透的。夏爱莲坐在院子里吃核桃,小个儿的,她拿着把钳子,“咯吱”一声,一个。“咯吱”一声,又一个。大半个下午,她坐在院子里吃核桃,小小个儿的山核桃。林成发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夏爱莲旁边,看夏爱莲吃核桃。他想帮夏爱莲剥,夏爱莲不肯。秋天的太阳,晒得人身上微微发烫,要是搬到树下,又觉着凉了。夏爱莲剥核桃,吃核桃,一声不发。老夏时不时从屋里出来看看,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他端起水杯喝水。吃完核桃,核桃壳堆成小山丘。夏爱莲起身,林成发连忙把核桃壳清到垃圾桶里,跟着夏爱莲站起来。夏爱莲进了屋,林成发跟进去,关上门。夏爱莲往床上一躺说,你回去。林成发说,不急,再坐会儿。夏爱莲说,你这么看着我,有意思吗?林成发说,我觉着有意思。夏爱莲说,随你。说完,拉了拉被子。林成发凑过来,拉了下夏爱莲的手,夏爱莲把手抽出来说,别动。林成发坐了会儿说,我回去了。夏爱莲“嗯”了一声。门外听到林成发和老夏打招呼,叔,我回了。老夏瓮声瓮气地说,嗯。等脚步声灭了,夏爱莲听到有人敲门,老夏说,吃饭了。夏爱莲起身,打开门。两人都没说话。
再过几天,夏爱莲要出嫁了。嫁妆准备好了,单龙凤面儿的盖被就打了六床。大半年,林立成一点消息也没有。夏爱莲给林立成的手机发过消息,没有回音,打电话,关机。想想,也觉得傻,他怎么可能还用那个手机。夏爱莲的手机一直没换,如果他想联系她,他能找到她。和林成发纠缠了半年,夏爱莲妥协了。在镇上,她的名声算是坏了,没哪个男人敢来追她。答应林成发那天,夏爱莲说,我认命了,我犟不过你。她去了林立成家。见到夏爱莲,佟淑梅黑着脸,夏爱莲问了句,婶,立成有消息吗?佟淑梅“哼”了一声。夏爱莲说,婶,我以后不再来了,要是立成有消息,麻烦你告诉他,我要结婚了,和林成发。佟淑梅骂了句,不要脸。夏爱莲说,婶,我顾不上脸了,你告诉立成,不要怨我,怨命。他的事儿结了,让他回来。说完,夏爱莲转身出了门。她听到佟淑梅重重地把门关上,吐了口痰骂,臭婊子,不要脸。以前,夏爱莲到家里,佟淑梅忙着煮菜做饭。夏爱莲喜欢吃剁椒鱼头,佟淑梅连着吃了十几天湘菜。等夏爱莲再来,佟淑梅端上来一盘剁椒鱼头,色香味儿和湘菜馆比,多了些家里味道。
出嫁那天,夏爱莲坐在房间里,穿着显腰的旗袍,胸口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六个姐妹围着她坐成一圈儿。林成发带着一帮哥们,闹腾腾把房门推开,封过红包,新娘子该出发了。夏爱莲指着林成发说,成发,你坐下。林成发找了把椅子坐下说,该出发了,都等着呢。夏爱莲说,不急这一会儿。屋里气氛顿时有些紧张,都猜不透夏爱莲想干吗,没一个人吭声。夏爱莲说,成发,你想好,你是不是真想娶我?听夏爱莲说完,林成发笑了起来说,你吓我一跳,想,想了十几年了。屋里的气氛柔和起来。夏爱莲说,你想好了,别后悔。说完,从床上站起来,走吧。到了酒店,仪式做完,亲戚朋友走得七零八落,剩下的年轻人去了楼上KTV继续喝酒。林成发喝得含蓄,小口小口的,夏爱莲一杯一杯。林成发说,别喝了,喝多了不舒服。夏爱莲说,不要你管。林成发收了声。喝到两点,一群人拥到房间,说要闹新房。三五个传统游戏做完,还有人想闹,夏爱莲不耐烦了,跳了起来说,滚滚滚,都滚。林成发冲大家摆了摆手,人散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林成发给夏爱莲倒了杯水说,你喝得太多了。夏爱莲说,你还想喝吗?林成发说,不喝了。夏爱莲说,那你去洗澡。
等林成发从卫生间出来,夏爱莲脱光了,靠在枕头上。林成发愣住了。和夏爱莲谈恋爱半年,他连夏爱莲的乳房都没有碰过,接吻也只是轻轻碰一下嘴唇。见林成发站在那儿,夏爱莲张开双腿,半张脸笑着说,你不是一直想操我吗?来,我给你操,操过我,什么事儿都过去了。林成发没动。夏爱莲叫了起来,来啊,你不是想操我嘛,来,我给你操,你操啊,你怎么不操了?林成发走到床边,摸了下夏爱莲的脸说,你喝多了。夏爱莲说,怎么了,喝多了就不能操了,操不动了?林成发给夏爱莲盖上被子说,你早点睡,闹腾了一晚上。夏爱莲掀开被子说,你操啊,你不是流氓吗?你不会操?不会我教你。林成发又给夏爱莲盖上被子。等夏爱莲闹腾完,快四点了,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林成发点了根烟,抽完,骂了句,操他妈的。夏爱莲睡着了,被子踢开了一些,她的乳房露出来,圆润挺拔。他梦想了一万次的地方,离他咫尺之遥。只要他扑上去,他就可以抓住它们,用力地操她。林成发找了床毯子,靠在沙发上,望着夏爱莲,他突然想哭。太他妈不真实了,她是他老婆了。
结婚半个月,林成发睡了半个月沙发。这天晚上,夏爱莲铺好床,打开电视,对林成发说,还想睡沙发?林成发说,没事。夏爱莲挪出一个身位,拍了拍,你睡上来,都结婚了,别让人说我虐待你。林成发犹豫着爬上床。夏爱莲说,既然结婚了,有些话我要说明白。林成发说,你说。夏爱莲说,我过去的事,你知道。这事算过去了,我们都不提。林成发说,行。夏爱莲说,还有,你和你那些狐朋狗友断了,我不喜欢。你做点正经事情。林成发说,好。夏爱莲说,还有个事,你要明白,你逼不了我,我要是不愿意,你娶不了我。林成发说,我知道,我是个纸老虎。夏爱莲说,好好过日子吧,都安生些。说完,关掉灯说,睡吧。屋里黑了,夏爱莲感觉被子在动,林成发翻来覆去。夏爱莲把林成发的手拉过来,放在她的乳房上说,来吧,你也可怜。
结了婚的夏爱莲脸色红润起来,她骑自行车上班。春天了,树上冒出新芽,点点滴滴的绿。林成发开了间修车行,兼带洗车。他说,镇上的车越来越多了,干这个应该不错。每天下班,林成发身上带着一股汽油味儿。以前的那帮哥们慢慢散去。他们约林成发喝酒,林成发十去一二,酒后的节目,彻底不参加了。时间久了,找林成发的人越来越少,他退出了当初的江湖。他喜欢回家,看夏爱莲在厨房,围着围裙,手忙脚乱地炒菜。一结婚,林成发从家里搬了出来,他怕夏爱莲过不惯。要是夏爱莲下班晚,来不及做饭,林成发从街上打包回来,两人围着餐桌,两三个小菜,几瓶啤酒。吃完饭,靠在沙发上看看电视。林成发问夏爱莲,你怎样想通的?夏爱莲说,要你管。林成发说,你胖了。夏爱莲捏了捏腰部说,吃的。林成发抱住夏爱莲,按在沙发上。
日子过得快,一天一天,翻书似的。夏爱莲月经迟了七天,她想,是不是怀孕了。周末,夏爱莲去了医院,检查结果证实了她的猜想,黑白灰一片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医生指着黑点说,恭喜啊。夏爱莲从医院出来,满心喜悦。她怀孕了,这意味着她将成为母亲。想到这几个月,夏爱莲脸上微微发烫。自从那天晚上,她把林成发的手拉到她的乳房上,他们过着翻江倒海般热切的性生活。那种感觉,让她迷醉。以前和林立成一起,他们做爱,有一次没一次,偷情似的。一进房间,林立成凶猛地剥她的衣服,粗野而急切地进入她的身体,狂乱暴躁。她喜欢和林立成谈恋爱,温文尔雅的。一到床上,林立成变了,压迫的欲望让他扭曲成另一个陌生人。夏爱莲依他,躺在下面咬着牙,疼。林立成每次都弄得她疼。林成发不一样,他耐心,细密地吻她。等他进入时,夏爱莲泛滥得如同发情的湖水。开始几次,夏爱莲还想到林立成,像是背叛了他。很快,身体的快感淹没了她,她抱着林成发,双手按住林成发的屁股。早上醒来,看着酣睡的林成发,柔情从下体升上来。他其实挺帅的。他听她的话。哪怕整个镇上都觉得他是个坏蛋,可他从没伤害过她。他给她买早餐,接她放学。她痛经时,他把手搓热,贴在她的小腹上,轻缓地揉搓。
回家路上,夏爱莲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手机,看到一条陌生短信“你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夏爱莲下意识地收起手机,匆忙下了车,找个安静角落,拨了过去。电话通了,没人接。夏爱莲拨了三次,电话挂断了。想了想,夏爱莲回了条信息“你是谁”?她站在树下,烦躁地走来走去。很快,信息来了“女人变心可真快”。看到信息,夏爱莲确认了。她回了条“事情都过去了”。想了想,又发了条“立成,不管过去发生什么,现在没事了,你不用再躲了”。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手机没响。夏爱莲又拨了电话,提示音显示,对方关机了。回到家,喝了杯水,她的心情平复了些。夏爱莲确信,信息是林立成发给她的,他想知道她的近况并不难。林成发回来,见夏爱莲闷闷坐在沙发上,问了句,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夏爱莲说,没事,我挺好的。林成发坐过来说,你这张脸骗不了人,说吧,有什么事儿。夏爱莲说,真没事儿。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检查报告单,递给林成发。林成发看完,一把抱住夏爱莲,你怀孕了?是的,她怀孕了。如果没有收到那几条信息,这会是美好的一天。他们会找个地方庆祝一下,享受一顿美食。现在,夏爱莲一点胃口都没有,她不舒服。
等林成发上班,夏爱莲出门了。她上街买了水果,五个苹果,还有两挂葡萄。走到佟淑梅家门口,夏爱莲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门打开一条缝,佟淑梅探出半边脸,一见夏爱莲,佟淑梅想把门关上。夏爱莲顶住门说,婶,你让我进来,我有话说。佟淑梅说,我没话和你说。夏爱莲说,婶,你让我进来,你要是觉得我有错,我跪下给你磕头道歉。佟淑梅松开手,转身往屋里走。夏爱莲闪进屋,关上门。把水果放在桌子上,夏爱莲说,婶,我知道你讨厌我,见不得我,我也不舒服。佟淑梅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夏爱莲走到佟淑梅身边坐下说,婶,我知道你怪我,是我害了立成。佟淑梅说,我就一个儿子,从小听话。他爸去得早,我把他拉扯大,指着他给我养老送终的,现在倒好,只剩我一个孤老太婆在屋里。夏爱莲搂住佟淑梅的肩,过去,她经常这样。佟淑梅扭了下腰,想躲开夏爱莲的手。夏爱莲说,婶,我怀孕了。佟淑梅眼泪又下来了,真是作了孽。夏爱莲说,婶,我收到立成短信了。说完,拿出手机说,这个号码你看看,是不是立成的?佟淑梅看了一眼,没说话。夏爱莲说,我知道你和立成都怪我,我没话说。你告诉立成,屋里没事了,他随时能回来。佟淑梅不吭声。夏爱莲接着说,林成发是个什么人你知道,他吃那么大亏,没动你一个指头,没找你一点麻烦,不是没原因。顿了顿,夏爱莲说,他要我。佟淑梅扭过头,看着夏爱莲,掐了下夏爱莲的胳膊说,你呀,真是作了孽。夏爱莲没躲没闪,婶,我作的孽,我担。事都过去了,不说了。临走,夏爱莲说,婶,我怀孕了,回不了头了,你让立成好好安生,莫再给自己找麻烦。佟淑梅指着桌上的水果说,你拿回去,我不吃。夏爱莲站起身说,婶,我以后再来看你。从佟淑梅家出来,夏爱莲小腹发涨,尿急,她想去厕所。尿完尿,夏爱莲轻松了些。她看了看天,蓝色一片,像是有好事情要发生。
夏爱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林立成的信息一天比一天来得勤。夏爱莲的情绪从最初的愧疚到愤怒到厌恶到恐惧,她对林立成残留的一点好感和愧疚丧失殆尽,包围她的是厌恶和恐惧。她给林立成打电话,林立成不接,只是一个信息一个信息地骚扰她,辱骂她。他骂她贱人,婊子,不要脸,荡妇。能想到的侮辱女性的词,他全用上了,他骂她“臭骚逼,操舒服了就不认人了”“你等着,你让我过得不舒服,你也别想过得舒服”。夏爱莲觉得恶心,她没想到他会这样。两人在一起五年,林立成的缺点夏爱莲知道,他说不上有坏心眼儿,人却偏执认死理。比如说当初,大家都劝他们早点结婚,夏爱莲也催他,他不肯,他要排场。如果,他听她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他们有了孩子,他在税务局,她在学校,两人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她结婚了,林成发可能就安生了,不再骚扰她。和林成发结婚后,更让夏爱莲相信,林成发舍不得伤害她,顶多偶尔调戏她一下。那又怎样?镇上的姑娘嫂子,哪个没被人调戏过。就算同事之间,偶尔调戏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没错,当初是她告诉林立成,林成发调戏她。林立成听到的消息是林成发强行摸了她的胸,还强奸了她。林立成问她,她只是哭,使劲儿哭。她烦透了,她不喜欢林成发整天跟在她后面,像条切不断的尾巴。她想林立成收拾林成发,警告他一下,她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更没想到林立成会拿刀杀人。他偏执粗暴,可她没想到他敢拿刀杀人,她真没想到。出事后,她尽力了,为了林立成,她把一生都豁出去了,这够了吧?就算欠下了债,也该还清了。她讨厌林立成,他像个魔鬼。夏爱莲打电话给他,他不接。夏爱莲发信息“你接电话,我跟你说清楚,别像个缩头乌龟似的”。林立成还是不接电话,无论夏爱莲怎么说,他都不接电话,他像是铁了心要让夏爱莲憋屈着,有气没地方撒。这让夏爱莲更讨厌他。夏爱莲想过换手机。转念一想,换手机也没什么用,他在暗处,她在明处,只要他想找到她的电话,总会有办法。事情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她都快气死了,这对身体不好,尤其是体内的孩子。夏爱莲听同事讲过,怀孕期间伤心动气容易引起流产,即使不流产,也会影响孩子的身体发育。除开厌恶,恐惧包围着夏爱莲。林立成当初可以为她拿刀杀人,那么,也可以出于羞愤杀了她。
熬了几个月,夏爱莲肚子鼓了起来,她的恐惧也从拳头变成了西瓜,她受不住了。夏爱莲想和林成发谈谈,听听他的看法。下午六点半,林成发回来了,进了屋,见夏爱莲坐在沙发上,厨房里冷冷清清。林成发过来摸了摸夏爱莲肚子说,怎么了,不舒服?夏爱莲说,没事,就是不想做饭。林成发笑了起来说,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夏爱莲说,没什么胃口。林成发说,没胃口也得吃点儿,你不吃,宝宝营养不够。夏爱莲怀孕后,林成发愈发体贴,在家里轻手轻脚的,过了九点,电视也不看了。修车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在江湖混了快十年,林成发脑子灵活,够义气,加上朋友帮衬,店里每天忙不过来。生意再忙,林成发晚上准时回家,他想看看夏爱莲。林成发这些变化,比夏爱莲更满意的是他爸妈。老两口见到夏爱莲,满脸堆笑,一举一动,全是喜爱。他们担心了十几年的儿子,浪子回头了,懂得顾家了,不打打杀杀了,还做起了正当生意,更让他们开心的是他们马上就要做爷爷奶奶了。这在两年前,他们想都不敢想,只要林成发不坐牢,他们心满意足了。
林成发买了莲藕排骨汤,还有夏爱莲喜欢的剁椒鱼头。夏爱莲勉强吃了半碗饭,懒洋洋靠在沙发上。林成发收拾好桌子,坐到夏爱莲旁边说,你怎么了,这段时间好像有点不对劲。夏爱莲往林成发怀里靠了靠说,成发,为了我你是不是什么都肯干?林成发说,你说呢?能讨到你做老婆,老天也算对得起我了。夏爱莲说,关老天屁事,是你死皮赖脸赖来的。林成发笑嘻嘻地说,赖就赖,反正你是我老婆了。夏爱莲说,成发,我有点怕。林成发说,你怕什么,哪个敢惹你,我把他撕了。夏爱莲说,你别整天打打杀杀的,一身流氓气,我不爱听。林成发连忙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谁惹你了?夏爱莲想了想说,要是林立成回来了怎么办?林成发皱了下眉说,他?我不找他麻烦,他就谢天谢地了。夏爱莲从林成发怀里坐起来说,他的性格我知道,认死理,逼急了他命都不要,这你知道。我有孩子了,我不想出什么状况。听夏爱莲说完,林成发脸色重了几层,他说,到底出什么事了?夏爱莲说,我跟你说,你不准生气,更不准乱来。林成发说,好。夏爱莲说,你保证。林成发举起一只手说,我保证。夏爱莲拿出手机,翻出林立成发的信息,递给林成发说,你保证不乱来。林成发接过手机,看完信息,林成发的脸涨成了紫红色,眼睛里冒出火来,他说,我要杀了他!夏爱莲一巴掌扇在林成发脸上,你刚才怎么说的?林成发叫了起来,我要杀了他!夏爱莲又一巴掌扇在林成发脸上,你给我收声,坐好!林成发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夏爱莲摸了摸林成发的脸说,我是要你帮我解决问题,不是要你把事情闹大,你还嫌不够麻烦?说完,把林成发的手拉过来,放在小腹上说,你很快要做爸爸了,我可不想孩子没爸爸。又捧住林成发的脸,亲了亲他的嘴唇说,我爱你。在一起一年多,夏爱莲第一次对林成发说“我爱你”,这三个字让林成发安静了些。他趴在夏爱莲腿上说,那怎么办,你说,那怎么办?夏爱莲理了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又密又黑,脸上轮廓分明。他长得像梁家辉,带着迷人的邪性。读大学时,夏爱莲看过梁家辉的《情人》,他有亚洲最漂亮的臀部。林成发有夏爱莲见过的,最性感的臀部。夏爱莲说,我要你帮我把事情解决了,不准出乱子,不准伤害任何人。你要想着,你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我可不想一个人带孩子。
夏爱莲还是换了手机号,连同旧手机一起扔进了抽屉。把手机扔进抽屉时,夏爱莲想,无论有什么事,我不管了;无论发生什么,我认了。她把手机扔进抽屉,像是扔掉一个噩梦,努力不去想它。新手机号,夏爱莲只告诉了几个人。林成发还是和以前一样,早上九点出门,晚上六点多回家。他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偶尔,夏爱莲说,你别整天待在家里,出去和朋友们吃个饭喝个酒。林成发说,你快生了,我不放心。夏爱莲说,缠人,癞皮狗似的。林成发说,就缠你,缠死你。夏爱莲喜欢林成发这么说,她希望她能生个儿子,长得和林成发一样。只是,不要像他那么调皮吧,她可受不了那么调皮的儿子。儿子出生那天,下雨,淅淅沥沥。夏爱莲躺在病床上,浑身酸软,她像是吸在了床上。林成发把儿子抱过来,像我。夏爱莲说,像我。林成发说,像你,像妈妈好,聪明。夏爱莲体内涌动着温暖,尽管这是个雨天,她躺着像瘫痪了一般。她知道她很快会好起来,抱着儿子走在街上,给他买漂亮的衣服。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林成发,又看了看躺在腋下的儿子,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此刻,她意识到,生命有另一种意义,上天待她不薄。夏爱莲对林成发说,你过来,亲亲我。病房里还有另外两个产妇,林成发想拉上床帘,夏爱莲笑了说,你还害羞,亲亲我。林成发俯下身,亲亲了夏爱莲,她的嘴唇有点干,糙糙的,没有往日的湿润。夏爱莲说,下雨了。林成发看了看窗外说,嗯,下雨了。
儿子满月了,夏爱莲带着儿子回娘家。见到外甥,老夏笑得嘴都合不拢。吃过午饭,夏爱莲对林成发说,你先回去吧,我晚点回去。林成发说,到时你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林成发出门时,老夏喊了声,你开车小心点,莫急。林成发说,爸,放心,我开得慢。等林成发走了,老夏抱着外甥说,真没想到。夏爱莲问,没想到什么?老夏说,没什么。说完,看了看外甥,又看了看夏爱莲说,还是像你多些。在家里坐了一会儿,夏爱莲说,爸,我出去转转,一会儿回来。老夏说,你莫走远,刚满月,走不得路。夏爱莲说,在家里闷了一个月,我出去散个步。出了门,夏爱莲买了点水果,五个苹果,两挂葡萄。走到佟淑梅家门口,夏爱莲敲了敲门。里面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夏爱莲又敲了敲门,用力了些。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问,你找谁?夏爱莲愣了一下说,佟阿姨在家吗?男人说,哪个佟阿姨?夏爱莲说,佟淑梅佟阿姨。男人拍了下脑袋说,哦哦哦,你说她啊,她搬走了。夏爱莲说,搬走了?男人说,她把房子卖了,去哪儿不知道。你找她有事?夏爱莲说,没什么事,过来看看。男人说,那你打她电话吧,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拎着水果回到家,老夏絮絮叨叨,哪个叫你拎东西的,屋里又不是没水果,刚出月子,也不怕伤了身体。
夏爱莲给林成发打了个电话,让林成发来接她。在外面吃过饭,回到家,婆婆炖了鸡汤,给夏爱莲盛了一碗,吹了吹说,你喝点汤,我加了红枣桂圆,补补身子。夏爱莲说,妈,我们刚在外面吃过了。婆婆说,你们就是不听话,我和成发说了,让回家吃饭,屋里炖了汤,多喝汤奶水足,对孩子好。成发什么都听你的,我这个妈是一点都不管用了。夏爱莲笑了起来说,那也是你生的儿。婆婆把汤放在桌子上说,等下把汤喝了,不欠这一口。喝完汤,夏爱莲抱着儿子进了房间。给儿子喂完奶,哄他睡着。夏爱莲打开抽屉,拿出关机已久的手机。不管里面藏着什么,她不想看了。此前,她数次想打开手机,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新的信息。即使明知道里面藏满毒药,恐惧和好奇依然吸引着她。现在,她不想知道了。她准备明天早上去公园散散步,带着这只手机。她要走到公园的桥上,用最大的力气把手机扔进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