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树被一种莫明其妙的病缠了好几年,说它莫明其妙,是因为它其实也称不上是病,处理得好,并不会影响到生活,更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至少到目前为止,普树没因此接受过任何治疗。医生说了,多锻炼身体。看来,医生也弄不明白。
总是突如其来的,普树感觉大脑一阵空白。那一阵,他会失去视觉,失去听觉,只感觉世界白茫茫一片,死亡将至。也就那一阵,只要普树能坐下来,或者找棵树倚一下,假装休憩,掩人耳目,大概也就一分钟的时间,便一切会恢复正常,甚至整个身心有一种劫难过后的舒适,说不出的惬意。毫无疑问,普树初次面对这种身体的“停机”,难免慌乱,时间久了,他也觉得平常,知道死不了,还微微有些期盼,像做爱时盼着那短暂的高潮。
普树把自身的病起名为空白症。不敢说是医学上的创举,但有一个自我命名的或许仅此一例的病症,他觉得也算是平淡人生的波澜。
普树自然瞒着女朋友,即使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连婚礼上请什么人都一起商量了个大概。似乎也没告诉的必要,像是怀揣一个小秘密,就算是夫妻,应该也是允许的吧。
普树的女朋友在地产中介工作,售楼卖房,这工作看起来不像个工作,有时还要出去举牌子发传单,长得好看又能忽悠人是这个行业最大的优势。普树的女朋友资历一般,收入也就一般。普树的女朋友叫张白芷。张白芷刚认识普树时,曾想把普树也拉进公司,普树考虑了很久,没答应。现在挺庆幸的,普树想,张白芷也这么想。张白芷卖了多年的房子,却和男朋友住在五百块钱一个月的城中村出租房里,每次带人看房子,面对那么大的房子,她总在心里幻想着如果是她和普树住进去,该怎么布置那一切……张白芷受得住刺激,普树一个大男人可不一定受得了。张白芷没敢怪普树,一则普树算是个小作家,所谓的搞艺术的,万一哪天让他写出个“莫言”,不就发了,诺贝尔奖奖金怎么样也够在第五大道买一套百平方的房子吧;二则当年是张白芷倒追的普树,简单说,是被他的才情所吸引——即便,现在看来,所谓的才情一点鸟用也没有。张白芷心里这么想,可没敢这么说。
前不久,两人就因为婚礼的事吵了一架。普树要张白芷的亲人到场,至少父母不能缺席。张白芷看起来却不是很情愿的样子,说能简单就简单,大老远的,母亲又晕车。普树说我母亲也晕车不也要来,还有我那哥哥,还少条腿,是个残疾人呢,听说弟弟结婚,也非要来喝杯酒。不说起普树的哥哥还好,一说起,张白芷就来气。这些年,普树没少给哥哥钱,甚至有时话费没了,他那哥哥也打电话来,要普树帮忙充值。这些暂时还是他们哥弟俩的事,张白芷一个未过门的弟妇也管不了太多,关键是哥哥的生活其实比弟弟过得好,起初张白芷也不知道,以为一个残疾人不是穷困潦倒,也应该是生活困难的,后来她跟着普树回家,才知道他哥哥俨然是他们村的小地主,几十亩的果园,小楼房、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娶了一个外地老婆,生了一小堆孩子。张白芷也算是在社会上经历过的人,不说阅人无数,看一个人,凭第一感觉还是就能了解此人的大概。张白芷对普树哥哥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包括他嫂子,一看就是贪婪自私的人。
“我看喝酒是假,吸血才是真,以为你是一块大肉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显,还用问吗?”
两人在出租屋里吵了半天,房东估计接到投诉,噔噔噔从九楼下来敲门,两人才噤了声。最后分别撂下一句:“这婚还结不结啊。”
没过几天,他们又各自写好应该送函邀请的朋友。分别都写了满满一张A4纸,接着又咬着笔头斟酌,权衡再三,把其中一些名字划掉,或者又补上新的。
张白芷之所以不想让父母来参加她的婚礼,路途远,母亲晕车,倒是实事,最主要的原因是父母之间的不和。平时回家,张白芷就很难看到父母能出现在一块,如果女儿结婚要把他们凑一起,努力争取的话也可以做到,毕竟是不情愿的,她害怕到了婚礼现场,老夫老妻的还得闹出什么笑话来,丢脸。这些,张白芷一样没跟普树讲,留一点秘密吧,也没有说的必要。
甚至,张白芷还没有把要结婚的事跟父母讲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迟迟不讲,仿佛这事还不够板上钉钉,还会有什么变故似的。等日期、地点和受邀的人都定下来后,再说也不迟,或者先斩后奏,结了再说,也没什么不好的,她那个家庭,已经够混乱,谁也没兴致关心她的婚姻以及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上次回家,张白芷看见母亲的头上包着白纱布,问是怎么回事,母亲支支吾吾,一直说是自己不小心磕到的。张白芷问唯一的弟弟要真话,弟弟伸手就向姐姐要钱,至少五百,否则不说。张白芷没少受弟弟的气,不读书,也不做事,整天在小镇上吊儿郎当,听说还吸毒,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搬空了。张白芷给了弟弟五百块,才得知,母亲是被父亲打成那样的。父母以前吵吵闹闹很多,动手打还是少数,还下那么重的手。张白芷气不打一处来,要上街找父亲论理,问弟弟,父亲住哪,弟弟伸手还是要钱……
弟弟笑着说:“铜鼓路12号。”
铜鼓路12号不是阿霞的理发店吗?
弟弟又说:“他就和阿霞搞在一起了,早上帮她买菜,晚上给她扫地。”
张白芷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了,有了个阿霞的介入,她闹也不是,不闹也不是。张家的笑话已经够大了,再闹下去,笑话就会变成耻辱。张白芷忍气吞声,没去找父亲论理,她临走那天,还是偷偷到铜鼓路12号看了下。当时夜幕降临,街上亮起了灯火,张白芷站在街对面,透过理发店的玻璃,果真看见父亲在帮阿霞打扫理发店。这个在张白芷的记忆里从没有动过一下扫帚一贯是跷着脚等着妻子把饭菜酒水摆上桌甚至连洗澡水都是妻子歪着矮瘦的身体给他提进浴堂里的男人,此刻却像个佣人一样把扫地的活干得是那么认真,是什么力量让他做出如此大的改变呢?张白芷眼看父亲把一地的头发一把把抓进尿素袋里,提出门口放着,进去,见地上还有头发,竟还弯腰把它们一根根捏在手里,丢到门外去……干完这一切,他还没有闲下来的意思,似乎从小就是一个爱干活的勤劳的男人(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家也就不会沦落到需要张白芷十五岁就辍学外出打工了)。他又拿来抹布,开始擦那一面面装在墙壁上的镜子,他的身影投在镜子上,看起来竟像是另一个陌生的人。张白芷看着,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父亲是不是年过五十才找到自己的幸福,或者说他和母亲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倒是阿霞的出现,让他找回了自我。似乎只能这么解释了。张白芷想。她为父亲的出走找到了堂皇的理由。
自那后,张白芷便很少回家,她甚至想遗忘有这么一个家。遗忘的唯一办法,便是尽快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家。怎么样也得有个房子,再不济,男人也要有一份固定收入。朋友都这么说。朋友说的张白芷都没有,普树更没有——他甚至都没有一份工作。张白芷心里却也清楚,如果普树什么都有,或者说张白芷什么都有,那他们就不可能走到一起,普树不会看上她,张白芷也不会仅仅为一点所谓的才情而倾倒。一切都是刚刚好的。就是因为刚刚好,这世间才有那么多的人选择走在了一起。张白芷这么一想,就想开了。张白芷有一次跟普树说:“买房干吗啊,我看那些人就是傻子,买了房,成了房奴,每月还不是得交管理费什么的,跟我们租个房差不多。”张白芷把话说得完全违背她的职业操守。普树听着,没说话。隔一会,普树说:“你给我讲讲你们那一行的故事吧,我看可以写一写。”张白芷翻了下眼睛,没想出有什么故事可以讲给普树当小说素材,她说:“什么才是故事?像电影那样吗?那可没有,我们这一行你还不知道吗,无聊得要死。”她每次看到他在电脑前冥思苦想,拼命抽烟的样子,也感觉难受。她知道他写不出东西来。倒是有几家刊物向他约稿,承诺的稿费也还可以,时间都快来不及了,他还苦于不知道如何下笔。他算是个有文字洁癖的人,这点竟跟他的生活不一样,生活里,他十分邋遢,大热天也可以好几天不洗澡。她不让他上床睡,他就傻笑,躺在地板上呼呼就睡过去了,也不怕蚊子,第二天满脸的红印,都是蚊子叮的。她让他开着灯睡,他最后还是把灯关了,说别浪费电,再说,亮堂堂的,也睡不着。
“我有一个同事,长得很漂亮,有一段时间我们很好,你知道她的男朋友是怎么来的吗?”晚上,张白芷一边剪趾甲一边说。普树还在电脑前坐着,一整天,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他都会坐在电脑前,有时写作,有时看电子版小说,有时看电影。
“哦,我哪知道。”普树没回头。
“你不是要我讲故事吗?她可能就是一个好故事。”
“爱情故事?拜托,可别是太俗的情节,白雪公主?灰姑娘?”
“是有点,也不全是。”张白芷把高丽参片一样的趾甲丢进垃圾桶,“她男朋友以前是她的客户,他的房子就是她卖给他的。结果,她现在住了进去。等于是自己卖房子给自己,还只赚不出。我看她那样子,幸福得跟什么似的。”
“搞不好那男人是故意的,在她面前演场戏。”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认识她,还暗恋她?”
“对,似乎可以这样想,看来真可以处理一下。”
“不可能。你知道吗?那男人本来是有女朋友的,他买房是准备结婚用的,现在他和我同事爱上了,就和原来的女朋友分手了,你说这像电影吧?”
“是有点意思。”
普树面对电脑,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看来是张白芷所说的故事给了他启发。张白芷知道写作中的普树不能打扰,也就是说,只要他一进入写作状态,房间里就仿佛剩下她一个人,她得独自打发剩余的时间了。不能看电视,怕吵着普树,唯一的电脑也被他占着,张白芷有时候还真不知道干什么好。她没事就一遍又一遍地删增婚礼的宴请名单,实在修改得一片潦草了,她还会耐心地誊抄一遍,然后再作修改,看样子比普树写一篇小说还要难办。接着,张白芷会出去逛一圈,楼下有个小公园,各种小摊,卖各种东西,她不买,喜欢绕着看。有一次,鬼使神差,她竟然让一个留白胡子的老人看了一下手相。那老人跟她说:“生命线最长,至少能活到八十;事业嘛,一般般,但也饿不死,生活无忧;至于感情,落底见好,就是会受点挫折。”似乎都还蛮不错,受点挫折,再正常不过,眼下受的不正是嘛。逛完回来,看普树还在写,看样子状态难得,他非得一晚上写好它了。她下厨给他煮了一碗芝麻粥——他喜欢吃,听说他母亲以前在家里就经常煮给他吃,说他读书写字,需要补脑,芝麻补脑吗?张白芷不清楚,她姑且相信,一大袋的芝麻也是他母亲托人捎下来的。张白芷把粥端过去,说先吃吧,吃完再写。普树扬起手一摆:“先放一边。”她便不敢再打扰,把粥放在旁边的桌上,自己随手带上一本书,进屋里睡了。睡之前,她会先玩会微信,再看几页书,这都是受他的影响。起初,她只看跟工作有关的书,后来也看一些小说,国内的,国外的,莫言、苏童、余华、马尔克斯、村上春树……她知道得不少,最近在看一个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的书,一本小说集,《隔壁女子》,写得真好。她倒也不是真能从专业的角度去分析和理解,她只是意外地发现,小说里的女主角,竟然也有和她差不多的遭遇,好像是作者知道了她的秘密,以她为原型写的。她开始觉得写作的人有些神奇,便努力把普树也往这神奇的方面去想象,似乎这样才有更多更好的理由坚持下去。
毫无例外的,她总是抱着书本睡过去。醒来时通常都是第二天清晨,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睡的,总之是很晚,她不敢惊扰,悄悄起来洗刷,做早餐,上班。但那天晚上,他把她推醒了,她迷迷糊糊的,听他说:“写好了,这次写得让我满意,明天再修改一遍,我想找个更好的刊物试试。”听语气,他的兴奋溢于言表。他一躺下就抱着她,伸手去摸她的乳房,没穿内衣,软塌塌的。接着又去摸她的下体。“多晚了,还要吗?”她尽量不张口,半夜口臭。“嗯。”他翻上她的身体,慌忙地脱去彼此的衣服——这些,都是他兴奋的表现。而他的兴奋总是和他的创作结合在一起,这又让张白芷觉得自己永远没有那些文字重要。
有时候,是出于赌气,或者试探也好,张白芷会把普树堆了满桌都是的书胡乱搬到一个角落里,像是等待丢弃的垃圾;更甚时,通常也是生气了,她还会把床头的书直接扔到床底去,使之看起来像是一只受惊的鸟……这时候,普树会很生气。他会说一些激动的话,比如:“我们以后得靠它们活着。”比如:“它们比什么都重要,是我的饭碗。”说的都没错,但也都言过其实,太把它们当回事了。越到后来张白芷越知道,即使普树每天都有那么多东西写,即使他写成了大作家,那么,想要在第五大道买套房子,几乎也等同于是痴人说梦。也就是说,普树嘴里所谓的成功,在张白芷眼里,还远远达不到成功的标准。这些年,普树不是没参加过工作,广告策划师、杂志编辑,甚至还去给午托班的小学生教过作文,最后都没能坚持下来,倒也不是他做不了,而是他不想做。
“别吓我,没听说过捧本书当饭碗的。”张白芷半开玩笑,却也充分表达出该有的轻蔑。她故意这样,做出对书和对他适可而止的“侮辱”,以表明她独立的存在,并不是一切都可以依着他的。她并非他的影子。但每次这么做,过后,她通常也会感觉难受。
几天后,普树收到那家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刊物的通知:小说留用,请勿另投。短短的八个字,普树不知道趴在电脑前看了几遍,每一遍都念出声来,最后才确定,他终于成功了。有些作家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他眼看就做到了,他想象着小说一发出来,圈里人会怎么讨论他,怎么讨论他的作品。他再次参加活动,估计同行们看他的眼神都会不一样,他们会主动过来打招呼,会安排他说几句,而他一开口,底下的人会立刻安静下来,就算讲得不出彩,他们也会报以掌声……这些虚荣,他其实更看重。当他准备把这一喜讯跟张白芷分享时,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切了,隔行如隔山,他得先从刊物的重要性说起,再说上稿的难,还得举一个有名的作家,当年也是因为在那刊物发表了一篇东西而走红的,或者谁谁谁,挺有点名气吧,写作十多年了,如今也没能在那上面发表一字半句……他这么解释时,多少就已经激情消退了,就算他解释得很到位,她也不一定就能听明白,或许出于配合,仅仅是配合,她会装出惊讶的样子,哇,那真不容易哦,事实上她哪知道有多不容易。往往,普树会这样跟张白芷类比——其实,就相当于你一个月可以卖出十几套房子,那样的不容易。
“哦,那我明白,真明白了。”她说。
类似的情况,普树在面对母亲时也是,记得发表处女作那天,他还特意打了电话回家,跟母亲说,他成功了,联想起投稿的种种不易,情到深处,竟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弄得母亲也泣不成声,以为儿子终于出人头地,下一步就能衣锦还乡了。结果,那篇处女作甚至连十块钱稿费也没为普树赚到。
更多时候,普树更愿意和朋友分享喜讯,所谓朋友,就是文友,他不用做出多余的解释,只需说出收到某某刊物的留用通知,对方就会在电话那头惊叫起来。普树就喜欢听到那样的惊叫,像是一个站在舞台聚光灯下的成功者。
母亲每次给普树打电话,都习惯响一声就挂掉,然后等着普树打回去。这是普树教的,普树是为了给母亲省电话费。母亲的手机也是普树买回去的,是第二个了,第一个手机比较贵,触屏的,花去了普树一篇小说的稿费,母亲却不会用,最后母亲在电话里说,手机好是好还能看电影就是不懂怎么用,你哥说手机给他吧他买一个便宜的给我就一两百块钱。普树蛮爽快的,好吧你叫哥也不用买了,我再买一个回去。普树没敢把这事跟张白芷说,他骗她,说是母亲第二天去市场手机就被人给摸了。没过多久,这事忘了,带张白芷回家时,也没留个心眼,偏好就让张白芷看到嫂子拿着触屏手机在玩微信,搜索身边的人,摇一摇,啥的,玩得比张白芷还专业。不,比张白芷好,张白芷的手机还没人家的好。事后张白芷也没说什么,却狠狠地不高兴了一段时间。
这天母亲的电话一来,普树刚好旧病发作,他把头趴在电脑上,等待空白过后一瞬间的舒适。普树回拨母亲的电话时,人刚清醒过来,心情还不错,但一听完电话,心情就怎么也好不起来了。母亲说,你哥的儿子,脖子上长了东西,需要动手术,你哥没钱,你也知道你哥过得不容易,少条腿和别人没法比,你在外面弄得不错,你得帮帮他,寄点钱回来……还没等普树问多少,母亲就先替他安排了,“大概要五千块钱。”
普树留着结婚用的钱就一万块,当然张白芷有点钱,但那是她的钱,普树没好意思向她要。
普树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哥说就等着你的钱回来,才去医院。”母亲说。
这话让普树一下子生气了。
“等我,等我,什么都等我,他就不会先向人借啊,他以为我是取款机吗,我哪有那么多钱啊,他以为我在外面卖毒品啊……”普树一口气发泄一通,他从没有这样跟母亲说话,声音大得自己都受不了。他说的是哥哥,却更像在说母亲。他怪母亲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他不是哥哥的父亲,只是弟弟,一个弟弟有必要像照顾儿子那样去照顾一个哥哥吗?这些他当然还不敢说出口。
最后,普树才知道,母亲已经先把电话挂了。
回头,看见张白芷站在门口,刚下班。看样子她心情不错,似乎以此赞扬普树刚才的表现,“忘了买菜,我下去买。”一般情况下,她下班回来,都会病怏怏的样子,嚷着要普树下去买菜。普树抢着说:“还是我去吧。”
普树在菜市场转了一圈也不知道买什么,心里还想着刚才的事。回来时,他站在楼下,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母亲才接听。
“生气啦?”普树恢复一贯给母亲打电话的语气。
“没。生什么气。”明显是生气的样子。
“我刚才在路上脑袋一片空白,差点晕了过去。如果真晕过去,肯定就被那辆泥头车轧死了。”普树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撒了一个莫明其妙的谎,类似他身体里出现的莫明其妙的症状。
“你千万要担心哦,她没给你煮芝麻粥吗?”
“煮了。每天晚上都煮。她挺好的。”普树一直觉得母亲不太喜欢张白芷。
“好就好,芝麻粥补脑的,你要跟她说,我跟她说,她还不信呢,什么都不懂。”
“……”
“……”
“我明天一早就把钱汇回去。”
“好,家里多亏有你,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普树这下心里才踏实下来,他一边上楼,一边开始想如何瞒过张白芷。
“上次跟你讲的,我那个同事,竟然这个周六要结婚了,比我们还快。”吃完饭,张白芷很开心地说起这事。
“白芷,跟你商量个事。要不,我们明年再结婚吧!明年三月,我看一本书上说,三月结婚是最合适的。”普树说话时其实都没敢看张白芷。
下了班,张白芷最不想回的竟然是家。要在以前,她把回家当成是下班后最大的乐趣和坚持上完班最大的动力。不想回家已经一段时间了,自从和普树吵了一大架,差点打起来,已经商量好的婚礼,连邀请人的名单都列好,最后关头他竟然退缩了。肯定有问题,她站在门口听到他打电话时就知道有问题,问题还是来自他那个家庭,那个残疾的哥哥。如果不是张白芷逼着他,他还想继续瞒她。最后,张白芷摔门而出:“好吧,你把钱都汇回去,你就等着你哥给你娶老婆吧。”几天后,张白芷想起这话,“扑哧”一声笑了。不过,她真的没了回家的兴趣。她不想再看到他。
鸣乐路几乎从头到尾走了两遍,所有能进去逛的商场和门店,张白芷都进去了一遍。天黑了,街灯都亮了起来。张白芷决定去河边喝几杯。普树的电话已经打进来好几个,都被张白芷摁掉了。她一个人坐在西乡河边,要了两瓶啤酒,一盘花生,一盘开心果,靠在藤椅上,跷着腿玩手机,和那些装逼的女青年一个范——原来她也可以做这样的事,以前她可是看不惯那些独自一人装清高实际却寂寞难耐急需有人说说话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要是长得很女神那还说得过去,长得像张白芷这样一般的,是不是有点丢人。张白芷不顾那么多了,河边上一长溜都是喝酒聊天的,有三五成团,也有单独的,更多成双成对,小声说话,或者搂一起……河水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很清澈,实际上挺脏。张白芷和普树来过这里好几次,刚认识那会,后来就没了,感觉老夫老妻了,没必要那样了。
好久没在微信里摇一摇了,感觉无聊,张白芷摇了一下,摇到好几个,选择帅的聊了几句,却都没办法聊下去,对方一上来就目的性强烈,非得三五句就想把女人弄上床那种。张白芷气不打一处来,回了一句:“想搞女人,又不想浪费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嫖娼。”谁知对方还厚颜无耻地回:“那你说说,要多少钱?”张白芷都差点摔手机了。啤酒已经喝掉一瓶,张白芷的酒量不怎么样,一瓶就已经到顶了,她还继续喝,她觉得怎么样也得把两瓶啤酒喝完,否则都对不起这个独自出走的夜晚了。
桌面的手机响了一下,肯定是那个无聊的男人又发微信过来了。
张白芷懒得看,继续喝酒。她觉得灯光闪闪的河面,和小时候父亲带她去池塘看月亮的倒影时差不多。可惜今晚她看不见月亮。月亮在云层里。她又想起父亲,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帮阿霞打扫理发店。很奇怪,她就想起了父亲。从小,父亲疼她多过疼弟弟,倒是母亲,典型的重男轻女,一直都护着弟弟,要张白芷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弟弟,无条件的。每次,张白芷都只能含泪地把一颗糖一架塑料飞机亲自送到弟弟手中,弟弟嘴角一撇的样子,让她感到绝望,这辈子有弟弟在,她就别想拥有任何东西了。而事后,父亲会偷偷给她买吃的,让她在街上吃完了再回家,“别让你弟弟看见。”她两口就可以把一块绿豆饼吞下去,也尝不出什么味来,不过她确定自己吃了,弟弟没有,也没看见。张白芷十五辍岁学外出打工一年后,就听说弟弟和镇里一帮小混混搞在了一起,还吸毒。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暗自开心,是啊,母亲不是疼着他宠着他希望他将来出人头地好为父母养老吗?如今,还不是一场空,还不是需要张白芷从外面寄钱回去,养着一家人,否则都得饿死。张白芷这么想,更觉得应该寄钱回去,大把大把地寄,寄到母亲都不好意思接。事实上,母亲都没不好意思过。那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女人,看起来却是柔弱温善的样子。
张白芷抓起桌面的手机看时间,才发现刚才发来的微信并非来自那个无聊的陌生人,而是她的一位客户,之前在她手上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当时她还觉得对方那么年轻竟然这么有钱,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结果不是,他竟然是自己赚的钱。天啊,人家三十岁还不到,比普树还小两岁。也是出于佩服,张白芷一直留着他的电话,还加了微信,希望他再赚到钱,还从她手里买房。他叫康强。康强给她发微信干什么?她急切地打开来看,写着:“嗨,你好,还记得我吗?真巧,我刚搜一下附近的人,你竟然显示在100米以内,一个人吗?要不要一起,我也一个人。”
张白芷突然心跳加快。这哥们来得太及时了。
“发生在同事身上的故事该不会也在我的身上重演吧?”张白芷想着,“扑哧”笑了。
正当张白芷要回复康强时,普树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张白芷愣在那儿,瞬间脑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不该再次摁掉普树的来电。
(原载《福建文学》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