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邦把他的吉他藏在我的床被下面,事先也没同我说一声。那天加班加到很晚,人累得不行。回到宿舍,灯都懒得开就往床上倒去,结果可想而知,我的腰部下面发出了“咔嚓”的一声脆响。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的腰断了,就那样脆生生的,不留一点余地。我喊,妈呀——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没人听到我的喊叫。我们501宿舍就我一个人是啤机房的,其他都在组装线上,包括萧邦。啤机房总能提前半个小时下班。
我一骨碌站了起来。我正惊讶于原来一个人的腰断掉了还可以站起来,并且还能跑着去开灯。不过很快我就喜出望外了起来,我发现被子下面藏有东西,“咔嚓”的声音应该来自那里。我掀开被子,就看见了萧邦的吉他。对于这把吉他我很熟悉,不但是我,整个工厂的人都很熟悉。只有萧邦一个人有吉他,也只有像萧邦这样的人才会带着一个吉他进城打工,打工的地方还是脏不拉叽的工厂。当然,吉他虽旧,在萧邦手里时还是完整的。然而那天晚上,吉他出现在我的床上,却已经拦腰截断了。它就那样可怜巴巴地躺在我的床上,让我想起多年前父亲从田里扛回家的那把犁,那把犁在我家被父亲使用多年,终于在父亲的手里断成了两截。
萧邦的吉他不是断在他自己手里,而是断在我的腰下。对此我不但没有丝毫愧疚,还显得有些理直气壮。我说,萧邦,这能怪我吗?你他妈的谁叫你把破吉他往我床上放啊?往我床上放也罢,你他妈的还用被子把它给盖起来,你他妈的真把这破玩意当老婆对待啊,还担心它会着凉感冒。我一句话下来,用了三个“你他妈的”和两个“破”字。这样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理亏的心理,尽量在语气上压倒萧邦。我知道即使那破玩意不怎么讨人喜欢,也是值不少钱的,如果真的要我赔,老子非倾家荡产不可。
事后我才知道,问题就出在我的语气上。如果那天晚上我能心静气和给萧邦道个歉,说几句软话,兴许事情就那样过去了,对我和萧邦都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影响。至少我可以平安无损。
我急忙把吉他放回萧邦的床上,可怜它在我的手里已经不成模样,耷拉下去的木柄悬于空中,一晃一晃的。我关了灯,爬上床佯装熟睡。接着萧邦和其他工友们都回来了。我清楚地听见萧邦“啊”的发出一声惨叫,其情形无异于突然发现床上躺着自己暴毙的亲人。萧邦突然想起了什么,跑来试图推醒我。我当然“睡”得跟猪没什么两样。有人疑惑,嘿嘿笑着说你吉他坏了关方南什么事?萧邦没回答,只是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旁人的疑惑给了我醒来的勇气。我睁开眼,骂道,萧邦,你吃错药了,拉我干吗?萧邦指着吉他结结巴巴地问我,吉他是你弄断的?我看没有赖账的余地,就承认了,接着说出了上面带有三个“他妈的”和两个“破”字的狠话。
我本以为萧邦会在我的话里无地自容,结果我错了,温顺的萧邦顿时变成了一只凶狠的野兽。只见萧邦扬起手中的断吉他,准确无误地砸落在我头上。我顺势倒了下去,接着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工厂的医务室里。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医生告诉我,别起来,躺下,头还晕着吧。我本来很清醒,被他这么一提醒果然真晕了。我问,没事吧?医生说,没事,休息几日就好了。医生的话让我有些窃喜。休息几日,天上掉馅饼了,做梦都想的事竟然就这么轻易实现了。我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到医务室里来的,是谁把我弄进来的。我像享受一个夏威夷度假期一样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车间上班后,我才知道萧邦被炒掉了。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如果说我为此事心里不好受,工友中肯定没人会相信。在他们的眼里萧邦砸了我一记断吉他,害我在医务室里躺了几日,他被炒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宽慰。为了顺应大家,我也只好装出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一提起萧邦那屌毛,我得表现出了该有的鄙视,说的话当然也没一句好听。我说你们看萧邦那屌毛,以为取了个音乐家的名字就可以当音乐家了,整天抱着吉他在宿舍里弹啊拨的跟杀鸡似的,他不烦老子都烦了。
萧邦走后,他的床位空了几天,空空的床板除了几本附近诊所的广告杂志,再也没留下什么东西。萧邦就这样消失了。好几次我想到萧邦的床上坐坐,却发现床板上已经落满了灰尘。不过很快,厂里新招进了不少员工,萧邦的床位转眼就有了新的主人。
就在我们差不多将萧邦从记忆中淡出的时候,一个和萧邦有关的人物出现了。
那天是周末,工厂破天荒的让我们啤机房休息了一下午,以鼓励我们一贯高产的工作效率。我本想出去逛一逛的,不料老天比老板还奸险,好好的阳光普照突然说变就变,竟下起了雨来。雨不大,足以浇灭我外出的念头。我只能在宿舍里看书,所谓的看书,我有必要做一下说明,我这人从来不看书,读书时看到课本都头晕的那种,然而来深圳打工以后,有一种书却让我很留恋,它就是街头上免费派发,某个妇科门诊的广告杂志,随便在哪天,出去逛一圈,就有人站在各个路口送你好几本。表面看和其他杂志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美观鲜艳一些,翻开才知道,里面除了妇科疾病的介绍,剩下就全是女人的裸照和色情故事了。工厂里的人对这种杂志都很喜欢,不但男孩,女孩也爱看,当然免费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躺在床上看一本丽君妇科门诊部印发的杂志,正对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玉体垂涎三尺之时,宿舍的门被敲响了,还有点粗暴。我边不耐烦问着“谁呀”边跑去开门。门一开,发现敲门的竟是工业区里的保安,保安后面还跟着一个长得很美丽的女孩子,事后一比较,那女孩竟和杂志里的玉女有着惊人的相似。保安在工业区里代表着一种不可侵犯的权力,即使他打扰了我看书的时间,他还是表现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大概也是身边有美女的原因吧——男人老犯这样的错误。保安问我,喂,那个弹吉他的人在哪里?我说你们找萧邦啊。听我说出“萧邦”二字,站得有点远的美女突然凑了过来,急切地说,是啊,他在里面吗?我上下扫视了一下美女,接着又目的明确地在她的胸部停留了两秒时间。那是让人怦然心动的胸部。我问,你是他什么人?女孩说,我是他姐姐。那保安反而显得不耐烦了,大概是读懂了我的心事,他提高声调问,到底在不在?我说,不在。女孩问,去哪了?我说,辞工了。我没有说是被炒掉。我留有余地,我不想让眼前这个女孩知道我和萧邦的那么点故事。我竟然坚信我和她会有事情要发生。
我表示可以帮她寻找萧邦,这是我唯一接触她的机会。听我这么说,女孩很开心。转身对保安说了声“谢谢”,意思是她已经不需要他了。那保安还一副舍不得的样子,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下楼去了。有时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因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而恶化。
我先是请女孩进宿舍,还给她倒了水。我笑着,我说我叫方南,是萧邦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女孩也笑了,有浅浅的酒窝。女孩说,我叫萧燕。
萧燕急于见到弟弟,说她是从东莞赶过来的,她和萧邦在一个月前突然失去了联系,手机也打不通,一点消息也没有,萧燕心里着急,怕弟弟出什么事,就按以前弟弟告诉她的地址找了过来。萧燕希望我能帮她提供线索。我说没问题。我表示可以带她到外面找找,还说了几个萧邦可能去的地方。事实上那只是我可能去的地方,有关萧邦的事我什么狗屁都不知道。
我们就出去了。萧燕带有伞,我们走在同一把伞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伞上,这让我感觉很好。一路上,我无数次提起萧邦,关于他的吉他和音乐天赋。我说我是怎么喜欢听他弹吉他,尤其是当他一个人自弹自唱的时候,他会唱崔健的歌李宗盛的歌高晓松的歌还有朴树的歌。我不知道我怎么一下子记起了这么多品味高雅的歌手。爱情终究是有力量的,再次得到证明。
萧燕也向我说起了一些萧邦的情况。从萧燕的话中我知道,萧邦和吉他的情缘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并且比我想象的要悲壮得多,萧邦甚至为它而辍学。我突然发觉,大凡在工厂里的人其身后都背负着“辍学”两个字,尽管理由可以各种各样,结局却出奇的一致。我对萧邦的印象竟然立体了起来,产生了一种迟来的好感。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和他相处的日子。我当然能理解萧邦出厂后的状况,他肯定又背着破吉他到处找工作,身上的钱应该也不多了,工厂扣掉了他一半的工资,估计也是不想让姐姐担心,萧邦才选择了沉默。
萧燕说,我弟弟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年轻人。我一惊,很少有人这样当着陌生人的面评论自己的弟弟。不过她说得很对,一针见血。一个在工厂里打工的人整天还抱着吉他弹啊拨的满口理想抱负的人确实不切实际,也多少有点可笑。我的回答却与心里想的截然不同。我说,萧邦其实很勇敢。
那天,我带萧燕在工厂附近逛了一圈,说是找人,其实更像是在散步。去的地方无非就是广场公园和商场。最后搞得萧燕也挺迷茫。我则显得异常兴奋。我说,我们一时半会可能没办法找到萧邦,你干脆找个旅馆住下吧,有消息我通知你。萧燕答应了。
萧邦是在春节过后不久进的厂,那时工厂大肆招工,是人就要,所以萧邦进我们厂显得很顺利。那天萧邦看起来很开心,大概是因为找到工作的原因,况且,我们厂在附近来说属于大厂,平时招工条件都比较苛刻,每天下班总能见到不少找不到工作的人在厂外徘徊,然后用极度羡慕的眼神看我们。
萧邦的行李中最显眼的当然是他的吉他。我们当然知道那是一把吉他,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只是我们从没看见过一把吉他会在工厂里出现罢了,它应该在舞台上,至少也应该在青春飞扬的校园里。
我们突然对萧邦的吉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纷纷上前摸一把,胡乱地用手指在弦上拨弄几下,让它发出不规则的声音。我甚至把吉他借过来,抱在怀里,学着一个歌手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弹奏,嘴里却唱出《义勇军进行曲》,把萧邦也逗笑了。接着,另一个工友抢过吉他,用力地拨弄钢弦,使吉他发出了怒号一样的声音。很显然,该工友模仿的是摇滚歌手。这时候,萧邦的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他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吉他,说不定就毁在我们手里了,一方面因为初来乍到又不敢有打破和谐的做法。萧邦有些可怜地看着他的宝贝,直到我们对它失去了兴趣,把它丢在一边。
我现在对萧邦的吉他也没有多大印象了,只记得它是红褐色的,有些旧,有几处已经掉了漆。而萧邦对那把吉他的爱护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甚至有专门的一块纯棉布用来擦拭吉他,我怀疑吉他上那些掉落的漆就是被萧邦给擦的。一个人对一样不起眼的旧物件付出太多的感情总让人费解。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常常拿萧邦开玩笑,甚至当着他的面说,快给你老婆擦擦身子吧,看看,尘土又落一身了。对于我们的玩笑萧邦只以沉默应对。
不管怎样,我们501宿舍因为有了一把吉他还是热闹过一阵子。晚上加班回来,总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工友聚集到我们宿舍,嚷着要萧邦弹吉他,其中还不乏一些胆大的女孩子。我们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催促萧邦弹一个。萧邦自然也不好拒绝。弹吉他的萧邦是潇洒的,这点毋庸置疑。弹吉他的萧邦和他的吉他融为了一体。弹吉他的萧邦就像是一个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歌手,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们不知道萧邦的吉他弹得怎么样,我们也不懂,只知道从萧邦的吉他里发出来的音乐是我们所陌生的,从他嘴里唱出来的歌词也是我们所陌生的,不是刘德华不是谭咏麟也不是张学友。后来在我们的再三追问下,萧邦说出了一连串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当然我还是记住了一些,比如高晓松,比如朴树,比如汪峰。
我们对萧邦的关注短暂,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他的吉他和歌声都失去刚开始的那种兴趣。再说,毕竟是在工厂里,每天晚上加班加点已经够我们累的了,一下班恨不得马上就钻被窝里去,哪还有兴致听萧邦弹啊唱的。然而萧邦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疏离而停止弹唱,每天晚上下班,甭管多晚,他都要弹唱个把小时,这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刚开始我们还能接受,渐渐地,萧邦的吉他就成了我们公愤的对象了。我先说,萧邦,你有完没完,知道多晚了吗?还在那里叽叽歪歪,我们要睡觉呢,明天还要上班的,你知不知道?接着其他几个同宿舍的工友也发脾气了。甚至有人把在车间被罚款的事也归咎到萧邦头上,说是萧邦影响了他休息,害他每天上班都想睡觉,自然工作就没做好。
面对我们的发难,萧邦没有过多地辩驳。这之后,我们得到几天的宁静。不过很快,萧邦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场所:走廊尽头。从此,那里成了萧邦弹唱的专属角落。时值初春,南方的天空还残留该有的寒冷,有时一场春雨下来,风儿一吹,天气还是和冬天一样。我完全可以想象,萧邦独自一人立在寒风裹挟的五楼走廊尽头,对着灯灭人寂的工业区楼群弹唱一首首怪异而陌生的歌曲,是怎样的叫人印象深刻啊。
当然,这样的情况持续没多久,就有人找上我们厂人事部。来投诉的是其他厂的人事部。来人说,你们厂里那个弹吉他的,拜托别老是半夜三更对着我们厂的宿舍弹好不好,我们厂的人现在都睡不好觉,产量也因此下滑了百分之几了。
为此事我们差点笑破了肚皮。那天人事部那个美丽的女孩来到我们501,一进门就冷冷地问,谁有吉他啊?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萧邦。萧邦站了起来,脸色绯红。萧邦说,我有。美丽的女孩看了萧邦一眼,语气坚定地说,以后不准弹吉他。这显然是一道命令。萧邦绯红的脸随即就变得煞白了。萧邦说,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女孩说,这是厂里的规定,不执行就扣钱。萧邦明显已经生气了,他说,这是哪门子的规定,我怎么不知道?女孩也来气,说,这是厂里刚刚定下的规定,别啰唆。说着扭着性感的大屁股走了。
我们笑成了一团。
或许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萧邦仍旧我行我素。
很快,人事部传出消息,说要在我们上班时搜查宿舍,有不符合厂方规定的东西一律没收。这当然是针对萧邦针对萧邦的吉他所做出来的决定。后来我想,这也是萧邦为什么把吉他偷偷藏在我的床被里的原因。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他的吉他不被没收,没想到事与愿违,此举反而把他的吉他送上了不归路。
第二天,我给萧燕打电话,萧燕以为我有了萧邦的消息,语气有些激动。我说没有。我问你有什么线索没有?萧燕也说没有。接着她又说,要么你陪我到附近的工厂找一找吧,行吗?我当然求之不得。我以肚子痛需要上医院为理由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去旅馆找萧燕。
萧燕对我的热心很是感动,说萧邦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难得。我点头微笑。我说应该的。
我终于知道,在城市里找一个人真的如同大海捞针。我暗地里嬉笑自己,表面上却表现得比萧燕还要紧张。一个工业区进去,我们竟然一个工厂一个工厂地询问,问有没有一个员工叫萧邦的。期间是有几个工厂有叫萧邦的员工,结果一看,不是,就一脸的失望。
和上次一样,萧燕一边找一边和我说了很多关于萧邦的事,在萧燕的描述中,萧邦的形象在我心里更为全面了。萧邦竟然用学费到镇里买了一把吉他,他放弃了学业,心比天高,梦想做一名歌手,流浪歌手,和崔健一样的歌手。在某个清晨,萧邦真的背着吉他离开了村庄,选择了真正的流浪。为了寻找弟弟,萧燕也跟着南下广东,费了不少周折才在东莞找到了弟弟。后来,萧邦又偷偷地离开东莞来到深圳,打电话告诉姐姐,你不要跟过来了,你跟过来了我就跑,你不跟过来我就好好待下来。萧燕说,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尽给家里人添乱。话里虽有埋怨,却明显能感觉出爱怜。
我突然发觉自己竟和萧邦有相似之处,想当年,因为和父亲大吵一架,我愤愤地离家出走,南下三年了,都没回过家,也和家里失去了任何联系。三年过去了,父亲那句“我就量你没什么出息”一直响在我耳边。不同的是,萧邦的消失有一个寻找他的姐姐,而我的消失,不知道有没有人也在寻找。我突然很羡慕萧邦,感觉我们是同一类人。
整个上午,我们一无所获。我以为萧燕会就此放弃在工厂寻找的方法,谁知她竟然更坚定工厂是唯一能找到萧邦的希望。想想,萧燕说得有道理,萧邦除了进厂还能去哪里呢?我被这样一个执着的姐姐感动,决定和她一起找下去,哪怕再请一天假,再找一天。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走进一家电子厂,心想应该也是最后一家了,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们把萧邦的名字告诉厂里的人事部,人事部的女孩还算热情,帮我们查了一下工厂的名单,说出了一个让我们激动不已的字:有。我们想见一见。我和萧燕几乎是同时说出来的。女孩说,好的,不过现在已经下班了,你们到宿舍里找吧。
我们赶到宿舍,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远远地,我已经看到了萧邦的身影,他正站在走廊上,注视着远方,不知看着什么。萧邦的身影对我来说印象太深了。我喊,萧邦。萧燕也跟着喊,萧邦。
面对我和萧燕,萧邦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对他来说,再戏剧性的原因我都不可能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吧,而且还和他的姐姐一起。
不过萧邦没说什么,把我晾到了一边,仿佛我不曾存在。萧燕和萧邦说了一会话,当然是批评的话。然后我们一起进了宿舍。宿舍和我们宿舍没什么两样,整个南方城市的宿舍可以说都没什么两样。一进门,我一眼看到了萧邦那把被我压断的吉他,赶快把视线移开,我感觉它就像是一对恶狠狠的眼睛,在瞪着我看。
萧燕也看到了吉他。萧燕吃惊地问萧邦,吉他怎么断了?萧邦看了我一看,我和他做了短暂的对视,我的眼里分明在无声地乞求。然后,我听萧邦说,不小心摔了。萧燕说,不过断了也好,可以安心打工生活,别想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还请了萧邦和萧燕到街上吃桂林米粉,开开心心地像是老朋友见面。萧燕很感激我,对萧邦说,方南是个好人,你该好好珍惜这样的朋友,在城里好有个照应。萧邦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说,那天对不起了。萧燕忙问,什么对不起?我忙说,没事,工厂里的事,小事。
萧燕回东莞那天,特意对我说,我弟弟就麻烦你照顾了。
我说没问题。
我决定给萧邦买一把吉他的想法是在一个月后。那天厂里发工资,拿着钱,一个想法准确地跳上了脑门。我要给萧邦买一把吉他。这个想法很强烈,强烈到恨不得马上去实现。打工三年来,每个月的工资发下来,总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花费目的,最终所有的钱都在糊里糊涂中消失了。突然想买一把吉他,这样的想法让手里的钱都表现出了蠢蠢欲动,急于去实现如此宏伟的愿望。
然而我对吉他不在行,买什么样的吉他更是没头绪,而又不想让萧邦提前知道。我还要给萧邦一个惊喜。
我先是到吉他店看了一下,想找到一把和萧邦那把一样的。结果没有。我问老板,因为说不清楚,还画了图。老板说那样的吉他档次一定很低,他店里没有。
我想买一把好吉他给萧邦,萧邦一定会很高兴。
在老板的推荐下,我花掉了差不多一千元买了把深褐色的吉他。我以抱小孩的姿势把吉他抱回了宿舍。吉他被一个木盒子装起来,显得相当隆重,似乎正准备登上某个万众瞩目的舞台。
我抱着吉他走进宿舍时,尽管做到躲躲闪闪,还是有人看见了,他们对我怀里的东西保持着该有的好奇。他们欲言又止。不过我很快就把吉他给藏了起来。我把吉他藏在我的床被下,就像萧邦那天那样。我怕某些好事的人会去厂里告密。
有一把吉他在宿舍,我在车间上班也安不下心来,时刻担心着它的安危。是的,工厂真的不是它该来的地方。工厂容不下它,或者它容不下工厂。
我急于把吉他给萧邦送去,吉他在他手里或者更安全一些。
我选择一个深夜把吉他抱到了萧邦的宿舍。萧邦正在摆弄着他的断吉他,见到我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然后他看见我怀里的吉他。他当然能知道那是一把吉他,即使有盒子把它隐藏了起来。我不说话。我把吉他放在他的床头。我小心翼翼。我看见萧邦的眼睛突然就湿了。
一个月后,萧燕给我打电话,那时我和她的爱情已经有了可喜的眉目了。萧燕说,方南,快去劝劝我弟弟吧,他说要离开了,要继续去流浪。我问,他要去哪里啊?萧燕说,我也不知道。
我赶到萧邦的工厂时,萧邦已经辞职了。萧邦说,我正想和你告别呢。我用沉默表示我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和萧邦到附近的一个公园里。刚开始我们就那样坐着。其实我们之间一直没什么话说,萧邦是一个习惯沉默的人。突然萧邦说,方南,我给你弹唱一个吧。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萧邦拉开吉他盒子,拿出吉他横放在膝上。
萧邦开始弹了。公园在那会竟出奇般寂静,仿佛是为了迎接那美妙的和弦。夜色很好,甚至能看见月亮,迷迷糊糊的月亮,竟挂在公园的上空,很祥和。我第一次那么细心地倾听一把吉他所发出来的声音。我惊呆了,那声音原来竟是那般美好,美好到可以让我忘记所有的顾虑和忧愁。萧邦的歌声带着丝丝的嘶哑,或许是感冒了,或许是故意的,但那声音很好听,沙沙的,带着能触摸得到的质地,直接就唱到了我的心里去。
我不知道萧邦唱的是什么歌,是谁的歌,然而我敢肯定我知道他的名字。歌声是忧伤的,也是美好的,对生活有苦闷,却又充满希望。
萧邦唱: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萧邦唱:晚安,北京,晚安,所有孤独的人们……
突然,萧邦站了起来,抱着吉他。萧邦说,我要让更多的人听我唱歌。萧邦走了。我事先准备好劝他的话一句也没说。我也不想说了。
(原载《青海湖》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