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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亲人

六点,还没下班,蔡昭英的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徐颖,他答应陪她去海滨广场吃冷饮——这个月初还下过几场雨,有点凉意,过了十五,一连十多天大日头,城市都快着火了,报社里的同事每人一大壶冰水守在电脑前,时刻为身体灭火降温。难怪,都六月了,盛夏时节,也是收割的时候,要是在老家,这么大的日头不知多么受庄稼人欢迎。收割的稻谷晒一天便可以进仓。蔡昭英进城多年,每到夏天还是会想起老家农忙割稻时的热景盛况。

蔡昭英看来电显示,不是徐颖,是个陌生名字。他看了一会,想着是谁,名字陌生手机却存有他的号码,显然是认识的。突然恍然大悟,陈德好,一个村子里的人,虽不是一辈的,名字却时有听说,只是书面体少见,看着眼生。记得上次回家,陈德好特意到蔡昭英家里坐,拿了点花生芝麻,说是给徐颖吃,对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处。蔡昭英挺感动,他想着在村里时和上一辈的人没怎么往来,以至于好多同村的前辈都不认得蔡昭英。陈德好却一直惦记着,说蔡昭英从小读书厉害,他早就认定日后会有出息。蔡昭英听着不免有些脸红,他这点成绩算什么出息,无非就是喜欢写点小文章,后来借一次报社招聘编辑的机会进了报社,当一名副刊编辑。报社都企业化了,自负盈亏,其实就跟公司里打工一样,再说副刊编辑在报社的地位很卑微,随时担心上头哪一天会把不伦不类的副刊给咔嚓掉——这不是假担心,是真担心。虽说没什么大前途,蔡昭英对目前的工作还是感觉挺惬意,不累,余出来的时间多,他可以多写点豆腐块,在一些同行那交换发一发,也能赚到点生活费。日子过得有喜无惊。在老婆徐颖的心目中,蔡昭英也算是个才子了。就这么点本事,蔡昭英有自知之明,即使回到村里,他也不太敢高抬自己,朋友当面称赞几句,他都脸红心跳,臊得不行。被陈德好那么一说,都把他当作是全村人的骄傲了,蔡昭英更是感觉无地自容。那次陈德好便要了蔡昭英的手机号,说以后有事再找他商量。蔡昭英吓一跳,他们能商量什么事?后来听母亲说陈德好这人精得很,设套把前任村主任拉下了马,自己当了村主任。蔡昭英惊讶陈德好还有这般魄力,他要是真能为村里做点事,蔡昭英也是支持的。母亲却劝昭英别跟他过多打交道,防着点。蔡昭英认为母亲多心了。

如今陈德好的电话来得突兀,倒真让蔡昭英感觉凶多吉少,母亲的话如临耳边。母亲毕竟常年生活在村里,对村里每一个人自然要比儿子了解得多。蔡昭英拿着响了很久的手机,迟迟不敢接听,待他决定摁下接听键那一刻,他遵照了母亲的嘱咐——无论陈德好说什么,都悠着点,别急于表态,更不能贸然应承。

手机放在耳边半天,蔡昭英没听到有人说话,只听到大片的哭声和叫声。怎么啦?蔡昭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担心是母亲出了什么意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喜欢往田里跑,种个菜栽个瓜,蔡昭英多次劝阻,母亲口里应着,等儿子一走,照旧做她喜欢做的。村里的田地近些年久旱缺水,到处挖了大坑蓄水,都淹死好几个儿童了。蔡昭英喊:“喂,说话啊,出什么事了?”声音很大,把纷纷下班的同事都吓得回头看。半天,手机那端才有人说话,是陈德好的声音,陈德好也是哭腔,他说:“昭英啊,村里出大事了,两条人命啊,还有一个在医院,生死未卜啊,村里没出过这么大的事,你得回来帮忙啊……”陈德好边说边哭,身边嘈杂,有人喊陈德好快点,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手机便被陈德好掐断。蔡昭英站在原地呆了一阵子,还没回过神来。关于母亲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但村里肯定出了大事,两三条人命哪,忒大了,过惯太平日子的村人能不哭喊。关键是那都是谁家的人命?发生了什么事?蔡昭英胡乱猜测,走出报社。

回到家,蔡昭英一进门就跟徐颖说了村里的事。徐颖正在做饭,一听,噔噔噔跑到客厅,手里的铲子正一点点往地板上滴油。蔡昭英提醒她,徐颖才重新进了厨房。蔡昭英捧着卫生纸蹲下去擦地板上的油,嘴里还埋怨着徐颖的邋遢。蔡昭英这人有点洁癖,无论是居家、工作还是自身装扮,他都要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明亮。蔡昭英并不喜欢夏天,夏天太热,一身臭汗,浑身不舒服,心也烦躁不安。

吃饭时,蔡昭英沉默,吧唧吧唧吃着饭,喝着徐颖煲的苦瓜排骨汤,就是不说一句话,他心里不想别的,就想一个问题:要不要回去?倒是对面的徐颖吃不下一粒饭,看着蔡昭英,希望能从他口中得知更多关于村里的事。“就今天?”徐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蔡昭英点点头。徐颖再说:下午的事吧,我上午刚和妈通电话她还一句都没说起。蔡昭英终于说:“嗯,陈德好打电话来,只说死了人,死了谁都没说,就哭。”徐颖吓着了一般,脸色铁青,说那还不打电话回去问问妈。这话倒提醒了蔡昭英,除了问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想听听母亲的意思,要不要回去一趟?

打通了家里的电话,母亲的声音也是哭过的喑哑,母亲第一句话就是叫儿子回去……蔡昭英感觉吃惊,心里多少有些沮丧。照母亲说,事情是这样的——下午张摇一家收割稻子,趁着大日头就把稻子晒在村北的省道边上。省道刚扩修,之前的柏油变成了水泥路,夏季农忙,省道两边就被划出两米的宽度出来晒稻谷。张摇一大早用树枝占了长长一溜水泥路,等着稻田的谷子一拉上来就铺开暴晒。张摇是村里出了名的贫困户,和蔡昭英一家有走动,蔡昭英小的时候母亲曾抱着他向张摇的母亲借奶,张母二话不说就撤了张摇含着的大嘴巴,直接把奶头塞进了蔡昭英的嘴里,小张摇大声吼哭,张母还是让蔡昭英吃了个饱。关于这么点恩,蔡昭英的母亲一直记得,也没少和蔡昭英提起。蔡昭英每次回家都免不了给张母塞一两百块钱。蔡昭英管她叫白大姆。——张摇一家大小收割好稻子,便一起到省道收谷子,日头已经含山,一家嘻嘻哈哈,有点开心,想着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明天即使来场暴雨也不用担心了。就这样想着,一辆失控的小轿车自东向西而来,如一头野牛,先是把张摇家的板车撞飞,接着把张摇的妻子黄氏撞飞,再接着碾过张摇的二子张加爵,最后又把张摇的三女撞倒,才停了下来。张摇整个人傻住了,他站在一边,竟不知怎么办。他眼看着小轿车停了几秒,没有人下来,又启动开走了,朝省道西边奔驰而去。待村里人追赶出来,现场发现黄氏和二子已经死亡,唯有小女儿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气息。即使是这会,张摇还站在一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喊:“阿摇,你别这样,赶快,来人把阿摇架回去,架回去,别让他看到现场……”

母亲在电话里讲着,又哭了,她说当时天刚黑,手电筒在村里四处亮起,人声嘈杂,见过现场的人都哭成一片。黄氏死了还是活了几十年的人,大家可怜的是他的二子加爵,据说这孩子乖巧听话,找半仙算过命,说他非官则富,只怕你们村承受不住。看来真是如此。他才上小学三年级,成绩非常优秀。蔡昭英能想象今晚湖村的情景。母亲又说,好在肇事司机还是被抓到了,他一时慌乱开进了水沟,被后来追上的村民逮了个正着。“听说还是镇里一个什么官。”母亲压低声音补充道。这点让蔡昭英又喜又忧,喜是人抓到了,赔偿有对象;忧是肇事者是个官,怕玩不过人家。陈德好急着要唤蔡昭英回去,估计也想到了这层,想着蔡昭英见过世面,又在报社里工作,多少懂点手段。蔡昭英顿悟陈德好为什么第一时间就给他打来电话。蔡昭英想着此次回去非同小可,像是被委以重任。

连夜请假,蔡昭英第二天便启程回家。徐颖本想着一起,考虑到肚子里的孩子,便作罢。临别,徐颖交代蔡昭英:“人命关天,你好歹要尽点力。”徐颖知道蔡昭英的脾性,凡事不够热情,一些事情能帮到哪就算哪,总要留点,不会尽全力,也是怕麻烦,一牵扯,事情闹大了自己出不来。再说帮的是人家,留下收尾还人情的最后还是自己。蔡昭英是深谙此道了。不过此次略有不同,不说张摇一家对蔡昭英一家有过恩情,就算没有,看在同村分上,也不能袖手旁观。

路上,陈德好追来几个电话,问蔡昭英到哪了。蔡昭英一次报一个地方,一会惠州,一会鮜门,一会汕尾,一个比一个更靠近湖村。五个小时后,客车下了深汕高速,驶进串起无数村庄的省道,沿路过去,两边的村庄都是一派收割的热闹气象。日头依然很好,省道边上晒满了金黄的稻谷,一直延续到路尽头,仿佛是为单调的马路镶上了金边。多少年来似乎都是如此,蔡昭英记起小时候也曾随父母到省道边上晒谷子,为了使谷子免受汽车的碾压,还得往边上放大石头。如今还是一样,路上除了稻谷,还布满了大石块。客车司机早就破口大骂,一不小心压上一块石头,整个车厢往边上一斜,一车人都叫了起来,生怕客车会因此倒下去。蔡昭英也被吓一跳,他感叹张摇一家的悲剧,似乎也是早晚的事。

快到村口时,却堵车了,省道上的车不多,一般不会堵。蔡昭英能猜出堵车和张摇一家的车祸有关。客车司机又骂个不停,说昨天撞死人了,尸体还赖在路上不走,这么热的天,不臭了才怪,这不,车都过不了。车里人好奇,纷纷把头伸出窗户,去探看前面的情况。蔡昭英却起身,要求下车。司机大声问:“你是这个村子的人吗,还是想下去看热闹?”蔡昭英有些生气,他对司机的过分烦躁很是反感,他大声回答:“我要下车,行不行啊?”

蔡昭英快步朝村口走去,日头实在是毒,长了牙齿一般咬住蔡昭英的脸和胳膊。蔡昭英感到一阵紧过一阵的眩晕。省道堵上的车辆已经不少,只是没堵死,能缓慢行驶。蔡昭英猜想村里人是不是把棺木放路中间了,这样做真没必要,肇事司机不是抓到了嘛,犯不着拦路啊。关于拦路,他们这一带是有过先例的,即肇事车辆逃逸了,家人迁怒于路上所有的车辆,拦路收钱。果然正如蔡昭英所猜,一大一小两副棺材一左一右横在马路上,只剩下中间一点空间,仅够一辆车勉强通过。每过一辆车,都得往底下一个大箩筐扔钱,最少五十,多则不限。司机们看样子满脸怨恨,但如此情景,他们也不敢说什么,人家死了两丁,满村的人都在气头上,惹上了杀人都做得出来。只好乖乖交钱,算是过路费。

蔡昭英走近一看,在人堆里看见了陈德好。陈德好和其他几个张摇的亲戚坐在临时搭建的棚寮里,抽着烟,正说着什么。陈德好也看到了蔡昭英,立马招手让他进去。这时蔡昭英已经满头大汗,他感觉自己都快中暑了。蔡昭英问陈德好:“怎么还拦车收钱,不是抓到司机了吗?”陈德好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他说:

“我一村之长怎么能让他们做这种事,犯法的嘛,我知道,是张摇家人要这样做,说司机是当官的,怕我做不了这个公亲,要不到赔偿,就先拦车要钱了。我怎么劝也不听。”

蔡昭英插一句:“司机是个么官啊?”

陈德好说:“具体是个么官也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说,醉得一塌糊涂,今早醒来,竟然忘了昨晚的事,问我们抓他干吗呢。”

又说:“他们的人来过,长得好,说话也霸气,一看就知道是当官的。他们说要把事情交给交警处理。我谁啊,我知道他们在吓唬我们农村人,以为我不知道啊,醉驾,死了两条人命,赔了钱还得坐牢呢。我就说你们别吓唬我,我们有人在大城市当记者,知道吧,他叫蔡昭英,在县里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话说回来,在我们这里,我就怕他们上面有人,到时我们撒手放人,赔偿的事人家一拖再拖,吃亏的还不是张摇?再说按国家规定一条人命不过十几万,咱们逮着人,便可以多赔一些。他们不敢不给钱,人在我们手上,人家金贵着呢,万一报警,咱们就把事情闹大,上报纸、上电视、上网络,现在不是有个微什么博的吗,你比我清楚些。他们谁啊,是人精,想得比我们周到,嘴上那么说,其实多少钱都会花的,张摇现在反正人是没了的,图的还不是多赔点。所以,我不让放人。我说等你回来,再做进一步打算。可他们等不及了,今天出来拦车收钱,我就怕到时把交警惹来了,不好收场。咱们要赔偿是正理,堵人家政府的路就不对了,镇里的会我也开过不少,知道这么点道理。还是你去说说他们,把俩棺材撤了。”

听完陈德好一席话,蔡昭英暗暗有些佩服,想不到他看事这么深,蔡昭英实在自愧不如。蔡昭英路上还想着到了要不要劝人把肇事司机放了,要是反被人家告个非法拘禁,岂不麻烦?看来蔡昭英的担心是多余了,或者没必要那么胆小。这样的事,肇事一方肯定更害怕公开化,尤其是见诸媒体。听说交警也来过现场,勘察了一会却走了,按陈德好说的,交警不敢管,人家后台硬得很,早把交警打发了。陈德好之所以急于要蔡昭英回来,不为别的,单为蔡昭英是在报社上班,就足够给对方一个定时炸弹了。

张摇的亲戚听从了蔡昭英的劝,撤了棺材,有蔡昭英在,似乎便不怕事情解决不了。蔡昭英看着路上撒落的稻谷,大多已经被过往的车轮碾成了碎白米,它们在车轮底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果不出这样的意外,此刻它们本应该在张摇家的谷仓里。蔡昭英终于有些凄惶,理应做点什么。

蔡昭英在湖村生活了二十年才外出谋生,他对这个村庄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说没有感情吧,亲人都在村里生活着,村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知;说有感情吧,这个村庄的一些事确实也让他看不惯。弱肉强食,欺凌老实人,甚至是尔虞我诈,相互攻击和算计,兄弟间、父子间大打出手,抡着锄头就把对方的房子给砸了,也不在少数。都说农村淳朴——总之到了蔡昭英这一代,已经感受不到了。在父辈们的讲述里,村庄似乎也淳朴过,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公亲人的存在。公亲人在湖村一带曾是个重要角色,他德高望重,公正不阿,学识渊博,能说话会摆理,有魄力有热情,村人对其敬重有加,他不一定有钱,也不一定当官,却一定备受信服和敬重。所谓公亲人,是家乡的土叫法,事实上就是中人,和事佬。那时村里大小事务纠纷,没公亲人出面,谁也处理不了。蔡昭英就听说过不少公亲人的故事,比如处理一桩债务纠纷,一个说借了,一个说没借,怎么办?好,就当是借了,公亲人垫上这笔钱,被借的人拿回了钱,借的人又不用掏钱,事情算平息,只要不打架,团结一致。蔡昭英当时听着,觉得公亲人傻,但不敢说出口,要是说了,保不准父辈们会怎么骂他,那么好的人你说他傻,以后谁还做好人?确实,如今的村庄,虽然遇到事情了还是有人会出来主持公道,但只听说主持公道的人赚了没听说会亏了的。村人还把主持公道的人叫公亲人,毕竟已是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就拿陈德好为张摇一家车祸的事做公亲来说,张摇一家也不是全然放心了,还是担心着陈德好能不能把事情办妥,愿不愿意把事情办妥。除了张摇家,村里其他人也闲言闲语。蔡昭英的母亲就一直对陈德好不怀好感。蔡昭英这次回家,跟母亲说了陈德好在处理事情上想得周到,是真为张摇一家着想,母亲却说:“等着瞧,最后再说。”蔡昭英笑了笑,心想母亲对陈德好的偏见还真不浅。母亲又压低声音说:“张摇一家是想着让你做公亲人的,他们不相信陈德好,他是村主任,整天去镇里开会,保不准就跟人家认识,有关系。白大姆还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交代你一声,一定得替张摇一家办好这单事,记你的大恩大德。你看张摇兄弟几个,都是老实人,说话都不会,谁也做不了这事的主,你真应该尽点心力,别说以前的恩了,就看他们母子俩死得那么惨,也应该……”说着母亲又抽泣起来。

晚上陈德好召集村里一些活泛人物在张摇家开会,商讨明天肇事家属来谈判的应对事宜。看来陈德好已经做足准备,他摊开记事本,作出详尽分工:谁谁负责跟进医院那一块;谁谁日夜看守好肇事司机,让他吃饱喝足,不能动他一根寒毛,更不能让他乘机跑了;谁谁负责报丧和安排葬礼事务,这事得赶紧,大热的天,尸体经不起放,棺材已经散出恶臭了……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关于赔偿谈判,来者肯定都是厉害人物,非官则富,久经场面,得挑最活泛的人应对,蔡昭英是免不了,另加张摇的大侄子张加文,是个小学老师,也是能说会道。陈德好则充当公亲人,“你们唱黑脸,我唱红脸,你们适当时候大点声,失态一下,我一边劝着,说些实在的,就像父母治理顽皮的孩子,一个打,一个劝……”关于赔偿金额,先由张加文代表叔父出个价,往高里提,对方会压,到时再由陈德好出个折中价,对方自然没话说。

陈德好问蔡昭英:“你说咱们要他多少钱?”

蔡昭英一时慌乱,也不知道要多少,他想农村户口一条人命也就是二十万吧,两条就四十万。蔡昭英说:“我想至少也要个五十万,医药费先不谈,先把两条人命钱谈妥,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大伙对蔡昭英的说法挺赞成,陈德好也点头。蔡昭英舒了口气,总算没让村里人失望。

陈德好看了看张摇那边的亲属,问还有没有其他意见。张摇已经病倒,说不了事,他大儿子还在赶回来的路上,便由他几个兄弟代着,几兄弟和张摇一样,都是老实人,这种情况只有听的份,说不来话。他们稀稀落落都表示听蔡昭英的。蔡昭英看了陈德好一眼,只见陈德好脸色一沉,张摇兄弟这么说,明摆着不把陈德好当回事。蔡昭英心里一惊,以为陈德好生气了,便说:“一切还是由村主任来安排。”陈德好笑着说:“昭英见过世面,我们是应该听他的。只是我是这么想的……”顿了一下,他又说:“我觉得五十万要少了,人家不缺钱,又是醉酒开车,照法律,即使赔了钱也是要坐牢的对吧?”说着陈德好看了一眼蔡昭英,算是询问,蔡昭英有大悟之感,点头称是。陈德好接着说:“我想可以要多一点,我保证人家一定给,你说一个当官的怎么能坐牢呢,是吧?”“那要多少?”张加文问。“一百二十万。就两条人命,一百二十万。”陈德好说完往后一靠,拿出烟来抽,似乎说出这话让他一下子放松不少,早前心里憋着似的。大伙沉默了一会,每个人头上都冒着汗。有人提出质疑,会不会多了点,别到时弄得不好收拾。也有人说怕什么,人还在我们手上,还怕他们不拿钱吗?最后大伙还是转向蔡昭英,问他的意思。蔡昭英其实心里已经很佩服陈德好的胆量了,真是做大事的人。蔡昭英说:“就这么办,一百二十万,两条人命。”

大伙深夜才散,留下几个青年在张摇家看守,肇事司机关在一间偏房里。临走,陈德好特意交代:千万不能打人家,明天得让人家看他好好的。”蔡昭英也加一句:“没错,打人犯法,我们要钱,不要命。”说了这话,蔡昭英感到后怕,怎么就像是在做着一单绑架案似的。他有些担忧,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他摸不准,不过看陈德好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也不便有过多的顾虑。

蔡昭英回到家里,母亲还没睡,蔡昭英和母亲说了会话,天太热,蚊子多,睡不着。蔡昭英给徐颖打电话,嘱咐一些事,徐颖也问了村里的事,末了,蔡昭英把手机给母亲,母亲又和徐颖聊了一大会,都是怀孕期间的注意事项。母亲一直很喜欢这个儿媳妇,如今儿媳妇又要给她生孙子了,她高兴得一想起就笑。母亲和徐颖通话期间,蔡昭英躺下,竟睡了过去。可没睡多久,嘭嘭嘭,门被拍得震天响。怎么啦?蔡昭英爬不起来,他实在累了,折腾了一天,还不让睡个安稳觉。母亲出去开门,问怎么啦?来人说不好了,张加武要打人,谁也劝不住。蔡昭英隐约听到,立马跳了起来,他想这是大事,人不能打,一打钱就不好谈了。他一边跟着来人走,一边叫人去唤陈德好,答说已经叫去了。蔡昭英又问:“张加武是谁?刚才没听到我们交代的话啊?”那人说:“他刚回来,是张摇的大儿子,在东莞打工。”“怎么现在才回来?”“他带了一帮兄弟回来。”……

蔡昭英穿过几条巷子赶到张摇家时,陈德好已经先到一步了。陈德好横着脸在骂一个发型奇怪的年轻人,不止一个,蔡昭英看见有十几个装扮差不多的年轻人。蔡昭英看他们那样子,帮忙不说,反倒会添乱。这不,年轻人还不服陈德好的骂,叫嚷着要打死肇事司机,让其偿命,完全是一副江湖人的作派。带头的张加武时刻做出要冲进偏屋的架势。他的堂兄张加文和其他几个人拼命拦着。偏屋里灯火通亮,正发出阵阵呻吟:“打死我了,快救命啊。”陈德好一步上前给了张加武一巴掌,这巴掌狠了点,反倒把他打软了下来。陈德好说:“你就是打死他有什么用,你妈和你弟能活过来吗?我们现在要的是钱,你把他打成这样,明天怎么跟人家谈?”

张加武突然也大吼起来:“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不关你事,你滚。”

大伙一时无语,大伙都满头大汗,这鬼天气,大半夜还热得要命。

蔡昭英看张加武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他那些所谓的兄弟也是。他们都烫着非主流发型,像是被火烧过,还染了粉红色,衣着也是不规不矩的样子,这里一个环那里一条链的……俨然一群街边小混混。蔡昭英看着熟悉,这些年轻人,在深圳他看得多了,半夜拎着酒瓶子满街跑,爱惹是生非,报纸称他们是社会治安的安全隐患。蔡昭英想张加武在东莞,也差不到哪去。不过作为年轻人,惊闻母亲和弟弟双双车祸遇难,回来一时气愤打了司机,倒也是情理之中。蔡昭英能理解。蔡昭英于是拦开了陈德好,叫他别跟小孩计较,接着把张加武拉到一边,厉声批评,“怎么能这么说话,为了你家的事村主任腿都跑断了。”张加武对蔡昭英还算客气,劝了半天,总算平静了下来。

回头再看肇事司机,他被打得够惨,拳拳都在脸上,脸都肿了,牙齿掉了一地。人被打成这样,要是让家属看见,肯定不怎么好说话了。陈德好急得跟什么似的,一个人在院子里踱过来踱过去,不停抽烟,时不时停下来,问蔡昭英:“你说怎么办才好,这事?”蔡昭英脑子也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可以弥补。突然,蔡昭英说:“要不,我们就一口咬定他是车祸时撞成这样的……”陈德好停止踱步,走过来拍了拍蔡昭英的肩膀,说:“不愧是个记者啊。”蔡昭英胸口一紧,不知道陈德好这话是褒奖还是讽刺,或者说陈德好是真心褒奖,蔡昭英却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两副棺材已经在省道停放三天,开始发臭,路过的车辆都加足了油门。守棺材的人更是受不了,戴了口罩也待不住。除了张摇的亲人,没几个人愿意靠近。问题不单是发臭,棺材还开始被膨胀的尸体撑得变了形,眼看就要被撑破。一大早,陈德好先用铁丝把棺材箍起来,像是五花大绑,接着罩上几层蜡纸,又吩咐人去镇里拉了几车冰块,像沙土一样把棺材敷住。“必须让肇事家属看看。”陈德好一直强调,“让他们知道闯下的是多大的祸。”下葬的事被安排在谈判之后。

然而葬礼的场面已经在巷口忙碌起来,搭了竹棚,请了师公和乐队,花圈挽布也都架好。桌椅盆钵是租的,一大堆弄在祠堂门口,几个妇人在拾掇。整个村庄进入了丧葬的氛围,各尽所能,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用主事人吩咐吆喝。十几个穿了白衫紫裙的妇女在竹棚里哭了起来,蔡昭英的母亲和白大姆也在其中。白大姆不哭儿媳妇黄氏,就哭孙子张加爵。边上的妇女听了,叫白大姆不能这样,两个都得哭,别只哭一个,另一个可不高兴。白大姆听了,才把黄氏和孙子一块哭。谁都知道黄氏生前和白大姆关系不好。白大姆哭他们母子俩到死连个遗照都没有。确实,黄氏和张加爵生前都没留下照片,也没拍过照,死也死得面目全非,无法拍照。人们被白大姆这么一哭,都呜呜地跟着哭了起来。

相比而言,张摇家里的气氛更为紧张。陈德好和蔡昭英他们正在就谈判的事作最后的商定。今儿可谓兵分两路,一路对内主持葬礼,一路对外准备谈判,两路同时进行,不能有丝毫差错,随时联系,赔偿的事一谈妥,即可下葬。天气实在太热,几把大风扇在屋里吹,还是吹出了满身大汗。蔡昭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屋里闷热,屋外又是白花花的大毒日头。蔡昭英实在厌烦夏天,尤其是当下这个夏天。

正烦躁着,兜里的手机响了。蔡昭英掏出一看,竟然是彭栋梁。彭栋梁在县报当记者,和蔡昭英算是文友。蔡昭英因写作的缘故和县里不少记者都认识,唯独和彭栋梁交往深些。本来昨天一早回来,蔡昭英是想着找彭栋梁帮忙的,谁知一忙乱,竟把这事给忘了。如今彭栋梁反倒打电话来,正好可以跟他说一下,或许他能提点建议,和蔡昭英比,人家才真的是久经场面。蔡昭英接通了彭栋梁的电话,彭栋梁嘻嘻哈哈,问蔡昭英最近发表什么大作没有啊?蔡昭英说烦得很呢,家里出了大事。彭栋梁紧接着问怎么啦?出什么事啦?蔡昭英简单说了张摇一家的事。话还没说完,却被彭栋梁打断了,他问:“你们把人关起来了?”又问:“你们没打人吧?”蔡昭英被问得有些紧张,说人关了也打了,现在怎么办?彭栋梁叹了口气说:“哎,亏你还是文化人呢,这点法律意识都没有。你们那是犯法的,都关了人家几天了,还把人打了,万一家人报警,说你们非法拘禁,甚至告你们绑架,事情可就闹大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蔡昭英问,他这人耳朵向来比较轻,听彭栋梁这么一说,真慌了。

彭栋梁沉吟了一会说:“听兄弟的,赶紧放人,咱们是文化人,处理事情得走正途,不能听信村里的老一辈,别到头来,正常的赔偿都得不到。”又说:“要不我下去一趟,有必要的话做个报道,给肇事方一点压力。”

蔡昭英立马感激不尽,觉得彭栋梁说得句句在理,仿佛也很清楚现状,他说的“老一辈”,指的不正是陈德好吗?确实,陈德好这人虽有魄力,法律意识却淡薄,蔡昭英一个文化人怎么可以跟着他越陷越深呢,到头来真会被牵累。“怎么就糊涂了,幸好有彭栋梁提醒,否则还真让局面无法收拾。”蔡昭英挂了电话,转身就嚷道:“赶紧放人。”他感觉在做一件大事,至少是在挽救陈德好。蔡昭英又说:“加文,你赶紧把司机放了。”一边的陈德好正闭目养神,期待着一场激烈的斗智斗勇呢,如今听蔡昭英这么一说,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啦?”陈德好问。蔡昭英这才说了朋友彭栋梁的意思,他刻意强调了彭栋梁的身份,想以此说服陈德好。

大伙听着有理,纷纷表示应放人,其实也是对蔡昭英的信任。张加文都已经走到院子了,要去开关着司机的偏屋。这时,陈德好猛地站了起来,喊:“慢,千万不能放人,大家想想,这人一放,我们还有什么筹码,谁听我们的话?”

“那万一……”蔡昭英欲言又止。

“放心,人家比我们更害怕报警,报警对我们没好处,对他们更没好处。”陈德好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脸横了下来,“万一出了事,我来承担,大不了不当这个村主任。”

一屋子人都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听陈德好的,还是听蔡昭英的。汗水把他们的身体浸泡得像是一个个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不好了,不好了,加武他们把人家截在村口,加武说要打死他们,一命偿一命……”

正当一屋子人犹豫不定时,有人从外面跑回来报告。陈德好一看时间,差不多是他和肇事家属约定的时候了,看来人家已经到了村口。

大伙霍地都拥出大门,朝村口跑去。陈德好跑在队伍的前面,像是领着一队人前进,队伍越走越大,不少外人也都加了进来,壮大了声势,更多是看热闹。

赶到村口,只见张加武他们已经把对方三五个人摁倒在了地上,面朝棺材,要他们磕头认罪。张加武他们手里各执一把刀棍,在日头下泛着亮光。刀棍都是他们从东莞带回来的,看样子砍砍杀杀,已经经历过不少场面。对方三五人都长得肥头大耳、西装革履的,如今被几个毛头小伙逼着跪地磕头,早已颜面丧尽。发亮的刀棍还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似乎稍一反抗就会人头落地。日头明晃晃,跟火炬没什么区别,一大帮人站在日头底下,像是一锅正在热锅里炸跳的黄豆。棺材周围的冰块早已经融化成冰水,漫流了一地,一阵阵恶臭也跟着溢漫出来,实在难闻,却又无处可逃。

陈德好大声呵斥:“加武,你干什么,咱们要的是财,不要命。”

张加武满脸焦红,他喊道:“你滚一边去,不关你事。”

陈德好转身喊:“昭英,你在哪?你赶紧劝劝张加武,要出大事啦。”

蔡昭英这才挤出人群,喊了一声张加武。张加武对蔡昭英算客气,他叫蔡昭英站开点,刀棍不长眼。

这时跪着的人中有一个抬头,喊出了蔡昭英的名字。蔡昭英吓一跳,肇事家属还有认识他的人?待看仔细,更吓一跳,底下跪着并喊蔡昭英的人竟然是彭栋梁。蔡昭英赶紧撇开刀棍,把彭栋梁从地上拉起来。蔡昭英骂张加武:“乱来,这位是我朋友,报社记者,是来帮我们的。”张加武被骂糊涂了,说:“谁知道,我以为他们是一起的。”

蔡昭英把彭栋梁拉到一边:“实在对不住,你也看到了,家属情绪很不稳定。”

彭栋梁说:“能理解。这样吧,你先想办法解救肇事家属,大家静下来慢慢谈。”

蔡昭英说好,转身离开,又回头问彭栋梁:“你怎么这么快?刚打的电话,还没半个钟头。”

……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让张加武平静下来,不那么冲动。然而谁也劝不动,人们把张摇搀出来,这个做父亲的也管不了儿子。张加武在家时就经常和父亲吵架,还打过好几回呢。倒是有一个人可以震住张加武,便是他的奶奶白大姆,可白大姆刚哭晕过去,正在床上打点滴呢。没办法,只好用板车把白大姆拖出来,白大姆躺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眼睛都睁不开,嚷着:“热死啦,热死啦。”有人折了几株树枝为白大姆遮阳,白大姆这才睁了眼,一眼先看到的不是孙子,而是前面大小两副棺材,一时失控,吼声大哭起来。这倒好,本来就不敢让白大姆看现场,看了受不了。人们说:“白大姆啊,不是哭的时候,加武拿刀要杀人啦。”白大姆一惊,说:“加武啊,你还嫌死的人少吗?你先把我杀了吧。”说着握拳擂胸,擂得砰砰响。张加武这才放下刀棍,过去抓紧奶奶的手。

大伙都满头大汗,几台风扇像是被卡住了一般,咿咿呀呀,吹出的风也带着热气。屋里屋外都围满了人,把张摇家围得像是个笼子,越发地闷热。

有人故意起哄:“不知道张摇是要钱还是要人家偿命哦?”

陈德好提着嗓子回答:“小屁孩,滚一边去,懂不懂法律,现在杀人都不偿命。政府处理,顶多也就几年牢,几年牢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倒像是度假,对你们来说就不一样了,你们金贵,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啊,是不是?”说完看着肇事家属,一阵憨笑。

对方一个秃顶的中年人站了出来,显然是领头人,他的嘴角还渗着血,刚才拉扯中被张加武打了一拳。秃顶给在座的派了一圈香烟,笑着说:“咱们能解决的事,今儿就不麻烦政府了。”陈德好大腿一拍:“对,聪明人,我也这么想。”

大伙抽着烟,陷入沉默,烟雾在房间里弥漫。

彭栋梁紧挨在蔡昭英身边,彭栋梁小声问蔡昭英:“他是公亲人?”彭栋梁指的是陈德好。蔡昭英点头。彭栋梁又问:“人你们还关着啊?”蔡昭英又点头。蔡昭英如今也是一片混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有任着事情发展下去,看一步走一步,不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后果。倒是陈德好从头到尾都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似的。蔡昭英弄不清楚陈德好的自信源自哪里。或者根本就不是自信,而是一种盲目。

“我先介绍一下。”陈德好吐出一口烟雾,“这位是蔡昭英,是深圳的记者,我们自己人;这位是蔡昭英的朋友,是县里的记者。没别的意思,今儿能把事情谈妥了,相安无事;谈不妥,那我们就麻烦两位记者把事情报道出去,这么大的车祸,司机还是个大人物,不会没人关注吧。”

秃顶说:“放心,今儿谈妥了最好,谈不妥,我们不回去。我的意思是先让司机回去,检查下身体,毕竟是这么严重的车祸,在你们这都两三天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是你们愿意看见的是吧。”

陈德好说:“这个你尽管放心,司机在我们这里吃饱喝足,除了脸上有点撞伤,没什么大碍,我们村有赤脚医生,医术不比镇医院的差,需要的我马上叫人去唤来,给他检查检查。”说着陈德好真唤了一个小男孩,去请赤脚医生。

彭栋梁这时插嘴道:“对方提的要求也不过分,反正人家都五六个人来了,还怕他们跑了不成?就先把司机放回去吧,再说……”

彭栋梁还想说下去,却被陈德好打断了,陈德好说:“这位兄弟,今儿看你是我们昭英的朋友,我就不跟你计较过多,人是谁撞死的,我们就关谁,谈妥了赔偿,自然放人。我说过,我们人命丢了两条,不想再要什么人命,就想着尽可能为遇难家属办点事,还他一家一个公道……难道我们就过分了?”

彭栋梁虽说是个记者,却被陈德好说得哑口无言。这会,蔡昭英真的有点佩服陈德好,这事没有他还真不行,一切似乎就归他一手导演,所有人都被他一手掌握着。

期间张加武一伙人又回到院子闹腾,人们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赤脚医生在给司机敷药时,秃顶男人提出要看一看。看完回来,秃顶男人说:“看起来不像是撞伤,人是你们打成那样的吧?”蔡昭英忙说:“我们一个指头也没碰,醉酒开车,能把别人撞死,就不能把自己撞伤啊……”彭栋梁看了蔡昭英一眼,仿佛很惊讶于蔡昭英的激动,蔡昭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唯有违背朋友的劝告。这时,陈德好又冷冷地加了一句:“要说打,如果这几天不是我们护住,他早被加武打死了,一下子没了妈没了弟,你们就不会设身处地想想啊,人家的感受。”陈德好说这话其实已经在威逼对方,事情不尽快处理,拦得了张加武一时拦不了张加武一天。

接下来的协商进行顺利,张加文提出原先商量好的赔偿价,对方还价。果然如陈德好预料的那样,正好100万,仿佛事先排练好的一般。陈德好作为公亲人,最终提了一个折中价:120万,大小两条人命。

事情谈妥敲定,对方需要张摇提供一个账号。张摇哪里有账号。张摇说:“还是给现金吧。”张摇一个农民,想着还是现金靠谱,看得见摸得着。陈德好扑哧一声笑,问张摇:“你知道120万是多少吗?”围着的人群发出笑声。

突然,张加武闯进屋里来,张加武说:“我有账号。”

对方这才松口气,只见秃顶男人一个电话,半个钟后,张加武便收到了银行的短信。确定120万已经到账,陈德好跟对方逐个握手、派烟,说:“兄弟,多有得罪,不打不相识,希望日后还能相见。”又吩咐张加文放人。彼此客客气气,倒像是对待客人一般,笑脸相送到村口。返回家中,陈德好对张摇说:“厚葬吧。”

葬礼如期进行,张摇听从陈德好的建议,厚葬死去的母子,请了最好的乐队,办最丰盛的丧宴,热热闹闹,弄了几天几夜,估计在湖村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

张加武还大办宴席,请了所有为此事出力操心的人,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每桌都有好烟好酒。张加武这时倒像个大人,表现出懂事知礼,端着酒杯敬了陈德好,又敬了蔡昭英。张加武说这次要是没有陈德好帮忙,肯定赔不到这么多钱。又说:“还有昭英叔。”蔡昭英摆摆手:“还是村主任,还是村主任。”陈德好挺开心,毕竟大获全胜,连着和张加武喝了几杯,看样子对张加武一点都没怪罪的意思,这让蔡昭英惊讶,没想到陈德好这么大度,之前没少被张加武当众得罪啊。突然,陈德好拍着张加武的肩膀问蔡昭英:“加武演得不错吧?”蔡昭英一头雾水,“演什么?”张加武说:“昭英叔不知道啊,我带人回来,打司机和在村口截人,都是村主任一手策划的,村主任要我越激动越好,越失控越好,这样,他们就会担心司机的安危,尽快和我们协商啊……村主任真厉害。”张加武说着给陈德好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蔡昭英愕然,还真没想到陈德好演了这一出,实在有点高深莫测。蔡昭英看陈德好越发觉得神秘,似乎还有更多的秘密瞒着蔡昭英没说出来。

蔡昭英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不知该忧伤还是兴奋,人转眼没了,但转眼也赔得了巨款,蔡昭英想如果自己是张摇或者张加武,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喜是忧。蔡昭英没喝多少,早已汗流浃背、头昏脑胀起来。一院子的人却都喝多了,尤其是张加武带回来的那些兄弟,赤着胳膊,大声吆喝,甚至还有人大声猜拳。蔡昭英回头看见屋里的墙上贴满了奖状,有的已经被水渍成了黑色,有的还是新的,蔡昭英移步凑前去看,奖状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张加爵。蔡昭英突然落下泪来,这个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男孩,如今已经长埋地下了。

喝了酒回家,蔡昭英被母亲骂了一顿:“这人才下葬,你们就喝成这样,对得起死去的人吗?”母亲一个人在屋里唠叨,表达了她的担忧,“那笔钱可是他们母子用命换来的,如果胡乱花,他们做鬼都不会原谅。”蔡昭英理解母亲的担忧,用命换来的钱,都沾着血。

事后不久,蔡昭英的老婆徐颖早产,孩子没能保住。这事让蔡昭英一家十分伤心。母亲归咎于蔡昭英那晚喝了张摇家的酒,犯了阴,后又归咎于蔡昭英插手整个事情,沾了晦气。母亲在电话里说:“早知道不让你回来,什么没得到,倒沾了一身晦气……”听口气,母亲对张摇一家似有不满。蔡昭英自然还没愚昧到把徐颖的早产和那事联系在一起。蔡昭英说:“帮忙嘛,还能得到什么?”母亲说:“陈德好的事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就说过,那人深得很……”母亲后面的话倒真让蔡昭英感到惊讶,母亲也是听村里人说的,大家传来传去,说陈德好当时帮张摇早有预谋,原来那个醉驾撞人的是副镇长。陈德好老早就知道,他认识镇里另一个副镇长,两个副镇长还是死对头,争着镇长的位置。陈德好暗地里和副镇长朋友商量好,先抽干对手的钱财,事后再向政府举报,最终人财两空。那肇事的副镇长虽也不至于坐牢,但折腾下来,镇长的位置自然争不过人家。事后不久,陈德好便被上调至镇政府办公室,成了镇长身边的红人……

蔡昭英笑着说:“听起来怎么像是编的,电影一样。”母亲说:“无风不起浪呐。”蔡昭英想既然有传闻,估计真有其事,只是没传得那么玄乎。再说陈德好也确实是一个能人,什么事干不了?如果真有其事,反而让蔡昭英对陈德好益发佩服,真是深谋远虑。倒是另外一件事,让蔡昭英十分失望,母亲也是听村里人说的,村里人又是听陈德好说的。陈德好说,昭英那个姓彭的记者朋友,骗了昭英,他被肇事家属收买了来劝昭英放人,幸好没能得逞……蔡昭英越想越觉得真是那么回事。说到底,蔡昭英不过是一粒棋子,在内为陈德好所用,在外被朋友彭栋梁所用……

年末,蔡昭英和徐颖一起回家过年,下了客车,沿着村道进村,举眼就看见巷口一座很是耀眼的三层小楼,外墙都贴了瓷砖,日光下,银光闪闪。蔡昭英还纳闷呢,谁家的楼房啊?上次回来还什么都没呢,转眼就拔地而起了。

回到家,蔡昭英和母亲说起巷口的楼房,母亲一副不屑的样子:“你还不知道啊,张摇家的新房,看那钱花的,一点都不心疼啊。”母亲说起这事有点愤愤不平。蔡昭英说:“有了钱,起房子还是好事啊。”母亲又说:“起房子是没人说,问题是张摇又娶了个老婆,那女人分明就是冲着他家的钱来的,张摇还看不出来,这不是鬼迷心窍嘛。白大姆被气得半死,不愿意搬进新房里住……”母亲这么一说,倒真让蔡昭英吓一跳,看张摇不是那种人啊,老实巴交的,即使真是那种人,也不能在半年之内就干出这种事。

母亲继续说:“全村人都看不惯,还有那个加武,也不出去打工了,仗着家里现在最有钱,整天无所事事,好吃懒做,还目中无人呢,那个加文,加武的堂兄,当老师那个,你记得吧?”蔡昭英点头说记得,问他怎么啦。母亲说:“加文是老实人,当个老师,也没多少钱,几个月前他老婆得病,送医院,阑尾炎,要一笔钱开刀。加文找张摇借,他们竟然不肯,说钱在银行存了死期,拿不出来了,你说可恨不可恨……”母亲说得激动,蔡昭英也听出一肚子气。蔡昭英还是劝母亲别管人家的闲事。怎么能这样?母亲叹了口气。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3.6) Xogayydksrn1wjG0+MD8t7d3S6YDX730LIaLlsQRjZ2WijZiSEJSzegUWYUJQPw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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