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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

那时一叶家里种的全是麦子,阿妈要一叶去麦田干活,她就跟随阿爸的身后去了,踩着田埂,父与女走向麦田深处。阿爸不需要她干活。去麦田只是玩耍是很惬意的事情,可以抓各种各样的小昆虫,把它们都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玩腻了才放它们走。当然她也可以不放它们走,而是带回家给哥哥玩。哥哥要上学,几乎不走进麦田一步,好多昆虫他肯定连见都没见过。大多时候一叶还是把昆虫都放走了,她心里也有阴暗的角落,即使她还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她不想让哥哥知道外面还有那么多昆虫,就像哥哥的课本里都是些一叶不懂的文字一样,他也没让她知道过。凭什么?一叶想保持自己一点仅有的优势。她暗暗有些欢喜。

有一年,一叶家的麦子丰收,不但能留足吃的部分,剩下的还能拿出去卖。卖了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往哪花。一叶的阿爸就对一叶的阿妈说,让一叶也上学去吧。阿妈想了想,手里拿着针头在头上蹭了许久,终于说,好吧。当天,阿爸就踩着单车去了一趟棉花镇,给一叶买回来了一个粉红色的大书包,还买了本子和笔、橡皮擦等。一叶捧着阿爸买回来的东西,高兴得都快哭了。她回头看了看哥哥,哥哥皱着眉头正在削一截铅笔,看样子削铅笔让他很头痛。哥哥的书包已经旧了,一叶的书包却是崭新的,似乎还能听到缝纫机哒哒哒从书包上均匀而快速走过的声响。一叶突然感觉自己占据了所有的优势。从此,哥哥成了她心目中的弱者。

一叶一直有个梦想,就是长大了当老师。好多个夜晚,一叶不是想着怎么学习,提高成绩——即使这样一叶的成绩还是全班最好的。一叶想象着自己的未来,未来她会是一名老师,然后领着一群孩子,到麦田里去,把教室设在麦田里,一边教书一边抓麦田里的昆虫,抓到一只跟孩子们说,这只是七星虫,好好看看,七星虫是这样的。孩子们就都凑过头来,挤成一团,把虫子和一叶给围了起来。呵呵,那样多好啊。一叶痴痴地想着,以至于梦里也见到了未来的情景,当然梦里会出现更多的可能性,比如在麦田里出现了蛇。蛇当然是一叶害怕的,跟所有乡下小女孩一样。梦到蛇了,麦田里突然间就只剩下一叶一个人了,她的那些学生一个都不见了。一叶发出惊叫,拼命地往家里跑。她醒来时,额上竟带着汗。阿爸俯下身来问,怎么啦?阿妈就有些恼,隔着窗户在天井骂一叶,多大啦,睡觉还这样,瞧瞧你哥,睡得多沉,快洗米做饭去。是哦,哥哥从来不说梦话,更不会被梦里的蛇吓醒。哥哥不怕蛇,他曾经打死过一条红头蛇,还笑嘻嘻地提回家里玩,把一叶吓得好几天都活在阴影里。

语文老师对一叶很好,这让一叶得出一个结论,凡是长大了的男人都对一叶好。这样一结论,一叶就把阿妈和哥哥排除在外了。一叶想,阿妈是一辈子都不会对一叶好了;哥哥呢,他还没长大,等他长大了,应该也会对一叶好。这样一想,一叶对哥哥平时的一些气人的举动也有了足够的宽容和谅解。他还小。一叶经常这样对自己说。吃饭时,一叶会给哥哥盛饭,把瘦肉让给哥哥吃。傍晚,一叶要去村后的湖里洗衣物,当然那些衣服大多也是哥哥的,他的衣服总是那么脏,有时一天要穿好几套。

洗衣服的时候,通常会遇到语文老师,这让一叶既害怕又欢喜。语文老师是外乡人,早晨踩着单车来上课,傍晚就要踩回去。路过湖边,语文老师会喊,一叶,洗衣服啊。一叶猛一抬头,有时都来不及回答,语文老师就已经踩远了。所以一叶会警觉起来,一边洗一边听着周围的声响,当单车行驶在沙路上沙沙沙的声音响起,一叶就停下手头的活,静静等待语文老师的喊叫。当然也有尴尬的时候,那就是语文老师还没喊出声来,一叶却抢先答了:“是啊,老师回去啦。”语文老师也没笑话她的意思,相反还有些惊喜,说,是啊,回去了,你小心点。一叶说,没事,湖水浅。待语文老师踩远,一叶的脸才开始慢慢地红起来,火一样烧。

湖水虽浅,还是淹死了人。那天下了场大雨,湖水涨了不少,有几个贪玩的小男孩去湖边玩耍,结果有一个滑进了湖中,爬不起来。待其他小男孩回到村里叫大人时,湖水已经一片平静了,经过一番打捞,捞起了小男孩的尸体。那小男孩叫石头,和哥哥玩得比较好。那天村里人都跑到湖边去看,哥哥也去了,一叶没去,她怕。阿爸和阿妈看哥哥不在家,又听说湖里淹死了孩子,顿时吓得脸都变了形,两人拼命地往湖边跑。一会他们回来了,带着哥哥一起,他们的表情显得很轻松,仿佛经历了一场危险最后又平安无事一样,甚至有点高兴的意思。阿妈还特意叫一叶去割了几斤猪肉,给哥哥压压惊。一叶是不太情愿的,她觉得无论是谁淹死了,阿妈都不应该加肉,那样多不好啊。但一叶还是去了,一路上,她把猪肉藏在衣服下面,怕被人发现。

阿妈说,一叶,以后你要看好你哥哥,别让他到处跑。

一叶应了一声“哦”。

一叶没敢去看哥哥,此刻哥哥正在吃肉,听阿妈这样说,他的心里一定发出轻蔑的笑。

第二天,语文老师就上门来了。这让一叶一家都感觉意外,有点慌了手脚,阿爸忙着泡茶敬烟,阿妈忙着挪椅。家里来了贵客一般。语文老师笑着,椅子坐了,茶喝了,烟没接。阿妈搓着衣角问,老师,他的成绩怎么样啊?说着拿眼睛去找哥哥,可是哥哥早在语文老师进来时就趁机跑了。阿妈找不到哥哥,眼神有些失落地看着一叶。突然说,一叶,快去叫你哥哥回来。一叶刚要离开,语文老师站了起来,他说,不必了。然后又坐了下去。一叶就听了语文老师的话,站在原地不动。她不知道老师是干什么来了,她心里很紧张。

语文老师终于说话了,他说,其实也没别的事,只是想关心一下。

阿妈说,嘛事,你直说。

阿爸也说,嗯,说。

语文老师突然回头看了一叶一眼,说,我看一叶每天傍晚都要去湖边洗衣服,是吧,你看昨天刚发生那样的事,做老师的心里不好受,当然也不想让悲剧再次发生,所以就请你们不要再让一叶到湖边洗衣服了。嗯,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吗?安全要紧,是不?

一叶的脸唰地就红了,语文老师竟是为了自己而来的。

阿妈却有些为难,说,那有什么办法?哦,他爸,有啥办法?

阿爸说,要不,以后就别让一叶去洗了。说着试探性地看了阿妈一眼。

阿妈说,不去湖里洗,那去哪里洗哦?

语文老师说,可以让大人把水挑回来,在家里洗,也不是不可以嘛,是吧?

阿爸说,是是是,老师说得对,以后我去挑水,让她在家里洗,老师你放心。

反倒叫老师放心了,我不是你们女儿啊?一叶竟有点怨阿爸的话。

语文老师前脚一走,阿妈的脸就拉了下来。一叶知道阿妈肯定生气了,阿妈不是不能理解老师的意思,阿妈是怪这老师管得也太宽了点,都有点多管闲事了。阿妈对阿爸说,反正是你答应的,以后就你去挑水。口气有点愤。阿爸抽着烟,没说话,伸手摸了摸一叶的头,说,以后就别去那里了,你哥哥也不要让他去。阿爸的后半句是说给阿妈听的。

一叶却隐约有些失望,不去湖边洗衣服,那每天傍晚就再也不能和语文老师打招呼了。她一直觉得和语文老师打招呼是她一个人的专利,别人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别人语文老师也不会和他们打招呼。打招呼一直都是大人们的事,语文老师却对她一个小女孩打招呼,可见语文老师是多么喜欢她哦。一叶想多了,一连几天睡不好觉。一失眠,一叶就又开始想她的未来了,她想自己以后成了老师,一定也要和学生打招呼,像大人一样跟他们打招呼。当然要跟好学生打招呼,那样被打招呼的人一定会很快乐,快乐得睡不着觉,快乐得自己长大了也会想当好老师。当老师多好啊,看看语文老师一到,阿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阿妈再凶,也是怕老师的。

所以,当语文老师布置一次《长大后我要成为××》的作文时,一叶毫不犹豫地写出了《长大后我要成为老师》的作文。虽然别的同学也有这么写的,但一叶知道别人肯定没有她写得好,因为她是动了感情的,别人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果然,那次还是和以往一样,语文老师把一叶的作文拿上讲台读了一遍,他给一叶的分数是从来没有过的满分。这让一叶兴奋了整整一个夏天。

夏天一过,秋收就迫在眉睫了。村里开始忙碌了起来,各种秋收的工具也都纷纷拿出来洗了擦了,一场农忙即将开始。今年的麦子还是丰收,一株株的麦穗都弯了腰,在预示着再不收割就要弯到地里去了。阿爸从未有过的开心,他的开心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麦子一丰收,一叶就可以继续读书,否则她只能重新回到抓昆虫的命运里了。

学校特意放了农忙假。放假前天,语文老师说,放假期间除了要帮忙家里秋收,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写一篇作文,就写秋收的事。语文老师还带着孩子们走到麦田里,真切感受麦田的美丽景象。虽然学生都生在农村,但能由老师带着去麦田走走,还是会显出过度的兴奋。

麦田的金黄与饱满,此刻在一叶的眼里也有了另一番韵味,那些曾经刺伤过她的锋芒,一根根,站立了起来,站立成一群孩子,一个个的日子,而由这些日子串联起来的,是通往未来的道路,是逐渐长大的过程。一叶恨不得能在一天之内长成大人,那样,站在语文老师的身旁,她就可以低眉顺眼,表现出羞涩,而不是现在,老师每讲一句话,她都得和别的学生一样,扬起头去听。这让一叶感觉到距离,更是不好意思,常常无端就红了脸。

他们在一片麦田边上坐了下来,一叶顺手抓起一只蚂蚱,捏住它的脚。蚂蚱想要逃离,扑扇着绿色的翅膀,那翅膀是双层的,里面一层略显青色,和草一样的颜色,也略薄,轻纱一般,两层翅膀一起扑扇,绿色和青色混在一起,如年轻女子舞动的裙子,很漂亮。一叶把蚂蚱举至头上,迎着阳光看,阳光顺着翅膀的缝隙照落下来,眯住了一叶的眼睛。一叶在这一瞬间的恍惚里,几乎感动得流泪。生活多好啊。一叶真的是这么想的。这么想时,她看一眼身边坐着的语文老师。她说,老师,给。语文老师接过一叶赠予的蚂蚱,轻轻一笑,然后把它扔到空中,蚂蚱飞出一段距离,落在了不远处金黄的麦田里。

有语文老师在,孩子们都变得安静了,守在老师身边,除了小声说话,谁都不敢到处乱跑。一叶本来就是一个安静的女孩,这会更是连话都不敢多说了。她静静地享受着和语文老师一起在麦田边上静坐的时光。这多难得啊。一个已经长大了的老师和一个还没长大的女生,他们见面和相处的地方似乎只有教室,那间一下雨就会四处漏水的教室,安静、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苦闷。一叶早就烦透了。一叶突然又给自己未来的老师生涯多加了一个设想,她设想她将来当老师了,是不是可以把教室放在野外,像现在这样,一边上课,一边还可以抓蚂蚱玩,当然了,更重要的是可以看着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一叶当然希望未来教书的地方一定得有麦田,麦田还得茂盛饱满,那样就不会有人家的女儿因麦子的失收而上不起学了。

一叶希望语文老师这时候能说说话,就像他去一叶的家里说话那样,一叶就爱听他那样子说话,声音不大不小,语调有种舌头不知道拐弯的直耿,却镇定自若,似乎天大的事都难不倒他,再凶的人都不怕。况且在一叶心里,即使再凶的人也不敢对老师怎么样。就连德民家那条从外乡买回来的猎狗,见到老师了,都不知道吠了。可是语文老师却不说话了,他嘴里咬着一根青草,眼睛望着麦田远处。他在想什么呢?一叶当然迫切地想知道。她是多么希望此刻老师的心事就是一叶的心事。那样他们就可以不用说话了,彼此用心事交流,别人也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更重要的是哥哥也不知道。哥哥也在身边,有他在,一叶多少有些扫兴,即使那是她哥哥。阿妈和阿爸都说了,要看好你哥哥。

语文老师沉默了一会,终于说话了,他说,孩子们,你们看见过稻田吗?

稻田?是稻田,不是麦田。他们见过吗?他们都没见过。一叶也没见过,但一叶知道稻田,她在书本里见过。书是语文老师借给她的,她两天就把它翻完了,当然也就记住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麦田,还有稻田。

稻田是怎么样的?孩子们凑了过来,齐声问。

老师笑了笑,继续说,在南方,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就有稻田,它们也是一眼望不到边,那些农民兄弟啊,扛着锄头,从稻田这边去到稻田那边,走着走着,竟迷路了,忘了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他们只好在稻田里过夜。一到晚上,那个稻田的香啊,简直可以醉人。稻花细碎细碎的,白得像什么呢?——老师停了下来,四处寻找可以比喻的对象,眼睛就落在了一叶的脸上。老师说,对了,就想一叶的皮肤这么白。孩子们哄然大笑。一叶也笑,不过她的脸热了起来。她拿眼看一下哥哥,眼神里在祈求哥哥不要把老师的话带回家里去,然而哥哥也在笑,很开心的样子。这让一叶放心不少。

一到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稻花就更白了,它们怕了那些露宿的农民兄弟似的,纷纷低着头,微闭双眼。农民兄弟哪里睡得了啊,因为稻花除了好看,还能散发出好闻的味道,一种稻花香。农民兄弟们就这样在稻花香的陪伴下,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踏着刚起的阳光终于循着老路回到了家中,可走路已经是歪歪扭扭的了,赶到家门口时,家人扶住了他们,凑前一闻,咦,满身是酒味,喝酒啦,其实不是,是让稻花香给熏的……

孩子们又笑开了。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男孩子问,老师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语文老师伸手摸了摸男孩子的头,轻微叹了口气,说,老师就是那里人啊。

一叶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一直以为老师的村庄就在不远处,原来那里还不是老师的故乡,老师的故乡在更远的地方啊,那里有稻田,在南方。南方是什么地方,在一叶的意识里是没有概念的,超出了她能够想象的范围。南方一定很远吧,远到老师都回不去。一叶没来由地伤感起来。她看见老师的眼角闪着泪花。他知道老师也有想家的时候。

当天晚上,一叶悄悄地哭了。她梦里的未来再也不是以麦田为背景了,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稻田有稻花,稻花散发着浓浓的稻花香。

一叶感觉农忙假比暑假还要漫长,村庄上下是一片收割麦子的火热景象,一叶却融不进这种丰收的快乐。她只想着时间快快跳过,只想着语文老师的单车哗啦啦地从湖边的沙土路上缓缓走来。

语文老师却再也走不来了。

那天阿爸从麦田里回来,刚扒了几口饭,突然抬起头对阿妈说,你知道吗?听说咱村那个老师死了。阿妈问,咦,好好的,咋死了?阿爸说,我也不知道,听德民说,他也不知听谁说的。然后他们就若无其事地吃起了饭。麦田里还有大把的活儿等着阿爸去干。

直到一叶离开村庄那年,她都不知道语文老师是怎么死的,或者是她不愿意去打听,那时她只要随便找个人问问,问哥哥也行,就可以知道答案,可她不敢。一叶宁愿相信语文老师是回家了,回到他那个有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的家乡去了,打死也不愿相信语文老师死了。她坚信有些人是不会死的。

不过,语文老师确实是再也不见了。没有了老师,一叶家的麦子就是再丰收也不能读书了。不但是一叶不能读,哥哥也不能读,全村的孩子都不能读了。这让一叶的心里稍稍有些平衡。她更加渴望自己快快长大,好早一日离开这个村庄,去很远很远的南方,寻找她的语文老师。

十八岁那年,一叶真的可以离开村庄。那些年,“南方”这个词逐渐为村人所熟悉,就连阿爸和阿妈,都整天把南方挂在嘴边,仿佛南方才是他们真正的家乡。他们说,谁谁谁,又去了南方,回来时,光钱就装了一麻袋,起房子娶媳妇,麦子都不用种了。阿妈还说,听说南方树上都能长出钱来,所以他们不种麦子,他们在大街小巷种树。一叶说,南方种稻子。阿妈问,你怎么知道?一叶说,语文老师说的。阿妈又问,语文老师是谁啊?一叶说,你不知道。一叶扭头就走开了。阿妈说,看看这孩子,长大了,不听使唤了。

一叶是长大了,至少在她眼里,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她不再那么害怕阿妈了,她甚至敢和阿妈顶嘴吵架,敢教训哥哥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她已经十八岁了,如今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离开村庄,去南方。

对于一叶的想法,阿妈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迫不及待就答应了。阿妈说,你带上你哥哥一起吧,也好照顾他。一叶当然不是很愿意带上哥哥,但还是答应了。只是阿爸有些担心,阿爸说,一叶你还小,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阿妈说,你怎么那么多万一啊,你看看隔壁阿伟家,楼房都盖了三层了,指望你,就知道种麦子,麦子能当钱使啊?

就这样,一叶带着哥哥踏上了漫长的通往南方的路。

一路上,一叶的脑海里都是成片成片的稻田,她为即将能看见稻田、闻到稻香而兴奋。那仿佛是她一生的梦想,而梦想就要实现了。一叶流下了两行热泪。身边的哥哥以为一叶想家,轻蔑一笑,嘿,有你这样的吗,跟小孩子似的。——一叶有时还真的想回到小时候。

那些天,南方的太阳和蛇一样毒,一叶一下火车就吐了,吐得胃里空空的,像个拧皱的小布袋,抽搐、生疼。嘿,乡巴佬,让开点。有人在身后摁着摩托喇叭嚷道,表情厌恶。妹,你快点,城里人生气了。哥哥在一边着急。妹?多少年来,哥哥第一次唤她妹,多好啊,此刻它竟像温暖的食物慰藉了一叶的胃。一叶站了起来,把耷拉下来的头发往后一甩,抓起行李包就往摩托车砸去。喊谁啊,你,你是哪个?摩托车吓了一跳,不敢惹了。靠,怕了你了。丢下一句话,摩托车一溜烟,跑远了。

哥哥说,妹,你真行。

一叶就这样在南方的城市里开始当起了哥哥的妹妹,她顷刻间变了一个人,变得果断、刚毅、泼辣。她像一个姐姐一样履行着一个妹妹的义务。阿爸说了,在外面,你要照顾好你哥哥。阿爸的话一叶是要听的。哥哥虽然还是让一叶有些失望,比如他住不惯工厂里的宿舍,吃不惯食堂里的饭菜,但他至少听话了。离开了麦田,在城市里,哥哥竟然视一叶为做事航标,这让一叶感觉欣慰。同时也验证了一叶很小时就得出来的结论:长大了的男人都会喜欢一叶。这说明哥哥已经开始长大了。

一叶慢慢发现了南方城市的美,但也开始失望,南方并不像阿妈所说的那样,大街上虽然到处是钱,高楼是用钱起,大桥是用钱搭,美丽的车子也是用钱买的,包括手机、提在手上的电脑、MP3、染过的波浪形的头发、只烧了一半就扔掉的香烟……都是钱,可这些钱都是别人的,不会有一分半毫属于自己。她得挣,加班加点,干了工厂换商场,干了商场再换工厂,哪里钱多往哪去。有一天,哥哥说,妹,听说发廊挺来钱。一叶回头就给了哥哥一巴掌。一叶竟然打了哥哥。打了哥哥后的一叶四处张望,似乎看见阿妈的眼睛就在不远处盯着,大大的,能喷出火来。再怎么样,打人都是不对的。一年过去了,一叶也有了手机,当然哥哥也有——一叶得先给哥哥买再给自己买,她真的很照顾这个哥哥;两年过去了,阿爸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在手机里说,一叶啊,房子起好了,新的,新的。一叶的泪水下来了。当然泪水已不再说明什么,泪水是南方城市里司空见惯的东西,多少已经丧失了价值。一叶啊,你阿妈要跟你说会话。一叶赶紧把泪水擦干,可不是,泪水可以在阿爸面前流,在阿妈面前,她流不得。从小就这样。阿妈说,一叶啊,明年家里要给你哥哥说个媳妇,就全靠你了,哦……

每到夜晚,一叶就感觉发廊里的天花板在旋转,像是被风吹皱的水面一般。一叶闭起眼睛,她的身体此刻在自己的想象里,就像是一朵稻花,在黑夜的星光里游荡,她散发着香气,香气弥漫整个稻田。一叶在眼睛的缝隙里看着一个个在她身体上面汗水淋漓的男人,他们都化成了语文老师的微笑、语文老师的眼神、语文老师的语言、语文老师的身体。语文老师的汗就那样一颗颗落在一叶洁白的皮肤上。一叶的皮肤就是稻花的一部分,有着稻花的白嫩,更有着稻花的芳香。语文老师醉了,他倒了下来,倒在一叶的怀抱里。语文老师竟然也会打鼾,鼾声微微地震荡着一叶的胸膛,一叶眼角的液体一路下垂一路也跟着节奏在欢快地舞动。

又是一年。时间过得真快。一叶离开了发廊,进去时她一无所有,出来了,她的袋里多了一本存折。一叶把存折交到了哥哥的手里,用轻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太清楚的声音说,这,应该够你娶媳妇了。

印象里,稻花是在九月开放的。当然也可以是五月。但时间已经是九月了。一叶就只能选择九月。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到一个什么地方。一叶只是一路向南,再向南。透过车窗,她第一次看到了稻田,虽然没有语文老师描述的那样一眼望不到边。一叶敢确定那就是稻田,是会醉人的稻田。汽车还是继续向南,一叶做好在车上睡上几天几夜的准备,她心里的南方似乎还很远很远,肯定离那个有着无数发廊酒吧的城市还很远。一叶才打了个盹,司机就无奈地告诉她,小姐,这里就是最南方了,再走就要下海了。司机的话带着狡黠。下海?在一叶的印象里,语文老师从来没提过海,这里会是他的家乡吗?

一下车,好大的风把一叶裹挟住。一叶感觉这风有点熟悉,它是不是就是语文老师说的吹动稻田的风。语文老师说,那些时候,风大了起来,把稻田吹得往一个方向倒,再往另一个方向倒,就像是海水里的波浪一样,任风肆虐……对了,语文老师是提到海了。

一叶来到了一个叫湖村的小村庄,她是随意的,看到路边上有个村牌子竖着,且竖得有些歪斜,有些历史,她就进去了。这时候的一叶也实在是饿了,她想吃点东西,最好是米饭,当然了,粥也可以。

暮色四合,随着一叶脚步的临近,村庄渐渐黯淡了下去。有灯火,次第亮起。一叶的脚步开始显得沉重起来,走过一条巷子,有狗朝她吠,她只好走进另一条巷子。在第一户人家的门楼口,一叶实在支撑不了了,她扑腾一声倒了下去。

这第一户人家姓陈,只住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他的老母亲。老母亲体弱多病,所以中年人没娶、没出去打工,就在家种田伺候老母亲。一叶的到来,让还在病痛中的老母亲瞬间精神了不少,她口里念念叨叨着什么,双手合一。一叶听不懂,那是一种离她遥远的语言。第二天,陈家的大门被整个湖村的人围住,男女老少,操着同样的语言和腔调,叽叽喳喳,像是树林里的百鸟争鸣。一叶吃饱喝足,人也清醒了不少。她突然站起来,想推开人群,离开这个村庄。可是人们不让路,他们死死地堵住了门楼口,不让一叶走。一叶这时才知道事情不好,有些急,她说,我只是路过。当然用的是普通话。

后来一叶回想当天,促使她留下来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个姓陈的中年男子用普通话说了一句话,小女孩,你家在哪里啊?一叶当即愣住了,这分明就是语文老师的口音,每咬一个字似乎都费了很大的劲,漏着风,声音空空,但又是温暖的,像一张大棉被铺盖过来,罩住她的每一寸皮肤。

一叶坚信,没有错,这里就是语文老师的家乡了。

湖村的面前是一片稻田,乍一看,是一眼望不到边,仔细一瞧,还是能望到边的,只是那边是模糊的,和天空连在了一起。每当落日下来,看起来就像是落到了稻田里去。落日的脸是红的,醉酒一样,它一定也是让稻花香给熏醉的。一叶坐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她有时一看就是个把小时,直到太阳完全不见,夜色笼罩了整个村庄。

一叶忘了回屋的时候,陈大哥会端出煮好的粥,热气腾腾,往一叶的手里放。那粥多香啊,不也是稻花香吗?陈大哥举手指去,朝那村前稻田的偏西南方向,说,那就是我家的稻田,足足有二十亩,每年收回来的稻谷可以堆满整个房间。说完呵呵地笑着。一叶喝了一口粥,抬头问,那稻田也是我的,是吧。是的,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咱俩一起。陈大哥双手搓着衣角,夜色里一叶能感觉到他的脸在发烫。

这是一个好人,和语文老师一样好的人。

一叶闭上了眼睛。陈大哥的手在发抖,他说,我不懂。一叶说,来,我教你。一叶整个过程都没有睁开眼。在她心里,压在她的身体上面的不就是语文老师吗?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有点老了,不过没关系,就算他长了胡子驼了背,一叶还是会把他看作多年前那个帅气和蔼的语文老师。

白天,陈大哥不舍得一叶下田干活,但一叶执意要去。陈大哥又不舍得一叶走路,陈大哥说,你是城里来的,脚皮薄,走路会走出泡来的。陈大哥把一叶抱上板车,就那样一路拉着一叶走向稻田深处。板车在田埂路上摇摇晃晃,一叶眼里的稻田也跟着在摇摇晃晃。一叶伸手去摸一把稻田叶子,柔柔的,像水一样的叶子,流过一叶的五指。当然,叶子有时也会把一叶的手割出细细的口子来,口子不带血,只是红红的一条痕迹,爬在手指的角落里。

一叶说,大哥,稻花真香哦。

大哥说,是啊,真香,会醉人哩。

一叶看见陈大哥的背是那样强壮、宽阔,一步一步,走得稳健沉着,每走一下,背上的某块肌肉就会像个小拳头一样凸现。那些小拳头,语文老师的身体不知有没有。当然一叶是希望有的。她真想伸手去摸摸那些小拳头。但她够不着啊,她如果一站起来,板车就会把她荡到稻田里去的。她说,大哥,你停停。陈大哥就停了下来,问,怎么啦?一叶伸出手去,收回来时,她的手指间多了一只肥胖的蚂蚱。稻田里的蚂蚱竟和麦田里的蚂蚱一个样。

半路,他们会遇到迎面走来的农人。农人们都乐呵呵,看看陈大哥,再看看一叶,然后笑了笑,抬手拍拍陈大哥的肩膀,说上一句一叶听不懂的话。他们都侧过身子,给陈大哥和板车上的一叶让路。

这样的日子注定是缓慢的。待过了年时,村前的稻田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大片稻禾茬子。这时候的稻田显得小很多,一眼就可以看到边了。陈大哥家的稻谷果真如他所说的堆满了整个房间。他没有说谎。一叶偶尔定下神来想,好像已经在湖村住了许多年似的,或者压根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湖村人。一叶甚至开始能听懂一些这里的话,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令一叶更想都不敢想的是,湖村小学开学前夕,校长竟然找到了陈大哥家。校长是个长相安详的老头,他掏出香烟,给陈大哥敬了一根,然后说,你看,你也知道去年林老师的事,现在学校里正缺个老师,我寻思来寻思去,就你媳妇合适,外省人,会讲普通话,是不?陈大哥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抬头看了看正在天井里忙活的一叶,努努嘴,示意校长跟一叶说去。他不懂,他没读过几年书,天生就畏惧和读书人打交道。

其实一叶在天井已经听了,基本明白了校长来的意思。所以还未等校长用他那艰难的普通话把意思说完整,一叶就爽快地说,好啊,我明天就去上课。

一叶打小就有的梦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一叶甚至高兴得连晚饭都吃不下。当然,陈大哥更高兴,婆婆更高兴,儿子大字不识几个,却娶了一个会教书的女人当媳妇。

当天晚上,一叶睡不着,她想起了校长提及的林老师,就问陈大哥,之前那个林老师怎么啦?陈大哥说,死了。死了?怎么死了?一叶的心唰一下一阵紧缩。陈大哥叹了口气,说,林老师是个好人哪,他在我们村里都教了十几年的书了,听说是北方人,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呵呵,就和你一样。一叶坐了起来,问,然后呢?陈大哥被一叶如此举动吓一跳,也坐了起来,说,去年六月,那时你还没来,咱们这里下大雨,大得很,都快把村子淹没了,村前的稻田看起来就像是茫茫大海。后来雨歇了,稻田里的水却退不了,木童的小女儿,叫翠菊,提着一桶衣服蹲在稻田边上洗,不小心滑了下去,没有人看见,眼看不行了,刚好林老师踩着单车从旁边经过,他丢了单车就跳进了稻田,把翠菊托了起来,自己却陷在了泥里,起不来。浸水后的深田,泥都一人多高呢……

一叶的泪水早已经流了一脸。

开学第一天,一叶做了一件让孩子们都很开心的事,她把孩子们都领到了稻田里,收割后的稻田到处是蚂蚱纷飞的身影,孩子们追逐着,欢喜着,热烈欢迎着这个新老师。一叶把孩子们都叫到身边,围成一圈坐着。

一叶说,孩子们,你们看见过麦田吗?

孩子们问,没有,什么是麦田啊?麦田在哪里?

一叶说,它们在遥远的北方,那里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哪……可是一叶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双手捧脸,蹲在了空旷的稻田里。

(原载《文学港》2013.11) OQiMBYyKzqLkUMYrc9GJ+moVm5mM8WtEetq5Tyb1R0S6bx32w6DKWpWUi+k+ly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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