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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色

吴红霞未嫁给陈鹏飞时,脸蛋总是红的,像是刚从灶口烧了火出来,红的也不是整个脸,而是腮上的两坨,和电视里那些吃多了辣椒的女子很相似。身边的人说,兴许是取了这个名字的缘故,红霞,红霞,这霞光都爬到脸上去了。这是玩笑话,理解吴红霞的人都知道,这女孩性情内向、怕人,整条村上都是大熟人了,如果突然遇上了一个,或在巷子里,或人家来到门楼叫阿爸出工,她这边话还没说出口,脸就开始热起来了,五月的晚霞一般。

兴许陈鹏飞就喜欢上了吴红霞这一脸红晕,喜庆——农村对红色向来欢迎,娶亲嫁女都得以红色作基调,后来在电视里看见外面的人结婚时穿的是白婚纱黑西装,呸,那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能这样?多不吉利。——陈鹏飞一喜欢上吴红霞,就三番两次往她家门楼跑,喊她爸出工,问她爸田里需要帮忙吗,他陈鹏飞年轻气壮,么活都干得了。这么说时,陈鹏飞脱下皱巴巴的衬衣,露出健壮的黝黑肌肉。阿爸兴许是先喜欢上了陈鹏飞那一身肌肉,觉得可以用一用,于是有什么活就没跟他客气,他都敢问了,阿爸就敢用。谁知就这样中了陈鹏飞的圈套,反过来说,阿爸也是乐意被这样的圈套打中。所以当人们笑着说,喂,老头,你这么用陈鹏飞,是不是想把女儿嫁给他哦。阿爸竟然笑得很开心。

阿爸的笑让吴红霞红的不只是脸了,还有心。

结婚那天,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小姐妹过来帮忙,当然没帮什么,就帮吴红霞打扮打扮——这农村的新娘打扮起来也不比城里来得简单。折腾了半天,突然感觉少点什么。有个叫秋菊的姑娘大大咧咧的,她说,咱是不是应该给红霞化个妆啊?外面的女人可都是化妆的,把脸打白了,把嘴唇涂红了,把眉毛描黑了。人们感觉有道理,可苦于没化妆品,那得要到镇上去买才行。于是找到陈鹏飞,伸手向他要钱,要一百,到镇上买化妆品。陈鹏飞吓一跳,问给谁化?她们笑,骂他死心眼,当然是给你老婆仔啰。陈鹏飞也笑,说,红霞啊,我就喜欢她那张红脸哩,你们又把她打白了,可赔我不起。

几年后,吴红霞和陈鹏飞一忆起结婚时的这段插曲,还是会笑弯了腰。只是这时吴红霞的脸已经不红了——她见谁也不再脸红了。由于长时间和阳光亲密接触,她的脸早已经黑掉了——陈鹏飞说她现在是个黑美人。

这时的陈鹏飞和吴红霞夫妇,当然还包括他们的孩子,已经没在那条村里生活了,他们来到了深圳,在深圳关外的偏远地区,开了一间门面,收购废品。收购废品的生意前些年可是来钱的事业,别看它脏,让人不太瞧得起,这废品收进来的时候是废品,价格低,可经过挑拣、加工,转手一卖,那可成了宝,中间的利润不小。当时最先从村里出来的人都到城市做起了废品生意,几年未到就回家起新房了。陈鹏飞可不是傻子,都看在眼里,也想在了心里,想着在村里种几亩地能有什么出息呢?一辈子勤勤恳恳,最后可能还衣食不保。这一想,心也横了,带着吴红霞就离开了村子。偏偏就不凑巧,陈鹏飞一到城市收购废品时,废品生意却开始萎靡下去了,也不是说没钱赚,就是赚得少。赚得少也得赚,总比在村里种田要强些的。磕磕碰碰几年下来,生活还是能维持下去,还买了一辆二手人货车拉货,孩子也能在城市里上个私立学校,像模像样的和城里孩子一样,乘坐校车去学校上学。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在村里人看来,陈鹏飞这小子还是挺能干的,年底见了,还是老板前老板后地叫唤。阿爸脸上也有了光,想当初看中的是女婿一身肌肉,是个田里好汉,如今想来,陈鹏飞那一身肌肉不仅能在村里混得好,在城里同样能出人头地哩。

虽说城里的生意不好做,往生意这条道上挤的人却不少。生意是小生意,但小小生意能起家,不少从农村出来打工的,其实也都抱着一个目的,看能否打几年工、攒点钱,弄点小生意做,这在城里的生活也就有了另外的奔头,有了和打工不一样的架势和希望。摆地摊、收购废品,有钱点的开个小店面卖卖烟酒茶……在陈鹏飞眼里,总是会时不时从街巷里蹦出一两家铺头来。肚子大的人总是觉得满街都是大肚子一样,陈鹏飞这些年也感觉身边那些拉开门面或者踩着三轮车收废品的人在日益增多,这于他不能不算是一种压力。

陈鹏飞和吴红霞刚到这里租房开站时,这里还偏僻得很,半天不见人烟,不了解的人完全不知道这么一块地方也属于城市范围。他记得那时,一到傍晚拉货回来(那时踩的还是三轮车),卸下给吴红霞挑拣,自己总爱抽空到站前的一片荒草坡上蹲会,抽个烟,看着眼前一片农村模样的荒地发呆。天气好时,他还能看见落日,虽然落日的光彩没能和家乡的相媲美,偶尔飞过的鹭鸟,还是被染成了醉人的颜色——那时他做梦也没想到,那片荒地,没过几年,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先是第一工业区建起来了,后是第二工业区、第三工业区,如今已经建到第五工业区了,有了工业区,就有了打工者,而有了打工者,附近的小楼房密密麻麻地竖了起来,它们几乎阳台靠着阳台,人们称作亲嘴楼。亲嘴楼里住的都是外来的打工者。随着起来的还有商场、溜冰场、菜市场、发廊、黑网吧、更多的废品收购站……

刚开始,陈鹏飞是尝到甜头的,那时这里收购废品的人不多,附近的店铺和一些没被承包的小工厂,几乎都是他一辆三轮车在拉,拉得欢快、自在。当然这样的美好时光没维持多久,很快,光陈鹏飞租住的这条巷子,就有三个铺面开门收购废品,各自在门口放出个四方形的白底红字招牌,招牌和街上发廊的招牌竟然相差不大,夜里也能插电发光。

陈鹏飞也算是个灵活人,加上吴红霞的勤恳,两人里外配合,几年历练下来,成了这个行业的佼佼者。当别人家还是一辆三轮车到处吆喝时,陈鹏飞已经开上人货车了。有时为了多拉一点废品,陈鹏飞不惜把人货车开到关内去,甚至开到附近的东莞惠州。关内是好地方,干净,有秩序,自然没多少收购废品的,但关内人家制造出来的废品可不见比郊区少。一天下来,陈鹏飞总能拉回满满当当的一车子,回来往院子一卸,哗啦啦地竟满院子。这满院子的废品、垃圾,尘土飞扬,里面有铜铁、塑料、纸皮等用得上的,也有不少烂苹果、死老鼠和卫生巾,但在陈鹏飞和吴红霞看来,这一院子都是宝贝,至少藏有宝贝。它们就像是满院子的稻谷,等着他们去晾晒、去虚谷草屑,然后包装入仓。

挑拣废品的活基本上是吴红霞一个人在干,这些年下来,她在各种废品里摸爬滚打,从一个腼腆少女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妇人。这不要紧,出外讨生活,靠的是实在的能力。如今的吴红霞就有了这方面的能力,面对满院子的废品,她知道哪些是值钱的,哪些是不值钱的,并能熟练地挑拣出铜、锡、铝、镍、镀金、镀银等等,甚至光塑胶一类,她拿到手上一敲,听声音就能辨别出来是丙稀还是苯乙烯,其精准让陈鹏飞都感觉惊叹。

吴红霞在院子里挑废品时,陈鹏飞就到巷子里的杂货店买瓶啤酒,拎回来,回屋吃饭。吴红霞做的饭菜不错,特别合他胃口,他总说吃这样的饭菜不喝酒可惜了。喝了酒,吃了饭,吴红霞基本也把废品分类挑好了,这时陈鹏飞才过来帮忙把货装袋,绑结实,过秤,然后堆放一边,明儿再拉出去转手卖给更大的废品收购站,期间能赚多少,其实一算也就能算清楚了。做好这些,这一天的活也算忙完了,一家子才能洗澡、看电视、说些话。

每天都这样重复着过,本是枯燥,在吴红霞看来,却也有新鲜的地方。因为挑拣废品时,偶尔能遇到一些玩具,变形金刚、塑料车子、魔方等等。吴红霞知道,这些玩具看似简单,其实贵着呢,她到商场看过,一个玩具大多要卖上百元,而一些有钱人家,买了就买了,有一天孩子玩腻了,不喜欢了,还好好的,就拿出来扔了。吴红霞可像是捡到宝似的,挑出来,放一边,她舍不得把它们当塑胶卖掉,洗一洗,还是新的,留给孩子玩,特意去买还真舍不得花钱。如今有现成的,多好——吴红霞有时也会暗暗欢喜,都嫌收废品脏,其实里面可都是宝贝呢,每次挑拣她几乎都怀着一种收获宝物的希望,像寻宝旅程一样充满了惊喜。

当然,能给吴红霞带来惊喜的,还不只是孩子的玩具。有一样东西,其实也撩动着她细微的心——起初吴红霞还真没在意,一个个塑料盒,颜色各异,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也没打开看,就扔到塑料堆里去了。后来有一次好奇,拿起一个打开一看,竟懵住了,里面十几个小方格,红红绿绿的,竟色彩斑斓,旁边还放着细细的毛刷和夹子之类的工具——凭女人的直觉,吴红霞知道,这些就是化妆品了。

化妆品,这对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来说,应该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它甚至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物件,尤其是生活在城里的女人。可说实在的,于吴红霞,它还真是陌生东西,说是陌生,其实名字也不陌生,她老早就知道城里的女人爱化妆,化妆自然少不了化妆品,就在她出嫁那天,那帮小姐妹们还嚷着要去镇里买化妆品给她化个妆呢——想起那天,突然就想起那个大大咧咧的秋菊。后来她也离开了村子,去了一个大城市生活。听说嫁给了一个富豪当二房,过上好生活了,每个月光买化妆品的钱就要上万块。有一年春节回家,吴红霞遇到过秋菊一回,乍一看,真认不出来了,那个脸蛋,几乎和戏台上唱戏的没什么两样。村里人对秋菊背地里闲言闲语,吴红霞也跟着附和,内心其实对那一脸的内容充满了好奇,甚至跃跃欲试——所以说,结婚那天,听秋菊那么一说,吴红霞是满怀希望的,希望真能趁着结婚真正认识一下那些神秘的化妆品,可她最终失望了,陈鹏飞不让,他说他喜欢的正是吴红霞那绯红的脸色。听着这话,她心里的不悦其实也不存在了,和陈鹏飞的赞美比起来,化妆品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此一别,这么些年下来,吴红霞真的就和化妆品没有了缘分。当然,没有缘分,并不是吴红霞从此就不想了,有时她和陈鹏飞去商场,经过化妆品专柜,各种各样的品牌化妆品摆了一玻璃橱子,前面还坐着一个脸色白皙的美女,那女人很美,一眼就能看出化了妆,于是显得更美了。吴红霞知道,原来化了妆的女人竟是可以这般白皙美丽的,还有那眉毛、睫毛、眼影、鼻梁、嘴唇,无不光彩照人。她每每经过这样的化妆专柜,总爱多看几眼,她甚至想上前去,壮着胆子问问那个化了妆的女人,尽管不买,问一下总可以吧。可她终是不敢,不敢不仅是因为胆怯、自卑,更多的是身边的陈鹏飞似乎讨厌化妆的女人,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说,看看这些女人,脸抹粉抹得跟鬼似的,嘴唇描得跟鸡屁股似的,多难看啊。这时候,她总是附和着说,是啊,真难看,我也讨厌死了。

后来,吴红霞再去商场时,就连看都不敢去看那些总是在白炫的灯光之下的化妆品专柜了,似乎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当然,这时候的吴红霞认为自己也没了化妆的必要了,别说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而且做的还是收购废品这样的脏活,就算不是,凭她现在的皮肤,真有化妆品,她也没勇气往脸上抹了。她有时趁着陈鹏飞出门,拿起镜子偷偷看了看自己的脸,不看还好,一看,整个人都丧了气,之前那红扑扑的脸色早就不见了踪影,如今取而代之的是黝黑的肌肤,各种斑点、皱纹、红痘,整张脸几乎成了一片战后的废墟,狼藉一片,伤亡惨重。她恨不得把镜子摔了。可冷静一想,都已经是这把年纪的女人了,丈夫都不嫌弃,自己还嫌弃了,这算个什么事啊?想着才傻傻地笑了。

事不凑巧,却让吴红霞在废品堆里见识到了这些神秘的化妆品。单看包装质地,就知道这些都是名牌货,肯定值不少钱。而对于一些关内的有钱人,这化妆品还不是跟孩子们的玩具一样,不喜欢了,随手就扔了,扔到了吴红霞的眼前。有的明显没用过几次,十几个格子的颜料还都温润可人,就连那些毛刷,也都像新的一样,静静地躺着,等着女人们的纤纤细手去拿捏、画描呢——这些,吴红霞怎么舍得扔了呢?和玩具一样,吴红霞也把这些还没用完的化妆品挑了出来,擦拭干净,藏了起来。她是不会用的,她也不知道藏起这些化妆品做什么用。但她每次见了,还是毫不犹豫地藏了起来。一段时间下来,各种化妆品竟然藏了一抽屉,种类多样,有些样式她还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她真的乐意把它们拥有。一有空,她会打开抽屉看看,像是孩子们玩着玩具,她也要玩一玩这些女人的玩意。这时,她的心思总是变得温润起来,像是赤脚蹚过一道清凉的溪水,浑身爬满了浪漫的湿意,都不像是一个挑拣废品的女人了。

有些美好的感觉,其实就像蚂蚁一样,时不时会痒着吴红霞的心。吴红霞不知道这样的痒是否是一个女人正常的心理,于她这里,却是感觉羞耻的,至少不是好意思的。比如,看着陈鹏飞赤着上身往人货车上捆绑废品袋,双臂扯着绳子一拉,那一块块黝黑的带着汗水油光的肌肉像是山上的石块一样在他的上身凸显出来。这时候的男人总是充满力量的。“力量”这个词一闪现,吴红霞的心也随之怦怦跳了起来。她想着这时眼前这个男人要是能狂野一点、粗暴一点,甚至留着身上的汗水,用捆绑废品袋的力量把她抱上床——甚至不是床,是其他任何角落——还是用捆绑废品袋一样的力量,一下一下地砸在自己的身体里面……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她渴望这样的感受,却也知道永远也实现不了。别说陈鹏飞不会那样做,就算他真的那样做,吴红霞也是没办法在身体上接受的啊。这只能是一个秘密,藏在心底最深处,就像那些别人的化妆品,藏在抽屉的最底层一样,是羞于启齿,羞于示人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渴望?其实来自一次不经意的闲聊。虽是闲聊,于吴红霞却是一个未知世界的敞开。那天天气还算不错,陈鹏飞和往常一样开车出去拉货,孩子也被校车接走了。吴红霞做好家务,闲着就出来走走,到了隔壁的杂货店里坐会。杂货店是一对湖南夫妻开的,平时就湖南女人在那看着,没事打打毛线,吴红霞来了,就一边打毛线一边聊了些话。那天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男女之事上了。在这事上,吴红霞一直是羞于启齿的,她甚至觉得两夫妻都不便说的话,湖南女人却大大方方地说了起来,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似乎说起这样的话题让她感觉既享受又刺激。吴红霞也没说什么,就低着头,任湖南女人一个劲地说。湖南女人都说了些什么,吴红霞事后都忘了,但她还是记住了一个词:高潮。她单独就记住了这样一个词,主要是因为湖南女人特意问了她,且不止一次,她问:你感受过高潮吗?她又问:你家男人给过你高潮吗?见吴红霞一脸茫然,她再问:你真不知道高潮是什么啊?然后就哈哈笑了。笑里,自然是带着嘲讽的——或许湖南女人真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感觉一个女人不知道高潮算得上是件挺可笑的事。可在吴红霞想来,她是在笑自己无知了,竟然不知道什么是高潮。吴红霞其实也能猜出来,所谓高潮,无非就是男女之事。只是她真的想不起来,男人陈鹏飞给过她高潮吗?如果高潮是一种特别享受的感受,那显然是没有的。在吴红霞的印象里,陈鹏飞爬上自己的身体从来就超不过一分钟,在那一分钟里,陈鹏飞从坚挺到泄气,最后就是连声叹气,底下的吴红霞在那一分钟里,唯一的感觉就是胸口被压得闷,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还没孩子时,陈鹏飞表现得要稍好一点,至少在这之前会用嘴唇蹭蹭吴红霞的嘴唇,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抚摸她的身体。孩子出生后,一切就冷淡下来了,有时一连好几个月,两人睡在一起都没碰过对方的身体,似乎那事已经不存在,或者不需要了,偶尔想起了,也像是应付任务,趁着孩子熟睡,裤子一拉,还没完全脱去,挂在膝盖弯里,就匆匆地进入,速战速决了。当然之所以这样,倒不是双方都不想了,而是环境不允许,十几平方的单间,一家三口就睡在一个铁床上,哪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供他们私自厮守啊?记得有一次,陈鹏飞多喝了几杯,那晚在吴红霞身上折腾了有一会,正当来劲时,床板的摇晃把孩子惊醒了,孩子立马跳下床,惊慌失措,喊:妈妈,是不是地震了?然后一头钻进了床底下去。待陈鹏飞慌忙穿好裤子把儿子从床底拉出来时,儿子说:老师说了,地震来了,就该往床底下躲。夫妻俩听了,哭笑不得。从此,足足有差不多半年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多年的夫妻了,这些其实都不值得当回事去想了。吴红霞也确实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而关于高潮的想象,却一直刻在了她的心里,久之差不多也成了一块心病。心病归心病,有活干,事情也渐渐淡漠下来。让吴红霞担心的是,她发觉陈鹏飞却不然,他有了些许的改变。一个男人的改变在女人心里最开始总是以猜测的形式存在的,后来猜测越深,各种证据也随之多了起来。

最初引起吴红霞猜测的是,陈鹏飞的口袋里喜欢放钱了。当然,出去拉货,是必须带钱,只是他一直以来就不喜欢,具体说是不习惯,这人是马大哈,在村里时就老丢钱,所以不像别的男人,一有个钱,都恨不得全往身上带,掏个钱买东西还不忘一抓一大把出来显摆——陈鹏飞不喜欢这样。吴红霞喜欢他这点。一直以来都是吴红霞管着家里的所有钱财,陈鹏飞一天拉货要多少,就向吴红霞拿多少,从不多带。现在的他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时拉了货出去卖,回来了钱也不主动给吴红霞了,吴红霞不说,他就一直放自己身上。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都不须言语的,如今吴红霞也不好开这个口,好几次都这样耗着,谁也不提。慢慢地,吴红霞也不知道陈鹏飞身上带了有多少钱。只有洗衣服的时候,他忘了把袋里的钱拿出来,吴红霞才把钱收起来。

一个一直那样的人突然变这样了,多少让人感觉不适。吴红霞的不适由此开始。她开始暗暗地算起了陈鹏飞的账——她对废品的价格是了解的,真要算账,还真的能算出账目来,结果让吴红霞大吃一惊:陈鹏飞不但爱带钱,还爱花钱了。他把钱都花哪儿去了?都干了什么了?这些问题一蹦开,就像炮弹一样,威力无穷,尤其是在一个女人的心里。联想到夫妻俩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在一起肌肤之亲了,陈鹏飞似乎也没有了这方面的意思,看样子不再对吴红霞的身体感兴趣——吴红霞这下才慌了手脚。陈鹏飞一定是到外面乱花肉钱了。这么一慌,吴红霞首先不是恨陈鹏飞,而是怪罪于自己,都怪自己这些年来不重装扮,还没三十岁的人却整天蓬头垢脸,没一点修饰,比起外面的女人,过早就耗掉了姿色。别的不说,就说那隔壁杂货店里的湖南女人,已经是四十的人了,每天还不忘化个妆,见到老公还娇声娇气,跟刚结婚的人似的。

晚上,吴红霞和陈鹏飞忙好活,洗好身子,孩子也做好作业,上床睡觉了。这时吴红霞有意要和陈鹏飞亲密,其实也是心里想着,具体让她开这个口,或者身体上有什么表明意思的动作,她都是做不来的。一则性情如此,二则多年夫妻做下来,都是不痛不痒,淡然如水,突然要表现出浓如蜜,还真没那本事。这时的吴红霞倒像个可怜的小女人,端坐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做了多年夫妻的男人,突然感觉他是那样陌生,那样不可亲近。她的泪水都快出来了。两人和衣睡下,一人睡一边,中间隔着孩子。一会,陈鹏飞的鼾声响了起来。吴红霞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终于伸出手来,碰了碰隔着孩子的男人,希望能把他碰醒,又不知道把他碰醒后该怎么向他开这个口。碰了一下,再碰一下,结果男人没醒,孩子倒被挤醒了。“妈,怎么啦?”“没事,睡吧。”男人这下醒了,转过头来问:“怎么啦?”“没事,拉一下被子,怕你没盖着,睡吧。”身边的两个人又睡下,吴红霞却一夜睁着眼。这样的夜晚,不知经历了多少。

吴红霞开始和镜子较上了劲,却又怕见到镜子里那张粗糙的脸。她年轻时不太喜欢照镜子,其实也不需要照镜子,那时脸蛋虽总有两坨红,但红得可爱、有朝气,像个女人。再说陈鹏飞还喜欢她的红脸蛋。现在红脸蛋没了,他也谈不上不喜欢,但总归是沉默了,不像以前,老挂在嘴上赞许,那时姐妹们要给她化妆,他还扬言谁把她的红脸蛋化没了就要谁赔。那时多美好。吴红霞做梦也想回到过去。有时她恨不得把镜子看穿了,能看见多年前的容颜。

吴红霞也不是没想过化妆,如今她的抽屉里锁着不少化妆品,扑面的、画眉的、涂唇的,应有尽有。照完镜子,她也会打开抽屉看一看,把弄一下那些自己从未用过的玩意。此刻,它们就像是少年时期的身体,一心充满渴望,一心又充满惶恐。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化上妆了,陈鹏飞回家一看,会喜欢呢,还是吓一跳;还是和他以前骂别的女人那样骂她:脸抹粉抹得跟鬼似的,嘴唇描得跟鸡屁股似的。如果他骂了,吴红霞心里还踏实些,那样证明他还是原来的他,是自己误会了;如果他不骂呢?那一切是不是正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糟糕呢?吴红霞目前还不敢对陈鹏飞做出这样的测试。

有时晚上一个电话过来,陈鹏飞出去了——这样的时候越来越频繁,临走时他还是会说一下出去的原因,朋友请喝酒啦,更多是顾客叫他去看货,总之他的事多起来了,总有那么多借口可以不用待在枯燥的家里——然而无论晚上陈鹏飞多晚回家,吴红霞都不愿意去猜测他的行踪,甚至一个催促的电话也不会打,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总是在忙于生意,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实在有点晚了,她安顿好孩子,到附近的街市走走。街市两边隔几步就有一家发廊,有的真是发廊,有的则是挂羊头卖狗肉,里面成排坐着衣着暴露的女人,在红色的灯火下,她们脸上的浓妆显得更为妖冶。吴红霞知道这些发廊是什么场所,自然知道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这些女人大多长得漂亮,身姿惹人,脸色不是吴红霞多年前的红也不是吴红霞现在的黑、糙,她们是白皙的,尽管这白皙大多是粉扑出来的、妆化出来的,但确实要比吴红霞好看多了,吸引人多了。陈鹏飞如果真被吸引,实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也只是暂时的。以陈鹏飞的理智犯不着为了一个化了妆的发廊女而抛弃还算幸福美满的家,就算他是一时冲动吧,如果真如吴红霞猜测的那样,他早晚还是要回家的。问题是,陈鹏飞和她们在一起时,给了她们高潮吗?于吴红霞,这是一个刀子一样的想象——和发廊里的她们比起来,吴红霞自惭形秽。每每经过发廊门口,吴红霞都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走过。她其实也是害怕,要是真看见陈鹏飞在里面出现,自己该怎么应付,是冲上去大闹,让发廊的女人们耻笑,还是默默离开,假装没看见。如果真那样,吴红霞还真会选择默默离开。

——谢天谢地,无论多晚,陈鹏飞还是会回家,从没在外面过夜。陈鹏飞回来,有时一身酒臭,有时一身莫名的味道,吴红霞才不理这些,她假装已经熟睡,把自己装扮成没心没肺的样子,根本就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是一种动物的保护色,吴红霞把装出来的不知情、无所谓也当成了生活的保护色。吴红霞认为,这样一层保护色比化妆更适合自己。她便开始寻思着是不是应该把抽屉里那些化妆品当废品处理掉了。

(原载《厦门文学》2011.7) iPOaLCZLQ5wHjfPQdgAp9KcrZe75okzHef+sS+9qm8EGwfqbzDEsdbsa5Z3BlN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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