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十二月:夏商函先生

夏商函死的那天,天空干净,一朵云都没有。那是雨后的晴天,被清洗过的天空蓝得空洞无比,鸟仿佛可以飞到天国。死的前一天,夏商函看着雨说,天要晴了,要出虹了,我也要死了。夏商函的话,让吴铁匠、张三子吃了一惊,他们说,老夏,你死不了,就算我们都死绝了,你也死不了,你身体好得很。夏商函摇了摇头说,有些事情你们是不晓得的。

当天晚上,夏商函要死了的消息传遍了走马镇。走马镇的大雨已经下了一个半月了,漫长的雨季让人骨头里都是潮湿的,河水眼看就要漫过河堤。没有尽头的雨,让走马镇沉寂下来,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吴铁匠、张三子从夏商函屋里出来时,对看了一眼说,走吧。吴铁匠、张三子和夏商函是朋友,都是七十多的人了。镇上的年轻人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过了石板街,吴铁匠忍不住问了一句,三子,老夏真要死了么?张三子说,谁晓得,天晓得。吴铁匠点了点头,朝张三子摆了摆手说,走了。回到家,吴铁匠对老婆说,夏商函说天要晴了,他要死了。老婆愣了一下,老夏自己说的?吴铁匠“嗯”了一声。到了半夜,沉寂了大半个月的走马镇热闹了起来。

天刚亮,夏商函家门口挤满了人,一把伞挨着一把伞。夏商函家的门一直关着,没有人去敲门。似乎整个走马镇的人都来了,队伍一直排到了石板街。走马镇的街道本就是窄的,夏商函家在一条更小的巷子里。吴铁匠排在队伍的最前面,伸手就可以敲到夏商函家的门。要是在平时,吴铁匠扣一下门环就进去了。但这天,他不敢,他怕。他怕他一进去,夏商函就真死了。雨还在下,天还没有晴,这说明夏商函可能还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队伍越来越长。十一二点,天一下子就晴了,亮了。直到现在,走马镇的人回想起那天的情形都会说,那么蓝的天,几十年都没见过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架在河的两岸。伞收了起来,队伍也乱了。有人喊了起来,吴铁匠,你进去看看,万一老夏真有什么事呢。吴铁匠也收了伞,站了三四个小时,他的腰像断了一样。犹豫了一下,吴铁匠喊了声,老夏,老夏!门还是没有开。吴铁匠推开门,走了进去。队伍一下子断开了。过了一会,吴铁匠出来了,他拉过张三子说,你去找几个人。张三子身上哆嗦了一下。人群躁动起来,吴铁匠站在门口,压低声音说,死了。

关于夏商函,走马镇上流传的传说太多了。有人说夏商函得了鬼谷子的真传,神机妙算,深不可测。其实,夏商函长得略略有点胖,胡子也是稀疏的,和画上道骨仙风的高人明显不一样。在走马镇,夏商函是一个异类,他应该是有钱的,却没娶老婆,更不要谈孩子了。他养猫,都是那种毛色全黑的猫,一根杂毛都见不着。每天大清早,夏商函去市场,走到卖鱼的摊子前,不用他开口,摊主已经把三斤杂鱼递给了夏商函。夏商函也不说话,给钱,转身,走人。他吃得清淡,多半是青菜、豆腐,肉偶尔吃一下。鱼都是猫吃的,他不沾。夏商函家的猫吃得好,却不怎么长肉,一个个身材清瘦,灵活得很。这些年,夏商函已经很少说话了。多半时候,他在家里陪着一大群猫。只有吴铁匠、张三子几个老头隔三岔五去夏商函家里坐坐。即使他们去了,夏商函话也不多,三人对着抽烟,偶尔说几句话。要是坐得晚了,夏商函就随手炒两个菜,老哥儿三个喝点酒,各自就回家睡了。年轻人是难得一见的,用他们的话说,夏爷家里阴森森的,怪吓人。即便如此,整个走马镇,却没有一个人不晓得夏商函。

三十多年前,或者更多一点,具体时间没人记得了。那会,夏商函是个铁匠,清瘦,他打铁,主要是打船钉。走马镇是个小镇,靠着水,船多。过渡的,打鱼的,都得有船,有船就得用船钉,打船钉的生意因此一直不错。打铁是个力气活,夏商函吃得多,一顿能吃三大碗米饭,胳膊上都是一团团的肉疙瘩。夏商函带了一个徒弟,镇上的人都叫他“铁头”,铁头那会只有十七八岁,也正是能吃的年龄。夏商函人善,徒弟不光吃饭管够,还有工钱。人都劝他说,徒弟管饭就够慈善的了,哪里还有给工钱的道理。夏商函听了也不反驳,笑眯眯的,那人也干活了嘛。人就说,你把风气搞坏了,以后各行各业的师傅都不好当了,像你这样当师傅都是赔本的买卖,人家学你手艺,吃你饭,你还给工钱,以后没人收徒弟了。夏商函望着天说,人家当人家的师傅,我当我的师傅,再说了,我就一个徒弟,我要改行了,铁头也是我最后一个徒弟。人就问,你不打铁了?夏商函说,我很快就不打船钉了,把手上的这些打完,我就不打了。人就问,那你以后干吗?夏商函说,我也不晓得。人就摇头,夏商函也跟着摇头。

某日,吃过晚饭,夏商函对铁头说,铁头,我们以后不打船钉了。铁头望着夏商函说,不打船钉我们打锄头、铁锹也一样。夏商函说,也不打锄头、铁锹。铁头眼里有了一层雾,他说,师傅,那我们打什么?夏商函吐了口气说,我们打剪刀。铁头摇了摇头说,师傅,打剪刀不赚钱,没几个人家买剪刀。我们还是打船钉吧,船钉人家要得多。夏商函说,铁头,我们不打船钉,打剪刀。他们就打剪刀,一把接一把。很快,铺子里就堆满了剪刀。

有打鱼的过来,夏商函,给打五百个船钉,过些日子我来取,给现钱。夏商函就笑,铁头对打鱼的说,师傅,我们不打船钉了。打鱼的说,不打船钉你打什么?铁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夏商函走出来说,打剪刀。打鱼的一愣,打剪刀?哪个要剪刀嘛,你还是打船钉好了。夏商函递根烟过去说,你跟他们都说一声,夏商函不打船钉了,打剪刀。要买剪刀到我铺子来,打船钉就算了。打鱼的接过烟,笑嘻嘻地说,夏商函,你是个傻瓜,有钱你都不晓得赚,你晓得一条船要几多船钉不?就算一家一户一把剪刀,那又有好多把剪刀?一把剪刀用好多年你晓得吧?我屋里的还是我老娘的嫁妆呢。再说了,好多家都没剪刀嘛,要用就跟隔壁借一把。夏商函也不争论,抽口烟说,我晓得,我不想打船钉了嘛。

剪刀打出来了,没人来买,夏商函也不着急。到了傍晚,打鱼的回来了,过渡的也回来了。夏商函铺子前坐满了人,看夏商函和铁头打剪刀。等夏商函停下来,人都看着铺子堆得满满的剪刀问夏商函,夏商函,是不是你陪铺要你打剪刀做聘礼?夏商函“嘿嘿”一笑,哈,是撒,是哈,就你晓得。人都笑,铁头也笑。夏商函三十多了,不缺胳膊不缺腿儿,更不缺心眼,却还没讨个老婆,人都拿这当笑话,说夏商函有好几个陪铺,都是标致丫头。见夏商函笑,人又问,夏商函,剪刀是能吃还是能当女人睡,你打那么多干吗,打船钉嘛。走马镇就你船钉打得好,你不打,我都不晓得找哪个打。夏商函说,天下铁匠铺子多了去了,你爱找哪个找哪个。你买剪刀不?我便宜卖你一把,五块钱。夏商函的话一落,人笑得肚子都疼了。夏商函,没看出来嘛,你还蛮会讲笑话,五块钱一把剪刀,你晓得肉几多钱一斤吧?你晓得油几多钱一斤吧?就你那破剪刀能顶十斤猪肉?你想发财想疯了吧?夏商函也笑,你不晓得,我这剪刀要卖十块钱一把的,五块钱给你你还不要,你吃亏了晓得吧?人都笑得捧着肚子。铁头忍住想不笑,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过了段时间,夏商函对铁头说,铁头,你看铺子,我去卖剪刀。铁头说,师傅,我去吧,你歇着,你说多少钱一把,我去。夏商函一边往袋子里装剪刀一边说,你不行,你卖不出去,我这剪刀要卖十块钱一把的。铁头也愣住了。他说,师傅,剪刀卖不了十块钱。

到了半下午,夏商函回来了,袋子里的剪刀没了。放下袋子,夏商函说,铁头,你把袋子装满,我明天还要去卖剪刀。铁头拍了拍空袋子,里面一把剪刀也没有了。他问,师傅,剪刀都卖了?夏商函喝了口水说,都卖了。铁头眼前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他问,几多钱卖的?十块。一把?一把。铁头看了看夏商函,夏商函脸上平静,喝水的动作很稳,不像在开玩笑。夏商函看了铁头一眼,掏出一个本子说,你看看。铁头接过本子翻开,上面写满了字。

张国民买夏商函剪刀一把,价格十元,没给钱。米价一斤一块钱时再给钱。

刘招娣买夏商函剪刀一把,价格十元,没给钱。米价一斤一块钱时再给钱。

……

铁头把本子递给夏商函说,师傅,你被骗了,你的钱要不回来了。

一连好些天,夏商函都出去卖剪刀,还是一把十元。铁头看着心疼,他不想让师傅卖剪刀了。这剪刀一把一把都是他和师傅一锤一锤打出来的,都是血汗,就这样扔了,他舍不得。夏商函再出门时,他拉住夏商函说,师傅,咱先不卖了。夏商函看了看铁头,把袋子放下来说,你心疼?铁头点了点头。夏商函拍了拍铁头的肩膀说,那我们先不卖了。铁头一边收拾剪刀,一边说,师傅,你晓得不,他们都笑话我们。笑话啥?他们说你傻,说你想发财想疯了。

夏商函铺子前又热闹起来。人问,夏商函,你卖剪刀了?夏商函笑眯眯地说,可不,卖了。人问,卖了好多钱?夏商函说,还没算,不晓得。人又问,有人买不?夏商函说,那买的人多了去了。人就“嘿嘿”地笑,那你现在是万元户了嘛!夏商函点了点头,万元户也就一千把剪刀嘛。人就说,那我也买一把,还是按你的规矩。夏商函说“好”。人就在夏商函的本子上写“某某买夏商函剪刀一把,价格十元,没给钱。米价一斤一块钱时再给钱”。写完,拿上一把剪刀说,那我可真拿了。夏商函说,不是拿,是买,你买的嘛!人拿着剪刀说,夏商函,你晓得米多少钱一斤吧?要是米能卖到一块钱一斤,农民不是都飞到天上去了?那城里人还吃得起饭不?你晓得工人一个月几多钱吧?六十块钱一个月算是高工资的了。六十斤米,一家人吃球去!我怕你到死都收不回这钱了。夏商函说,那你不管嘛,你买,我卖,我们都情愿的嘛。

消息很快传播开去,到夏商函铺子买剪刀的人越来越多,多得铺子门口都坐不下了。夏商函不再出去卖剪刀了,他和铁头一天到晚在铺子里打剪刀。那两年,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夏商函和铁头打剪刀的声音。本子记满了一本又一本。到后来,夏商函不得不告诉前来买剪刀的,一家只能买一把,先照顾远的,近的以后再来。夏商函的剪刀很快覆盖了走马镇和周边的乡镇。那会儿,你去任何一个人家,保管人家拿出来的都是夏商函打的剪刀。直到今天,有人拿出剪刀时,都不忘说一句,这剪刀还是夏商函打的呢,花了十块钱呢。

卖了两年剪刀后,夏商函果然不打铁了,他把铁匠铺子关了。他对铁头说,铁头,你也不要打铁了,干点别的吧,铁匠这个行当完了。不光铁匠,补鞋、补锅、阉鸡、阉猪这些都干不得了,你趁年轻,去学泥瓦匠盖房子吧。铁头一声不吭,夏商函晓得铁头的意思,那年月,饭都没吃饱,哪里有人还有闲钱盖房子。夏商函说,铁头,你觉得师傅对你如何?铁头瓮声瓮气地说,好。夏商函说,铁头,你要真觉得师傅对你好,就听师傅的。师傅的手艺你晓得,师傅都不打铁了,你还打什么?铁头还是没吭声。夏商函又说,铁头,道理师傅不跟你讲,你听师傅的就行。铁头点了点头。

关了铁匠铺子,夏商函就成了个闲人。他住在走马镇,却不是城镇居民,又没有田,也算不得农民,不打铁,夏商函就成了无业游民。可夏商函忙,比打铁的、过渡的、打鱼的都忙。走马镇水多,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大片。要是到了夏天,湖里长满了菱角,荷叶,红红绿绿的非常漂亮。鱼都是野生的,没人放养。以前,一到过年,附近村里就在河坝子里抽水打鱼,有鱼没鱼就那么多了。打完鱼,把河坝子开一个三四米长的口子,河坝子外面通着湖,湖是从来不干的。口子开了,每天往河坝子扔几副猪下水,撒两担谷壳。过上两天,把口子封上。来年,再接着抽水打鱼。

夏商函没事就在湖边转,一转就是一整天。天晴下雨,日日不落。人说,夏商函不是想不开吧?又有人说,他想不开?天下人都想不开,也轮不到他想不开,他想不开他能送两年的剪刀?人在湖边见到夏商函,夏商函看着满湖的荷叶,人顺着夏商函的视线望过去,除开荷叶,还是荷叶,要不就是水面的菱角和更远的水。人问,夏商函,你看什么呢?夏商函转过头,伸手一指说,你看到了没?人顺着夏商函的手指看过去,除开荷叶、荷花、菱角和水还是什么都没有。人说,我啥都没看见。夏商函笑了起来说,我看到了,我看到荷花、菱角都没了,水是黑色的。人往远处看,水是蓝的,荷花是红的,荷叶是绿绿的。人说,你眼花了吧?夏商函说,我哪里会眼花,你看不清楚而已。人摇摇头就走了。人都说,夏商函怕是走火入魔了。

围着湖转了小半年,夏商函不转了。人见夏商函不转了,又不习惯了,多事地问,夏商函,你不去看荷叶了?夏商函说,不看了。说完,又补充道,我不是看荷叶,我是看天,天生人,天也收人,我想看看天什么时候把我给收了。

在家里待了半个月,夏商函找到了铁头,问,铁头,你看得懂图纸不?铁头说,简单的行,巧的还是看不明白。夏商函说,我这个简单,你看得明白。说完,把一张图纸递给铁头。铁头看了一会说,师傅,你要修水池?夏商函笑了起来说,也不完全是水池。你看,我这边上还有沙地,我要把它围起来。夏商函指着图纸说,我这个池要用水泥打底子。

夏商函家的水池就在他屋后头,面积不大,看起来却怪得很。水池修好了,水放上了。夏商函往池子里放了一对乌龟。夏商函又忙了,天天到处抓乌龟、甲鱼。那年月,走马镇什么都缺,就乌龟、甲鱼不缺。镇上要是有人抓到乌龟,就跟捡到块石头一样,摸两把,“啪”的一声又给扔湖里了。偶尔也有带回来的,给孩子玩几天,孩子玩腻了,乌龟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要是甲鱼,摸都懒得摸了,那畜生咬人,没乌龟好对付,直接扔掉了事。也有信佛的老头老太太在乌龟壳上打一个孔,上一个铜环,郑重其事地拿到湖里放生,放生前还不忘记在龟壳上刻几个字,不外乎“多福多寿”或者“万寿延年”之类的。人要是抓到刻了字的、上了环的乌龟,无一例外是要放生的,前人积的功德,后人损不得。于是,又上一个环,继续放生。

见夏商函养乌龟,再有人抓到乌龟,就不扔湖里了。拿回来,扔到夏商函的池子里。没多久,夏商函的池子里就爬满了乌龟,要是天晴,乌龟就爬到沙子上晒太阳。因为养乌龟,夏商函家里成了走马镇的一个去处,人有事没事就跑到夏商函家里看乌龟。夏商函养乌龟,却不吃。走马镇也没人吃,在走马镇的人看来,乌龟是有灵性的,就是四年三灾时,走马镇也没人吃过乌龟。在他们看来,夏商函养乌龟是积德的事,积德的事做的人就多,做的人一多,一个池子就不够了,夏商函又挖了一个池子,然后,又挖了一个池子。

夏商函养乌龟养到第三年,米价涨到了六毛钱一斤。这时,走马镇也不太平了,外面的消息纷纷传到了走马镇。说是城里要取消粮票了,以后米就不是国家供应了。人纷纷找到夏商函问,夏商函,你说,米啥时候涨到一块钱一斤?夏商函看着满池子的乌龟说,快了!人就问,你不要说快了,你说,到底要好久嘛?夏商函扳着指头算了算说,要不了两年。人就欢喜起来,米贵了,日子就好过了。说到米,人就想起了夏商函的剪刀,一想到十块钱,又一阵阵的肉疼。人就纷纷指责夏商函说,夏商函,你心太黑了,你一把剪刀怎么能卖十块钱呢?夏商函扭过头说,我逼你买了?人就不说话。

翻了一个年,城里米价翻了一番。夏商函拿出本子,走村串户地收钱。白纸黑字的,人都不赖账,只怪自己眼光短。人一边数钱,一边说,夏商函啊夏商函,你这是抢嘛,你这比抢还厉害嘛!夏商函就笑说,我么晓得米真要一块钱一斤?人就说,你不晓得?我怕你是早就想好了,要在过去,你这就是投机倒把,投机倒把你晓得吧,要坐牢枪毙的。夏商函不争,收过钱说,我谢过你老啦!

收钱收了几个月,收得差不多了,夏商函找到铁头说,铁头,你看,剪刀钱我收回来了。说完,拿出一沓票子说,这是你的工钱。铁头连忙推回去说,师傅,你拿回去,我哪里能要你的钱。我是徒弟,哪有徒弟拿师傅钱的道理。夏商函说,那就当我借你的。铁头说,那我也不能借你的,再说了,我现在有活干,城里到处都在盖房子。夏商函说,我晓得城里盖房子,要是不盖房子我也不把钱给你。这钱你拿着,自己拉个队伍,比帮别个盖房子强。铁头说,师傅……夏商函放下钱说,反正我花不着钱,你拿着起大用处,我就你一个徒弟,你得争气。

没人再往夏商函池子里放乌龟了。人已经晓得,城里有人开始吃乌龟了,价格还不便宜,五六块钱一斤呢。有人抓到乌龟,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偷偷摸摸地拿到城里卖。再后来,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到处去抓乌龟,那都是钱呢。只要是乌龟,也不管刻没刻字,带没带环。碰到这样的,夏商函就说,乌龟带了环呢,咋能卖呢?人就说,就你夏商函好人,你养那么多乌龟好玩啦?你还不是想着赚黑心钱,一把剪刀你卖十块,一只乌龟鬼才晓得你要卖多少钱呢。夏商函说,我卖也不会卖你这样的。人就说,我怎样了,我碍你什么了?夏商函就摇头说,要不你卖给我吧?人就说,我不卖给你,卖给你鬼晓得你又要做什么文章。夏商函说,我能做什么文章,我放了。人不信,说,你放?夏商函说,我放!人说,那十块钱一斤。夏商函说,那就十块。

买了第一只,后面的跟着就来了。人抓到刻字带环的乌龟就拎到夏商函面前说,夏商函,你买不买?你不买我拿城里去了。夏商函瞟一眼说,买。于是,就买。买回来的乌龟夏商函都单独养着,养半个月,夏商函自己动手打个铜环,在龟壳上钻个洞。等攒了八九只,夏商函就到湖边放生。每次放生,夏商函屁股后面都跟着一大群人。到了湖边,夏商函也不说话,先洗手,然后蹲下,把乌龟一只一只的往湖里放。打了环的乌龟多数都是老龟,大的四五斤一只,人在旁边看着都心疼,像是看着一张张的票子打了水漂。看的次数多了,人就晓得夏商函不是开玩笑。人就说,夏商函,你这是何必呢?你自己养乌龟,你又放乌龟。夏商函看着乌龟游远了说,那不一样。人就说,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乌龟。夏商函说,此龟非彼龟。

抓乌龟的人多了,乌龟就少了。湖里就算乌龟再多,也经不起这么多人抓。人卖乌龟时,夏商函不卖,他还是养。他已经学会繁殖小龟了。转了一年,乌龟价格已经抬到了三十块钱一斤,这让走马镇的人有些疯狂。整个走马镇的人似乎都在抓乌龟,人在一起时,互相交流抓乌龟的心得。很少有人到夏商函家里去了,说起夏商函,都是恨恨的表情。他养了那么多乌龟,鬼晓得值多少钱。也有人说,夏商函不简单,他好像么事都晓得,看得也远。人想一想说,也是,个狗日的怕是有点灵性。人提着乌龟从夏商函门前走过时,也有停下来的,冲夏商函说,个狗日的,乌龟卖到三十了,这还是乌龟么?夏商函不答话。人就有些无趣,又不甘心,厚着脸皮问,你的乌龟咋不卖呢?夏商函说,我不卖。人说,你要好多钱才肯卖?夏商函冲外面一笑,没得一百,我一只都不卖。人愣了一下,就走了。

转过头,人就说,夏商函说他的乌龟要一百才卖。人就说,那他怕是疯了,一百块,还真把乌龟当金砖了。手里提着乌龟的,就有些为难,卖也不是,不卖也不是。卖吧,怕乌龟真能卖到一百,那就亏了;不卖吧,放在家里又不晓得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卖了,反正是抓的,又没花什么本钱,能赚一个是一个。

等入了秋,乌龟几乎找不着了。城里传来了新的消息,说是秋冬进补,乌龟是上好的东西,市面上的乌龟卖到了一百块一斤。人都开始后悔,又看着夏商函,想看他到底怎么办。卖还是不卖?夏商函还是没有动静。直到有一天,铁头开着一辆拖拉机进了走马镇,铁头说,他来帮师傅卖乌龟。人就问铁头,多少钱一斤?铁头说,我把师傅的乌龟拖到省城,没得一百二,乌龟毛都不给他。铁头带了两个人,帮夏商函抓乌龟,抓完了一看,拖拉机都快装满了。人的眼睛里开始冒火。夏商函却招了招手说,你们进来吧。人纷纷涌了进去。夏商函看着人说,明年我就不养乌龟了,我这里还有不少小乌龟,你们谁要是想学这门手艺,开了春到我这里来。

夏商函卖乌龟赚了钱,却不肯再养乌龟了。有人愿意养,夏商函就教。跟乌龟打了几年交道,夏商函把乌龟的秉性都摸透了。夏商函门口的人又多了,都是来学养乌龟的。个狗日的乌龟,一百块一斤,想着都让人心痒。就算卖不得一百,三五十总是可以的,那也了不得,比种田、打鱼强多了。人都想着养乌龟,要讲养乌龟,没得人比得过夏商函,人见到夏商函都是恭恭敬敬的,有人还叫上了“夏先生”。想得多的就说,养乌龟赚钱,夏商函咋不养了呢?莫不是有什么名堂?听人这么一说,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莫不是乌龟又要从金砖变土砖了?好在过了年,入了秋,乌龟价跌是跌了,却不见得厉害,还能卖到七八十。人就放心了,提着肉、鱼去看夏商函,夏商函也不客气,来者不拒,一一收下。

很快,有眼尖的发现了问题,夏商函有事没事往镇政府里跑。跑得多了,人又好奇了,说,你看到没?夏商函天天往政府里跑?人就说,看到了,也不晓得他要搞么事。人就说,他能搞么事,他想搞钱。人就说,搞政府的钱,你搞得到?政府哪里有钱嘛。走马镇水多,水里长不出钱来,乡镇企业更是一个都没有。镇里的干部整天走村串户地收公粮税费,搞计划生育。人都穷,能拖就拖,干部也没得办法,软磨硬泡劝,好话说尽,到头来年年还是亏空。计划生育更是难搞,家家户户都想有个男丁,没得男丁,到处躲着生,干部一听到计划生育,头都是大的,牵牛拆房都不管用。人就好奇,那夏商函到底想干吗呢?想当官?人都笑,当官?给我一个镇长我都不当,你说夏商函肯么?人都想不出来。

过了段日子,夏商函自己把谜底揭开了。他说,他想把湖给承包了。镇长怕,说这么大个湖,承包给夏商函他不敢,出了问题他担不起责任。人就说,湖荒着也是荒着,镇长为啥不肯?夏商函说,我要包二十年。人就愣住了,二十年?那要好多钱。夏商函说,钱我不怕,我怕他不肯给我承包。人养乌龟都得过夏商函的好处,纷纷就说,我们去给你说。夏商函说,那谢你老了。人就纷纷去镇政府,要求把湖承包给夏商函。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日子一长,镇长也抗不住了。镇长问,你们这是干吗嘛?干吗非得把湖承包给夏商函?人就说,夏商函有本事,看得远,我们都得了他的好处。再说了,夏商函包这个湖,自有他的道理,他不得害咱们。镇长被逼得没办法了,就放出话来说,要不这样吧,要是走马镇有超过一半的同意把湖承包给夏商函,那我就包给他。人就说,镇长,你是个干部,你说话要算数。镇长说,我是镇长,也是个男人,我说的话能不算数?人就回去了。

夏商函到底还是把湖给包下来了。包了湖,夏商函在走马镇上放出消息说,湖他是包了,但湖是走马镇的,除开包的钱,他一年给走马镇五千斤鱼过年。人听了就很兴奋,你看,把湖包给夏商函还是好嘛。走马镇总共不过三千人,五千斤鱼,每个人过年都能分一斤多。包了湖,夏商函又买了一条船,有湖没船肯定不行。夏商函还出去买了鱼苗往湖里放。人见夏商函放鱼就问,夏商函,你改养鱼了?夏商函站在船上就笑,我不养鱼,我养荷花,养天。人听不明白,养天?天谁能养嘛!

每天从湖里回来,夏商函就在门口摆了桌子,喝点酒。有人来,就坐下,想喝的就喝一口,不想喝的就在一边听夏商函讲。人问,夏商函,你真养荷花?夏商函咂了口酒,可不是,养荷花,荷花美。人就说,你养荷花还放鱼干吗?夏商函说,不放鱼,过年你们吃屁呀?人就“嘿嘿”地笑,也不恼。夏商函说,你们看那湖,美不美?人都说,美。要是荷花都开了,那更是美,没得说。夏商函说,都晓得美,不晓得荷花开不长了。人就纳闷,咋开不长呢?湖里祖祖辈辈都开花,打小就看惯了。夏商函说,天要变了,以后这湖里怕是鱼也没了,荷花也没了,菱角都找不到了。人就安慰夏商函说,你这是操不着边的心。夏商函说,我也不强求了,我包了二十年,能开二十年,我就心满意足了。人说,你养荷花就养荷花嘛,说这些丧气的不吉利。你不是说你还要养天么?夏商函说,我是替天养这个湖。

夏商函认认真真养了几年荷花。他喜欢荷花,粉嫩粉嫩的,惹人喜爱。等荷花出来了,夏商函时常划着船到荷花丛里,坐在船上抽根烟,或者眯一会。风吹得荷叶一摆一摆,好看得很,气味也清新。这真是好日子。夏商函坐在船上,还能看得到荷叶上蹲着的青蛙,水里游动的水蛇。他伸手摸一下湖水,清凌凌的,能看到水下的荷叶杆子。

湖里的鱼,夏商函看得不紧,有人钓就钓。有人拿网打,夏商函看见了也不说什么,见人一笑,人就有些不好意思,拖着网就回去了。进了腊月,夏商函就请人打鱼,湖上就漂满了船。夏商函不贪心,打满一万斤就不打了。五千斤给镇上分,五千斤卖钱,把包湖的钱赚回来,剩下的买鱼苗。人都说,夏商函真变性了,有钱也不赚了。

按说,夏商函赚了钱该娶个媳妇了。做媒的人不是没有,夏商函不肯,他说,他就养荷花,养这个湖了,这个湖就是他的儿女。媒人碰多了几次钉子,就不坚持了,开玩笑说,夏商函是被湖里的女鬼迷住了。人笑,夏商函不笑。他开始养猫,都是纯黑毛的,一根杂毛都不带。有时候,夏商函会带着猫去湖里。他抱着猫说,猫啊,你看着荷花美不?猫就“喵呜”地叫一声,好像说“美”。

好日子过了几年,事情来了。这次是铁头,铁头找到夏商函说,师傅,我想开一个造纸厂。夏商函说,你不盖房子了?铁头说,房子还盖,我还想开个造纸厂。夏商函说,你想开造纸厂你开,我管不到。铁头有点为难地说,师傅,造纸厂要排水。夏商函说,那你就排水。铁头说,师傅,你没听明白。夏商函就看着铁头,等他说话。铁头说,师傅,那水得排进湖里。夏商函说,那不行。铁头说,要是没地方排水,造纸厂就没办法开了。夏商函扭过头说,你开不开造纸厂我不管,反正水不能往我的湖里排。铁头说,师傅,湖不是你的,是走马镇的。夏商函说,是我承包的。铁头说,师傅,你包了二十年,你看还剩下几年?你现在不让我开,以后,别人还不是要开?夏商函说,那我管不到。铁头说,师傅,你为难我搞么事呢?你包这个湖也不赚钱,你要是让我往湖里排水,我一年给你五万块钱,我还给你养老送终。五千斤鱼我也照给。夏商函站起来说,铁头,我不跟你说,你走!铁头说,师傅,你这是何必呢?夏商函一边往外推铁头,一边说,你走,我没你这个徒弟,也不要你养老送终。

铁头走了,隔了几天,镇长来了。镇长说,老夏,我晓得你是个讲道理的人。你看,你当年要包湖,我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把湖包给你了。现在,我也不是不让你包湖,只要你同意造纸厂能往湖里排水,包湖的钱镇上就不要了,鱼也不要了,湖还是你的。夏商函说,我不要你的好处,我要养这个湖,我说了我要养这个湖。镇长脸色就沉了下来,夏商函,你也是走马镇的,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走马镇就没一个企业,现在铁头愿意来开造纸厂,你晓得一个造纸厂能给走马镇带来几多效益吧?夏商函说,我不要效益。镇长说,你可以不要,走马镇不能不要,你要替子孙后代想一下吧?要是别的镇都富了,就走马镇穷,你脸上也无光嘛!再说了,铁头也是你徒弟,你就当帮你徒弟一把。夏商函说,湖我包了二十年,过了这二十年我不管,没过这二十年,我就不肯。我也没铁头这个徒弟。镇长也生气了说,夏商函,我告诉你,湖不是你的,是走马镇的。我能包给你,也能不包给你。我现在是跟你打商量,你要是顽固不化,我们就打官司,我就不信我要不回来这个湖。

造纸厂到底还是开了,湖还是夏商函的。动工建厂那天,铁头买了一大包礼物来看夏商函,夏商函堵在门口,没让铁头进屋。铁头说,师傅,你让我进去一下,我就坐一下。夏商函不肯,铁头说,我把东西放下就走。夏商函还是不肯。铁头把礼物强行塞进夏商函院子里,转身就走。夏商函把门关上了。铁头没走几步,听到后面有东西砸到地上,回头一看,夏商函隔着院墙把铁头买的东西扔出来了。铁头转回身,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冲里面磕了三个响头说,师傅,没得你,就没得我的今天,你认不认我这个徒弟是你的事,我一辈子认你这个师傅,我说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造纸厂开了,黑色的、黄色的水排进了湖里。夏商函还划着船去湖里,鱼还是鱼,菱角还是菱角,荷花还是荷花。没过多久,夏商函从湖里回来,船上总有几条死鱼。再后来,夏商函整天划着船在湖面上捞死鱼,刚开始是几条,然后是几十条。死鱼越来越多,船装得满满的,走马镇上的人看着都害怕了。湖里有那么多的死鱼,人想都想不到。人问,夏商函,湖里怎么了?夏商函铁青着脸,不说话。再往后,人发现,湖里的鱼吃不得了,有味道。夏商函带回来的死鱼也越来越少了,湖里已经没多少鱼了。

鱼没了,湖里的荷花也蔫了,夏商函就不去湖里了。他专心致志地养猫,黑猫,养得越来越多。他很少出门,也不说话。湖他不包了。人到他家里,他神情黯淡地说,人是养不了天的,我本想替天养这个湖,我养不了。人说,湖里真没鱼了。夏商函摇头。人说,荷花也少了。夏商函还是摇头。人说,水也黑了。你说的都应验了。你是个神仙。夏商函抬头,人看到夏商函的眼睛湿了,眼泪珠子装在眼眶里,硬是没掉下来。人说,夏商函,你怎么了?夏商函还是摇头。

走马镇上的人越来越少见到夏商函了,他家的门总是关着。除开几个老伙伴,夏商函很少见人。镇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田地都荒芜了。夏商函再次引人注意是在他死的那天,那天,天空很干净,一朵云都没有。那是雨后的晴天,被清洗过的天空蓝得空洞无比,鸟仿佛可以飞到天国。走马镇上的人说,那么蓝的天,几十年都没见过了。 mN5pPigMtAPQXxnDKc7ivJPMJmF5fHSCn6tkXkXHvegySTgBSKyXVdC49Qaro4uW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