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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碉堡

罗汉长坐在车子上打瞌睡,眼睛微闭,上下眼皮像一只微张的河蚌,露出一点泛白的眼珠。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心里还在想着事情,人却觉得困了,索性闭上了眼睛。再过一会,也就是下车之后,他要跟一个客户见面,谈谈户外广告的事情。这个项目并不大,就算拿下来,利润也不过万把块钱。钱虽不多,罗汉长还是准备得很精心,公司里几十号人都要吃饭,要吃饭就要发工资,要发工资就得有活干。罗汉长是老板,他得考虑这些事情。“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罗汉长想,要是早上十年二十年的,就不是这个境况了。想归想,事情还得去做,一夜暴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正想着,罗汉长的手机响了,他不情愿地从腰上摘下手机。一看,是老婆打来的。接通电话,罗汉长的口气有些不好,他恼怒地说,干吗呢?老婆的电话打断了罗汉长的思路,也让他从半睡眠的状态中醒了过来。老婆没理会罗汉长,她的语速很快,声调也很高,气恼地说,你爸又不见了,不晓得他跑哪里去了。罗汉长紧张地问,你说什么?老婆又重复了一遍,你爸不见了,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赶紧回来吧。罗汉长顿了顿,安慰老婆说,你再找找,我谈完生意就回来。他这么大个人了,应该没事的。就算拐卖人口,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人要。

关上手机,罗汉长气上来了。人家都说儿子折腾老子,让老子操碎了心,到他这事情全倒过来了,他爸让他操了不少心。罗汉长他爸今年六十出头,身体健康,说话利索,脑子也没问题。按道理说,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最懂得疼爱儿子,何况,他爸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罗汉长朝后视镜里看了看,摇了摇头,这老头真让人操心。他看到镜子中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了,头发也有白的了。

谈完生意,到了晚上,罗汉长连忙往家里赶。回到家,打开门,里面黑乎乎的,连空气都是冷冷清清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儿子念高中,住宿,不回来。老婆和他白天都要上班,就他爸一人在家。往常,都是他爸做了晚饭,然后给他和老婆打电话,问他们回不回来吃饭。罗汉长公司虽不大,应酬却不少,他很少回来吃饭,一般都是他老婆和他爸一起吃饭。罗汉长开了灯,看见老婆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放下包,走过去,抱了抱老婆。老婆拿手擦了擦眼泪,声音哽咽地说,我没做饭。罗汉长把老婆的手握住,用力握了握。这是他们的小动作,有点同舟共济的意思。罗汉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鸡蛋,煮点面条算了。老婆点了点头。罗汉长打开冰箱,除开几棵菜叶,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又回到老婆身边,老婆看了他一眼问,是不是什么都没了?罗汉长点了点头。老婆理了理头发说,我下去买点东西上来。罗汉长拉住老婆说,算了,这么晚了,菜市场也没什么东西卖了,煮点方便面吧。

吃完方便面,洗过澡。罗汉长和老婆并排躺在床上,罗汉长他爸不是第一次失踪了。这五六年来,几乎每隔半年左右,他爸就会失踪一次,鬼都不晓得他去哪里了。他爸第一次失踪,罗汉长吓坏了,还打了他老婆一个耳光。亲戚朋友,能想到的地方都找到了,却不见他爸的人。一家人急得要报警,他爸自己又回来了。问他去哪里了?他一声不吭。罗汉长见那样子,也不敢问了,人回来了就好。好好过了半年,又不见了,又找,过些日子他自己又回来了。他爸好像迷上了失踪这个游戏一样。罗汉长算算,这大概是第九次或者第十次了。他抱了抱老婆说,别想了,睡吧,说不好过几天他就像往常一样回来了。他老婆脸色发暗,她说,我担心他出事情,他都六十多了,比不得往年。罗汉长皱了皱眉头说,那怎么办?老婆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罗汉长想了想说,如果过一个礼拜还不回来,我们就报警吧。老婆说,也只能这样了。说完,关了灯。

人活到六十岁,该明白的事情都想明白了,不该明白的事情,再怎么想也是糊涂的。这就跟罗德仁一样,他今年六十出头了,有些事情他想得特别明白。比如说死,他一点也不怕死。以前,人家说,这人啦,一老了,就特别舍不得死,想着在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就越发地怕死。为什么会这样?罗德仁想不明白。

罗德仁进城几乎是被儿子罗汉长给逼的。进城的事,罗汉长跟罗德仁说过好多回,罗德仁都不肯。他说,他不习惯待在城里,种了一辈子的地,他还是习惯在农村待着。再说了,农村空气好,待在农村说不好还能多活几年。罗汉长死劝活劝都没有用。罗汉长也没办法,只好说,爸,那你什么时候想去城里住,你说一声,我来接你。你要是想回来,我送你回来。

后来,罗汉长在城里买了房子,生了儿子,罗德仁就有点待不住了,他不稀罕城里,可他稀罕孙子。罗德仁老婆死得早,罗汉长才三岁,罗德仁老婆难产死了。罗德仁有事没事去儿子那里住住,看看孙子。一来二往,几年就过去了,孙子也大了。等孙子小学毕业,他的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一个人生活,做饭,都不容易。罗德仁明显感觉到他越来越笨,手也越来越硬,干什么活都不灵便。

罗汉长见时机成熟了,就跟罗德仁说,爸,你以前坚持住在家里,我不反对,那时你还健壮,还能动,我还能放心。现在,你年纪也大了,一个人住着,我放心不下。

罗德仁皱了皱眉说,我年纪大了怎么了,我连做饭洗衣服都不行了?我就成了个废物点心了?

罗汉长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年纪大了,很多事不方便,需要人照顾。

罗德仁说,我去城里,你就能照顾我了,你就不上班了?

罗汉长愣了愣说,起码大家在一起可以有个照应,起码有个人和你说说话吧!你一个人在家里不冷清?

这句话戳到了罗德仁的痛处,别的他还真不在意,一个人确实太冷清了。

见罗德仁脸色松动了,罗汉长赶紧说,爸,不是我说,你一人在家,要是哪天你去了,搞得跟德林伯一样,你叫我如何心安呢?

罗德仁阴沉了一下脸说,你这是咒我?

罗汉长无奈地说,爸,我怎么会咒你呢,我这不是做个假设么?

罗德仁冷冰冰地说,那你还不是为自己考虑,怕我不得善终,伤了你这大学生的面子。

罗汉长也被逼急了,说,爸,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是自私,为我的面子考虑,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继续住在家里了。

话说到这个分上,罗德仁没得选择了,他只得服从了儿子的意思。把家里的门一锁,收拾了衣服,跟儿子去了城里。

进了城,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他。

刚进城那会,罗汉长怕他迷路,写了张纸条让罗德仁放在口袋里。罗德仁问,你这是干吗?罗汉长拿着纸条说,爸,这是我们家的地址,你出去逛要是忘记了怎么回来,你就找警察,把这地址给他看。罗德仁生气了,他气鼓鼓地把纸条扔在地上说,你这是把我当白痴呢,我一进城就傻了?罗汉长哭笑不得地说,爸,我这不是防止意外嘛。罗德仁坐在沙发上生气。罗汉长老婆见了,连忙过来打圆场说,汉长,你看你这是怎么对爸的,你不会告诉爸我们家地址门牌?罗汉长笑了笑,拍了拍脑袋说,你看,我这是怎么想事情的。说完,罗汉长把儿子叫过来说,儿子,你去告诉爷爷我们家的门牌号,一定要让爷爷记熟。罗德仁还在生气,他冲着罗汉长吼道,纸条,纸条,难道我哑巴了,我不会说话,我不会问人?城里,城里怎么了,就不让老百姓活了,就要带着纸条出门了?罗汉长没理会罗德仁,他对儿子说,你去跟爷爷说。儿子刚才在写作业,被罗汉长叫过来本来就有些不开心,一听罗汉长让他干这事,心里更是不情愿了,他气嘟嘟地对罗汉长说,爸,你也太小瞧爷爷了,我都不会迷路,爷爷那么大人怎么会迷路呢?罗汉长朝儿子瞪了一眼,你懂个屁。罗德仁一把把孙子拉过去,一字一顿地说,罗汉长,我跟你说,你儿都比你懂事。

头两个月,罗德仁很少出门,没事在家里看看电视,打扫一下卫生。然后下楼,到附近的菜场去买菜,准备做晚饭。儿子和儿媳妇都要上班,都忙。让儿媳妇下班再去买菜做饭,他心里不忍。儿媳妇在一家私营单位上班,每天回来就往沙发上一躺,半天缓不过劲来,那样子让罗德仁心疼。儿媳妇是城里人,却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罗德仁决定进城时,村里的几个老头说,城里人架子大,看不起乡下人,更别说是乡下老头子。罗德仁也有些担心,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儿媳妇对他好得很,问寒问暖的,有什么好东西总记得他。罗德仁就罗汉长这么一个儿子,没闺女。平日里没什么人关心,儿子虽说孝敬,毕竟是个男人,心还是粗。儿媳妇对他好,让他想起死了多年的老伴,只有老伴才这么知冷知热的。儿媳妇好,他这个当公公的也要有点样子。再说了,自己一个闲人在家里,如果什么都不干,跟做客人一样,他也不愿意。都是一家子,既然来了,要有点样子。自己虽说是当爹的,当爹也不能当成天王老子。做做饭,做做卫生,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能发挥点余热,就是当作锻炼身体也好。这么一想,罗德仁安心了一些。

什么东西都得慢慢习惯,罗德仁觉得,这就跟种地一样。刚开始,罗德仁不习惯用煤气,做菜也不利索,时间一长,像模像样了。连孙子都说爷爷做的菜比妈妈做的好吃,这让罗德仁心里安慰。

掰着手指头算算,从家里出来也有五天了。天越来越黑,罗德仁心里越来越冷,就跟这天气一样。罗德仁抬头看了看天,黑沉沉的,怕是要下雪了。寒气像一把刀子一样,直往罗德仁身上扎,他把身上的棉袄用力地裹了裹,还是冷。晚上去哪里呢?罗德仁自己也不知道。从儿子家出来,他不晓得自己想去哪里。回村里肯定是不行的,他要是这么回去,村里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十有八九会以为他是在罗汉长家里待不下去了,这个恶名他不能让儿子背,儿子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他身上的钱不多了,如果晚上还住招待所,那他明天一点钱也没有了,就只能回儿子家了。他还不想回去。

罗德仁蹲在马路边上,把剩下的钱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来,细细数了一遍,只有一百多块了。他拿着钱,有些慌张,这是他所有的本钱了。跟以前一样,他身上没钱了,他只能回到儿子家里。儿子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他晓得儿子是不高兴的。更重要的是,每次这么一走,他都觉得特别对不起儿媳妇,那么好的儿媳妇,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每天做做饭,不愁吃穿。儿子有空,还带他到公园逛逛。按道理说,他不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他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就跟气球一样,只要有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起来。

不管了,还是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罗德仁想。走了一会,他看见前面有亮光,走近一看,是个小餐馆,罗德仁满意地笑了笑,运气还不坏。餐馆很小,只有三张小桌子,灯估计只有三十瓦,昏黄昏黄的,吊在中间,像一个苦胆。罗德仁看了看四周,墙壁上糊的是报纸,被油烟熏烤成了酱黑色,餐馆外面放着两张板凳。旁边的桌子边坐着两个中年人,正在喝酒,牙齿被烟熏成了屎黄色。桌子上摆了一盘卤猪头肉,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盘见不到几根肉丝的青椒炒肉丝。

罗德仁找了张空桌子坐下来,老板娘就过来了,热情地问,你老吃点啥?

罗德仁说,你把菜牌给我看一下。

老板娘拿条毛巾擦了擦手说,哟,你看,我们这个小店没菜牌,你要吃点啥,我这就给你做去。

罗德仁说,那你这菜怎么卖?

老板娘说,素菜两块,肉菜四块,你要吃卤菜就六块钱切一盘。

罗德仁又问,酒呢?

老板娘说,五块钱一斤,二两一杯。

罗德仁想了想说,那你给我一盘猪头肉,炒一个肉片,再给拿二两酒。

很快,菜上来了。几口酒喝下去,罗德仁身上热了起来,喉咙热辣辣的。罗德仁很少喝酒,这酒度数太高了,像是自家酿的。罗德仁一边喝酒一边想着晚上去哪里,是找个地方住下,还是干脆回去。出来也四五天了,如果他还不回去,儿子恐怕会报警。他以前出来,从来没有超过一个礼拜的。隔壁桌上很热闹,那两个中年人喝得有点多了。其中一个大着舌头冲老板娘喊道,老板娘,再给拿四两酒上来。老板娘一边拿酒一边说,你们两个也少喝点,舌头都大了。两人笑嘻嘻地说,你心疼了?你心疼啥呢,你有钱赚还说啥呢?老板娘端完酒,从里面端了一碗饭出来,搬了板凳说,我心疼个屁,我是替你们婆娘想,回去还不晓得是个么鬼样子呢,怕是死狗一条了。话刚说完,三人都笑了。

老板娘吃着碗里的饭,朝罗德仁看了一眼,罗德仁有些不自在。过了会,老板娘问道,老先生,你好像不常来?罗德仁喝了口酒说,以前我没来过。老板娘扒了口饭说,就是,我看你面生得很。罗德仁笑了笑说,你这做生意的还看面生面熟?老板娘说,那可不是,我这店做的就是几十个人的生意,来来往往的都认得。一看你这身衣裳,就晓得你不是这里的人。罗德仁夹了口菜说,厉害,厉害,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厉害。老板娘又从上到下打量了罗德仁一遍,嘴里悄悄地说了声,奇怪得很。老板娘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让罗德仁给听到了,他问道,你说有哪些奇怪的?老板娘放下碗说,老先生,那我可就直说了。罗德仁说,你说。老板娘说,你不是这里的人,这么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酒,再说你还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个人跟着你。老板娘的话让罗德仁好奇,问道,这里的人是个什么样子的?老板娘拿筷子指了指另外一张桌子上的两个中年人说,跟他们两个一样,捡垃圾的,身上又脏又臭。见罗德仁还不明白,老板娘抬手指了指门外,罗德仁朝外看了一眼,天有点黑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老板娘说,那儿有个垃圾填埋场,他们白天到垃圾场捡垃圾,要是收成好,晚上就到这里喝点酒。罗德仁点了点头,他算是明白了。

等罗德仁喝完酒,餐馆里已经没有人了,外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老板娘坐在罗德仁对面,也不说什么话,好像在想心事一样。罗德仁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老板娘,老板娘不年轻了,往少里说也四十多了,眼睛灰蒙蒙的。她坐在板凳上,盯着电灯发呆。罗德仁酒也喝完了,菜也吃光了,他该走了。他对老板娘招了招手说,结账,结账。老板娘朝空盘子看了一眼说,十一块。罗德仁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老板娘。

找完钱,罗德仁还坐在板凳上,他不晓得起来要往哪里走了。想了想,他对老板娘说,你再给我二两酒,再切点猪头肉。老板娘朝罗德仁瞪了一眼说,还喝?罗德仁说,喝,再喝一点。酒肉端了上来,罗德仁对老板娘说,你也坐下来一起喝点吧,天怪冷的,算我请你。老板娘笑了笑说,那敢情好。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说,这杯酒算我的,不要你请。罗德仁说,好。

又一杯酒下去,罗德仁知道老板娘也是一个人,店里还有一个小工,是她侄女。老板娘老公年轻时犯了事跑了,十几年了音讯全无。老板娘说,他只怕在外面找了人了。罗德仁说,都是苦命人,都是苦命人。老板娘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了,她说,你苦个屁,有那么孝敬的儿子,你是自讨苦吃。老板娘的话刚说出口,马上又说,你看你看,我这话说的。罗德仁笑了笑说,你说得对,我是自讨苦吃。

二两酒喝完了,罗德仁再喝不下去了,他真的该走了。临出门,罗德仁又转过身来。老板娘吃惊地问,你还要喝?罗德仁摇了摇头。老板娘说,那你要干吗?罗德仁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老板娘倒是急了,问,你是不是不晓得回去了?罗德仁摇了摇头,老板娘说,那你想干吗?罗德仁脸上发涨,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过夜?罗德仁的话吓了老板娘一跳,她说,你这是什么话,把我这儿当什么了?罗德仁连忙说,我给你二十块钱,你随便找个地方给我住一晚,我不想回去。听完罗德仁的话,老板娘想了想说,那也好吧,天也黑了。说完,老板娘把店门给关了。

等餐馆里收拾清楚,快十一点了,罗德仁坐在板凳上发呆。老板娘走过来说,你看,我这里地方小,里面就一个房,我和我侄女睡,只能委屈一下你了,给你打个地铺。罗德仁连忙说,蛮好,蛮好。

罗德仁睡在餐馆里,地上铺了两块门板,垫了一层棉被,上面又盖了一床棉被。老板娘还提了一个炉子出来,说是怕晚上冷。等老板娘睡了,罗德仁关了灯,把棉袄脱下来盖在被子上,床铺很暖和,他却睡不着。由于酒精的原因,罗德仁有点兴奋,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他刚结婚那会,家里穷,他和他媳妇床上铺的是稻草,点的还是煤油灯。天一黑,关上门就开始折腾,好日子啊。可惜这好日子没过上几年,他媳妇就死了。一个晚上,罗德仁睡得都不踏实,不晓得想了些什么。他倒没什么担心的,他一个糟老头子,没人会起歹心。他相信老板娘是好人。

天刚亮,老板娘起来了。听到响声,罗德仁穿好了衣服。给了老板娘二十块钱,正准备走,老板娘说,老先生,你也别急着走,吃了早餐都不迟。等吃完早餐,天已经大亮,罗德仁走到餐馆外面,抬头一看,果然有个垃圾填埋场,好些人在捡垃圾。一个大胆的想法从罗德仁的脑子里冒了出来,他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一个晚上在琢磨什么了。他扭过头对老板娘说,他们捡垃圾一天能捡多少钱?老板娘说,听他们说一天二三十块钱没问题,搞得好还不止。罗德仁笑了笑说,好,好,好。他笑得诡异。笑完了,他对老板娘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去捡垃圾,我自己养得活自己。老板娘放下手里的活计诧异地说,你这是要干吗呢?罗德仁说,我去捡垃圾,我挣到的钱都给你,只要你给我吃住就行了,我还能帮你买菜。老板娘说,你可别,你要是出点什么差错,我担待不起。罗德仁笑了笑说,我不要你担待。

站在垃圾场上,罗德仁觉得年轻了很多,平日里那么讨厌的垃圾也变得可爱起来。他不太灵便的身体里陡然冒出了奇异的活力。在儿子家里,他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沉闷无趣,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从垃圾场可以看到餐馆,远远地望过去,餐馆就像一个窟窿。餐馆门口有一个人在朝垃圾场上望,罗德仁晓得那个人是老板娘。

废品收购站也不远,似乎是为了这个垃圾场专门设立的一样。罗德仁运气还不错,第一天捡了四十多块钱,对这个收入,他很满意,晚上睡得也格外香甜。

冬天了,空气中过年的味道越来越重,街上也热闹起来,垃圾场里被抛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除开费纸、塑料袋,甚至还出现了破旧的沙发、电视机等等。罗德仁已经是个熟练的工人了,他戴着口罩,右手拿着一把装了手柄的钩子,左手提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钩子是老板娘帮罗德仁做的,拿一根粗壮的铁丝,弯成对称的两个弯钩,绑在木棍上。工具简单,却实用。罗德仁捡垃圾的第一天,回到老板娘的小店,老板娘看了看罗德仁,把他的手拉出来一看,说你这可不行,天天这样掏,会烂的。罗德仁傻笑了一下,说没关系。老板娘白了罗德仁一眼说,那是现在没关系,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罗德仁这才想起来,他们手里好像拿着一个钩子。老板娘说,我给你做个钩子吧,你要真想干的话。罗德仁咧嘴说,那敢情好。

罗德仁手里的钩子像一个小型的推土机,敏捷而迅速地把盖在上面没用的废品掀开,钩子像一只手,紧张地在垃圾堆里翻动,罗德仁的眼睛就像一只准备捕食的鹰,钩子就是他的爪子,塑料、金属等等都是他的猎物。有了钩子,方便多了,不用拿双手到垃圾堆里翻,也不用老弯着腰了。到了这个年纪,骨头已经老了,弯得厉害了就折了。垃圾场上人不少,都有自己的区域,这个是罗德仁没想到的。头几天,罗德仁一去,人家有意见了,指着罗德仁的鼻子问,你从哪里来的?这个区是我的。罗德仁一愣说,你的?这垃圾场还是你的?那人盯着罗德仁看了几眼说,那当然,哪里都有规矩,没规矩你抢我的,我抢你的,那不是乱套了?罗德仁想想,也是。他说,那怎么办?那人说,你先到那边去,等你有自己的位子了再说。实际上,区域并不是那么明显,垃圾车开过来,一群人像一群苍蝇一样冲了过去,在里面紧张而忙碌地掏,找自己要的东西。罗德仁年纪毕竟大了,抢他是抢不过的。他远远地站着,看一群苍蝇兴奋地围在垃圾堆上,暗暗地有些失落。捡垃圾的,除开老的,就是小的,多半五十上下,再有就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一个个脸上沾满了黑色的脏东西,老的眼睛凹陷下去,干涩,一点神采也没有,小的,只有把眼白翻出来,你才可以看见一点干净的东西。

卖了废品,回到老板娘的店子,往往已经坐了一两围人了。罗德仁动作慢,跟那些五十多岁的人比,他还是老了。等罗德仁回来,老板娘赶紧迎上来,给他拿条毛巾,一杯水。坐在板凳上,罗德仁骨头有些酸,说不累,那是假的,都不是铁打的人,在垃圾场刨上一天,没不累的道理。其实,他知道,他不用这么卖命,有什么必要呢?他又不是缺钱,又不是没有退路。

跟罗德仁一起捡垃圾的有个老头,比罗德仁小差不多十岁,大家都叫他花子。花子喜欢跟罗德仁一起,花子话多,就算捡垃圾也停不下来。他对罗德仁说,他儿子和媳妇跑到海南去了,丢下孙子和孙女不管,没办法呀,他又没有手艺,种地又不赚钱,孙子和孙女都要念书,还有老伴要养。他不挣钱不行,到了城里来,才发现不是像人家说的那样,到处都能找到钱,找什么工作都不要老的。没办法,只好来捡垃圾。说起这些,花子有些愤愤不平,他说,操他娘的,老子种了一辈子地没人嫌我老,一进城里我就是个废物了,跟狗屎一样人人见着都要躲。说归说,花子干活卖力,老的小的都等着他呢,不卖力不行。花子很少到餐馆喝酒,一个礼拜最多来一次。跟罗德仁说话时,花子垂涎着脸对罗德仁说,老板娘好啊,也是个苦命人。罗德仁说,那是。花子笑了说,老罗,我都听说了,你夜里睡在老板娘那里。我一看你就不是个捡垃圾的人,你是不是看上老板娘了?老板娘好啊,都那个年纪了,还是农村出来的,肉还是肉,皮还是皮,胸前那两个宝贝比她那侄女还翘呢。花子说完,罗德仁说,你扯淡不是,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有个想头?花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那可不是这个说法,你说,我比你小不了多少吧,隔不上个把礼拜,我都想呢,都要回去看看我那老婆子。罗德仁被花子逗笑了,他拿钩子在花子裆上敲了一下说,就你,就你还有这个能力?花子也“嘿嘿”笑了,说,有,可有了,男人啊就是有劲。看了看罗德仁,花子说,你看上老板娘了也没关系,你看城里,老头老太太都在公园里跳舞,还牵手呢。再说了,老年人也有婚姻自由嘛。罗德仁低下头去,说,我可没那心思,我说你呀,可真是个花子,年轻时候肯定没少干坏事。

等罗德仁休息好了,老板娘就拿了菜上来,还有二两酒。老板娘说,这酒是自家酿的,不上头。再说了,累了,喝点酒,解乏,还活血,不过喝多了也不行。吃完饭,罗德仁会到四周走走,待了个把礼拜,罗德仁跟几个捡垃圾的也熟悉了,花子就住在附近。没事干的时候,罗德仁会到花子那里去坐坐,吹吹牛。花子很能吹牛,还能讲古,瓦岗军、水浒传都能讲。罗德仁喜欢听花子讲古,两人抽着烟,聊聊家常,听花子讲讲古,也是个乐事。到了晚上,洗过了脸,花子的表情就活络了,他说他年轻时候也是个风流人,没想到老来反而受苦了,这都是命,每个人都有个命,跑不开的。花子问过罗德仁的情况,罗德仁没老实说,他说老伴死得早,家里房子碰到暴雨又倒了,只好到城里来。花子不信,也没办法,他拿着罗德仁给他的烟,递到罗德仁面前说,老罗,你这是在骗我,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个情况,你还舍得抽这个烟?罗德仁不说话。花子说,你有事,你不想说,你有你的苦衷,没人逼你,你编谎子干吗呢?

待在餐馆的日子,罗德仁过得惬意,累是累点,心里不空了。有半个月了,老板娘对罗德仁体贴得很,好像罗德仁是她老伴一样。老板娘叫棉花,她说她出生时,正是大热天,棉花红的、白的、蓝的开得到处都是。见生了个女儿,她爹生气,就给她取了“棉花”这个名儿。罗德仁说,好,棉花好,棉花暖呢。老板娘说,好个屁。

这天夜里,罗德仁躺下了,正要入睡,他听见老板娘的房门响了一声,接着,他看见一个影子向他摸过来。到了他床铺边上,影子问,老罗,睡了没?是老板娘的声音,罗德仁支吾了一下,说,没呢?啥事?老板娘把罗德仁的被子掀了起来说,你先让我进来,我没穿袄子呢。老板娘贴着罗德仁躺下了,在罗德仁耳朵边上说,小声点,别让侄女听到。老板娘一进被子,一股暖和的气体扑了过来。他有多少年没和女人睡觉了?他都快想不起来了,老婆死后,他似乎就没闻过女人的味道了。罗德仁的心跳得厉害,手也开始发抖,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等缓过劲来,罗德仁声音颤颤地问,老板娘,啥事呢?老板娘说,你别叫我“老板娘”,你叫我“棉花”。罗德仁挪了挪身子,说,好,棉花,棉花好。棉花,你这么晚了有啥事呢?老板娘说,有个事,我想跟你说一下。罗德仁的血几乎要冲上脑门了,他能感觉到老板娘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有些控制不住。难道花子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看上老板娘了?很多个念头在罗德仁的脑子里横冲直撞。他急促地说,你说,你说。说完,抓住了老板娘的手,老板娘的手有些粗糙,但是软,女人的那种软。老板娘没挣脱罗德仁的手,她说,老罗,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你来没两天,我上街买菜就看到你的像了。罗德仁一惊说,你说什么?老板娘说,街上电线杆上到处贴的都是你的像,我问过人,别人说是你儿在找你。罗德仁握着老板娘的手一下子僵硬了。老板娘接着说,我说你还是应该回去,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没人养,你有人养,何苦要受这个罪呢?罗德仁没吭声。老板娘说,我看你明天还是回去吧,你老待在我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见罗德仁没说话,老板娘说,话我也跟你说了,我要回房去了。罗德仁一把拽住老板娘的手说,棉花,你别走。老板娘在黑暗中望了罗德仁一眼,叹了一声说,老罗,我晓得你在想什么。说完,老板娘抓起罗德仁的手,放进她贴身的秋衣里,慢慢地往上滑。罗德仁的手摸到了两个熟悉而陌生的东西,硕大,有些下垂,接着他摸到了两颗挺立着的红豌豆。罗德仁的手哆嗦着,他紧紧地搂住老板娘,把头埋在老板娘的双乳间。老板娘的声音短促,压抑。罗德仁翻身压在老板娘的身上,用嘴去咬老板娘的乳房,一边急切地脱着衣服。老板娘拉住罗德仁的手说,别,别,你亲一亲,闻一下就可以了,不能搞,不能搞。

天亮了,罗德仁对老板娘说,棉花,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去。说完,拿起蛇皮袋和钩子出门了。老板娘看了罗德仁一眼说,我随你,我去买菜。罗德仁去了垃圾场。过了不到两个小时,他看见餐馆门口有两个警察,接着,他看见两个警察朝垃圾场方向走了过来。等警察近了,他看见还有老板娘在边上。他感觉有些不妙,丢下蛇皮袋就跑,警察喊,罗德仁,你别跑,你往哪里跑。说完追了上来。

不到一分钟,罗德仁就被警察抓住了,他用力地挣扎着说,干吗,干吗,你们这是干吗,我犯了哪条王法了?两个警察都很年轻,他们架着罗德仁说,你没犯王法,是你儿子报警说你失踪了,我们现在找到你了,有责任联系你的家人,把你送回去。罗德仁用干瘦的身子用力地撞着警察说,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警察说,你不回去没关系,你先跟我们走一趟,等你儿子来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经过餐馆,老板娘对警察说,你们等一下,我进去拿点东西给他。说完,跑进餐馆里。过了一会,老板娘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出来,对罗德仁说,老罗,这个给你。顺手塞进了罗德仁的口袋。罗德仁怒气冲冲地望着老板娘说,棉花,是你去找警察来的?老板娘没吭声。罗德仁带着哭腔说,棉花,你这是干吗呀?

把罗德仁领回家,罗汉长的脸色很难看。

派出所里,警察盯着罗汉长看了半天,有点不相信。罗汉长穿的是西装,干净挺刮,由于中年发福的原因,他的肚子微微凸出来,头发虽少,却打理得精细。站在角落的罗德仁,脸上、头上沾满了灰尘,弯着腰,神情沮丧。衣服也是脏兮兮的,看上去像个流浪汉。警察指了指罗德仁问,那是你爸?罗汉长尴尬地点了点头。你是罗汉长?罗汉长说,是的,是的,我就是罗汉长。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警察语气严厉地对罗汉长说,你说你这儿子是怎么当的?我看你也不像个穷人,怎么舍得让老爷子去捡垃圾?罗汉长脸上一阵阵发烫,他说,不是我要他去的,他自己突然走了,我都处找他,还报警了。警察的脸色有些不悦,不耐烦地对罗汉长说,你赶紧把你老子领走,回去看好点,以后别再搞这种名堂。要是家家户户都跟你们一样,那我们还要不要干别的了?罗汉长如逢大赦领着罗德仁出来了。

一路上,罗汉长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家里,罗汉长对罗德仁说,你先去洗澡,换身衣服。罗德仁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进了洗手间,开了热水,脱了衣服,罗德仁想起了棉花塞给他的东西。他翻开衣服,找到手帕。打开一看,是钱,一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还有几张十块的和一些零票。罗德仁一下子明白了,棉花把他给她的钱都还给他了。罗德仁的鼻子发酸,他拿毛巾捂住了脸,水流得哗啦啦的,什么都听不见。

吃过晚饭,儿媳妇也回来了。罗德仁正准备回房睡觉,罗汉长叫住了他。罗汉长说,爸,你先坐会,我有话跟你说。罗德仁在罗汉长对面坐下了,罗汉长抽出根烟,递给罗德仁。罗德仁伸手接过来,点上火,抽了一口,有些呛。罗汉长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趁着点烟的空,罗德仁看了看儿媳妇,儿媳妇的眼睛红红的,罗德仁心里有些疼。父子俩对着抽了几分钟的闷烟,罗汉长开口了,他问罗德仁,爸,你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罗德仁摇了摇头。罗汉长又问,那是不是我们对你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罗德仁还是摇了摇头。罗汉长用力把烟头掐灭,那你干吗老不吭声就跑出去呢?罗德仁还是没说话。罗汉长又说,爸,你要是觉得这里不习惯,你想去哪儿,我们也不是不让你去,你何苦过半年就来这么一次呢?你让我们做儿女的很为难。想了想,罗汉长说,再说了,你出去也就罢了,你还去捡什么垃圾,你搞成这个样子,不清楚的人还以为是我虐待你,不给你吃,不给你喝。你说,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要这么折腾?等罗汉长说完,罗德仁说,我晓得你们好,是我命贱。说完,站起身来,转身回房间。罗德仁能感觉到儿子射在他背上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罗德仁的日子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早上起床,吃过早餐,到公园里散散步。公园里有很多跟他一样大的老头在练太极拳、跳舞。这些,罗德仁都没有兴趣。他干了一辈子的农活,不需要这种锻炼。中午回家,做一个人的饭,儿子和儿媳妇都不回家。吃过饭,睡一会,就快三点了。然后起床,买点菜,问问儿子和儿媳妇回不回家吃饭。如果回家,他得多做一点;如果不回,他还是做一个人的。多半情况下,罗德仁一个人吃饭。儿子和儿媳妇经常答应回来吃饭,等他把饭做好了,又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吃完晚饭,收拾好,罗德仁坐着看看电视,等儿子、儿媳妇回来。一般情况下,儿媳妇先回来,然后是儿子。儿媳妇是在城里长大的,他和儿媳妇说不上什么话。他说的,儿媳妇不懂;儿媳妇说的,他也不感兴趣。儿子回来,不是喝了酒,就是往沙发上一躺。就算精神好,父子俩也说不上什么话。儿子偶尔和他下一下棋,手机也老是响,搞得棋局也是断断续续的。罗德仁觉得闷,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对谁说。

吃过早饭,如果没别的事情,罗德仁会坐车到垃圾场转转。城市不大,从家里坐车到垃圾场也不过一个多小时。棉花的店子还在开着,生意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咸不淡的。按照棉花的说法,除开成本,还能养活个把人。和罗德仁聊天时,棉花说她得攒点钱,等她老了,做不动了,有点钱在手里,心里踏实。手里没钱,死了都不晓得有没有人埋。以前发生的事情,两个人都跟不知道一样,提都不提。在棉花的店子里,罗德仁除开聊天,还会帮棉花干点活,洗洗菜什么的。要是棉花忙不过来,罗德仁还能帮棉花炒炒菜。花子经常取笑罗德仁,我说老罗,你干脆搬过来算了,省得三天两头地跑,你不累啊?罗德仁笑着说,我累我情愿,关你什么事?到了午饭时间,罗德仁会弄两个菜,喝点酒,给棉花十块钱。下午三四点,罗德仁就得回去了。每次回去,罗德仁都有些舍不得,究竟为了什么,他不明白。

半年就这么过去了,罗德仁跟棉花越来越熟,他们两个谈得来。垃圾场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谁都懒得管别人的事情,不像在村里,村头吹一阵风,过不了一会,村尾就觉着凉了,棉花也不用担心别人说闲话。要是罗德仁十天半个月没来,来餐馆吃饭的人还会问棉花,老板娘,你老伴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人,是不是把你给甩啦。棉花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回答,你说老罗啊?他忙,他哪能像你们一样,天天泡在这。坐车过来要一个多小时呢。对棉花的感情,罗德仁说不清楚,那种感情不像亲人,也不是爱人,怎么说呢,倒有些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他觉得他和棉花就像两只过冬的刺猬,想靠近一点取暖,又怕靠得太近刺到了对方。罗德仁住在儿子家里不开心,棉花也清楚,也没什么办法,她对罗德仁说,你总不能又跑了吧?你年纪也大了,比不得年轻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老了,就得看人家眼色,收着性子讨口饭吃。棉花的话让罗德仁觉得他很可怜。

想了好久,罗德仁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这办法还是花子给的提示。

该做晚饭了,罗德仁给儿子和儿媳妇打电话,罗汉长说忙,不回来吃了。罗德仁说,今天你一定得给我回来。罗汉长有些意外,罗德仁平时不会这么说话。罗汉长说,爸,有什么事?罗德仁说,你回来吃饭,回来就知道了。说完,挂了电话。

过了没一会,儿子和儿媳妇都回来了。罗汉长朝桌子上看了一眼,感觉有问题。平时罗德仁做得简单,标准的四菜一汤。今天却满满地摆了六个。在桌子边坐下,罗汉长对还在厨房忙碌的罗德仁说,爸,你别忙了,这么多菜,吃不完。罗德仁在厨房里说,你们先吃,我马上就好。罗汉长和媳妇对了一下眼,他看得出来,媳妇也觉得这事情有蹊跷。等罗德仁忙完了,满意地朝桌子上看了看,八个菜,还有一个汤。罗德仁对罗汉长和儿媳妇说,吃菜,吃菜,你们都愣着干吗?说完,拿起碗,帮罗汉长和儿媳妇装汤。喝了口汤,罗汉长忍不住说,爸,你到底有什么事?罗德仁笑了笑说,先吃饭,吃饭,吃完再说。

罗汉长这顿饭吃得心惊肉跳,他爸肯定是有什么想法了,不然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收拾好碗筷。三人在沙发上坐下。罗汉长说,爸,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罗德仁脸上泛红。罗汉长跟媳妇交换了一个眼神,用鼓励的语气说,爸,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没关系的。罗德仁搓了搓手说,这样,是这样,你能不能一个月给我五百块钱?罗汉长笑了笑,问道,就这事?他看了媳妇一眼,媳妇明显也松了一口气。他悬了几个小时的心终于放下了,五百块钱是个小事情,虽然罗汉长的公司做得不大,也不缺那五百钱,少在外面吃顿饭就行了。罗德仁点了点头说,就这事情。罗汉长没问罗德仁要钱干吗,他说,爸,你看,就五百块钱的事情,你还搞得这么隆重,吓我一跳。罗德仁说,我还没说完呢。罗汉长笑了笑说,那你接着说。罗德仁犹豫了下说,我想搬出去一个人住。罗汉长愣了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赶紧追问,你说什么?罗德仁说,我想搬出去一个人住。罗汉长看了看罗德仁,又想起一桌子的菜,他知道罗德仁不是在开玩笑。他有些恼怒,爸,家里好好的,干吗要搬出去?你一个人在外面谁照顾你,要是有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交代?罗德仁说,我在家里还不是一个人?再说了,我也没老到动不了的地步。罗汉长搓了搓手说,爸,你要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你说,何苦这样搞呢?罗德仁说,我没意见,我真没意见,我只是想一个人住。罗汉长看了媳妇一眼,媳妇问罗德仁,爸,你想到哪里住?这个问题出乎罗德仁的意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地说,到垃圾场附近。罗汉长“唰”的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声说,荒唐。他媳妇在他身后喊,汉长。那声音被“啪”的一声关在了门外。

接下来两天,罗德仁不吃饭,也不说话。他的眼睛迅速地陷了下去,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罗汉长也红着眼,连头发都有些蓬乱了。两个人陷入了僵局,谁都不肯让步。罗德仁坚决要搬出去,住在垃圾场边上,罗汉长则坚决不肯。他说,我丢不起这个人。僵持了几天,两个人都有些吃不消,着急的是儿媳妇。晚上睡觉,罗德仁听见儿媳妇对罗汉长说,汉长,我看你就让爸搬出去算了,这样下去你们两个都会出问题。罗汉长恼怒地说,你什么事情都由着他,搞得他越来越离谱。以前是离家出走,现在要搬出去捡垃圾,你说,我好歹也是个总经理,你让我爸去捡垃圾,别人要是说起来,我这脸往哪里搁,我还要不要做生意?

解决的办法还是儿媳妇想出来的,她对罗德仁说,爸,你要搬出去我们也同意,可你不能去捡垃圾。你要是去捡垃圾,你说哪个还敢和汉长做生意?人家会说“你看,他连老爸都养不起了,还做什么生意?”就算是为汉长想,你也退一步,找个好点的地方,我们没意见,他怎么说也是你儿子,你总得为他想想吧?罗德仁想了想,儿媳妇的话也有道理。

房子是儿媳妇去找的,一个不错的小区,进门还有门卫,一房一厅。离家也近,走路半个小时就到了。儿媳妇说,住近点好照应点,有什么事情也好联系。儿媳妇还说,房租她会每个月替他交,他就不用管了,另外一个月再给他五百块钱的生活费。把钥匙拿到手,罗德仁突然觉得对不起儿子,他没赚到钱,还要加重儿子的负担。罗德仁搬东西的时候,罗汉长也在家,他脸色铁青,一句话都没有跟罗德仁说。

搬进新房子,罗德仁松了一口气。等把房子收拾清楚了,他才发现房子很空,他一个人住在里面空荡荡的。在儿子家里,他还可以看看电视,现在,房子里连电视都没有,除开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连老鼠的声音也没有,安静得可怕。草草吃过了饭,罗德仁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甚至他怀疑他搬出来的意义。

找到棉花是在傍晚,罗德仁现在一个人住,不着急回去,他有的是时间。棉花炒了两个菜,在罗德仁对面坐下了。罗德仁脸上喜滋滋的,看得棉花有些莫明其妙。棉花对罗德仁说,老罗,你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了?看你这样子,跟捡了个大便宜似的。罗德仁抿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说,是有好事,便宜倒是没捡到。棉花问,你说嘛。罗德仁望了望棉花说,我从儿子家里搬出来了,从今以后我一个人过日子。罗德仁说完,棉花神色马上变了,她伸手在罗德仁额头上摸了一下说,老罗,你没犯病吧?好生生的搬出来干吗?罗德仁说,我没事,我好得很,就是想一个人住。棉花说,老罗,不是我说你,你这太儿戏了。你搬出来容易,搬回去就难了。就算你儿子不说什么,你也拉不下这个面子,到时候怎么收场?罗德仁说,以后的事情我管不了。棉花说,都活了大半辈子了,搞这种名堂。棉花的反应有点出乎罗德仁的意料,他原以为棉花应该高兴。以前住在儿子家里,他每次来看棉花,棉花都神采飞扬的。现在,他搬出来了,更自在了,棉花却不高兴了。

喝完酒,天快黑了,餐馆里没什么人了。罗德仁看了看棉花说,棉花,你到我那看看?棉花扭过头说,等下说不好还有人过来吃饭。罗德仁望了望垃圾场,又朝四周看了看说,今天好像没什么人,早点收摊吧。棉花想了想说,那好吧,你那里远不远?见棉花答应了,罗德仁连忙说不远不远,要不了一个小时。等收拾好摊子,跟侄女交代了一声,棉花跟罗德仁出了门。临出门,棉花侄女突然喊了一声,婶,你今晚还回来不?她喊这一声不要紧,棉花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朝里面应了一声,回,怎么不回?你别睡死了,记得给我开门。

两个人上了车,并排坐着,罗德仁离棉花很近,肩膀靠着肩膀。刚开始,两个人都想着什么心事,没说话。罗德仁看着车窗外面,路灯有些昏,街上人很多,小摊小贩活跃了起来。他正想着和棉花回去之后怎么办,棉花拿胳膊肘撞了撞罗德仁问,你晓不晓得最晚的车几点的?罗德仁含糊地说,十点左右吧。棉花说,到底几点?罗德仁挠了挠脑袋,这个我也不清楚,我问一下司机。正准备问,棉花拉了拉罗德仁的胳膊说,算了,别问了,回去再说,我打个转就走。

房间收拾得整齐,从早上开始罗德仁一直在收拾房子,他早想好了叫棉花过来看看。棉花在罗德仁屋里转了几圈,笑着说,老罗,看不出来你还挺讲究的,收拾蛮干净。说完,指着卫生间里的两条毛巾说,连毛巾都分开用。罗德仁向四周看了看说,还不够,还不够,一个人住也懒得收拾。棉花说,这就不错了。罗德仁拿了个杯子,给棉花倒了杯水。房间里还没有椅子,罗德仁说,你坐床上吧,改天我去买两把椅子,省得来个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天,棉花取笑罗德仁说,他这是给自己找罪受。说完,又夸罗德仁的儿子,说这么好的儿子天下怕是绝了。罗德仁“嘿嘿”地笑。罗德仁坐在棉花边上,床很软,刚买的席梦思,两人越贴越近。棉花虽然四十多了,还是很有女人味。什么叫女人味?罗德仁好几十年没尝过了。老婆难产死后,罗德仁没再娶,一个人拉扯着罗汉长长大,供他读书。儿子也还争气,总算是出来了。罗德仁也不是没想过再讨一个媳妇。老婆刚死那会,觉得不合适,儿子也小。等儿子大了些,找个人又难了。拖着拖着,一辈子就这么拖过去了。仗着喝了点酒,罗德仁大着胆子叫了声“棉花”。罗德仁的声音柔和,轻轻的,连罗德仁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发出这么柔和的声音。罗德仁看见棉花的身子颤了一下,她拉了拉衣角说,你叫我干吗?罗德仁的脸凑了过去说,棉花,你真好看。棉花抬起手,理了理耷拉在颧骨上的头发说,还好看,都成老太婆了。棉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罗德仁的手顺势搭在了棉花手上。棉花的手滚烫滚烫的,罗德仁的手心里也渗出汗来。罗德仁的手就那么盖在棉花的手上,就像一张纸压着另一张纸。过了一会,罗德仁用中指轻轻地挠着棉花的手背,大拇指探着棉花的手心。棉花的手心汗津津的,潮湿而温暖。罗德仁看到棉花的脸红了,头也低了下来。罗德仁换了一只手握住棉花的手,腾出一只手爬到了棉花的肩膀上。棉花靠到罗德仁怀里的动作软绵绵的,像是没有一点力气。罗德仁整个压在了棉花身上。

解棉花裤带时,罗德仁遭到了棉花剧烈的反抗,两个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像是在开展一场搏击战。几十年的干涸让罗德仁充满了力气,他的身体已经烧了起来,就像一个汽油桶,棉花则是一根火柴,他急切地想要燃烧起来。棉花一边用力扯开罗德仁的手,一边压着嗓子喊,老罗,老罗,你这是干吗?你起来,起来,我们坐着说话。棉花的话,罗德仁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他现在只想干一件事情,脱下棉花的裤子。棉花一只手扯罗德仁的手,另一只手拼命地抓住裤带。她气喘吁吁地说,老罗,你再这样我要叫了,我要叫了。罗德仁的头蹭着棉花的胸,双腿紧紧地压在棉花的身上。挣扎了一会,棉花突然松开了手,罗德仁趁机一用力,扯下了棉花的裤子,他正准备分开棉花的双腿,脸上突然一阵麻疼。棉花扇了罗德仁一个耳光。罗德仁的动作僵住了,他抬起身来,看着棉花。棉花从罗德仁身下抽出身来,提上裤子,迅速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和头发,望了望还在床上发愣的罗德仁说,老罗,晚了,我该回去了,你送我下去吧。

到了汽车站,晚班车已经走了。外面不冷,有些风。路边的梧桐树高大,叶子在路灯的照射下,像是涂了一层桐油。罗德仁和棉花走了一会,还是没看见车。罗德仁侧了一下身,对棉花说,棉花,没车了。棉花没吭声,罗德仁又说,棉花,我打个车送你回去吧?棉花还是没吭声。罗德仁拦了几辆的士,都不肯去垃圾场,说太晚了,那边不安全。好不容易拦了一辆愿意去的,一问价,要五十块。一来一回,一百。罗德仁站在车门边上对棉花说,棉花,没车了,只能打的士了。棉花摇了摇头。等的士走了,棉花说,一百块钱,她要干上好几天,这的士也太黑了。两人又走了一会,罗德仁问棉花,棉花,那怎么办?总不能走一个晚上。过了一会,罗德仁对棉花说,棉花,你还是去我那里睡吧,我保证不动你,你要是不相信,你找根绳子把我捆起来。又走了一会,棉花站住了,她望着罗德仁说,去你那里吧。

又回到罗德仁屋里,草草洗了个澡,两人躺下了。床并不宽,他们一人睡一头,碰是碰不到了,却也近,能感觉到对方散发出来的热气。折腾了一天,也累了。关了灯,两个人都没说话。罗德仁没睡着,他不知道棉花睡着没有。过了一会,黑暗中传来棉花的声音,老罗,你睡着没?罗德仁说,没呢。棉花说,我也睡不着,心里老不踏实。罗德仁没吭声,他伸手把棉花的两条腿抱在怀里。棉花还穿着裤子,罗德仁感觉到棉花腿上的肌肉紧了一下。棉花没说话,罗德仁抱着棉花的腿,像是抱着两个从来没见过的宝贝,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棉花的脚指头,好像棉花是一大块糖。棉花的腿扭了扭,还是没说话。过了一会,棉花颤着声音说,老罗,来吧,这都是命,该来的它怎么也跑不掉。罗德仁听到了棉花脱衣服的声音,接着,棉花的两条腿蜷了起来,再伸过来时,罗德仁摸到了两条丰满而光滑的大腿。罗德仁转过身,顺着棉花的大腿向上爬,他的手有些发抖。很快,他整个人燃烧了起来。

从第一次进罗德仁的房间,到第二次进罗德仁的房间,这个过程棉花用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看起来似乎很长,对罗德仁来说更是如此。积攒了几十年,有了那么一次后,罗德仁的身体陡然恢复了活力,虽然不像小伙子一样天天惦记着,晚上睡觉,还是隐隐有些冲动。这两个月,罗德仁没少去看棉花。到了棉花的店里,罗德仁多半是要上二两酒,坐着慢慢喝,棉花忙来忙去,时不时地过来跟罗德仁说句话。跟往常不一样,罗德仁坐在棉花的店子里一点客人的感觉也没有了,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棉花侄女看罗德仁的眼色也不对了,有事无事跟罗德仁说几句话,无端地冲罗德仁笑,笑得罗德仁心里不踏实,像做了丑事被人当场给抓住了一样。第二次去罗德仁那里,过程简单多了,两人洗过澡,就上床睡了,棉花抱着罗德仁,好像罗德仁一直是躺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一样。

跟棉花睡了几次,罗德仁有了新的想法。他想棉花搬到他这里住,他觉得棉花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应该住在他这里。罗德仁跟棉花说起他的想法,棉花笑了。当时,棉花正躺在罗德仁床上,两个人刚折腾完,身上还带着汗水。罗德仁抱着棉花,棉花身上也是湿淋淋的,罗德仁抱着她,像是抱着一条光滑的泥鳅。罗德仁爬在棉花身上,握着棉花的乳房说,棉花,你过来吧,过来跟我一起住。棉花摸了摸罗德仁的头,以为罗德仁在开玩笑,随口说,好啊。罗德仁说,那你明天把东西收拾一下,搬过来算了,省得跑来跑去的麻烦。罗德仁说得认真,棉花这才知道罗德仁不是开玩笑。棉花把罗德仁从她身上推下来说,你说真的?罗德仁说,说真的。棉花说,老罗,你要是说真的,那我不能答应。罗德仁问,为什么?棉花说,老罗,你也不年轻了,我男人也不晓得是死是活,我要是跟你一起住,哪天他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罗德仁说,你男人十几年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不会回来了。棉花说,那也不行,名不正言不顺的。棉花这话一说,罗德仁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说,那我跟你结婚。棉花说,我和我男人还没离婚呢,结个屁婚。棉花说完,罗德仁的心有点凉,他是真的想和棉花一起过。自从和棉花一起后,他觉得日子过得有劲了,不像以前一点盼头都没有。躺了一会,棉花说,老罗,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就这样不是蛮好?罗德仁说,我不甘心,你男人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还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对你这么好,你都不肯跟我。棉花脸色变了,我还就是个被占了的茅坑,有本事你去找个新的。见棉花生气了,罗德仁抱了抱棉花说,算了,当我这话没说。

话虽然这么说,罗德仁的心还没死,他不相信他就不能跟棉花在一起。棉花那男人算什么?狗屎一团,出了点事,跑了,丢下老婆不管,这算个什么男人?仔细盘算了一下,罗德仁觉得他有跟棉花结婚的资本。棉花开着那个小店,一天赚不了几十块钱,要是棉花跟他结婚了,两个人一起去做点小生意,总不至于比开个小餐馆差。他还有个最大的资本,他有儿子,棉花无儿无女。要是棉花跟他结了婚,就不用担心身后事了。这么一算,他觉得他配得上棉花,现在唯一要解决的问题是要棉花把婚给离了。棉花跟她男人十几年没见面,只要棉花说离,这婚肯定能离得了。

罗德仁回了趟儿子家。打开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他去厨房看了看,冷冷清清。再一摸餐桌,都积了灰尘。儿子和儿媳妇大概很长时间没在家里开伙了。罗德仁烧了点水,泡了杯茶,坐着等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他不着急。也不晓得等了几个小时,罗德仁在沙发上快睡着了,有人摇了他一下,睁开眼一看,是儿子和儿媳妇。见罗德仁醒了,罗汉长笑了笑说,我说呢,刚在楼下看到屋里的灯,我还以为进了贼呢。罗德仁尴尬地笑了笑。给罗德仁换了杯热水,罗汉长说,爸,你怎么舍得回来?我晓得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有什么事?儿媳妇拉了一下罗汉长的衣角说,你怎么跟爸说话的。罗德仁感激地看了儿媳妇一眼。罗汉长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拿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该抽,该抽,怎么说话的。罗汉长的脸松弛了些说,爸,你在外面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就说。要是不习惯,你就回来,别拉不下面子,父子俩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罗德仁喝了口水,把想说的话压了下去,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回来看看你们。罗汉长朝媳妇看了一眼说,爸,要是真没什么事,那早点睡吧,也不早了。说完,让媳妇给罗德仁收拾房间。

罗德仁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他睡得很好,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躺下,就跟死了一样。罗德仁走到窗子边上,朝外看了看,楼下是一个人工水池,边上有一个亭子。以前,罗德仁经常到亭子里去喝茶,风一吹过来,花和草的味道都过来了。小区的环境罗德仁喜欢,有很多树,还有草坪,那些花罗德仁叫不出名字来。罗德仁舒展了一下肩膀,准备去刷牙洗脸。

走到客厅,罗德仁一眼看见了儿媳妇。儿媳妇上班早,这个点儿按道理早走了。见罗德仁起来了,儿媳妇麻利地说,爸,你牙刷和毛巾换了新的。我给你放好了,洗完脸过来吃早餐,我给你热热去。等洗完脸出来,儿媳妇把早餐端上来了,一碗白粥,还有两个肉包子。儿子和儿媳妇早上一般喝牛奶吃面包,罗德仁吃不惯。白粥和包子都是儿媳妇下去买来的。

吃过早餐,罗德仁对儿媳妇说,我走了,你也去上班吧。没想到儿媳妇说,爸,你先坐一会,我请假了。汉长说你回来肯定有事,让我问问你。罗德仁说,我没事,真没事。两人聊了一会,罗德仁坚持说没事,儿媳妇也拿他没办法。临出门,儿媳妇说,爸,你要是有什么事记得说,你就汉长这么一个儿子,你不跟他说,跟谁说啊?罗德仁“嗯”了一声,走出门口,罗德仁的眼睛酸酸的。

去到棉花那里,棉花也看出来了,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等晚上关了门,棉花说,我去你那里吧。回到屋里,罗德仁抱着棉花,眼泪“哗啦啦”流下来了,棉花帮罗德仁擦着眼泪。等哭完了,罗德仁问棉花,棉花,你说我是不是个坏人?棉花摇了摇头说,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个坏人呢?你怎么了?罗德仁把回儿子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完了,棉花说,你也别想那么多,儿子和儿媳妇孝顺那是天理,怪就怪现在的人不讲天理。两人说了会话,罗德仁心里好受了些。

正准备关灯睡觉,外面有人敲门。棉花忙乱地穿上衣服,神色紧张地看着罗德仁问,不会有人查吧?罗德仁说,别瞎想,这里哪里会有人查。再说了,就算有人查又怎么样,我们又没有做什么坏事。棉花的神色还是慌张。罗德仁起身,准备开门。他走到门边,朝猫眼里一看,是儿子。这下,他紧张了。回到房间,棉花问,谁呢?罗德仁声音哆嗦着说,我儿子。听罗德仁这么一说,棉花也吓到了,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你这里有没有地方躲?罗德仁朝房间里看了一遍,一房一厅,东西又少,哪里能藏下个人。罗汉长还在敲门,边敲边喊,爸,是我,开门。罗汉长一叫,棉花更慌了。罗德仁把心一横说,不怕,让他进来好了。棉花说,你傻了,你怎么跟你儿子说啊?罗德仁心里一片茫然。棉花躲进了卫生间。

打开门,儿子和儿媳妇进来了。屋里只有两张椅子,还是罗德仁刚买回来的。罗汉长坐下了,漫不经心地说,爸,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开门?罗德仁说,年纪大了,耳朵背,没听见。罗汉长皱了皱眉头说,这么大声音你没听见?朝屋里里看了看,罗汉长说,爸,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和人说话。罗德仁脸上开始发烧,他说,瞎扯,就我一个人在家,哪还有什么人。罗汉长笑了笑说,有也无所谓的。坐了一会,罗汉长站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说完,就往厕所走。罗德仁赶紧跨上一步,拉住罗汉长说,厕所坏了,你们要上出去上吧。罗汉长摆了摆手说,我就解个小手,出去麻烦。说话间,罗汉长已经走到了厕所边上,他拉了拉,厕所门是关的。又用力地扭了扭,很紧。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扭开了锁,推门又推不开。罗德仁站在旁边看着罗汉长,直搓手。罗汉长突然停下了动作,笑了笑说,我知道里面有人,出来吧。里面没有反应。罗汉长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罗汉长说,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踹门了!厕所的门缓缓地开了,棉花捂着脸站在里面。

罗德仁的脸滚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罗汉长脸上表情平静,他一连抽了几根烟。屋里空气沉闷。过了一会儿,儿子才说,爸,我就说你有事,你还瞒着不肯告诉我。棉花想走,罗德仁拉住了她。见了罗汉长,棉花也说,我和你爸没什么事,他经常去我那里坐坐,我有空就过来陪他聊聊天。罗汉长冷冷地问,你就是在垃圾场边开餐馆的那个?棉花点了点头。罗汉长笑了笑说,你还真能缠,我爸这么大年纪了你还缠着他。棉花说,我没缠着你爸,我是看你爸一个人孤单,过来陪陪他。罗汉长说,你陪得还真具体。听了罗汉长的话,罗德仁生气了,他见不得罗汉长夹枪带棒地讽刺棉花。罗德仁一把抓住棉花的手,棉花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罗德仁抓得更紧了,像一把钳子。罗德仁指着罗汉长的鼻子说,罗汉长,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要跟棉花结婚,我的事你跟我少管。罗汉长“霍”的一声站起来说,你要是想给我找个妈,门都没有,我妈早死了。说完,好像还不解气,接着说,你早干吗去了,这么大年纪又想找女人了。罗德仁抬腿一脚踹了过去,大怒道,你给老子滚出去。

一连几个月,罗德仁去找棉花,棉花的脸色都不好,阴沉沉的,像是涂了一层乌云。罗德仁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他满肚子的话想跟棉花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等餐馆里的人都散了,棉花搬个小板凳,在桌子边上坐下。炒了两个小菜,干喝酒。喝完了,时间也晚了,棉花说,晚了,你也该回去了。说罢,收拾桌子,不给罗德仁缓和的机会。从棉花的餐馆出来,要步行十多分钟,才能到车站。罗德仁一出门,就听见餐馆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路上很黑,连路灯都没有。罗德仁喝了点酒,摇摇晃晃,风一吹过来,脑子清醒了些,身子却软绵绵的。等上了汽车,由于是晚班,车上很少人,偌大的汽车,此时空荡荡的。

又是冬天了,空气弥漫着懒散的气息,快过年了。

在儿子家里,罗德仁三天没吃饭,除开喝点水。儿媳妇急坏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罗德仁和儿子彻底闹翻了。两个人就像两面墙,儿媳妇夹在中间,不知道该向着谁好。一开始,儿子以为罗德仁会让步,怎么说也是自己老子。可他没想到,罗德仁坚硬得像一块石头。罗德仁想好了,要是儿子不同意,他也不准备吃饭了,饿死算了,反正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僵持到第四天,儿子妥协了。儿子红着眼睛,瞪着罗德仁说,你要结婚,你结,我不管。我也跟你说清楚,你是我爹,我养你。那个女人我不管,我给你租的房子,你爱跟谁住跟谁住,我给你的钱是养你的,你爱跟谁用跟谁用,反正我是不会再给钱养个妈。还有,你不准带那个女人到我家来。罗德仁躺在床上笑了笑,勉强僵硬的那种。罗德仁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儿子的条件。

在儿子家休养了几天,罗德仁身体好了很多。吃过早餐,罗德仁对儿媳妇说,我走了。儿媳妇看了看罗德仁,叫了声“爸”。罗德仁转过身问,什么事?儿媳妇眼睛红红的,没说话。见儿媳妇这副神情,罗德仁赶紧说,我走了。他怕多待一会儿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跟儿子,他硬碰硬的,一点也不怵,一看到儿媳妇这个样子,他有些受不了。走出儿子家门,他想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找到棉花,罗德仁第一句话就是“棉花,我儿子同意我们结婚了”。他本以为棉花会惊喜,至少有些出乎意料的表情。可没想到,棉花连眼都没抬一下。棉花的态度让罗德仁的热情冷了些。他本想接着说,你赶紧回去和你男人离婚。这话,他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等餐馆里的人少了,棉花坐了下来说,老罗,你这是干吗呢?罗德仁说,我想和你结婚,我们结婚了,就能名正言顺地一起过了。棉花说,老罗,我是真佩服你儿子,我也是真的佩服你。你一个当爸的人,怎么这么胡闹?你儿子也由着你。罗德仁张了张嘴,他在儿子家绝食的事他还没说出来,看来不能说了。棉花说,老罗,你也是过六十的人了,做事要考虑周全点。是,我承认我错了,我不该跟你睡,不该让你动了心。罗德仁说,你没错。我是真想跟你一起过。棉花笑了笑,揶揄地说,那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怎么过?罗德仁一惊,他没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他脑子迅速地转了转说,我过来捡垃圾,一天好歹也能挣几十块钱,也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了。棉花说,你能捡一辈子,你老了还能捡?老罗,你不能跟人家城里的老头比,人家不怕,有退休金,死了还有国家管。你呢,等你真不能动了,要是儿子不孝顺,你连饭都没得吃。你现在一个人,你儿子肯定要管你,真把我加上,你儿子还能管?就算管,他还能管我?你儿子给你的那点钱,够两个老头老太生活?还不说三病两痛的。见罗德仁没吭声,棉花脸色温和了些,老罗,你别折腾了。你不折腾,我们还能回到原来的日子上去。你一折腾,就什么都没了。等把罗德仁说通了,棉花收拾了一下说,老罗,我跟你一起回去。

临近年关了,越来越冷。罗德仁想着,要给棉花买点东西,买点什么好呢?想了半天,给棉花买了件羽绒服,冬天冷,羽绒服暖和。罗德仁买的是一件大红的羽绒服,他想棉花穿上一定很好看。下了汽车,罗德仁的心情很好,天气晴朗,有太阳,路边的树都脱掉了树叶,只剩下一些干瘦的枝条。天空是明亮的,显得干净而且辽远。阳光均匀地铺在地上,平时肮脏的地面也显得清洁了很多。远远的,罗德仁看到棉花的小餐馆了。

等走到餐馆边上,罗德仁看到,餐馆门关了。他用力敲门,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一些空响。围着餐馆走了一圈,罗德仁想,去问问花子吧。罗德仁先去了垃圾场,要过年了,垃圾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去了花子的住处,正碰到花子在收拾行李。见到罗德仁,花子高兴地拍了拍罗德仁的肩膀说,好你个老罗,你有好几天没到这边来了吧?罗德仁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见到罗德仁手里拎着的东西,花子停下了手头的活说,送给棉花的吧?罗德仁说,是啊,她餐馆关门了,是不是买菜去了?花子看了看罗德仁,眼神怪怪的。罗德仁拍了拍棉袄说,花子,你怎么了,我有什么好看的。花子叹了口气说,老罗,晚了,棉花走了。罗德仁一愣,走了?花子重复了一遍,走了。罗德仁一阵慌乱,那怎么办?我还给她买了羽绒服。花子说,还能怎么办?拿回家去呗。罗德仁拉住花子说,花子,我们算老朋友了,帮个忙,你晓不晓得棉花去哪里了?花子说,不知道。罗德仁又问,那你知道她老家在哪里吗?花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谁晓得她从哪里来的。罗德仁说,那她还回来么?花子叹了口气说,我想是不回来了,她房子都退了。

说完,花子拉傻愣愣的罗德仁坐下,指着罗德仁的鼻子说,不是我说你,老罗,这事你办得真不对。罗德仁看着花子。花子说,棉花走之前,请我们喝了酒,棉花喝醉了。罗德仁问,棉花有没有说什么?花子说,说了,说得哭了。棉花说,她晓得你对她好,可她没办法,她男人当年是为了她杀了人才跑了的。她这辈子算是欠定了她男人的。花子还在絮絮叨叨,罗德仁的两行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

两年后,这个城市发生了一起离奇事件,报纸上是这样报道的:

66岁老人把自家变“碉堡”

本报讯近日,我市某街一栋居民楼里,一名66岁老者欲引爆家中的29个液化气罐,居民发现后立刻报警。市公安、消防等多个部门相继赶到现场进行紧急救援,将附近居民全部疏散到安全地带。随后救援人员发现,该老者将屋里的门窗、阳台全部用砖块砌死,并在门上上了多把锁头。救援人员经过6个小时的紧张行动,将邻居家的墙壁凿开,进入该居民家中,制止了这一恐怖事件。老者已经死亡,初步怀疑是被液化气熏死。

据该楼居民介绍,制造这一事端的老人名叫罗德仁(音),今年约有66岁,租住在该楼一单元5楼三门已经有三年了。近两年老人经常有一些怪异的表现,让居民感到十分害怕。平时,老人经常向楼道里倾倒垃圾和粪便,邻居们出门都小心翼翼的。

救援人员进入现场后发现,屋内29个液化气罐已经全部打开,还有6桶汽油,37袋大米,罗德仁已经死亡,初步怀疑是被液化气熏死。救援人员还发现,屋内被建造得像碉堡一样,窗户全部被砌死,墙壁比普通的墙壁厚很多,并凿开了多个用于观望和通风的小孔,门上装了多把锁头,并用特殊装置固定住了。

记者就此采访了有关专家。专家认为死者可能是由于极度孤僻从而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专家建议家有老人的市民平时多注意和老人沟通,避免老人产生被抛弃感,尽量让他们老有所为,老有所乐。

看到报纸时,罗汉长鼻子有些酸,他看着窗外,天空高远。他连秘书走进来都没有发觉。他对着镜子看了看,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再看看脸上,皱纹更深了。他想到他有一天也会老,陡然觉得身心疲惫。 gDnUVDnaNTP/ZlO00nQpGTMh3jIK/gTWwwo71f10+oR/dPpcmzqyCCsz/acCdC7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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