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走马镇是个镇子。到了今天,走马镇还是个镇子。按说,样子变化不大,还是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水多,多的是滩涂,水草丛生,草一多,名字就叫不上来了。滩涂外面是湖泊,水也不深,种藕种菱角。菱角和藕都好养,不费什么心。等到荷花开了,有些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意思。摘莲蓬是孩子们喜欢的,划着小划子,撑几篙去了藕花深处,莲蓬在荷叶后躲着。剥了莲蓬,莲蓬子白得爱人,放到嘴里一咬,清甜清甜的。要是碰到水蛇游过来,孩子们调皮,拿着竹篙,追着水蛇打。水蛇游得比小划子快,多半是打不着的。等进了秋,莲蓬都摘过了,荷叶也枯了,大人就挖藕。挖藕是个苦力活儿,得打围子,一锹一锹地挖下去,黄白黄白的藕粗粗壮壮地躺在泥底下。挖藕有个讲究,见了藕得小心,轻手轻脚,生怕给弄断了。划破皮是小事,大不了看相不好。要是弄断了节,容易灌进泥沙,吃起来麻烦。大人挖藕,要一支一支地取出来,这才是水平。藕挖完了,湖里就干净了,只有不怕冷的水鸟飞来浮在上面。等到来年,又是一湖的荷叶,到了季,再接着挖。
走马镇靠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马镇对这山水并不上心,日常生活还是种麦、种水稻,也种油菜。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有多年没回去了,听我父亲说,湖里有人养鱼,养螃蟹,藕和菱角是没有人种了,不值钱。剩下的倒是还有几片,长得不像个样子,结了菱角,也没人吃,说是有股怪味。至于地,早就荒了,空荡荡地立几棵果树。结了橘子,除开小孩子还吃几口,大人是摘都懒得摘了,任它挂在树上烂掉,那橘子酸,吃不得。父亲和我说起这些,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好几次,他跟我说,要不是舍不得我们,他真想回去,种个菜园,闲了去湖里钓钓鱼,那日子才叫舒服。在城市生活了一二十年,父亲还是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他觉得太吵了,晚上睡觉,外面明晃晃的,睡不安稳。因着这个原因,父亲隔几年回家一趟,每次回来,心情似乎都不大好。
这年,父亲从老家回来,闷闷不乐。问他怎么了,也不说。晚上吃饭,喝了点酒,父亲缓缓地说,你还记得余老五和陆长庚不?我愣了一下说,谁?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用粗长的语气说,余老五和陆长庚。我想了想说,有些印象,记不太清楚了。父亲说,你还跟余老五学过画的,这就忘记了。父亲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他。父亲又喝了杯酒说,两个都死了,得的癌。吃完饭,父亲难得地跟我聊了会儿天,说余老五和陆长庚。
余老五是我叔伯辈的,人瘦,也矮,整个人轻得像是一阵风能吹起来。用我父亲的话说,余老五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倔得那么厉害,也不晓得他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在走马镇,说起余老五,没哪个不晓得的。有人佩服他,也有人看不起,说,那个余老五,干什么什么不成,他一辈子就没做成个事儿。关于他的故事,走马镇上随便哪个人都能讲上几个。我那会儿小,听过也就忘了。后来的事,倒是还记得一些。
那会儿,20世纪80年代,镇上都穷,余老五也不例外。我们那儿的穷,我记得深刻。我跟朋友们讲过,没人信,都觉得我这个年纪,小时候再穷,也不至于穷成那个样子。我说的是真的。有人来我们家借盐,借火柴,借盐拿的是酒杯,大概五钱的杯子,借四杯五杯,先吃着。借火柴,十根十根地借。还的时候,拿的还是原来的杯子,一杯一杯地还回来。火柴,也得还,少一根都不好意思。不怕你笑话,十二岁前,我没见过香蕉、苹果。肉要过年过节才吃一点,炒肉是舍不得的,掺一大把白菜,剁馅儿,包饺子。小孩子过生日,煮两个鸡蛋就打发了。至于大人,除非是做寿,跟平时没差别,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么个穷地方,人心眼儿都小,连喝水都小口小口,怕喝多了,挑水费劳力。
余老五和其他人不一样,再穷,他舍得吃。镇上只有一个肉铺,几乎每个初一、十五,余老五都去肉铺买肉,用稻草穿了,提在手上,一晃一晃地往家里走。窄窄的一条肉,晃得人眼睛疼,口水使劲儿往肚子里吞。都知道余老五初一、十五买肉,有嘴馋的,到了饭点儿,闻到肉味了,端着碗去余老五家里串门,蹭一两口肉吃。余老五倒不小气,人来了,他客客气气,大大方方地招呼人坐下,给人夹上几块,人还有些难为情,说,老五,莫客气,莫客气,我饭都吃完了。说完,把碗底亮给余老五看。余老五边夹菜边说,饭吃完了,吃点菜也撑不死人。人吃了肉,聊了几句,也就走了。这是大人。小孩就不一样了,到了余老五家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肉看,余老五拿起筷子,让孩子们张嘴,一人塞一大块儿。肉一到嘴,孩子们也不贪心,咬着肉就跑,这是怕大人看见了要说。刚说过了,借火柴都要还,吃人家肉,那是大人情,走马镇上穷,人却是讲究,不愿占人家便宜。有人可能要问,都这么穷,余老五把肉给外人吃,家里人没意见?那真没意见!余老五家里就他一个人,爹妈早死了,余老五一辈子没结婚,孩子什么的谈不上了。
有人跟余老五说,老五,你有几个钱都吃了喝了,划得来么?余老五也不反驳,反问一句,那你说怎么划得来?人就说,老五,攒点钱,娶个老婆不好么?余老五听了一笑说,老婆不是不好,是麻烦。我怕麻烦。人就摇头,指着余老五说,老五啊老五,怎么说你好呢,你现在一个人吃了喝了是舒服,等你死了,连个烧纸的人都没得。余老五又笑一声,人都死了,烧纸顶个屁用。话说不到一块儿去,就不说了。余老五该干吗,还是干嘛。
除了吃肉,余老五还画画。这就稀奇了。一个农民,没事儿在那儿画画,镇上的人看着像个怪物。余老五画国画,偶尔也画画头像。镇上有人老了,家里人多半会请余老五画个像,也不白画,钱还是要给一块两块的,没别的,是个意思。这算是一门手艺。我小时候跟余老五学过一段时间的国画,那是我父亲被我缠得没办法了才答应的。画画不说别的,纸和笔还是要买的,这都要花钱。还好那时候,我家经济还算好。余老五画了一辈子画儿,到死,一张纸没留下,全烧了。房子有人要,破烂家具有人要,他留下的衣服也有人要,他画的画儿,堆了一尺来高,人见人嫌。这些画儿,人不知道怎么处理,后来有个聪明的说,余老五一辈子爱画画,给他烧了吧,当纸钱。于是,把他的画儿都裁了,包成包袱,打上钱印,就这么给烧了,一张不剩,全烧了。我父亲后来进城了,跟我一起去看了几次画展,回来跟我说,要是余老五的画儿还在,估计也能值几个钱。他觉得他看到的画儿,还没余老五画得好,标价却贵得吓人,几万十几万一幅。
如果就这样,余老五也不见得有人记得。他还做过一件事儿,就这事儿,让镇上把余老五给记住了。都说了余老五就他一个人,按说不应该折腾,他偏不。他养鸡。养鸡也不奇怪,镇上家家户户都养鸡,有些人家的油盐钱就是从鸡屁股底下抠出来的。
余老五刚开始养鸡,养的是荷兰鸡,也不知道是不是河南鸡,大略发音是这样。就当是荷兰鸡吧,说起来洋气。鸡是从外地买回来的,还是小鸡娃儿。余老五带着一堆鸡娃儿回来,跟人说,他要养鸡。人都笑余老五,说他傻。鸡娃儿到处都是,大老远去买鸡娃儿,还贵。这不是傻是什么?乡下每到春天,有人挑着小鸡小鸭走村串户,篾制的大笼子,用扁担挑着,一头是鸡娃儿,一头是鸭娃儿。小鸡小鸭毛茸茸地挤在里面儿,叽叽喳喳地叫。卖鸡娃儿鸭娃儿的一来,镇上就热闹了。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杀几只鸡,鸡杀了,得补上。也有自己孵小鸡的,少,多半还是买,来得方便。妇女围着笼子,挑自己看上的小鸡小鸭,买了回去,给鸡娃儿点胭脂,也有点墨水的。点的位置就大不同了,有点鸡头的,有点鸡屁股的,还有点鸡胸、鸡翅膀的。点哪儿都行,小鸡娃儿长得差不多,就靠这个记号来认了。余老五不买,他说这是土鸡,不行,他的鸡娃儿是荷兰鸡,跟这个不一样。
鸡娃儿还小,差别还看不出来。人都觉得余老五的鸡没什么特别的,鸡嘛,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余老五也不多说,就一句话,我这鸡是要长到十斤的。余老五一说,人都笑,说余老五疯了。在乡下活了一辈子,谁见过十斤的鸡,你是把鸡当成鹅了吧?余老五也不争辩,说,等着看嘛!过了几个月,人发现不同了,土鸡长了几个月,还是一小坨,都说斤鸡斗米,一年下来也长不了多少肉。乡下养鸡,也不是为了长肉,能下蛋就好。余老五的鸡一样是养几个月,却有半大鸡的架子了,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一身鸡毛油光水亮。再过几个月,余老五的鸡长得更大,不说十斤,七八斤问题不大。土鸡站在余老五的鸡边上,跟鸡娃儿似的。
余老五的鸡个儿大,跟人一样,个儿一大难免喜欢欺负人。特别是他养的公鸡,那么大一家伙,往草地里一站,挺吓人的。其他的公鸡见了余老五家的鸡扭头就跑,人家跑,它追,不是把人家鸡冠子啄出血,就是给啄掉一身毛。鸡大了,到了踩背的年纪,余老五家的公鸡,往别的母鸡身上一站,活生生把人家的鸡给踩趴下了。人看了就不乐意了,你欺负我们家公鸡也就算了,这么欺负我们家母鸡,那不行。人找到余老五说,老五,有个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下。余老五说,你说。人说,老五,你家公鸡把我家鸡冠子啄出血来了,我找过你没?余老五想了想说,没。人接着说,老五,你看着你们家鸡一点,要懂点规矩。你们家鸡那么大,压我们家鸡身上,看不得。余老五“嘿嘿”一笑,这不是鸡嘛,有什么看不得的。人有些恼了,说,老五,话不是这样说的,虽说是鸡,看着太欺负人了。余老五也不急,说,别的我管得了,鸡踩个背,那我是真管不了,我总不能天天跟在鸡屁股后面转吧?人真的恼火了,说,老五,你不管,我管,你莫说我欺负你们家鸡。余老五挥挥手说,你爱管你管,只要你不要我们家鸡的命,随你管。
话说出去了,余老五没事,鸡就惨了。再看到余老五家的鸡踩背,看到的拿着棍子,追着余老五家的鸡打。一边追一边骂,你个不要脸的货,你真下得了手,好像那鸡是个人,听得懂他的话似的。话说回来,那鸡也不是善茬。见到人打,要是小孩,鸡不躲不闪,奓起一身毛,“咯咯咯”地扑腾着去啄。小孩子哪见过这架势,扔下棍子就跑,鸡跟在后面追着啄,一啄一个血口子。这一来,人更不满意了。以前还只欺负一下鸡,现在连人都欺负上了,这还得了?都拥到余老五家里,拉起孩子的衣服说,余老五,你看,你们家鸡啄的,你怎么说?余老五说,我能怎么说?鸡踩个背你要管,这不是多事么?人不依,指着伤口说,说一千道一万,这是你们家鸡啄的,你要给个说法。余老五只好说,那你说怎么说?人说,你得把鸡给杀了!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像是有点过了,又连忙改口说,要不关起来也行。人说的次数多了,余老五也烦了。有天,余老五说,杀鸡,把公鸡全杀了!
杀鸡那天,人来帮忙。鸡关在鸡窝里,出来一个扑一个,母的放行,公的装网兜里。本来都顺利,余老五数了数关在网兜里的公鸡,还差一个个头顶大的。余老五说,怕是还在鸡窝里。顺手把网兜给了旁人,拿了根棍子往鸡窝里戳,棍子一伸进去,余老五碰到了个毛茸茸的东西,那鸡还在里面。余老五咧嘴一笑,这畜生,平日里出来得最早,今儿反倒舍不得出来了,怕是晓得要出事。余老五拿棍子往里面捅,想把鸡给赶出来。鸡在里面扑腾跳跃,“咯咯咯”叫唤,死活不肯出来。赶了一会儿,余老五直起身子,擦了把汗说,这畜生还赖在里面了。话还没说完,一阵风从他胸前掠过,再一看,鸡跑了!这鸡一跑,余老五急了。平日里,这只鸡算是鸡王,也是最凶的。这只跑了,另外几只就白杀了。见鸡跑了,旁人也急了说,老五,鸡跑了,跑了!余老五去邻家借了个网兜,走马镇水多,家家户户都有个网兜,捕鱼用的,用来抓鸡,倒也趁手。
父亲问我,你还记得余老五抓鸡不?我说,记得,满镇子跑,鸡飞狗跳的。父亲喝了口茶说,说起来像个笑话。鸡跑了,余老五提着网兜去抓鸡,一帮好事的跟在后头。开始用的是蛮力气,追着鸡跑。跑了一会儿,鸡没事,人累得不行了。人冲余老五喊,老五,这不是办法,你莫跟它硬拼。那场面滑稽,余老五在后面儿,一群人从各个方向围过来,想把鸡围在中间儿。他们没想到鸡会飞,正想扑过去,鸡扑腾腾地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一边飞,一边“咯咯咯”地叫,像是宣告胜利似的。鸡飞了,人气喘吁吁地对余老五说,老五,你家养的真是鸡么?我看像老鹰。余老五说,莫废话,帮着抓鸡。鸡一会儿飞到树上,一会儿满地乱窜,把他们折腾得够呛。还好人多,堵得急了,鸡飞到池塘里了。这算是自找了死路,到底给网住了。
把鸡抓回来,余老五恨恨地说,你不是能飞能跑么?第一个杀你。余老五别住鸡翅膀,提了刀要杀鸡。见了刀子,鸡挣扎得更厉害了。一双翅膀死命地扑扇起来,余老五本就瘦小,鸡一挣扎,他身子有点晃,提着刀的手有些犹豫。等定了神,余老五把鸡按在桌子上,往鸡脖子上抹了一刀,鸡剧烈地挣扎起来,血猛地射了出来。余老五一只手按住鸡,另一只手想把刀放下,按鸡的劲儿不自觉收了一些。没想到鸡“腾”的一声翻了个身,余老五一惊,手一松,鸡跳了起来,血甩了余老五一脸。又是一场闹剧,人跟着鸡跑,鸡血洒了一地。这次,没费什么劲儿,没追出多远,鸡往地上一倒,抽搐了几下,死了。余老五抱住鸡,说了两个字,刚勇!眼睛里竟有点红。
这事儿一过,不光走马镇,别的镇子也知道了,都说余老五养了一群荷兰鸡,个个凶猛无比。他杀鸡的事儿,一再渲染,等传回我们这儿,接近神话了。说是余老五杀鸡不成,把手给割了。那鸡身高半米,雄武有力,有二三十斤一只。余老五听了也不恼,他说,他还要养鸡,这次,不养荷兰鸡了,他要办养鸡场。那时候,农村有个体户了,正是“养猪大王”“珍珠大王”泛滥成灾的日子。按我的观察,这些“大王”最终都很惨,没几个过上好日子的。
余老五办养鸡场的事儿,不值得细说,几句话能说清楚。养一窝,死一窝,没一窝能长成的。第一批得了鸡瘟,死得一只不剩。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都这样,死光光。鸡死光了,余老五存下的几个钱也败光了,还欠了债。余老五从此死了心,不再养鸡。镇上人说,余老五是个神。什么神?鸡瘟神!要不是鸡瘟神,他怎么会养一窝,死一窝?人都看到,余老五养鸡比人家养儿女还用心,这么用心还养不大,那是命,命里注定他和鸡无缘。也有人说不对,余老五养的荷兰鸡你还记得不?长得多大,多好!又有人说,那是外国鸡,不一样,他是中国鸡的瘟神,管不了外国鸡。
不养鸡了,余老五继续画画。闲下来,余老五铺张纸,抹上几笔。以前,他画松竹梅兰,也画荷花。现在,他多画鸡,公鸡、母鸡,还有毛茸茸的小鸡娃儿。人都说,余老五这是贼心不死,还惦记着鸡呢。我跟余老五学画画那会儿,正是余老五画鸡的高峰期。每次去余老五家里,他都拿出几张画给我看,多是毛发金黄、精神抖擞的大公鸡。他喜欢大公鸡。有几次,他说,可惜我把那只荷兰鸡杀了,要是没杀,也有个伴儿。
余老五画鸡,在镇上的人看来,这太俗了。乡下别的缺,鸡到处都是,看得都烦。再说了,乡下人家,没什么见识,家里都不挂画儿,顶多挂个中堂,中堂不外乎福禄寿喜。余老五不画这个,他的松竹梅兰、荷花都没人要,鸡就更没人要了。没人要也好,他自己留着看。记得我家搬家之前,去了余老五那里,余老五送了我一些画儿,说是让我做样子临摹。那些画儿,我带出来了。有段日子,家里给的零花钱用光了,没钱买纸,又不好问家里要。想画画了,从余老五送我的画儿里挑几张留白多的,在空处胡乱涂上几笔。几笔下去,这画儿就废了。次数一多,剩下的画也不多了。还有到家里来玩的同学,看到余老五的画儿,有喜欢的,说一声就拿走了。这么糟蹋下来,没一两年,余老五送我的画儿,一张都没了。前段时间,我还电话给我同学,问他记得从我家里拿画儿的事不?答是记得。问画儿还在不?说是早丢了,哪还能找得着。看来和我一样,都是不晓得爱惜的主儿。
余老五死了,死了也好。我父亲说,他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据说,余老五死之前,在床上躺了几天,眼看不行了,守在余老五身边的侄子说,叔,你想吃点啥喝点啥你跟我说,我去给你买。余老五看着侄子说,我想喝碗鸡汤。侄子把鸡汤弄好,端到余老五面前,喊了两声,叔,叔,鸡汤好了。余老五没动,侄子把手放到余老五鼻子底下,没气了。这碗鸡汤余老五到底还是没喝上。
说完余老五,得说说陆长庚。陆长庚命苦,孤儿,放了一辈子的鸭子。走马镇湖水浅,滩涂多,放鸭子好放。把鸭子往河滩上一赶,水里的螺蛳、小鱼小虾够鸭子吃的。我父亲说,陆长庚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爹妈早死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镇上虽穷,穷也不能饿死孤儿,说出去听不得。那时候,家族观念强,叔叔伯伯,左邻右里,到了吃饭的时间,见了陆长庚会问一句,长庚,吃了饭没?要是没吃,锅里还剩下什么,给陆长庚盛一碗。饭食好歹不说,命是活下来了。等陆长庚长大了,叔叔伯伯商量了一下,得给陆长庚找点活儿干,不能这么闲着,怕变懒,也怕闲出事来。于是,买了一群鸭子。他们把鸭子赶到陆长庚面前,对陆长庚说,长庚,你大了,不能吃人闲饭,你去放鸭子吧。那会儿,陆长庚十一二岁,严格来说,还是个孩子。陆长庚大概也没想到,他放鸭子,一放就是一辈子。
陆长庚不爱说话,见人低着头,像是怕人一样。在我的印象里,陆长庚长着一张干枯的脸,眼睛很大,嘴巴扁扁的。晴天的话,他戴个草帽。下雨戴的是斗笠,有时也穿个蓑衣。见到他,脚边上总有一群鸭子“嘎嘎”地叫着。小孩儿都怕他,一来他不爱说话,二来他手里有根竹篙。再说,见到陆长庚的机会也少,放鸭子早出晚归,有时候还不回来。见得少,了解得自然少。他的故事,我是听我父亲说的。陆长庚爱他那群鸭子。
这个陆长庚,怕是给鸭子精迷住了。说到陆长庚,父亲总是这样开头。放了几年鸭子,陆长庚大了,叔叔伯伯想着给陆长庚找个老婆。问陆长庚意见,陆长庚点头。见陆长庚同意了,叔叔伯伯凑了点钱,加上陆长庚那几年放鸭子卖的钱,把陆长庚的老房子修了一下,添了几样家具。过日子,总得有个过日子的样子。陆长庚条件不好,还是个孤儿,要找个老婆不容易。兜了一大圈,有人同意了。女的长得不难看,家里条件差,生了七个女儿,女儿一多,家里养不起,嫁一个算一个。再且,女方没儿子,陆长庚没爹妈,女方想着,这一来,陆长庚算是半个儿子,以后有个指望。叔叔伯伯问陆长庚的意见,长庚,你肯不肯?陆长庚点头。叔叔伯伯又说,长庚,你是娶老婆,不是做上门女婿,你晓得不?陆长庚又点了点头。
婚事就这么定了。找个媒人,选了吉日,人就接过来了。等人过来,陆长庚发现,女人眼里有个萝卜花儿,别的不碍事。陆长庚满足了。等人都走了。陆长庚对女人说,我穷。女人说,我屋里也穷,要不穷,也不得嫁你。陆长庚又说,要好好过日子。女人叹了口气说,人都过来了,不好好过日子,还能怎的?这次,陆长庚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陆长庚又说话了,鸭棚有声音。女人一愣说,什么声音?我没听到,早点睡吧。陆长庚睡不安稳,说,鸭棚有声音,我去看看。说完,披上衣服起身。女人也没强拉着。陆长庚去了鸭棚,鸭棚里乱成一团,等陆长庚过去了,鸭子安静了。陆长庚转身想走,鸭子又叫了起来。陆长庚在鸭棚里转了几圈,没发现异常,刚回到屋里,又听到鸭子叫,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晚上。
第二天,陆长庚出门放鸭,人见到陆长庚问,长庚,晚上睡得好吧?陆长庚摇头。人说,吃不住了?陆长庚说,没吃。人笑着说,长庚,女人好吧?陆长庚看着人,像是没明白意思,模糊说了句,好。人又问,搞了几回?这次,陆长庚明白了,摇了摇头说,鸭子叫了一夜,来回跑,没来得及。陆长庚说完,人“哈哈”笑起来,长庚,你这群鸭子舍不得你,和你女人抢男人呢。陆长庚的脸一下子红了。
到了晚上,回到家,吃完饭睡了。和女人躺在床上,陆长庚想做点什么,又听到鸭子叫了。陆长庚的手停了下来,女人说,长庚,你是不是嫌弃我?陆长庚说,我能讨到老婆千恩万谢,你不嫌弃我我就满足了,哪能嫌弃。女人说,那你为啥不碰我?陆长庚说,我听到鸭子叫。女人侧着耳朵听了听说,哪里听得到鸭子叫,我没听到。陆长庚说,你听不到,我听得到。女人生气了,转过身子说,那你跟鸭子睡去,莫到我床上来。女人这么一说,陆长庚不晓得怎么办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他还是放不下那群鸭子。匆匆和女人办完事,陆长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女人问,长庚,你想什么呢?陆长庚说,鸭子在叫呢。女人生气了,掀开被子说,陆长庚,你滚,你去跟鸭子睡,莫睡到我边上。
故事传出来,有人问起,长庚,你真听到鸭子叫了?陆长庚点头。人不信,说,你屋里隔鸭棚那么远,你能听得到鸭子叫?陆长庚屋里离鸭棚有几十米,还隔着一片竹林,按说是听不到的,除非炸棚了。陆长庚说,真听到了,要不是听到有声音,我半夜爬起来打鬼?人说,陆长庚,我怕你是放不下吧?你讨老婆了,和以前不同了,老婆和鸭子,哪头轻,哪头重?以前你睡鸭棚,没得人管你。讨老婆了,要睡到屋里。陆长庚听完,赶着鸭子走了。
等陆长庚儿子出生,陆长庚的鸭子变成了集体的。人来跟陆长庚说,长庚,要搞农业合作社,你这鸭子要归集体。陆长庚不肯,他说,鸭子是我养大的,凭什么要归集体?人说,长庚,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一切生产资料归集体,以后,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共同建设共产主义。陆长庚说,我不管,我的鸭子是我的,哪个都不能动。人见说不动陆长庚,丢下一句话说,陆长庚,你莫不懂事,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陆长庚发了狠话,哪个想赶走我的鸭子,先把我杀了。狠话是发了,陆长庚到底还是斗不过集体。他那群鸭子还是被集体赶走了。鸭子赶走的那天晚上,陆长庚把自己挂在了树上,幸好发现得及时,给人救下来时,还有一口气。人把陆长庚抬回他屋里,老婆一见就哭了,一边哭一边骂,长庚,你怎么这么狠心呢?鸭子比命还贵么?你不把你的命当命,我们娘儿两个你也不想想么?陆长庚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下来,又大又圆。
过了几天,陆长庚找到村里,对人说,鸭子可以归集体,我有个条件,还是我放鸭子。见陆长庚松了口,人连忙说,长庚,这个你放心,鸭子还是你放,整个镇上有哪个比你懂鸭子?还是陆长庚放鸭,鸭子虽说归了集体,陆长庚觉得那还是他的鸭子。每天晚上,他还要到鸭棚看看,不看看他睡不着。老婆对陆长庚说,长庚,你莫傻了,鸭子不是你的,你费那个心干吗。陆长庚说,它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它们。
那些年,陆长庚把鸭子养得膘肥体壮。村里要卖就卖,陆长庚不反对,也反对不了,他只管放他的鸭子。陆长庚更不爱说话了。父亲说,陆长庚是一根筋到底。不过,看他放鸭子,真是享受。他走到哪儿,鸭子跟到哪儿,一副欢腾的样子。陆长庚还和鸭子说话,说的什么,听不明白。只知道陆长庚看着鸭子的神情,比看到儿子还亲切。路过的人看了,问陆长庚,长庚,你跟鸭子说话,鸭子听得懂么?陆长庚扬一下竹篙,鸭子呼啦啦地扑到水里。等鸭子走远了,陆长庚说,听得懂,哪个说听不懂,鸭子通人性。人笑着说,只听说猫狗通人性的,没听说鸭子也通人性。那你说,鸭子跟你说什么了?陆长庚说,鸭子跟我说啊,这人啦,连鸭子都不如,鸭子还晓得哪个对它好,人不晓得。人笑起来说,长庚,你莫鬼扯!
陆长庚给集体放了好些年的鸭子。有一天,忽然又说,要分田到户了,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听到这消息,陆长庚对老婆说,我要养一群鸭子,一大群鸭子。老婆没好气地说,你爱养你养,哪个不晓得,你就是个放鸭子的命。陆长庚真的养了一大群鸭子。日子慢慢好起来了,陆长庚的鸭子长得好,拿到市场上,抢手,他还卖鸭蛋。
好日子过了些年,陆长庚发现不对了。鸭子不好养了,容易死。水里的螺蛳,小鱼小虾少了,水变黑了,倒是水葫芦一片一片地疯长起来。老婆对陆长庚说,长庚,你年纪大了,屋里也不是过不得,辛苦了一辈子,别放鸭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不放心。陆长庚不听,他说,我不放鸭我干吗?老婆说,你和别个一样,打打麻将,又不是打不起。陆长庚屋里盖起了楼房,儿子争气,在市里做工程,他富起来了。陆长庚还是不肯,他说,我放了一辈子鸭子,不和鸭子待在一块儿,我心慌。老婆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勉强,说,你爱放就放吧,莫辛苦自己。陆长庚的鸭群越来越小了。不是他不想多养点儿,养不大,买一群小鸭子回来,长大的没几个。把鸭子围起来养,陆长庚不乐意,他说,那还叫养鸭子么?鸭子天生就是湖里的、滩里的,哪有天天围家里喂饲料的?
有一天,陆长庚从湖里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篙。老婆见陆长庚回来,问,鸭子呢?陆长庚说,死了。他最后一群鸭子,其实算不上一群,五六只。都死了?老婆问。陆长庚把竹篙往地上一扔说,都死了,也好,落个清净。回到家,陆长庚几天没出门。等他出门,他换了身衣服,第一件事是把鸭棚拆了。从此,陆长庚再不提鸭子的事。
父亲说起陆长庚总是很感慨,他说,陆长庚是个放鸭子的,他放了一辈子鸭子,最终拿回来一根空竹篙。父亲那一辈的人,陆陆续续都死了。父亲说,有一天,他也会死,他不怕。他对我说,他死了,哪怕是烧成了骨灰,也要把他的骨灰埋到走马镇。他说,他是喝那里的水长大的,我们的祖人都埋在那儿,只有把他埋在那里,他才不会觉得孤单。这些话,听起来有些伤感。我知道那是他真实的想法。
在外这么多年,故乡的人和事离我越来越远,这些平凡人的故事必然慢慢被人遗忘,我并不觉得悲伤。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忘记余老五或者陆长庚,就像把日历轻轻撕下一页,意味着这一天已经离去,并且永不再来。人世间的事情,多是如此。我的父亲,还活在我身边,他偶尔喝点酒,我能做的是尽量多陪陪他。他所经历的事情,不是我能懂得的,而我的生活,对他来说也是另外一个世界。即使是我的父亲,我也从未真正理解过他,一个人的世界到底有多么巨大,以致彼此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