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八月:祖先

吃过晚饭,单家民一家子搬了桌子竹椅到院子里乘凉,大热天,只有等太阳落了,空气才清爽起来,有了让人过日子的味道。冰箱里有西瓜,吃晚饭前放进去的,没一会工夫,时候还不够,得多放一会,等凉透了,再抱出来,一刀下去,汁水横流,吃起来才有滋味,冰凉,水分似乎也多一些。单家民夏天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吃冰冻西瓜,他曾经感慨地说,这一到夏天啊,只有这冰冻西瓜一吃,才觉得自己又是个人了。

单家民家的院子很大,靠墙根上种了葡萄,都已经长了五年了,枝繁叶茂的,绿色的藤蔓顺着葡萄架子搭成了一个小小的凉棚。院子里还种了一些花,也就是一些牵牛花、洗澡花、美人蕉之类的大路货。虽说是大路货,开起来确实热闹得很,红艳艳的,很是惹人喜欢。正是夏天,葡萄还没有熟,挂满了生硬的果子,颗粒却很大,翠绿翠绿的,像是玉雕的一样。摘一颗放到嘴里一咬,酸得让人掉眼泪。就是因为这棵葡萄,单家民家的院子很是招人,葡萄还没熟,整个村子的半大小子都盯上了。大中午的,也不怕热,偷偷猫进来,摘一两串就跑。单家民看见了,也懒得追,歪着嘴笑笑就算了,最多骂上一句“青卵子,酸死你个鸡巴的”。

院子里凉爽,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带有荷叶的清香。单家民穿着件白色的背心,靠着竹椅,双脚架在小板凳上,坐在旁边的是他老婆,对面是他女儿和儿子。女儿已经二十三岁了,在农村早就到了该嫁的年龄,可她却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儿子在省城念大学,放暑假回来玩几天,据说在学校谈了个女朋友。这个消息还是女儿告诉他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知道。儿子跟女儿感情好,姐弟俩动不动联合起来和单家民作对。就比如说儿子初中毕业那年,他一门心思地想儿子考中专,随便学门手艺就行了。读大学,单家民觉得没谱,他振振有词地跟儿子说,你读三年高中,要是考上了还好,要是没考上咋办呢?年月也耽误了。女儿却不赞成,坚决支持弟弟念高中,她说,一个大男人的,老窝在村里有啥出息,考个大学,也好出去见见世面。单家民和女儿争,可他笨嘴笨舌的哪里争得过女儿。儿子的态度本来还很摇摆,女儿一煽动,他就坚决不肯念中专了。也算运气好,儿子顺利地考上了大学,给单家民挣了不少面子。在村里,单姓是独姓,整个村子就他们一家姓单,可也就他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光荣啊,这一光荣,单家民就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反对儿子读高中的。

仔细想想儿子这一年来动不动伸手问家里要钱,单家民觉得儿子十有八九是在学校谈了个女朋友。他问儿子,儿子却不肯承认。对于钱,单家民倒不是多在乎,他脑子活,早些年养珍珠、承包水库养鱼赚了不少钱。近两年,他又在镇上开了三家小店,生意也还好。儿子花的那点小钱,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儿子是不是真的谈女朋友了,他更关心的是儿子的女朋友是不是真正的城里人。如果是的话,他会觉得很有面子,儿子花的那些钱也值。可不管他怎么套儿子的话,儿子就是不承认,威逼利诱都不行,单家民就没办法了。他眼巴巴看着女儿,想从女儿嘴里得到一点消息,女儿和儿子是一条战线的,也是闪烁其词,让单家民干着急。

西瓜开了,凉透了,一家人在院子里边吃西瓜边聊天,说的都是一些老话题,听得让人耳朵起茧。儿子在家里待了一个礼拜,说要回学校去,家里一点也不好玩,没人说话,也没地方上网。单家民开玩笑说,你是想你对象了吧?儿子脸一下子红了,女儿咬着西瓜“嘻嘻哈哈”地笑。儿子冲着女儿生气了一样说,姐,你也跟他一样。女儿抓着西瓜说,不笑了,不笑了,我不笑了。单家民把脸转向女儿说,你也别笑,你弟比你还小三岁,他都有对象了,你还不知道干吗呢!单家民这一说,女儿不高兴了,“噔”的一声把西瓜扔在桌上说,我没对象我怎么啦?我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现在看我不惯了,想撵我出门了?

女儿的脾气一直不好,很多时候单家民都得让着她一点,都是小时候给惯起来的毛病。等长大发现问题严重了,想让她改已经来不及了。儿子还是决定要回学校去,估计他在家里也是闷坏了,跟他同龄的年轻人很少在家里,即使有,也说不上话。这个单家民理解,不要说别人,他也感觉和儿子越来越说不上话了,儿子想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儿子做的事情,他也觉得没道理,这可能真的是老了。

一家人正别扭着,隔壁张大望摇着扇子进来了。见桌子上的西瓜,也不客气,搬了张板凳,抓了一块就啃,等啃完了,才擦了擦嘴说,我说家民哥,有个消息你听说没?单家民挪了挪腿,坐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呗,别神神道道的。单家民一向不大看得起张大望,一个大男人整天喜欢传播小道消息,比妇女嘴巴还长,还贪小便宜。单家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可他一点也不介意,整天往单家民家蹿,好像单家民家就是他们家一样。

你听说没,村里准备修族谱了,还想盖一个祠堂呢。张大望说,脸上喜滋滋的,这可是个大事情。

修族谱,盖祠堂,如果真的有这事,那还真是个大事情。单家民想了想问道,我怎么没听说呢?

张大望摇了摇扇子说,我说家民哥,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想这修族谱、盖祠堂是谁的事情?是我们张姓的事情。

张大望的后半句没有说出来,可单家民听明白了,这个村子除开单家民一家,整个村子都姓张,姓张的修族谱,没他什么事情,他姓单,是外姓人。一想到这里,单家民心里有点堵,他在这个村子里住了快五十年,可他还是个外姓人,一旦有什么事,人家根本就不会想到他。尽管,他现在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就他一家出了个大学生。单家民他们家是什么时候到这个村子来的,他搞不清楚,听村里的老人说,有五六代人了。奇怪的是,每一代都是单传,所以过了这么些年,人还是没有多起来。

这可是搞封建迷信呢。儿子说。

单家民瞪了儿子一眼说,你懂什么?胡说八道。说完,他把脸转向张大望问道,大望,你这消息从哪里来的,确实吗?

张大望直起脖子,大着脑袋说,家民哥,你说,这么大的事情我能哄你好玩?

你别给我说这些,我问你,你从哪里听说的?单家民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跟你说,我这消息是从贤福爹那里听来的,村里的老人都在贤福爹家里开会,村长也在,各家各户还派了代表,要统一思想,表决心。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

单家民有些相信张大望的话了,贤福爹在村里德高望重,祖上还出过一个秀才,贤福爹的爹当年也是私塾先生,算得上是诗书人家。单家民相信张大望不敢拿贤福爹出来胡说八道。

见单家民没吭声,张大望又说,大家都商量好了,修族谱每个男丁一百块,盖祠堂每个男丁最少三百块,多的不限,到时候祠堂盖好了,要刻一个功德碑,把捐钱的名字和数目都刻上去。

想了想,单家民说,你们这族谱好多年没修了吧?

张大望说,那可不是,所以才要趁着老人们还在,赶紧把族谱给续上,要不然哪天断了,那我们可就成了罪人了。

张大望的话让单家民把西瓜吃成了棉花,一点滋味都没有。闲扯了一会,张大望回去了。单家民也收拾了桌子竹椅,准备回屋睡觉。

在床上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单家民死活睡不着,他老婆也没睡着。单家民干脆起了床,搬了个躺椅到院子里去。已经是半夜了,漫天的星星,月亮正当空,葡萄架的叶子看不出颜色,一片一片却还分得清楚。单家民想起他爹了,他可是苦了一辈子。张姓修族谱,不关单家民什么事,却让他觉得难受。他老婆也搬了个凳子出来,坐在单家民边上。单家民点了根烟,问他老婆,张姓的祠堂是“文革”那会儿拆的吧?他老婆说,那可不是,那会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一家伙全给拆了,现在有人说有不少都是文物呢,拆了可惜了。单家民想了想问他老婆,你说我们姓单的是从哪里来的?就说我家祖上,他们是从哪里到这个村里的呢?老婆给单家民赶了一下蚊子说,你可别瞎想,你说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他们姓张的盖他们的祠堂,修他们的族谱,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单家民摇了摇头说,你可别这么想,你想,整个村子就我们一家是独姓,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们可惹不起。

他老婆问,那你想怎么着?

单家民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下来几天,单家民感觉村子里的状态很不对劲。他明显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紧缩,团结起来,他走在这团空气里非常不合适。儿子已经回学校去了,张姓修族谱、盖祠堂的事情他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觉得这是非常老土的事情,他更喜欢电子游戏,上网看碟听歌看新闻。整个村子也许只有单家民的感觉最强烈,他觉得他是孤立的,被排斥的,就跟村口那棵大槐树一样,尽管那是整个村子最高大的树,可它只能远远地站在村口。

村子里弥漫着亲切的气息,平时的争吵、打骂少了,几乎看不到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修族谱让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体内流的是相同的血液,他们是一个大家族,就像一棵树,他们意识到他们其实只是这棵树上的枝丫,却有着相同的根系。就连小孩子也开始清算自己的来龙去脉,根据血亲关系的远近来决定对人的态度。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当初这个村子是由三兄弟建立起来的,所有这个村子有三个房头。

村子里决定修族谱是贤福爹提议的,这个提议通过之后,贤福爹又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要让张姓的族谱重新续起来。贤福爹的话让整个村子兴奋起来,他说这话意味着张姓的族谱并没有丢失,也就是说“文革”的那场烈火并没有把所有的记忆完全焚烧。快三十年了,整个村子的人没有人见过张姓的族谱,他们都以为族谱已经烧掉了。贤福爹庄严地告诉村子里的人,族谱并没有丢失,它就埋在张姓的祖坟里,陪伴着张姓的祖先,现在是该出土重新续上了。

请族谱的那天,村子亮得很早,张姓的人早早就起床了,他们准备好了酒、肉,还有鞭炮、锣鼓等等。去的时候,整支队伍庄严肃穆,所有张姓的男丁都在场,上学的小孩都请了假。单家民也起得很早,他只能站在家门口,看着那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张姓的坟山。过了没一会,单家民远远地听到鞭炮响了,他知道那应该是族谱已经请起来了。然后,锣鼓响了起来。一直响了很久,单家民才看见请族谱的队伍回来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贤福爹,他的手里托着一张案板,案板上铺了一层黄色的布,上面是一个发黑的盒子。看到这个,单家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一种巨大的情绪冲击着他的胸怀,他知道,那里面装的一定是张姓的族谱,历代祖先的名字。单家民站在院子门口,觉得脚下有些软。他看着那支浩荡的队伍穿过田野,热热闹闹地回来,而他却和这一切没有关系。

破天荒的,张大望居然一连两天没有到他家里来。现在,单家民有些期待张大望了,他想张大望到他家来坐坐。哪怕,张大望吃他的西瓜,抽他的烟,还往他家地上吐一口黏黄的浓痰。单家民在院子里坐立不安,转过来,转过去,像一颗跳糖。他老婆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去喊张大望过来坐坐?单家民没吭声。他老婆就出了门。过了没一会,他老婆回来说,我跟张大望媳妇说了,让他一回来就过来。听他媳妇说,这两天村里的事特多,每个姓张的都忙着呢。老婆的话让单家民更加烦躁起来。

女儿吃完饭,洗了个澡,扎了辫子,又干净又清爽。其实,单家民的女儿很漂亮,在农村姑娘里,绝对算是出落得一流,屁股是屁股腰是腰的,那脸蛋也是标致得很。就是放在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姑娘。再加上,家里的条件也好,单家民一直弄不明白,她怎么就连个对象都没有?女儿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对烦躁不安的单家民说,爸,你干吗呢?这两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单家民“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的。

女儿却没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爸,我知道你干吗。

单家民瞪了女儿一眼说,我干吗了?又扭过头对老婆说,我干吗了,我神经病了?

女儿站起来,走过去乖巧地拉着单家民的胳膊说,爸,我知道你看到张姓的修族谱,觉得特失落。可这有什么呀?不就是些名字吗?再说了,政府说了,这是宗族活动,要坚决取缔,你看他们能热闹多久。

单家民甩开女儿的手说,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越说我越烦,尽是一些不着调的东西,有空你到镇上看看店子,别什么事都要我操心。

女儿甩了甩手说,好啦,我走啦,不烦你了。女儿冲他做了个鬼脸,说了声“拜拜”。

大概在女儿出门个把小时后,张大望来了,他来的时候,单家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要是平时,他肯定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可这次他没有,作为一个生意人,他知道这不合适。一来张姓的在修族谱,张大望再不济,他也是姓张的,这个节骨眼上,情绪都高涨着呢,他要是一骂,可能惹出大麻烦。二来他现在是有求于人。

等张大望坐下,单家民已经把冰冻西瓜切好了,还给张大望准备好了烟。张大望点上烟,左手夹上,又拿右手拿了块西瓜。吃了口西瓜,抽了口烟,张大望才“啧啧”两声说,家民哥,我晓得你叫我来干什么。我跟你说,你是没看到那场面,那可真是让人热血沸腾。说罢,张大望望了望四周,神秘地说,家民哥,你晓得贤福爹把族谱藏在哪里了吧?

单家民有些焦急地摇了摇头说,我哪里知道。

张大望得意地笑了笑说,要我说,整个村子谁也没有贤福爹聪明,到底是读书人家。顿了一下,张大望接着说,他把我们族谱埋在他爹的坟地里了,你说,这谁能找到呢?

单家民点了点头说,那是,那是,贤福爹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

张大望往椅子后面靠了靠,感慨地说,家民哥,我跟你说,请族谱的那会,我心里跳得跟什么似的,大家伙都是连气都不敢喘,生怕挖开一看,族谱不在了。不过还好,贤福爹记得还清楚,他把族谱装在一个盒子里了,这么多年,都好着呢。我们都看了一眼,那纸啊,发黄,软绵绵的,上面都是名字,一代一代的,记得清清楚楚。村里不少老人看得眼泪哗哗的。就说我吧,也觉得那血尽往脑门子上涌,就觉得吧,怎么着也要把这事弄好,把祠堂给盖起来。要不然,我们先人到哪儿歇脚啊?

张大望说得津津有味,单家民没打断他,任着他说去,他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单家民就起来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往贤福爹家跑。到了贤福爹家门口,单家民步子慢了下来,他不知道一会要跟贤福爹说点什么。也是巧了,贤福爹正好就坐在堂屋,看见单家民,贤福爹兴致很高地喊了声,家民,大清早的,忙啥呢?

单家民赶紧说,我有啥好忙的,来看看你。

贤福爹笑了笑说,那我可有面子了,大清早的,劳你来看我。

单家民给贤福爹点了根烟说,贤福爹,昨天的状况我都看到啦,可壮观了。

贤福爹吸了口烟,很满足地说,那可不是,祖宗的事情马虎不得。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单家民试探着问,贤福爹,听说村里准备修族谱、盖祠堂?

贤福爹弹了下烟灰,望着单家民慢条斯理地说,家民啊,不是我说见外的话,准确地说应该是村里姓张的准备修族谱、盖祠堂。

单家民尴尬地说,那是,那是,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贤福爹说,这个事情,该是姓什么的办,就是姓什么的办。

单家民听出了贤福爹的意思,他大概以为单家民想插手什么,所以明确地告诉他,这种事情就算你再有钱,也不行,祖宗不是用钱能买的。

两人聊了一会天,单家民试探地问,贤福爹,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我是想你能不能把族谱给我看一眼?

单家民的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贤福爹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行,祖宗又不是展览馆,哪里有说看就看的。看到单家民满脸尴尬,贤福爹大概觉得话说冲了,连忙说,家民啊,我是说,族谱这个东西,给别姓的看不合适。就说你单姓的族谱,要是姓王的说要看,你们给不给?是吧,是不是这个道理?

单家民连忙说,我明白,我明白。单家民拍了一下脑袋,解嘲道,你看我这脑子,什么毛病,什么都想看个新鲜。可族谱是能随便看的么?

单家民灰溜溜地回到家里,浑身的没趣。

很快,村里的气氛热烈起来,请了族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把族谱给续起来。这些年,村里有不少去了江西、广东,人虽然走了,可他们还是这条藤上的,不能丢下他们不管。修族谱是大事情,搞得不全那就白搞了。在贤福爹的组织下,先是发动全村的人找,通过各种关系找他们的联系方式、电话、家庭住址都行。这些失散在各地的族人很快就找到了,电话一打通,那头激动得跟什么似的,二话不说,就纷纷表示,都是姓张的子孙,就算穷得连棺材板都买不起,这修族谱、盖祠堂的钱肯定一分不会少。临到挂电话,大多数还说,等祠堂盖好了,拜祭那天,天下就是下刀子,也得赶回来。他们的回答让贤福爹和村里的老人都非常满意,他们放下电话,激动地说,看到没?这就是祖宗,到哪里祖宗都还比天大!

那些在外地的张姓人倒也不是空口说白话,过了没几天,绿色的汇款单就飞进了村里,最少的出了一千,多的出了三千,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应该交纳的数据。跟着汇款单后面回来的是一封封的挂号信,除开客套话,还有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字条,那上面写着祖上三代的名字以及本人和儿子的名字。这张字条才是最重要的,修族谱少不了它们。单家民看着那一张张汇款单和挂号信,觉得非常羡慕。那些去了外地的张姓人,还有人牵挂着他们,而他却从来没有得到来自家族的消息。他就跟一滴水一样,滴到旱地上,没吱一声就消失了。单家民想,这些在外地的张姓人,也许并不富裕,出这些钱,都不容易,可都出得心甘情愿。这说明什么?说明这钱出得值!

在贤福爹的组织下,村里还派出了代表,去寻根,他们查过了族谱,张姓的祖先来自江苏的一个小镇,修族谱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请原籍的代表。为了选寻根代表,村里又开了两次会,关键问题是人选。会上,村民代表吵得很厉害,大家都想去。老的可能是真的想去看看祖宗,年轻人却是想着出去旅游,有这么个公费旅游的机会,不容易。不晓得多少年才有这么一回。第一次开会,吵了半天,都没吵出个结果。第二次开会,贤福爹拍了桌子,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指着年轻人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这些人,就知道玩,修族谱是好玩的?谁告诉你们是出去玩了?见贤福爹生气了,本来打算找个机会公费旅游的年轻人灰溜溜地走了。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派年轻人去肯定不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修族谱应该怎么搞,更重要的是他们办事不认真,要是真把寻根当成了公费旅游,把钱花光了,事却没办成,那就麻烦了。讨论了半天,还是决定派四个身体健康的老人出门,其中一个曾经经历过修族谱,多少有点经验。另外四个,也是村里有威望的,同时也精明能干,由他们去办这事情,大家放心。本来,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贤福爹,可村里人一致认为,他应该留在村里坐镇。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修族谱同样是一天都不能少了领导。

村里修族谱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附近一带张姓的村子都派了代表到村里祝贺,还送来了一头头的大肥猪。村里的仓库改成了修族谱的办公室,还在贤福爹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工作组,出纳、会计、抄写一样都不少。贤福爹每天早早到,天黑了才走,忙得像一个大领导,他得接待邻近一带张姓的祝贺,还得操心村里的、外面的事情。

村里修族谱的钱早就收上来了,标准跟张大望说的一样,每个男丁一百块,盖祠堂每个男丁最少三百块,多的不限。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修族谱、盖祠堂,加在一起一个男丁至少得四百块钱。就按最少的算,三代同堂,少说也有三个男丁,那是多少钱?一千二!要是在平时,这钱打死也收不上来。就说以前收公粮水费,百把几十块钱,都得让村主任磨破了嘴皮子,一会儿装可怜说工作不好做,一会又凶神恶煞地说,这是国家规定的,不交抓你去坐牢!就算这样,还是有些钉子户的钱收不上来。一说修族谱,盖祠堂,那可好,都抢着去交钱了。家里没钱的,借也要借着交了。向谁借,当然是单家民,谁让他是村里最富的。

最让单家民感慨的是寡妇。男人死得早,就留下一个儿子,正在读初中。一个女人,身体又不好,到哪里去找这四百块钱呢?村里研究之后也说了,寡妇家的钱就算了,孤儿寡母的。可寡妇不乐意,趁着天黑了,来跟单家民借钱。单家民一边拿钱一边说,你这是何必呢?寡妇摇了摇头说,家民哥,你说,我男人死得早,要是连这个钱我也不出,你让我儿长大怎么做人?怎么面对列祖列宗啊?拿了钱,寡妇千恩万谢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说,家民哥,你放心,这钱拆房卖瓦我也还你。寡妇的话,让单家民的心里堵得慌。来找单家民借钱的,当然不是寡妇一个,还有好几家。前前后后,单家民借出了三四千块钱。他老婆虽然不乐意,可嘴上也没说什么,单家民倒是来者不拒,只要人家开口,要多少,就借多少,连借据都不打一个。

修族谱的事情进行得有条不紊,从表面上看,看不出任何问题。贤福爹领着抄写组,先把旧的族谱抄了一遍,然后把现有的男丁按照各自的分支给添上去,这就算把族谱给续上了。这个工作并不麻烦,麻烦的是后头。

修完族谱,按照以前的惯例是要请戏班子唱戏的,少则六天,多则七七四十九天,唱多唱少,根据财力决定。还要摆酒席,请附近的张姓人喝酒,这一摆多少围台就说不好了。收上来的钱,都是血汗钱,这个贤福爹清楚,他有个账本,一分一毫都记得清清楚楚。除开修族谱,还要盖祠堂,这钱该怎么花,贤福爹一个人也不敢做主。唱戏摆酒,这是大开销,还得开会讨论。

会是在仓库开的,贤福爹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请代表们发言。代表们情绪都很激动,他们说,我们钱都交上去了,这事情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不能让人小瞧了我们。有些尖酸的就说,我们交了那么多钱,要是搞不好,那只能说钱花得有问题。贤福爹听代表们议论完了,把账本往桌子上一摊,慢悠悠地说,收上来的钱,每一分都在这。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唱戏是大唱还是小唱,酒是大台还是小台。我把话说明白了,要是大唱大台,大家伙这钱肯定不够。在这里,我敢摸着良心口说,这钱一分都没有乱用。贤福爹的语调平和缓慢,代表们的议论声小了下来。这年月,谁都知道钱难赚,花起来却是很容易。代表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唱戏唱八天,六天肯定不行,张姓怎么说也是个大姓,不能垫底。酒还是要摆大台,代表们想,八天的戏,酒钱应该花不了多少。

戏班子请来那天,村子里张灯结彩的,比过年还热闹。戏台已经搭好了,就在村口的山坡上,戏台在山脚,缓缓的山坡就像城里的看台。唱戏之前,先是祭祀祖先,祭祀完了,贤福爹上台讲话,讲修族谱的过程和意义。等贤福爹讲完了,接着请族谱,族谱用盒子装着,被两个青年抬上台来。贤福爹带着村里的老人朝着族谱跪了下来,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大概响了有半个小时,就轮到附近一带张姓的上台送贺礼。送完礼,这戏才正式开始唱了。

唱戏那天,单家民远远地站在山坡上,周围挤满了人,气氛热烈而欢乐,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单家民相信,他们的欢乐是真实的。他知道,此刻,周围绝大部分的男人都是姓张的,只有他,一个孤独的外姓人,远远地站在那里,像画布上一块肮脏的黑点。单家民看了一会戏就回家了,他觉得这欢乐和他无关。回到家里一看,一个人也没有,老婆不在,女儿也不在。她们可能是看戏去了。

这八天,村子是欢乐的。

修完了族谱,就该盖祠堂了。奇怪的是,盖祠堂并没有像单家民想象的一样很快行动起来。一个月过去了,盖祠堂的事情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开始,单家民以为修完族谱后,村里人都折腾累了,要休息几天。但休息这么长时间显然是不正常的,十月正是盖房子的好季节。一个月后,单家民感觉到,应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能有什么麻烦,只能是钱。

果然和单家民想的一样,没过几天,单家民就从张大望口里得知,钱花得差不多了,盖祠堂的钱不够了。要是想盖,那就还得交钱。说起这事,张大望有些愤愤不平,他大着嘴巴说,这么多钱,全村一百多爷们,收了五六万块钱,这么快就花光,这是怎么花的?写个名字要那么多钱?我他妈去商店花五十块钱,要买多漂亮的证书就有多漂亮的证书,我回来爱怎么写怎么写。

单家民瞪了张大望一眼说,大望,你可别瞎说。你以为钱多经花?唱八天戏,摆八天大酒,那得多少钱?你算过没?再且,你们去江苏寻根,那就是出差,那不要钱?平时那些小打小闹的,买纸买笔,各种开销,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张大望咕嘟了一下说,那也要不了那么多啊!

单家民说,你们那钱不是还没花完么?

张大望摇了摇头说,我估计着也差不多了,盖祠堂肯定是不够。现在要再收钱,肯定是收不起来了,这祠堂,我想是泡汤了。

单家民说,那可不一定。

聊了会儿天,单家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想了想,他说,我怎么说也是这个村的,要是方便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尽一份力。听完单家民的话,张大望眨巴了下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单家民,他大概还没弄清楚单家民到底想干什么。

单家民确信张大望听清楚后,就岔开了话题。他知道,按照张大望的性格,不出一天,这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村子,他没有必要多强调几次。

果然,第二天,单家民出门,就感觉到村里人异样的眼光。单家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相信村里人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单家民愿意帮助他们建一个祠堂。村里人的反应单家民能想象出来,他们心理一定很复杂。一方面,要一个外姓人来帮他们建祠堂,他们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另一方面,从现实的角度出发,他们又迫切地需要这笔钱。单家民能够理解这种感受,他不着急,努力让自己的脸和平常一样平静。他知道,不用他主动,会有人来找他的。

回到家,他老婆火急火燎地拉住他说,单家民,你这是搞什么鬼?好好的日子你还过不过了,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们张姓人的事,你操个什么心啊?老婆的表现是在单家民的意料之中的,他知道老婆去河边洗衣服肯定会听到这个消息,那些妇女个个都嘴巴长。

她们都说什么了?单家民笑着问老婆。

老婆没好气地说,你还笑,亏你还笑得出来。

单家民过去拍了拍老婆的肩膀说,你看你,一点风浪都经不起。何况现在还没风浪呢。

老婆甩开他的手说,你还说没风浪?那些女的说,你有了点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有钱你自个盖个祠堂去,凑人家什么热闹。那话说得可难听了。

老婆眼泪都下来了。

单家民知道老婆在担心什么,张姓的吐口唾沫就可以把他淹死了。可他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傍晚,贤福爹到单家民家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三个老头。贤福爹脸板得没一点表情,就像一块鳄鱼皮,另外三个也是脸色沉重。一看这架势,单家民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他老婆紧张地给贤福爹他们四个倒上茶,装烟。五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了,互相对看了几眼,都没说话,好像在等着哪个先开口一样。

过了一会,贤福爹清了清嗓子说,家民,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我们有话还是直说的好。

单家民捧着茶杯说,贤福爹,你看,你还这么客气的,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贤福爹跟另外三个老头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家民,我们都晓得你这些年赚了不少钱,这个村里就数你最有钱。可你也不能把话说得那么狠,你这不是羞辱我姓张的不出人么?

单家民笑了笑说,贤福爹,这你老就错了。我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我们一家几代在村子里,不管姓什么,我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你说,村里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能帮得上忙,我能看着不管吗?

单家民的话让贤福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喝了口茶说,家民啊,要是你真这么想,那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可这事情,我们几个做不了主,历史上就没这个先例。我们要开会讨论一下,我建议,你也去听听,看大家是个什么意见。时间我通知你。

贤福爹走后,单家民老婆拉着他就是一顿骂,我说单家民,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这么大的事,人家姓张的能让你出头?你怎么就不晓得低一下头呢?你就说是张大望造谣,然后给贤福爹赔个不是,不是什么都结了?你还越折腾越来劲了。

单家民不耐烦地打断老婆的话说,你给我闭嘴,你懂个屁!

会还是在仓库里开的,除开主持工作的几个老人,每家每户都派了代表,挤了满满一屋子。贤福爹先跟大家算了一下账,一笔一笔,清清楚楚。算完了,贤福爹说,大家都看到了,交上来的钱,现在只剩下一万三千四百二十八块六毛。靠这点钱,想建个祠堂,我看不可能,大家都晓得,建祠堂不比建房子,它开销大。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每个男丁再交点钱,把祠堂建起来;另一个呢,就不建祠堂了,把钱退给大家。当然,也有别的办法……贤福爹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家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次来开会,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仓库里一片沉默,代表们都没有开口,空气很沉重,有些闷。安静了一会,单家民站了起来说,乡亲们,我想大家可能多多少少误会了我的意思。前几天,贤福爹找我,我也说了,我也是这个村子里的,只是想尽一份力,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另外,不管这个事情成不成,我都想跟大家说一声,前段时间,为了修族谱,大家都很辛苦,有些经济稍微困难点的,还借了钱。借别人的,那我管不了,借了我的,你就别跟我客气,就算是我为村里出一点力。说完,单家民就坐了下来,点了根烟。

气氛慢慢活跃了起来,代表们发出“嗡嗡”声,显然是在讨论。讨论了一会,张大望站了起来说,我觉得,如果家民哥愿意帮忙,大家也没必要排斥。现在搞什么东西不都讲究引进外资吗?何况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张大望的话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有代表附和道“就是,都什么时代了,还抱着死规矩不放”。盖祠堂的事情进行到了这个程度,四乡八里的都知道村里要盖祠堂了,这个时候突然说没钱不盖了,那以后村里的人还怎么走出去啊?祠堂要盖,但没钱肯定盖不起来。这时候有人愿意出钱,有什么必要拒绝呢?话是这么说,可也有人站起来反对,说自己的事情就应该自己办,要是这样的事情都让外姓人插手,祖先在土里都不安定。两派争吵的声音大了起来,仓库里闹哄哄的。单家民坐在凳子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说话。

两派谁也不服谁,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要打起来了一样。眼看局势不好控制了,贤福爹提高嗓子说,都别争了,争也争不出个结果来。我们举手表决,老规矩,少数服从多数。顿了顿,贤福爹望了单家民一眼说,同意单家民出钱的举手。接着,他看了看四周,严肃地说,我个人表示反对。

仓库里又安静了下来,单家民看了看四周,代表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举手,好像一举手就卖了祖宗一样。贤福爹环视了一遍说,现在大家表决,一分钟后开始点数。那一分钟单家民觉得自己快要被周围热辣辣的眼光烤坏了。接着,单家民听见贤福爹冷冷地宣布,同意单家民出钱的零票,代表一致否决。听到贤福爹宣布的结果,单家民恨不得雷公一锤把他炸死,他的脸涨得发黑。

回到家里,单家民一肚子的委屈,他老婆反而高兴了,精心给他准备了两个小菜说,好了,你也别生气了啊,喝酒,喝完了早点睡。没事你去镇上看看店子,比什么不强?一向不喝酒的老婆,还陪着单家民喝了两杯。

大约半年后,村里的祠堂还是盖起来了。原因也简单,单家民出了三万块钱,这钱不是他直接给村里的,是通过他女婿的手捐的。可明眼人都知道,他女婿哪里有那么多钱,还不是从他那里来的。单家民的女儿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能干,还没结婚就把单家民女儿的肚子搞大了。单家民不知道女儿是不是故意的,他一直想把女儿嫁到城里去,可女儿根本就不听他的话。也许女儿早就和人家好上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不过,那小伙子倒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所以单家民也没有多么不情愿。他只是觉得奇怪,他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呢?

祠堂盖起来后,照例是要树一个功德碑的,可这个碑怎么树,却让贤福爹他们犯了难。不写上单家民的名字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写吧,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讨论了半天,他们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在碑上写了这么一行“特别感谢姻亲单家民先生的大力支持”。功德碑前面写的是张姓族人的名字、捐款数额,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一颗颗的脑袋。单家民的名字独自占据了碑的最后一行,依然是孤零零的,但这已经让单家民很满足了,他觉得他还是和乡亲们在一起。

祠堂盖起来没多久,政府就出台了政策,禁止搞宗族祠堂。工作队的人很快进了村子,住进了祠堂,他们把里面的祖先灵位都撤了,墙壁也重新粉刷了一遍,改成了村民娱乐活动中心和图书室。功德碑本来也是准备拆掉的,还是村里人跟工作组的人说,人家捐款咋就不能让人家留个名呢?这碑才留了下来。

这事情过后,每次女儿带女婿回家,单家民一喝多,就扳着指头对女婿说,“特别感谢姻亲单家民先生的大力支持”,十六个字,三万块钱,一个字差不多两千块钱呢,两千块钱。

女婿就笑,说,爸,当初不是你死活要捐的吗?我不让捐,你还威胁我,说不让捐就不准结婚。现在后悔了?

单家民摇摇头说,不,不后悔,就是太贵了。 9v8ykMy82qNR5LRekVnO1MlA+BfvJMFQG7dj/8C+XsE+GzOWvZ/aoSKfY091Yman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