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乎,人苦不自知。而今而后,我庶其自知矣乎?昔我尝以为可以无大过,而不知其寝馈于大过之中,几不能自拔也。今以诚心,发余昏妄,皇天后土,实鉴在兹。我亦人也,岂可自安于鬼蜮禽兽,而不求进益。我亦人子也,岂可自安于卑污鄙陋,以重父母忧。袁了凡曰:“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如我之孽根重矣,岂尚冀回头是岸,惟欲自今改辙易行,以少补昔日之过。我今二十余耳,中寿五十,则犹可以三十年之力补赎之,我岂可以不自勉哉。
夫我书之作,何必以示读者,自知自改可已。虽然改悔之诚终于自秘,则且有莫余知而自宽者,今公之众人,则请众读者监察余之决心,使余心不敢懈弛,以重言不顾行之羞;固不徒如道家言当众忏悔之意也。余以少年血气之盛,加以智虑浅薄,性质浮躁,每作一事,不能期成;每兴一念,不能有恒,似此陋质,并世岂复有二。虽然千万之中或有一人,其生平过举,容亦略近于余之一端,则得吾说而反察之,或亦足以发其改过向善之诚,未为无益也。
余于世事,少所谙练,食息以外,只知读书;盖余始意,固以为书籍万能,无物无事,不可由之以详知。不知书为古人所作,所言之理,固不乏平易可行者;若世事则时移境迁,不复可泥执乎是矣。程伊川曰:世事虽多,皆是人事,不叫人做,更责谁做?此语可谓切至。昔我尝以为世事卑鄙龌龊,不足为我辈研究之资,且尝以为人事如魔,深恶痛绝,大有若将浼焉之概 。书痴之痴,思之真是可笑。夫生而为人,自然不能不治人事,既治人事,自然不能不知人事,既欲知人事,自然不能不就人而学之。人不能不与世人来往,即凤凰翔于千仞,亦不能逃向天地以外;则人事岂有不当留心之理。即令人事卑污龌龊,然吾等既居此世界,如不稍一研究处之之法,则将一开口、一举手,便遭罗网。死伤诚不足畏,无为而死伤,则比之自杀而已。且此等死伤,非不可以求免也。吾不肯研究之,不知人情世事而致死伤,则是己之罪也。且所以不研究世事者,恐其变为卑污龌龊耳。然在我岂无把握。苟研究得其真情,我仍可以光明正大之手段对待之,何可因噎而废食乎?
人事之不谙达,自今思之,颇为切肤之痛。自有生以来,只知消磨此岁月于黄卷青灯中,自分将为天地发奇秘,乃一涉足人世,便茫然不知何以处此。昔笑人书痴,以为必终日伏案,惘然若失者,乃称此名字耳。今乃知凡人但知读书而不达事情者,皆为书痴。我虽不终日伏案,然固久以为书痴矣。米不能辨糯粳,鱼不能辨鲂鲤,布不能辨绫罗,色不能辨茶褐。在小说家形容此等人者,必自以为太过,世间必无此人,而抑知非也。此等事在爱我者皆习知之,或强为余解嘲,引奈端猫洞之事为证,余几亦欲借以自文,然过而不改,又强为之说,不知何以不肖如此。
吾于交友亦异常疏忽,每谓天下难得一益友,不得益友,则不如其无友。及今思之,此观念亦复愚妄可笑,天下何尝难得益友。吾自不肖,每有益友辄交臂而失之耳。吾取友好择与吾同性癖者,此事如在常人,则所谓声应气求,本无可责。惟吾等既黾勉为学,则不可不取君子和而不同之旨,借他人品性为吾刚克柔克之资。乃吾则一出于好同恶异之心,但求苟合,此吾所以不得益友之故也。且所谓益友本非专指德性而言,即关于德性之益友,更非专指一种纯全无缺之圣人而言。故友直友谅,直谅均不过一种美德;而友多闻则更与德育全无关系。若吾则所求于人甚苛,一若非大成至圣,则无人得为益友。而每遇朋侪有多闻者,则更目笑存之。如此,则虽终身不得一益友,亦何足异。且吾尝反复自思矣,即令有至圣如孔子,恐亦未必吾遂认为良师益友。何也?吾生平好谐笑,少庄敬之意,每遇大人先生辄畏避之。故虽有师长辱爱,令常往谒谈,每托他故,不肯赴。与先生相对,如入囚狱,但有便宜即起兴辞。以此,颇负数师之厚意,此亦吾绝大不可谅之劣根性也。故吾之无益友无造就,皆由吾一己之恶德所致。
吾生平好以意气凌人,颇有目空一世之概,此等恶习,尤可叹怪。生平不知有何等长处足以骄人,乃不能容物如此。朋侪中每有德性知识足资补益者,因吾之狂,或不肯与我交,间有一二不惜自纡以就吾者,吾又恝然置之不屑一顾。愚而自用,灾必及身。吾之自损造就,虽在学生时代,固已受其灾矣。
又以吾之偷惰,居常不好整洁,蓬头敝履,令人不能接近,方以为快,亦自以为此高士之所为也。世诚有蓬头敝履而为高士者,然彼之所以高,初不关蓬头敝履事也。今吾不揣其本,每有恶德,辄为之说辞。岂不可叹。在校习卫生学,心未尝不以为善;然全不见诸实事,所谓自欺良知,其罪较不好洁为尤大矣。
吾好动用他人书物,并不预告物主;动用之时,不知善为整理,每因以败坏。既用之后,又每不归原处,辄以为小德出入可也。知我者,亦复相谅,盖吾之书物亦任人取用也。自今思之,吾之书物虽任人取用,然取而不告,用而不还,口虽不言,心中不能无所悻悻。夫一事也,既不欲人之加诸我,偏不自禁而加诸人,此直妄人耳。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亦学者一大要事。所谓小德出入,岂庸驾如我辈者之事哉。且所谓小德出入,请自问大德不踰闲者何在,此亦自欺良知而已。
吾好晏起,此事无可辞说,惟自愧恧。然晏起固可愧矣,吾每自振厉而卒不能改,尤可愧甚也。每晨醒未起,好沾恋床席,无一毫决心毅力能令吾披衣即起者。然每一度晏起,中心常自警戒,甚至羞忿无地,然次晨恋床席仍如故。以此之故,每致到校常后时(吾一通学学生也)。师友虽无责诮,中心究不自安。虽不自安,卒无以自拔。嗟乎,吾志力之薄,真无可说矣。去年暑假,常有志痛改此习。以天气暖和,所为亦略有效,方自喜可以养成早起之习惯也;乃秋风一超,而旧态复萌,方知前日之事,真所谓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者。虽然,吾岂遂终为晏起之人乎!吾之志力岂遂自甘降伏于晏起之魔王麾下乎!此境吾固不甘,吾终不容不改此恶习也。
吾作事殊难有恒,此亦吾志力薄弱之一证。往往初作一事,意趣横生,稍久即弃置不顾。故读一稍长之书,鲜有能终卷者;作一稍久之业,鲜有能完成者。此习自幼已然,家君每谕戒之,所以字吾曰“子毅”,亦即此意。然年复一年,今吾仍为故吾,无毫末长进。夫欲为天下任大事,不可无忍耐力,不可无持久力,若吾之无恒心者,但有百无一成耳,岂能有所就者。
以上所述,为吾过之荦荦大者,如毛举之,更仆而不能尽,亦虑读者之厌其繁,兹且略而不叙。要之,综述吾生平一切之病源,一由于志力不强;一由于多所畏而少所敬;一由于好为自欺语,以自饰其非,阻其进步。吾愿天下之人,自我以外,更无一人同有此病源,而与吾陷于同一之罪戾。抑吾且愿即我自身,自今日以后,亦无复有今日同一之病源,而永陷于此罪戾。又愿读者得吾此文,一一反之己身,并无一二相近。尤愿读者数月或数年后,将吾此文一一察之其身,即有一二过举,能幡然不再出现。然或不幸,而将来之我,德性气质一无进化,则吾诚自悲一生之德业名誉完全为上诸恶魔之所殄灭,吾亦不暇为诸君计矣。
载《学生杂志》第三卷第八期
署名:恽代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