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曙光突过黑夜的重围,把它们愉快的,胜利的光辉,网着这一对热情的,销魂的,终夜因为狂欢不曾好好睡过的情人。之菲是个有早起习惯的人,首先为这种光辉所惊醒了。他伸一伸懒腰,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身体觉着很软弱地,头上有点眩晕。他凝视着棉被里面头发散乱,袒胸露臂,香梦沉酣的曼曼,不禁起了一点莫名其妙的,不近情理的埋怨。
“你这……”他心中这样说了一声。越看越爱,越舍不得离开她独自起身。……
几个钟头过去了,他终于在正午时候和她一同离开睡榻。洗过手脸,吃过午餐后便和谷菊,P君同到街上散步去。路上,之菲这样想着:
“这回真是有点诗意了!在这沦为帝国主义者的殖民地的孤岛上,在这被粉黛,珠宝麻木了人心的孤岛上,我开始地把我的瘦长的影投射着在这儿了!我时时刻刻都有被捕获的危险,因而在未被捕获以前,我时时刻刻都觉得异样的快活和自足。我这时的心境正和儿童的溜冰,探险家的探险一样,越觉得危险,越觉得有趣!……啊!啊!我从今天起,开始地了解生命的意义了!”他这时脸上溢着自足的笑,挺着胸脯在街上走动着,觉得分外有精神。过了一会,他忽而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字的纸条,默默地看了一会,便向着谷菊,P君和曼曼说:
“我们找章心去吧!他的通讯住址,写明他住在这条街××店楼上。”
“可以的!”P君闪着眼,翘着嘴说。
谷菊和曼曼都点着头,表示赞成。
他们几个人成为单行地走着,之菲在前,P君断后,曼曼和谷菊在中间。过了十分钟,在一间普通样子的批发铺前,之菲忽然地立住。把手儿一挥,向着他的同伴起劲地说:
“到了!这儿便是章心住着的地方,我们进去问他一问。”
他把戴在头上的帽拿在手里,口里作着一阵轻轻的口哨,冲进店里面去。
“章心先生住在这儿吗?”他向着站在他面前的一个肥胖的老板点着头问;那老板有一个象蜡石一样光滑的头,两只眼睛象破烂了的苹果一样。
“我不晓得那一个是章心先生!”他用鼻孔里的声音说。
“章心先生,他在写给兄弟的一封信上说他住在这里。——我是他的好朋友,请你坦白地告诉我吧!”之菲祈求着说,态度非常温和。
“我们店里没有这个人!”那老板很不耐烦地说,把面孔转开去,再也不打理他了。
之菲不得要领地走出来,心中觉得十分愤恨。
“这班蠢猪,真是可杀!”他喃喃地说着,一半是自语,一半是要得到他的同伴的同情。
立在店外的P君,谷菊和曼曼,都说了几句痛骂资本家的说话,便和之菲离开那店户走去了。
下午二点钟的时候,他们在同条街的一家店户上找到陈若真。热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后,陈若真愉快异常地喊出来:
“呵,呵,之菲哥!呵,呵,谷菊哥!呵,呵,P君!呵,呵,曼妹!你们来,好!好!我这几天很为你们担心。现在来了,好!好!”
陈若真是个西式的中国人。他的身躯是这样高大,鼻部特别高耸。他自己说,他在南洋当报馆主笔时,有一次在街上散步,一个年轻的西妇错认他是她的情郎,把他赶了好半里路。待到赶上了,他回头一看,那西妇才羞红着两颊,废然而返呢。他的性情很温和,态度很冷静,他从未曾表示着过度的快乐,也未曾表示着过度的失望。他做事的头脑很致密,秩序很井然。但有时,却失之迂缓。他在南洋当过十年主笔,这次回国不久,和之菲一同在M党部办事,感情很是融洽。这时他住在这家商店后楼的一个房里头,他的从C城带来的老婆住在店老板的家中。店老板名叫杨敬亭,和他很有点交情。
“这店里头是很古老的,女人到这里头来,他们认为莫大的不祥。尤其是剪发的女人,他们要特别地骇怕!菲哥,你现在可带曼妹去见我的妇人。再由我的妇人向老板娘商量商量,或者曼妹可以在那边同住也不一定。”若真向着之菲和曼曼很诚恳地说。
他们再谈了一会,无非是互相勉励,努力干去这类说话。
谷菊和P君先回旅舍去了。之菲和曼曼由这店里一个伙计带到老板的住家去。
老板的住家,是在一座面街的三层楼上。从街上走进,要经过了几十步的黝黑的楼梯,才会达到它的门口。楼上的布置,是把楼前划出一个小面积出来,作为会客室。里面,陈设茶床,几,坐椅,风景画。楼栏上,摆着许多盆花。剩下来的一个三丈宽广的整面积,分隔为两间房的样子,房前留着一条小通道。
住在这儿的有杨老板的第三,第四两个姨太,一个被人们称呼为八奶的他们的亲戚,一个三十余岁的佣妇,一个十四五岁的婢女,一个新从C城逃难来依的妇人,和陈若真夫人这一班人物。
之菲和曼曼被带到这里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三点钟了。那带他们来的伙计刚到门口时,便径自回去。之菲抱着一个羞怯的,好奇的心理把门敲着。即刻便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谁呀?——在室内答应着。之菲站着不动,曼曼便柔声的说:
“我呀!——我是探陈夫人来的!”
“呀”的一声,室门开了,他们便都被迎接进去。
陈若真夫人是个身材娇小,乡村式的,贞静的,畏羞的美人。她的年纪二十八岁了,有了丈夫十年了,但她还保留下一种少女的畏羞的神态。她的身体很软弱,有一个多年不断根的肚痛病,性情很温柔,和蔼。见了她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她怄气的。她说话时的态度,小小的口一张一翕的神情,又是稚气,又是可爱。她的脸表现出十足的女性;眉,目,嘴,鼻,都是柔顺的,多情的表征。她穿着新式女子的衣裙,但不很称身。这时,她含笑地把他们介绍一番。美丽得出众的三奶,便娇滴滴地说:
“咦,沈先生,曼姑娘,我们这几天和陈夫人时常在替你们担心呢!现在逃走出来,真是欢喜啊!”
三奶年约廿一二岁的样子,生得体态苗条,柳眉杏眼。她穿的是一套称身的淡绿色常服,行路时好象剪风燕子,活泼,轻盈,袅娜!她说话时的神态,两只惊人的美的眼睛只是望着人,又是温柔,又是妖媚。听说她的手段很高强,把个年过半百的杨老板,弄得颠颠倒倒,惟命是从。
站在她身边的那位四奶,脸上只是含着笑,不大说话。她的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净得象一团雪。她的身材矮胖,面貌象月分牌画着的美人一样,凝重而没有生气。在她眉目间流露着的,有一点表示不得的隐恨。听说她给杨老板弄过手后,只和她睡过一夜,以后便让她去守生寡。
和陈夫人同坐在一只长凳上的那位八奶,年约廿七八岁,是个富家奶奶的样子。她的身上,处处都表示出丰满的肉感。说她是美,实在是无一处不美,说她是平凡,实在却又是无一处不平凡。她的说话和举动的神态,证明她是个善于酬对,和使到遇见她的男子都给她买服的能手。
在八奶的后面站着的,是那个从C城逃难来依的妇人。她的年纪约莫三十岁,面貌很丑,额小,目如母猪目,鼻低平,嘴唇厚。她的丈夫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她亦是在必逃之列。这时,她站在这队美人队里,对照之下,好象一只乌鸦站在一群白鸽里面一样。
之菲和曼曼在这里和她们谈了一会,大权在握的三奶,对他们着实卖弄了一些恩意。最后,她娇滴滴地,销魂地说着,“曼曼姑娘,如不嫌弃,便请在这儿暂屈几天!……沈先生,我们真喜欢见你,请你时常来这里坐谈!”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之菲离开杨老板的住家,独自在街上走着。街上很拥挤,印度巡捕做着等距离的黑标点。经过了几条街,遇见了许多可生可死的人,他终于走到海滨去了。
这时候,斜阳壮丽,万道红光,浴着远海。有生命的,自由的,欢乐的浪花在跳跃着,在奔流着,在一齐趋赴红光照映的美境下去!他们虽经过狂风暴雨之摧残,轮船小艇之压迫,寒星凄月之诱惑,奇山异岛之阻隔;他们却始终是自由的,活泼的,跳动的!他们超过时间空间的限制,永远是力的表现!
岸上陈列着些来往不断的两足动物。这些动物除一部分执行劫掠和统治者外,余者都是冥顽不灵的奴隶!黑的巡捕,黄的手车夫,小贩,大老板,行街者,小情人,大学生……满街上都是俘虏!都是罪人!都是弱者!他们永远不希望光明!永远不渴求光明!他们在监狱里住惯了,他们厌恶光明!他们永不活动,永不努力,永不要自由!他们被束缚惯了,他们厌恶自由!他们是古井之水,是池塘之水,是死的!是死的!他们度惯死的生活,他们厌恶生!
“唉!唉!死气沉沉的孤岛啊!失了灵性的大中华民族的人民啊!给人家玩弄到彻底的黑印度巡捕啊!我为尔羞!我为尔哭!起来!你披霞带雾的郁拔的奇峰!起来!你以数千年文物自傲的中华民族的秀异的人民!起来!你魁梧奇伟,七尺昂藏的黑印度巡捕!起来!起来!大家联成一条战线!叱咤喑呜,使用我们的强力,把罪恶贯盈的统治阶级打倒!打倒!打倒!打倒!我们要把吮吸膏血,摧残自由,以寡暴众的统治阶级不容情地打倒!才有面目可以立足天地之间!……”之菲很激越慷慨地自语着,这时他对着大海,立在市街上挺直腰子,两眼包着热泪,把拳头握得紧紧,摆在胸前。
“全世界被压迫阶级联合起来,打倒资本帝国主义!国民革命成功万岁!世界革命成功万岁!……”
这几个被他呼得成为惯性的口号,在他胸脑间拥挤着。……
这天晚上,他再到杨老板店中,在陈若真住着的房子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