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海关上的小官儿们,模样长相虽然不同,可是都有那么一点派头儿,叫长着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的眼睛总是一只看着人,那一只看着些早已撕破的旧章程本子。铅笔,永远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皱皱着几个褶儿,为的是叫脸上没一处不显着忙得“了不得”的样子。他们对本国人是极和气的,一边查护照,一边打哈哈说俏皮话;遇见女子,他们的话是特别的多。对外国人的态度,就不同了:肩膀儿往起一端,嘴犄角儿往下一扣,把帝国主义十足地露出来;有时候也微微地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许你登岸。护照都验完,他们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地搓着手告诉你:“天气很冷。”然后还夸奖你的英国话说得不错……
马家父子的护照验完了。老马先生有他哥哥的几件公文在手,小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学证书,于是平平安安过去,一点麻烦没有。验完护照,跟着去验身体。两位马先生都没有脏病,也没有五痨七伤,于是又平安地过了一关。而且大夫笑着告诉他们:在英国多吃点牛肉,身体还要更好;这次欧战,英国能把德国打败,就是英国兵天天吃牛肉的缘故。身体检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开,叫人家查验东西。幸而他们既没带着鸦片,又没带着军火,只有马先生的几件绸子衣裳,和几筒茶叶,上了十几镑钱的税。马老先生既不知为什么把这些宝贝带来,又不知为什么要上税;把小胡子一撅,糊里糊涂地交了钱完事。种种手续办完,马老先生差点没晕过去;心里说,早知道这么麻烦,要命也不上外国来!
下了船就上火车,马老先生在车犄角儿一靠,什么没说,两眼一闭,又睡了。马威顺着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没有一处是平的,高的土岗儿是绿的,洼下去的地方也是绿的。火车跑得飞快,看不清别的东西,只有这个高低不平的绿地随着眼睛走,看哪儿,哪儿是绿的。火车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绿地渐渐变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绿浪,远远的有些牛羊,好像在春浪上飘着的各色花儿。
绿地越来越少了,楼房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车走得慢多了,车道两旁都是大街了。汽笛响了两声,车进了利务普街车站。
马老先生小菩萨似的睡着,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说梦话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喽,这边!”脚夫推着小车向客人招呼。“嘿喽,那边!”丈夫摇着帽子叫媳妇。那边的车开了,车上和站台上的人们彼此点手的点手,摇手巾的摇手巾,一溜黑烟,车不见了。卖报的,卖花的,卖烟卷儿的,都一声不言语推着小车各处出溜,英国人做买卖和送殡是拿着一样的态度的。
马威把父亲推醒。马老先生打了个哈欠,刚要再睡,一位姑娘提着皮包往外走,使劲一开门,皮包的角儿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说了声“对不起”,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过来了。马威七手八脚地把箱子什么的搬下去,正要往车外走,伊牧师跳上来了。他没顾得和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外走。
“你们来得真快!海上没受罪?”伊牧师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问马氏父子。
马老先生提着个小盒子,慢慢地下了车,派头蛮像前清“道台”下大轿似的。
“伊牧师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对伊牧师说,“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师没等马先生问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来了:“马威!把箱子搬到这边来!除了那只手提箱,你拿着;剩下的全搬过来!”
马威努着力随着伊牧师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马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拿,慢慢地扭过来。
伊牧师在柜台上把寄放东西的单子写好,问明白了价钱,然后向马老先生说:“给钱,今天晚上,箱子什么的就全给你们送了去。这省事不省事?”
马老先生给了钱,有点不放心:“箱子丢不了哇?”
“没错!”伊牧师用小黄眼珠绕着弯儿看了老马一眼,跟着向马威说,“你们饿不饿?”
“不——”马老先生赶紧把话接过来,一来是:刚到英国就嚷嚷饿,未免太不合体统。二来是:叫伊牧师花钱请客,于心也不安。
伊牧师没等他把“饿”字说出来,就说:“你们来吧!随便吃一点东西。不饿?我不信!”
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气,低声地和马威用中国话说:“他要请客,别驳他的面子。”
他们父子随着伊牧师从人群里挤出站台来。马威把腰板挺得像棺材板一样的直,脖子梗梗着,堂堂地往前走。马老先生两手撇着,大氅后襟往起撅着一点,慢条斯理地摇晃着。站台外边的大玻璃棚底下有两三家小酒馆,伊牧师领着他们进了一家。他挑了一张小桌,三个人围着坐下,然后问他们吃什么。马老先生依然说是不饿,可是肚子里直叫唤。马威没有他父亲那样客气,可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要什么好。
伊牧师看出来了:问是没用;于是出了主意:“这么着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两块火腿面包。”说完了,他便走到柜上去要。马威跟着站起来,帮着把酒和面包端过来。老马连一动也没动,心里说:“花钱吃东西,还得他妈的自己端过来,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师把酒杯端起来,对他们说:“只是遇着朋友,爱来一杯半碗地喝着玩儿。”他在中国喝酒的时候,总是偷偷地不叫教友们看见,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儿喝,不得不这么说明一下。一气下去了半杯,对马威开始夸奖酒馆的干净,然后夸奖英国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国呀!马威,看见没有?啊!”嚼了一口面包,用假牙细细地磨着,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马威,晕船没有?”
“倒不觉得怎么的,”马威说,“父亲可是始终没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马先生!你还说不饿!马威,再去给你父亲要杯啤酒,啊,也再给我来一杯,爱喝着玩儿。马先生,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了房,回来我带你们去,你得好好地歇一歇!”
马威又把他们的酒端来,伊牧师一气灌下去,还一个劲儿说:“喝着玩儿。”
三个人都吃完了,伊牧师叫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后对马老先生说:“一个人一个先令。不对,咱们俩还多喝着一杯酒,马威是一个先令,你是一个零六,还有零钱?”
老马先生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里说:几个先令的事,你做牧师的还不花,你算哪道牧师呢!他故意地透着俏皮,反张罗着会伊牧师的账。
“不!不!到英国按着英国法子办,自己吃自己,不让!”伊牧师说。
三个人出了酒馆,伊牧师掏出六个铜子来,递着马威:“走,买三张票,两个铜子一张,说:大英博物馆,三张,会不会?”
马威只接过两个铜子,自己掏出四个来,往伊牧师指着的那个小窗户洞儿去买票。把票买来,伊牧师乐了:“好孩子!明白怎么买票了吧?”说着,在衣襟的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小地图来:“马威,给你这个。看,咱们现在是在利务普街。看见这条红线没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这是伦敦中央地道火车。记着,别忘了!”
伊牧师领着二马下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