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将上海的所谓“白相”,改作普通话,只好是“玩耍”;至于“吃白相饭”,那恐怕还是用文言译作“不务正业,游荡为生”,对于外乡人可以比较的明白些。
游荡可以为生,是很奇怪的。然而在上海问一个男人,或向一个女人问她的丈夫的职业的时候,有时会遇到极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饭的。”
听的也并不觉得奇怪,如同听到了说“教书”“做工”一样。倘说是“没有什么职业”,他倒会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饭”在上海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
我们在上海的报章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闻是决不会热闹的。但功绩虽多,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三段,只因为未必全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五花八门了。
第一段是欺骗。见贪人就用利诱,见孤愤的就装同情,见倒霉的则装慷慨,但见慷慨的却又会装悲苦,结果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二段是威压。如果欺骗无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脸孔一翻,化为威吓,或者说人无礼,或者诬人不端,或者赖人欠钱,或者并不说什么缘故,而这也谓之“讲道理”,结果还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面的一段或兼用了两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失败了,也是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事情闹得大一点,则离开本埠,避过了风头再出现。
有这样的职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是不以为奇的。
“白相”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也不以为奇。
但“吃白相饭”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为他还直直落落地告诉人们说,“吃白相饭的”!
六月二十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署名旅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