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十一章

《古今和歌集》与《伊势物语》
——风雅的世界

为了记录下所思所想,最澄和空海使用了汉字,他们的文章是用流利的汉语写成的汉文。《日本灵异记》也是用汉字(汉语)记录的流传于民间的故事集。9世纪中期,平假名还没有被创造出来,因此,记录思想、故事只能使用汉字(汉语或变体汉语)。

10世纪初期,以汉字夹杂着平假名的书写方式来记录日语的书籍开始出现,这就是《古今和歌集》。这部和歌集编撰完成于905年,由此可以判断,9世纪后半叶,由草书体汉字变化而来的平假名出现,以平假名和汉字相结合的形式来书写日语的方法已经形成,这种书写方法与用汉字(汉语)的方法不同。相对于汉字被称作“男手”,人们将平假名称作“女手”;相对于汉字为“真名”,人们将新创造的文字称作“假名”。一旦假名形成,汉字与假名混合书写的形式就将日语的表现能力带入广阔的未知的世界。

纪贯之是《古今和歌集》的编者之一,他非常相信日语表现能力的可能性,并亲自大步跨入这个未知的世界。《古今和歌集》有两篇序,一篇是用汉字夹杂平假名的形式写成的“假名序”,一篇是用汉字(汉语)写成的“真名序”,它们的内容几乎是一样的。“假名序”的作者是纪贯之。这篇序论述了何谓和歌以及如何创作和歌的问题。其视野宽阔,论述了和歌的意义和价值,还叙述了上一代的六歌仙 (遍照、在原业平、文屋康秀、喜撰、小野小町、大友黑主)创作和歌的特点,并加以评价,内容大气十足。这些内容以汉字夹杂假名的日语形式书写,其书写方式的气势丝毫不让内容。此前只能用汉字(汉语)表达的内容,这时可以用人们熟悉的日语进行记录,但不可否认的是,口语和书面语之间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作者没有采用异国的表达方式,而是采用了本国的表达方式。从字里行间,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这种前所未有的尝试中透露出来的紧张感和喜悦。

此后,纪贯之依然保持着对新书写方式的喜爱和开拓新书写方式的可能性的愿望。写出“假名序”后三十年,纪贯之在《土佐日记》的开头这样写道:“据说,此前只有男子才写日记,而作为女子的我也想尝试着写日记。”他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创作了全篇用女手(假名文字)书写的日记,而此前的日记文学均是用汉字(汉语)写作的。在这之后,继承《土佐日记》的写作手法,《蜻蛉日记》(藤原道纲母)、《和泉式部日记》、《紫式部日记》、《更级日记》(菅原孝标女)等女性创作的日记相继出现。

在平假名广泛传播的历史基础上,《古今和歌集》和《伊势物语》出现了,它们分别是和歌集和物语集。

*

《万叶集》问世130年后,《古今和歌集》编撰成书。它汇集了《万叶集》之后的和歌,是一部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的编者有四人,他们是纪友则、纪贯之、凡河内躬恒、壬生忠岑。

《古今和歌集》共收录了大约1 100首和歌,这些和歌按分类排列在20卷中。这部和歌集的主体部分由春夏秋冬四季歌和恋歌构成。与《万叶集》相比,《古今和歌集》在和歌的选择和排列方面十分缜密,给人一种在统一的审美意识统治下编撰而成的印象,而《万叶集》则收录了不同阶层的人——上至天皇,下至农民、防人——创作的和歌,歌集中包含大量仪式性的或叙事性的长歌,而且还汇集了夹杂有东国方言的和歌。从阅读方面来说,《万叶集》的排列让人难以捉摸,阅读起来十分费力,而《古今和歌集》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产生一种韵律感,很容易阅读。当然,读者有时会感到无趣,只按照顺序机械地阅读下去。

纪贯之的“假名序”被放在卷首,它以高昂的语气称赞了和歌的价值。下面引用其开头的一段文字。

所谓和歌,是以人心为根基,将各式各样的现象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一种东西。世人经历了许多事情,当他们看到某种情景或听说某些事情时,会将心中的想法表达出来。人们听见黄莺在花间啼鸣、河鹿在水中鸣叫时,他们都会明白,所有的生物都会吟咏。和歌是这样一种东西,不用力却能撼动天地神明,感动人眼看不见的鬼神,和谐男女之关系,慰藉勇士之心灵。

(“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古今和歌集》,第93页)

这个开头让人感受到奉天皇之命编撰和歌集的人们的势头。较之于“假名序”中提到的堂皇、有力的和歌,《古今和歌集》中更多的是情感细腻、优美的和歌。这是平安时代前期歌人们的风格和趣味。这也是人们称《古今和歌集》有“纤柔之风”的缘故,它与《万叶集》的“阳刚之风”形成对比。我们从《古今和歌集》“卷第一 春歌 上”中引用三首和歌以说明其风格和趣味。

《古今和歌集》断简

立春之日吟咏 纪贯之

掬水水浸袖,湿袖已冻透。今日东风至,化我冻袖否?

(出处同上,第105页)

宽平时,后宫赛歌时吟咏 源宗于朝臣

松常翠,春来时,色彩更明丽。

(出处同上,第109页)

于渚院赏樱时吟咏 在原业平朝臣

世间若无樱,春日安闲度。

(出处同上,第114页)

第二首源宗于吟咏的和歌的“和歌序”中出现了“赛歌时吟咏”的说法。在《古今和歌集》的时代,贵族之间常常举行咏歌比赛。赛歌的基本规则是:参加者分左右两队,左队和右队各吟咏一首和歌,以竞赛其优劣。《古今和歌集》时代的赛歌会是一种官方的仪式,十分热闹。许多贵族聚集在一起,赛歌时的形式和程序极其完整,且具有浓烈的游戏氛围。和歌不仅仅是一种优秀的文艺形式,而且要起到和谐聚会氛围的作用。《古今和歌集》的四位编者参与过许多赛歌会,是赛歌会的主要吟咏者。

《古今和歌集》细腻、优美的风格与赛歌会的集体性聚会的氛围密不可分。上文引用的三首和歌显示出和歌格调的高雅和贵族社会聚会的高水平。纪贯之的和歌吟咏了夏日里掬水时湿了衣袖,进入冬天后,打湿的衣袖结成冰,但春天到来时,冰又化为水的情形,这种季节感呈现出贵族阶层的欣赏态度——以审美的眼光观察自然的变化。源宗于的和歌则将目光放在绿色发生微妙变化的常青松上。在原业平则想象了一个落花无常的场景,在此基础上吟咏了樱花的美丽。这三首和歌并没有直面吟咏的对象,而是刻意拉开一段距离,将自己的审美意识融入其中,反映出作者的游戏心理。这与《万叶集》直接表达感情的、朴素的风格大不相同。两者相较而言,《古今和歌集》的风格极具理智性和技巧性。这部和歌集中有许多理智占上风的和歌,例如下面两首和歌可以说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

阴历六月末时吟咏 躬恒

夏秋交,高天处,凉风吹来否?

(出处同上,第135页)

年终时吟咏 春道列树

昨日到今日,今日成明日,飞鸟川水急,岁月如水逝。

(出处同上,第167页)

通过这两首和歌,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人们按照历法生活的都市社会的景象。在第一首和歌里,歌人从历法上了解到季节由夏入秋,于是发挥想象力,认为秋天到来时,凉爽的风可能会吹过吧。第二首和歌吟咏了一年的最后一天,表达了岁月流逝之快。在这首和歌中,“飞鸟(川)”与“明日”是双关词 。或许这两首和歌都在共同意识的基础上,期待着获得同样过着都市生活的贵族们的共鸣和赞许吧。拥有共同生活感受和社会意识的人们,也许很顺畅地接受了这种理智占据上风的和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古今和歌集》中的和歌是在极为强烈的共同感受和共同意识的基础上被创作出来的。这与《万叶集》中不同风格的和歌混杂在一起,散见于不同的地方,发出不协调音的情况截然不同。正由于此,赛歌会式的聚会成为可能,在多次举办赛歌会的过程中,人们的共同意识深化和扩大。在“假名序”中,纪贯之曾一一评价六歌仙,简洁且尖锐地指出他们的特点和问题所在。当我们按照顺序阅读《古今和歌集》时,与其说六歌仙中每个人的特殊个性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不如说为时代氛围所浸染的歌人的共性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更加深刻。这并不局限于六歌仙。拿《古今和歌集》四个编者的和歌来说,其个性的差异也是建立在共同风格和趣味性的基础上的,是隐隐约约的差异。从这一点来看,只有31个音节的和歌之短小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与其说和歌是用来自我表达的,歌人们或许更愿意认为,和歌是用来表达共同意识的。在赛歌会上,双方竞争和歌之优劣的做法,也是因人与人之间广泛存在“和歌是这样的”这样一种共同意识而实现的。

共同的生活感受和趣味使歌人能够将游戏的感觉带入和歌创作之中。贵族阶层在能够相互理解游戏感的情况下,轻松地投入游戏之中。例如,《古今和歌集》“卷第八 离别歌”中有这样的和歌:

无题 在原行平朝臣

我将离别,去因幡,山中松树繁,诸君若等我,我定即刻返。

(出处同上,第174页)

友人前往越国数年后来到京城,再次返回越国时吟咏

凡河内躬恒

何谓归之山?非谓君归来,君归不长住,又回归时地。

(出处同上,第178页)

贵族被任命为地方官,离开京城,这种景象并不罕见。《古今和歌集·卷第八》中收录了许多像这样在分别时创作的和歌,或许是因为惜别之情,上面两首和歌通过巧妙的表达方式试图缓解分别时的痛苦。第一首和歌中的“因幡”与“去(往)”、“松”与“等(待)”都是常见的双关词 。在一首和歌中,含义的双重性略微起到了舒缓痛苦心情的作用。关于第二首和歌中的“归之山”,通过全诗或许我们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幽默精神。在第二句中,歌人加入了含义上的分隔 ,或许这体现出了诙谐的技巧。

幽默感被带入了和歌之中,接受者肯定也体会到了这一点。轻松、愉快的社交活动因此得以展开。和歌就成为这种社交活动的工具。下面我们引用两首对话体的和歌,它们可以说是这方面典型的例子。

宗岳大赖自越国来京城,看到大雪纷飞,说道“我对你的思念就像是眼前的雪一样越积越深”时所咏 凡河内躬恒

君之思,似雪积,令人有所疑,只因春日到,雪消无踪迹。

(出处同上,第300页)

返歌 宗岳大赖

思君直到今,越国之白山,宁有雪融时?

(出处同上,第300页)

《古今和歌集》的作者绝大部分是下层贵族、僧侣以及宫中的女性。如果说这些作者共同拥有一定的诗情和游戏精神,那么在《古今和歌集》中与四季歌同样占据重要地位的恋歌,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呢?

在这部和歌集中,恋歌有360首,占据了超过三分之一的数量,它们分别被安排在“恋歌 一”至“恋歌 五”的五卷当中。当我们观察前后排列的、具有相似措辞和趣味的和歌时,可以推测它们是按照一定的意图编集在一起的。但与四季歌一样,我们很难明确看出其中的意图。由于这些和歌都将重心放在了主观情绪的表达方面,因此,和歌中吟咏的多样化的恋情自然而然地给人以强烈的不拘一格的印象。如果我们将《万叶集》看作朴素、直率地表达情感的作品集的话,那么,《古今和歌集》的恋歌部分——不,尤其是这些恋歌——或许可以说是理智的、技巧性的。《万叶集》中的人们为恋情的成功而感到喜悦,或为被恋情伤害而感到悲伤,而《古今和歌集》则是一部在恋情中夹杂着怀疑和不安、在喜悦中夹杂着悲伤的和歌集。或许我们可以将这种表达方式称为优美、细腻,也可以称之为不确定、不明了。这就是平安时代初期歌人眼中的恋情,他们试图吟咏的也是这种恋情。

下面,我们引用《古今和歌集·恋歌 二》开头的两首和歌。

无题 小野小町

思君入梦境,梦中君在旁。若知此为梦,长眠不愿醒。

(出处同上,第213页)

正假寐,看见君,从此爱上睡梦时。

(出处同上,第213页)

恋情与睡梦的交叉与重合十分符合《古今和歌集》的风格。恋情就像梦一样难以实现,恋情也像梦一样真切。小野小町就是这样看待并吟咏恋情的。通过吟咏,恋爱是走向成功,还是更加渺茫?是更加浓烈,还是逐渐消失?歌人就是在这样一种若即若离的情绪中,观察爱情和吟咏爱情。然而,通过观察和吟咏,爱情反而变成模糊的、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人们甚至怀疑起爱情本身来。在《古今和歌集》的恋歌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危险的情感。小野小町尤其擅长创作恋歌。恋情之缥缈、危险是许多歌人共同怀有的印象。例如:

壬生忠岑

秋风吹,琴声鸣,缥缈恋君情。

(出处同上,第218页)

纪贯之

思君情,君不知,此情更难堪。我感叹,唯有我熟谙。

(出处同上,第222页)

壬生忠岑的和歌以随着秋风传来的琴声比拟恋情的无常。“琴”“声”“恋”的三个音都以“こ”(ko)开头 ,使得琴声和恋情的结合更加流畅。

纪贯之和歌的后半句“我感叹,唯有我熟谙”中两个“我”重复使用,这非常独特。“我”在和歌中是常见的词,但像这首和歌中“我感叹,唯有我熟谙”这样具有明显的反省意识的用法非常罕见。可以说这是理智的、技巧性的吟咏方法体现在常用词语“我”上的一个例子,不过我们没有必要从中寻找客体化的自我与主体化的自我相互分裂的现代性的反省意识。实际上,我们应该找寻的是恋情的不稳定性——对恋情的感叹并没有传达给对方,只能自我承受。这种不稳定性绝非近现代的反省意识、近现代的自我所拥有的特性,而是《古今和歌集》中的歌人们普通共同拥有的特性。他们不仅共同拥有这个特性,而且还通过吟咏和歌这种行为,试图将这种不稳定性当作彼此之间的共同意识加以确认,并将自身的恋爱之心朝着不稳定的方向深入。“我感叹,唯有我熟谙”的独特用法也是从这种共同意识和感性的土壤中产生的。

恋爱是无依无靠的,是无常的,是孤独寂寞的。小野小町、壬生忠岑和纪贯之如此吟咏的背后,充斥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倦怠感”。而且,这种倦怠感的氛围可以说是流淌在整部《古今和歌集》底层的暗流。我们之前论述了这部敕撰和歌集中以四位编者为首的歌人们的共同意识,而处于这种共同意识最深处的就是倦怠感。我们很难断定,以下层贵族、僧侣和宫中女性为主体的歌人们的实际生活是否也为这种倦怠感所冲击。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与倦怠感相对立的开朗精神,但是,从具有数百年传统的和歌表达的主题看,对他们来说,较之于开朗精神,他们觉得倦怠感更加符合和歌的主题。他们的审美意识朝着表达倦怠感的方向大步迈进。在表现手法方面,他们认为和歌的本质在于运用敏锐、细腻的感性,发挥多姿多彩的表达能力。即便是充满游戏性、社交性的和歌,其构成基础依然是倦怠感。

下面,我们引用几首充分表达倦怠心情的和歌。

吟咏樱花落 纪友则

春日里,春光好,樱花落缤纷,此心亦难平。

(出处同上,第120页)

小野小町

花色凋,雨潇潇,无奈忧世时,我颜亦渐老。

(出处同上,第124页)

吟咏吉野河岸旁盛开的棣棠花 纪贯之

吉野河岸边,棣棠花正艳,风吹花影动,花飞影亦散。

(出处同上,第126页)

无题 吟咏者不详

世间何物曾常住?恰似飞鸟川,昨日是深渊,今日变浅滩。

(出处同上,第291页)

人世间,未曾活多年,如同海人割海藻,为何心意乱。

(出处同上,第291页)

大雁飞,山间朝雾浓,心神难安定,世间多艰辛。

(出处同上,第291页)

前三首和歌选自《古今和歌集·春歌 下》,后三首和歌引自《古今和歌集·杂歌 下》的开头。这六首和歌都蕴含着忧愁的氛围。

时间流逝,世事变化。这些和歌反复吟咏这个题材。但是,在这些流逝和变化中,既没有产生新的东西,人们也无法体会到新的东西。在时间流逝之中,有些东西消失了,在世事变化之间,有些东西散失了。消失、散失并非令人欢欣鼓舞之事,但是流逝和变化是人们无法阻止的。人们只能眼看着无法停下脚步的时间的推移。这时,人们内心或许就会萌生出倦怠感。

樱花刚刚绽放就凋谢了,是最具倦怠感象征意义的花。从季节轮回的角度来说,万物枯萎的冬季结束,地上的生物就会被注入生命的气息,迎接春天的到来。歌人们通过反复吟咏樱花,试图在春季里也感受倦怠感。由人们对樱花的关注中出现了这样一种模式:提起花,指的就是樱花;提起樱花,就是无常的象征。另一方面,我们还注意到,田地、水稻、农耕等几乎没有成为和歌吟咏的题材。居住在城市里的歌人们对田地、水稻等非常疏远,这是它们未能成为和歌题材的最大的原因。构成人们生活基础的田地、水稻、农耕,难以与倦怠感、无常的情调相关联,它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是另一种生活方式,这也是它们难以成为和歌主题的一个很大的原因。

从和歌的数量来看,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今和歌集》中,相当于《万叶集》中“挽歌”的“哀伤歌”的数量很少。相当于《万叶集》中“相闻”的“恋歌”的数量达360首之多,而“哀伤歌”仅有34首,还不到“恋歌”的十分之一。《古今和歌集》的“哀伤歌”的内容几乎都是敷衍了事的,或者说是逃避性的,缺乏真挚的情感。自《万叶集》以来,和歌创作基本上处于加强集体性娱乐和社交倾向的环境之中,因此,吟咏悲哀死亡的“哀伤歌”应该说是与这个环境不相符的一种心理表达形式。不仅如此,虽然倦怠感、无常情绪看上去似乎与死亡的悲哀是相通的,但只要它们还被人们当作情绪或情调,它就会与用31个音节表达面对具体的人的死亡的感受格格不入。

较之于“哀伤歌”,“恋歌”与倦怠感、无常情绪要亲近得多。

**

《古今和歌集》中蕴含着的贵族社会的集体娱乐、社交氛围以及倦怠感和无常精神,为后来出现的“歌物语”所继承,这就是《伊势物语》。这部“歌物语”汇集了125段短小的故事,主要讲述了恋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使人联想到六歌仙之一的在原业平。《伊势物语》采用了叙述主人公一生事迹的形式。这个男子与各式各样的女子坠入爱河。女子的身份或高或低,其年龄或长或少,她们有的住在京城,有的住在乡村……故事就围绕着这些恋情展开。《伊势物语》的每一段故事都从《古今和歌集》或其他和歌集中选取一首或数首和歌,在这些和歌前后,作者以散文的形式叙述与这些和歌相关的事件。叙述事件的散文既有相当于“和歌序”的短小的内容,也有达数十行之多的内容。关于这部书的创作时间和作者,学界有不同的说法,目前还处于推测阶段,没有定论。

第一段讲述了男主人公十多岁时发生的故事。全文如下:

从前,一个男子长大成人,举行了元服 的仪式。一天,他前往奈良春日野的领地狩猎。在这个乡村里,住着极为时尚的姐妹俩。这个男子看到了姐妹俩,她们那娇艳的美貌与凋敝的旧都很不相符,男子为之感到心旌摇曳。他割下猎衣的下摆,在上面写了一首和歌,送给了姐妹俩。当时,男子穿的是信夫摺 的衣服。

春日野,浅紫衣,我心慌一团,恰似衣上纹,乱无限。

这种立刻赠歌的做法显得十分成熟。或许他认为这样的情景最适合赠歌。

这首赠歌是以这样一首古歌为基础吟咏的:

陆奥国,信夫摺,为谁我心乱,除你外,无他人。

古人常常做出这种热情、风流之事。

(“新潮日本古典集成”《伊势物语》,第13—14页)

最后的“古人常常做出这种热情、风流之事”是《伊势物语》的作者赞赏年轻男子的说法,作者认为男子的言行十分风雅,是一种经历了大都会洗礼后的优雅。在整个《伊势物语》中,这种“风雅”得到赞美,被认为是一种有价值的态度、姿态、举止言谈、情绪等。那么,上述第一段故事中,年轻男子的哪个举止是“风雅”的呢?我们的思考从这里开始。

刚刚经历了元服仪式的贵族少年在前往旧都的原野狩猎途中,偶然看见在乡村十分罕见的美丽的姐妹俩。男子为之怦然心动,不愿意就此错过,于是,想给姐妹俩赠诗。他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信夫摺的猎衣,便割下衣服的下摆,在上面写了一首和歌,赠送给了姐妹俩。这首和歌源于源融 那首著名的吟咏信夫摺的和歌。这就是第一段故事中男子的举止言行。

男子为打扮时尚的美女而感到心动,于是,立刻将自己的心情用和歌传达给对方。这被认为是一种风雅。这种风流受到人们的赞赏。当时的人们认为,贵族的公子哥儿自成人那一天起,就应该敏锐地观察到异性的美丽。因为这种崇尚风流的风尚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绚丽多彩。

不过,钟情于异性之事并非越积极越好。他必须具有大都会式的脱俗趣味。拿故事中的贵族少年来说,由信夫摺的衣服联想到著名的古代和歌,在古和歌的基础上,即兴创作一首高雅的和歌,并将这首和歌写在割下来的衣服下摆上赠送给对方。这一系列的行为都是不动声色一气呵成的。这就是大都会式的高雅——风雅。尽管这是平安时代发生的事,但十多岁的少年能够完成这么复杂的行动,的确让人感到一些不自然。但是,在男女之间的交往方面,这种不自然的早熟行为因其美妙而受到了认可。

风流与和歌素养构成了“风雅”的主干。从《伊势物语》第一段故事起,平安时代贵族的审美意识和文学思想就被明确地呈现了出来。接下来经过第二段、第三段的叙述,及至第四段中取材于在原业平著名和歌的故事,平安贵族的审美意识和文学思想就更加凸显出来。

从前,京城东部五条这个地方有皇太后的住宅。这个宅子的西面也住着人。有一个男子虽非出自本意,却深深地爱上了西面住宅里的女子,因而经常造访西面的宅子。正月十日左右,西面住宅里的女子搬到别处住去了。男子打听到那个女子的住处,却由于那里是普通人无法进出的地方而无法相见,心中怀着一腔哀伤的恋情。第二年正月,梅花盛开时节,他回忆起去年的事情,来到西面的宅子里,或坐或站,却与去年的情景大不一样。男子潸然泪下,躺在破旧不堪的地板上,直到明月西倾。他想起去年的情景,吟咏道:

月非昔时月,春非昔时春,未曾变,唯我身。

吟毕,天色逐渐放明,男子哭泣着回去了。

(出处同上,第16—17页)

这是一篇著名的故事。构成《古今和歌集》基调的倦怠感和无常精神贯穿整个故事,令人唏嘘。

男子经常拜访的女子搬到了一个高贵的地方,因而男子无法前去会面。但他舍弃不了心中的恋情。一年过后,在梅花绽放的初春的日子里,男子再次来到已经变了模样的女子旧宅子,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久久地躺在地板上,咏歌一首。无论是场景的设置、季节的转换,还是人物的安排,都蕴含着典型的风雅的内涵。而且,在安排巧妙的情景中,为恋情所苦恼的男子的举止也都无可挑剔,这简直就是风雅的极致。我们展开想象,躺卧在荒芜旧居地板上泪如雨下的贵族公子的形象,就犹如一幅优雅的绘画呈现在我们的脑海里。

此外,这则故事的画龙点睛之笔是这首著名的和歌:“月非昔时月,春非昔时春……”。虽然这是感慨恋爱不顺的一首和歌,但思恋的对象却并没有出现在和歌里,和歌里吟咏的是月亮和春天。这非常符合主人公创作和歌的情境:一边哭泣,一边吟咏。月亮和春天反映出无常的时间流逝的状况,它们令人感到孤寂。通过对月亮和春天的吟咏,恋情之苦闷融入大自然之中,升华为美丽的情景。这个情景中蕴含着风雅的审美意识。后半句的“未曾变,唯我身”是主人公内心情感的直接抒发。为前半句中月亮和春天的孤寂情感所浸染的读者很容易就理解了主人公的心情。在这则故事中,主人公并没有强烈地哭诉自己的真情,而是略为疏离地凝视自己的内心情感,其形象中充溢着倦怠感。这个男子形象本身就是风雅。

当阅读这则散文与和歌互为照应的第四段故事时,我们会重新意识到,吟咏和歌的行为对贵族社会具有重要的意义。身份较低的男子与身份高贵的女子心心相印,由于女子的迁居,男子无法再与女子相会,其恋情也难以继续,于是造访女子以前居住的地方,忆往昔,潸然泪下。故事虽短,但关键之处都有了,这是一则令人感动的故事。然而,如果故事的结尾部分没有插入和歌的话,情况又会是怎样的呢?即便故事从根本上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但是如果没有和歌的话,这则恋爱故事会失色不少,成为只是叙述寂寞之情的故事,故事中男子身上的贵族情趣可能也会丧失殆尽。和歌在这部物语集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男子的风雅举止通过吟咏和歌的行为给人们留下完美的印象。如果说《古今和歌集》通过罗列大量和歌向我们提供了和歌创作的规范的话,那么,对接受了这个规范的贵族们来说,在现实社会里,吟咏符合规范的优秀和歌的行为,就是风雅。《伊势物语》中的主人公被塑造成了代表这种风雅的典型人物。

要用只有31个音节的和歌构成风雅的中心,还必须设置一个与风雅相吻合的情景。人们必须设置这样一种环境,即将四季交替当作美丽而无常的背景,将男女之间的风流和恋情作为这个背景中的主要情节。

上述第四段故事中,作者只写了“皇太后”“住在宅子西面的人”,而没有写出他们的名字,这可能是为了避免读者将心思放在与这些人相关的八卦方面。女子迁居到什么地方也没有具体的描写,这可能出于同样的考虑。不过,故事中写道:“那里是普通人无法进出的地方。”这是作者为了表明男女关系和恋情无法继续下去而不得不采取的表达方式。同样,第二年正月的西面住宅里的情景——梅花盛开、地板破旧不堪、月亮西倾等,是刻画男子的风流和恋情的不可或缺的背景。

毫无疑问,平安时代的贵族社会并不是以风流、恋情和吟咏和歌为本位的社会。从社会结构上看,皇族和贵族是拥有特权的统治阶层,他们的地位高于数量占大多数的农民、渔民。但他们的特权并非建立在风流、吟咏和歌的行为之上,而是建立在制度化的权势、政治、经济机构、俗事之上。《古今和歌集》和《伊势物语》成书的时代正处于摄关家 的藤原家族逐渐将政治大权集中在自己手里的时期。藤原家族与其他家族之间的斗争也好,藤原家族的内讧也好,是围绕政治权力的斗争和内讧,与风流和吟咏和歌不相干。

《伊势物语头书抄》

在《伊势物语》中,几乎完全看不到政治权力中的斗争和内讧,文学上的审美意识对此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人们极力排除物语中的政治和俗事,试图贯彻纯粹的风雅。

众所周知,摄关政治是这样一种制度,即贵族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当皇太子继位成为天皇时,自己则作为皇太子的代理人掌握政治上的实权。政治联姻不仅限于摄关家,在贵族之间也是促使家族繁荣的极其重要的政治手段。但《伊势物语》中的风流却与家族的繁荣和政治上的飞黄腾达背道而驰,它追求的是恋爱的优雅和美好。

下面我们引用《伊势物语》的第六十九段故事。这段故事非常有名,这部物语的标题“伊势”就来自这则故事。

从前,有个男子。他作为狩猎之使(为朝廷狩猎鸟兽时,顺便视察那个地方形势的使者)出发前往伊势国。那时,有一个女子作为斋宫生活在伊势神宫。这个女子的父亲告诉她:“你要比对以往的使者更好地接待他。”因为这是父亲所言,所以斋宫非常礼貌地接待了这个男子。清晨,她安排男子出外狩猎,将他送出门;晚上回来时,将他接到自己的住处。就这样,斋宫把使者服侍得很妥帖。第二天晚上,男子说:“请你一定跟我一道入寝。”女子虽然没有坚决不与这个男子共寝的想法,但由于人多眼杂,未能同床共枕。因为男子是正使,所以他的住所离女子的寝室不远。两人住得很近,所以女子等众人都睡熟了之后,在半夜时分来到男子的住处。当时,男子也不能入眠,眼看着门外,躺在那里。这时,一个人站在朦胧的月色之中,她的前面还站着一个小童。男子十分高兴,将女子引入自己的寝室。深夜零点至三点的时候,两人待在一起。两人未来得及好好谈一番话,女子就回去了。男子很伤心,一夜不能入睡。第二天早上,他虽然十分在意女子的情况,却不好派人去打听,因此心想可能对方会派人来。天亮后不久,女子送来一首和歌:

你来也?我往也?甚是不清晰。这是梦,还是现实?是熟睡,还是清醒?

男子痛哭流涕,吟咏道:

泪涟涟,心暗迷,是梦是现实,今晚来解疑。

吟毕,出门打猎去了。

男子虽然奔驰在原野上,但心神不定。他心想,今夜一定要早早地让其他人睡去,自己与女子共度良宵。然而,国司——他也是斋宫寮的长官——听说狩猎之使从京城来到这里,于是摆起酒宴,整个晚上都在招待男子。因此,男子未能见到女子。第二天,男子要前往尾张国,他悄悄流下带血的眼泪,却未能与女子见面。天空渐渐放明之际,女子送来盛酒杯的盘子。男子接过来一看,盘子上写有和歌:

江水浅,徒步渡过衣不湿。

但只有前半句。男子用火把烧剩的炭在盘子上续写道:

再一次,越逢坂,来相会。

写完,回赠给女子后,男子于次日出发前往尾张国了。

(出处同上,第83—85页)

与第四段故事始终站在男子的角度追述男子的行为举止和情感的叙述方式不同,这一段故事虽然把重心放在了男子一方,但在关键的地方也叙述了女子的行为和心理,由此,故事的层次显得多元化。前半部分结尾处的和歌赠答——“你来也?我往也?甚是不清晰……”和“泪涟涟,心暗迷……”中蕴含着的情感也好,咏歌的姿态也好,都呈现出热恋男女的心心相印之情,这是无可非议的。从预示次日的不顺和不走运的角度来说,和歌的安排也是无可挑剔的。

此外,整个故事结尾处的和歌采用了女子吟咏前半句,男子吟咏后半句的结构,颇费心思。故事中,女子被置于合乎其身份的地位,也描写了女子的风流,男女二人共同努力完成了一首和歌。这种结尾的形式可以说巧妙地将恋情之苦闷和游戏之愉悦融合在一起,结构十分新颖。毋庸赘言,平安时代的贵族们从中感受到了风雅。

话说回来,故事中出现的女子是伊势的斋宫,这一点十分引人注意。因为从制度上讲,斋宫受到严格的性禁忌的限制。加在斋宫身上的制度枷锁究竟是怎样的?为了了解这一点,我们下面从《国史大辞典》中的“斋宫”条目中择要引用。补充说一句,在这部辞典中,“斋宫”是以“伊势大神宫斋王”(简称“斋王”)的词条出现的。

[伊势大神宫斋王]于天皇即位之初,是从未婚的内亲王中卜定的。她首先在宫城内的……初斋院里斋戒,时间大约一年;然后在宫城外的……野宫斋戒约一年的时间。在被选为斋王之后第三年的九月,她要和天皇告别,在监送使等数百人的护送下前往伊势。在这之前,整个日本要举行大戒,在京畿内和途经的各地禁止佛教性的活动,时间为一个月。[在伊势]斋王的一生……要在多气御所度过斋戒生活。神宫三节祭时,她要前往外宫和内宫,手持太玉串,进行参拜。斋王是替代天皇祭拜皇祖天照大神的地位最高的巫女,也被称为“大御神之御杖代”。因而,在前往伊势之前,她要斋戒整整两年的时间,斋王宫的各个门前还要种植杨桐树,树上挂上注连草绳。为避免佛事和身体的不洁净,其日常用语也必须使用“斋宫忌词”等,其斋戒程度之严格,是无他例可循的。原则上说,当世天皇让位或驾崩时,斋王的职务才能够被解除,但如果有其父母死亡、本人的过失等情况出现,她也必须离任。

(《国史大辞典6》,吉川弘文馆,第144—146页)

制度是制度。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在什么程度上遵守它,还很难说。尽管如此,斋宫制度——基本条件是未婚,在任斋宫前后都必须度过极为严格的斋戒生活——与《伊势物语》第六十九段故事中坠入爱河的斋宫的开朗、自然的举止截然不同,令人惊异。如果故事的叙述者不发挥其积极的想象力的话,是不会产生这么大的差异的。在风流的举止和情感中,以及在和歌——将恋爱的情景集中在31个音节的韵律里——的赠答中,蕴含着叙述者试图表达平安时代风雅的审美意识,他打破了政治制度和宗教禁忌上的制约,描绘了人类的本来面目。

男子是朝廷派遣的使者,女子是侍奉皇祖天照大神的巫女,这是《伊势物语》第六十九段故事中男女关系的出发点。从表面上看,两人是很难互相接近的。于是,作为其相互接近的引子,叙述者设定了斋宫父亲的一番话。

但是,一旦男女互相接近之后,政治制度和宗教禁忌就不再具有约束两人关系的力量了。随着恋情的产生,两人不再是作为使者和巫女,而是作为恋爱中的男女面对彼此。自男子决定与女子同床共枕的第二天晚上起,叙述者的视角就对准了男女内心的恋情以及由此而自然产生的言谈举止,而不再关心他们正式的身份和职务。妨碍两人同床共枕的并不是他们的身份和职务,而是“人多眼杂”这一凡是恋爱过的男女都体验过的情况。此后,随着夜深人静,女子在小童的引导下悄悄来到使者的住所,两人同枕共眠。但两人并没有深入地细谈,女子便离去,男子感到十分遗憾。这一连串的动作与身份和职务毫不相干,只是恋爱中的男女坠入爱河时的行为和内心活动。

在性关系方面受到严格禁止的巫女与朝廷派遣的正式使者之间自然而然地萌发出风流的情感,有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叙述者将这种情景以“歌物语”的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伊势物语》所要表达的思想和审美意识。

我们并不了解《伊势物语》的作者究竟是如何看待同时代的制度、政治上的动向和权势的消长的,也不知道斋宫是如何看待狩猎之使的地位和职务的,但在受到制度、身份、职务和权力所束缚的贵族之间,出现了将政治权力和社会制度置之度外的一对一的男女关系,在这个关系中,有生存之喜悦和本能的愉悦。毫无疑问,“歌物语”的作者是这么认为的。从政治的、宗教的立场来看,狩猎之使和斋宫的交往或许是不正当的。但是,《伊势物语》中风雅的美学却丝毫不为伦理意识所撼动。相反,坠入爱河之中的斋宫和使者的直率情感加强了它的美学精神。两个人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这样一种形象:活在不知不觉萌生的爱情之中本身就是生存的意义。在一夜之后,女子和男子都吟咏道:这是梦呢,还是现实呢。尤其是女子吟咏的和歌,语气急促,表达了她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情绪,这种激动的心情与生之喜悦紧紧地交织在一起。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首和歌的格调非常高雅。而且,在心存遗憾地送走女子的男子身上,毫无疑问也拥有着这种生之喜悦,因此,男子在含泪阅读女子和歌的同时,从容地对重逢产生了期待感。

以风流为生之喜悦的《伊势物语》的主人公——貌似在原业平的男子——与住在不同地方的各个阶层、地位的女性不断交往,陆陆续续地吟咏了与她们诀别的和歌,不过,通篇125则故事并不都是讲述恋爱的故事,其中的和歌也不是清一色的恋歌。除了从《伊势物语》乃风流、风雅之作的角度去认识它,我们还应该将目光投向上述的三则故事之外的其他故事。下面我们看一下第八十三则故事。

从前,惟乔亲王经常前往水无濑。在他去打猎的路途中,一位担任马头(掌管马寮的长官)的男子常常跟随着他。出外打猎好多天的亲王回到了宫中。男子心想,将亲王送到后就赶紧告辞。但为奖赏他,亲王设下酒宴,男子未能回去。他十分着急,吟咏道:

旅途中,不曾眠,秋日夜若长,我便不着慌。

此时正是三月末。那天晚上,亲王整夜没有睡觉。

马头如此侍奉着亲王,亲王却突然间剃发出家了。正月里,为了给亲王拜年,男子前往山城国的小野。在比叡山下,大雪纷飞。男子好不容易抵达独居的亲王住处,给亲王拜年。看到亲王闲得无聊,很是寂寞的样子,男子多住了些日子,每天都在回忆往事。男子虽然很想一直待在亲王身边,但宫中要举办庆典,他无法再待下去。薄暮时分,他踏上归途时,咏歌一首:

已忘记,在山间,似梦亦如幻。踏雪行,未曾想,遇见君。

吟毕,男子泪流满面地回去了。

(“新潮日本古典集成”《伊势物语》,第99—100页)

如果我们试图从中读取风流趣味的话,或许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着急的马头吟咏的和歌“旅途中,不曾眠……”中,蕴含着想早一点回家与相爱的人同枕共眠的意味,而听闻此言的惟乔亲王却摆下通宵达旦的酒宴,使得马头心神不宁。但是,即便我们能够做这样的解读,这则故事的主干却不在这里。它的上一则故事也叙述了惟乔亲王与马头的对话,紧接着的这一则故事的主题应该是皇家贵族与侍奉他的男子之间的友情。这个令人觉得颇具风流趣味的插曲,具有象征两个男子之间融洽关系的浓郁色彩。

两人之间的友情十分密切,以至于可以将私事和个人感情叙述得如此有趣。正由于此,故事后半部分马头探望落魄亲王的场景,更使人产生一种难过的感觉。沉溺于情感中不可自拔是违背风雅的美学精神的,因此,惟乔亲王和马头都抑制住外溢的感情,马头只是咏歌一首便与亲王分别了。故事以“男子泪流满面地回去了”结尾,通过这句描写,我们似乎感受到男子好不容易从感情的旋涡深处摆脱出来,获得了某种心灵的解脱。在这里,把人从情绪旋涡中拉出来的,并不是风雅的美学,而是心中充满起伏感情的当事人发挥的主体性力量。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则故事中的出场人物具有明显的个性,这种形象给人留下印象。贯穿于整个《伊势物语》的出场人物没有固定的名字,这则故事中的“马头”也只是临时出现的职务名,除此之外,也只有一个抽象的、被称为“男子”的主人公而已。在阅读故事的过程中,我们会认为这个抽象的“男子”似乎是个具有一定个性的人。

从具有一定个性的人物形象的形成过程来说,以散文的形式叙述故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只有31个音节的和歌,即便它有涉及和歌创作背景的序,但我们还是很难从中归纳出一个统一的人物形象。试图从《古今和歌集》的和歌中勾勒出六歌仙或纪贯之、凡河内躬恒的人物形象几乎是妄想。为环境的氛围所左右的和歌中并没有简单地融入当事人的生活方式、言谈举止——而这是构成人物形象的主要元素。

相比较而言,散文是更能接近某个人物的生活方式和言谈举止的一种表现形式。这部散文体裁的作品以不具备固定名字的、抽象的“男子”为主人公,在这个男子与各式各样的女性交往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呈现出风雅的不同形式,虽然是这样一部作品,但随着叙述这个人物的信念、意志、情感和行为,一个具有一定个性的人物形象渐渐浮现出来。人们认为这个男子是以在原业平为原型的,实际上,从在原业平吟咏的和歌来看,或从其经历来看,他是一位极其符合风雅美学的下层贵族。物语的作者虽然从有关在原业平的历史和传说中汲取了大量的素材,但是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塑造出具有一定个性的人物形象来。如果作者没有发挥这样一种散文精神——在风雅美学的基础上,从历史和传说中汲取素材,并以明确的思想和情感塑造生活于这个世界的某个人物——就很难塑造出一个统一的人物形象。

描绘《伊势物语》中的场景的绘画

在第八十三则故事中,男子以“马头”的身份出场,与惟乔亲王结下深厚的男性间的友谊,可以说这个男子形象超出了风流的范围,且没有失去其统一性。在与女性交往的过程中,男子感受到了超越世俗关系、价值观、伦理观的生之喜悦和情感的美好,而在与男性结下友谊的过程中,他也体会到了相同的喜悦和美好。男子本人想要不顾世俗的权威和荣华富贵,生活在风雅的风流世界里,但与他结下友谊的亲王却因故不得不出家,正月里也不得不过着孤独寂寞的没落生活。这个情节的设定非常符合与主人公结下友谊的亲王。

《伊势物语》以男子举行成人仪式开始,以男子的死亡结束,风雅的大幕就此落下。

从前,男子患病,他感觉就要这样死去了,于是吟咏道:

我虽闻,最终人将归,不曾想,是近日。

(出处同上,第136页) /qy0PJZMC0ySWZu3xMn18s/0IrfBur8CmNOcRJx2bunY0O2KG0UydaSZkycfEUUq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