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里的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的树叶,一直达到村外的麻栗林边。村里的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的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
那边的男子们都唱着他们的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的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的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旁,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处一望,真像整匹的黑缎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的头发上走过。后面的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的孔雀旗呀!”
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提倡自治的孟法师入狱的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等到他离村里的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的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的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的大师伤心么?”
“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的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的尘土留下些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的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幸呢?”
“这有什么荣幸?若你有心恭敬你的国土和你的大师就够了。”
“咦!光藏在心里的恭敬是不够的。”
“那么,等他出狱的时候,你的头发就够长了。”
女孩子听了,非常喜欢,至于跳起来说:“得先生这一祝福,我的头发在那时定能比别人长些。多谢了!”
她跳着从篱笆对面的流连子园去了。我从西边一直走,到那麻栗林边。那里的土很湿,大师的脚印和兵士的鞋印在上头印得很分明。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山,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的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呀呀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低着头瞌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的呢。”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颌睡去。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吧,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作声,支着头又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
“妈妈,听我唱歌吧。”孩子对着她说,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的,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酣睡的。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的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丛里的蜻蜓。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的音响,便是闻得四弦的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的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的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它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沉寂的,还是屋里大踏大步的声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
“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的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
“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她的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的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
“来的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话语。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么?”
“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的。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的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
“老四,失迎了。金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
“岂敢,岂敢。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的?”
“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的,是没有主的,我要带它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着几步——陪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没作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作声。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但她仍不作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妹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怕人了。”
“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的轻撞声。所能听见的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的微声,和颜色在扇上的运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