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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狗

像从前一样,大狗是睡在门前的木台上。望着这两只狗,我沉默着。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来了。

前两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脏水。在房后的角落处,房东的使女小钰蹲在那里。她的黄头发毛着,我记得清清的,她的衣扣还开着。我看见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预测这是发生了什么!

我斟酌着我的声音,还不等我向她问,她的手已在颤抖,唔!她颤抖的小手上有个小狗在闭着眼睛,我问:

“哪里来的?”

“你来看吧!”

她说着,我只看她毛蓬的头发摇了一下,手上又是一个小狗在闭着眼睛。

不仅一个两个,不能辨清是几个,简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样,和小钰一样欢喜着跑进屋去,在床边拉他的手:

“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响,但我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的嘴废物似的啊喔着。他的眼睛瞪住,和我一样,我是为了欢喜,他是为了惊愕。最后我告诉了他,是房东的大狗生了小狗。

过了四天,别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睁开眼睛了。我们天天玩着它们,又给小狗搬了个家,把它们都装进木箱里。

争吵就是这天发生的:小钰看见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是那只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个老狗同居,大家就抢夺着把余下的三个小狗也给装进木箱去,算是那只白花狗生的。

那个毛褪得稀疏、骨格突露、瘦得龙样似的老狗,追上来。白花狗仗着年轻不惧敌,哼吐着开仗的声音。平时这两条狗从不咬架,就连咬人也不会。现在凶恶极了,就像两条小熊在咬架一样。房东的男儿,女儿,听差,使女,又加我们两个,此时都没有用了。不能使两个狗分开。两个狗满院疯狂地拖跑。人也疯狂着。在人们吵闹的声音里,老狗的乳头脱掉一个,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们算是把狗打开了。老狗再追去时,白花狗已经把乳头吐到地上,跳进木箱看护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脱掉乳头的老狗,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地吃奶。

有一天,把个小狗抱进屋来放在桌上,它害怕,不能迈步,全身有些颤,我笑着像是得意,说:

“平森,看小狗啊!”

他却相反,说道:

“哼!现在觉得小狗好玩,长大要饿死的时候,就无人管了。”

这话间接地可以了解。我笑着的脸被这话毁坏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将来饿死。可是我却没有说什么,面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这块空地没有阳光照过,四面立着的是有产阶级的高楼,几乎是和阳光绝了缘。不知什么时候,小狗是腐了,乱了,挤在木板下,左近有苍蝇飞着。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

平森走过来,我怕又要证实他方才的话。我假装无事,可是他已经看见那个小狗了。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说什么,可是他已经说了:

“一个小狗死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你觉得可怜吗?年老的叫化子不能寻食,死在阴沟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轻人失了业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愿意哭出来,但我不能因为人都说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事。可是慢慢地我终于哭了!他说:“悄悄,你要哭吗?这是平常的事,冻死,饿死,黑暗死,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们的桥梁吧,小孩子!”

我怕着羞,把眼泪拭干了,但,终日我是心情寞寞。

过了些日子,十二个小狗之中又少了两个。但是剩下的这些更可爱了。会摇尾巴,会学着大狗叫,跑起来在院子就是一小群。有时门口来了生人,它们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摇着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这或是小狗还不晓得它们的责任,还不晓得保护主人的财产。

天井中纳凉的软椅上,房东太太吸着烟。她开始说家常话了。结果又说到了小狗:

“这一大群什么用也没有,一个好看的也没有,过几天把它们远远地送到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厌死人了!”

坐在软椅旁边的是个60多岁的老更倌。眼花着,有主意的嘴结结巴巴地说:

“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小钰是个小孩子,她说:

“不用送大江,慢慢都会送出去。”

小狗满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们睡觉,多是一个压着一个脖子睡,小圆肚一个个地相挤着。凡是来了熟人的时候都是往外介绍,生得好看一点的抱走了几个。

其中有一个耳朵最大、肚子最圆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们的朋友用小提篮带回去两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小黑狗和一个小黄狗。老狗对它两个非常珍惜起来,争着给小狗去舐绒毛。这时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经不成群了。

我从街上回来,打开窗子。我读一本小说。那个小黄狗挠着窗纱,和我玩笑似的竖起身子来挠了又挠。

我想:

“怎么几天没有见到小黑狗呢?”

我喊来了小钰。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来了,找遍全院,不见我的小黑狗。马路上也没有可爱的小黑狗,再也看不见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是失了踪!

又过三天,小黄狗也被人拿走。

没有妈妈的小钰向我说:

“大狗一听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可是满院急寻,上楼顶去张望。最终一个都不见,它哽哽地叫呢!”

十三个小狗一个也不见了!和两个月以前一样,大狗是孤独地睡在木台上。

平森的小脚,鸽子形的小脚,栖在床单上,他是睡了。我在写,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个苍蝇在飞…… qqeZ3jT5ItMG4bu4BqVEm4OsL8fEbbjbLf0qbtIagTbMWePmdBhBafaY3vy6yRjb



欧罗巴旅馆

楼梯是那样长,好像让我顺着一条小道爬上天顶。其实只是三层楼,也实在无力了。手扶着楼栏,努力拔着两条颤颤的,不属于我的腿,升上几步,手也开始和腿一般颤。

等我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慢擦着脸。他——郎华,我的情人,那时候他还是我的情人,他问我了:“你哭了吗?”

“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泪呀!”

不知是几分钟过后,我才发现这个房间是如此地白,棚顶是斜坡的棚顶,除了一张床,地下有一张桌子,一围藤椅。离开床沿用不到两步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开门时,那更方便,一张门扇躺在床上可以打开。住在这白色的小室,我好像住在幔帐中一般。我口渴,我说:“我应该喝一点水吧!”

他要为我倒水时,他非常着慌,两条眉毛好像要连接起来,在鼻子的上端扭动了好几下:“怎样喝呢?用什么喝?”

桌子上除了一块洁白的桌布,干净是连灰尘都不存在。

我有点昏迷,躺在床上听他和茶房在过道说了些时,又听到门响,他来到床边。我想他一定举着杯子在床边,却不,他的手两面却分张着:

“用什么喝?可以吧?用脸盆来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着才带来的脸盆时,毛巾下面刷牙缸被他发现,旅馆的过道是那样寂静,我听他踏着地板来了。于是拿着刷牙缸走去。

正在喝着水,一只手指抵在白床单上,我用发颤的手指抚来抚去。他说:

“你躺下吧!太累了。”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抚来抚去,床单有突起的花纹,并且白得有些闪我的眼睛,心想:不错的,自己正是没有床单。我心想的话他却说出了!

“我想我们是要睡空床板的,现在连枕头都有。”说着,他拍打我枕在头下的枕头。

“咯咯——”有人打门,进来一个高大的俄国女茶房,身后又进来一个中国茶房:

“也租铺盖吗?”

“租的。”

“五角钱一天。”

“不租。”“不租。”我也说不租,郎华也说不租。

那女人动手去收拾:软枕,床单,就连桌布她也从桌子上扯下去。床单夹在她的腋下。一切都夹在她的腋下。一秒钟,这洁白的小室跟随她花色的包头巾一同消失去。

我虽然是腿颤,虽然肚子饿得那样空,我也要站起来,打开柳条箱去拿自己的被子。

小室被劫了一样,床上一张肿胀的草褥赤现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点和白圈显露出来,大藤椅也好像跟着变了颜色。

晚饭以前,我们就在草褥上吻着抱着过的。

晚饭就在桌子上摆着,黑“列巴”和白盐。

晚饭以后,事件就开始了:

开门进来三四个人,黑衣裳,挂着枪,挂着刀。进来先拿住郎华的两臂,他正赤着胸膛在洗脸,两手还是湿着。他们那些人,把箱子弄开。翻扬了一阵。

“旅馆报告你带枪,没带吗?”那个挂刀的人问。随后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个长纸卷,里面卷的是一支剑。他打开,抖着剑柄的红穗头:

“你哪里来的这个?”

停在门口那个去报告的俄国管事,挥着手,急得涨红了脸。

警察要带郎华到局子里去。他也预备跟他们去,嘴里不住地说:“为什么单独用这种方式检查我?妨碍我?”

最后警察温和下来,他的两臂被放开,可是他忘记了穿衣裳,他湿水的手也干了。

原因日间那白俄来取房钱,一日两元,一月六十元。我们只有五元钱。马车钱来时去掉五角。那白俄说:

“你的房钱,给!”他好像知道我们没有钱似的,他好像是很着忙,怕是我们跑走一样。他拿到手中两元票子又说:“六十元一月,明天给!”原来包租一月三十元,为了松花江涨水才有这样的房价。如此,他摇手瞪眼地说:“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华说:“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经理。”

郎华从床下取出剑来,指着白俄:

“你快给我走开,不然,我宰了你。”

他慌张着跑出去了,去报告警察,说我们带着凶器,其实剑裹在纸里,那人以为是大枪,而不知是一支剑。

结果警察带剑走了,他说:“日本宪兵若是发现你有剑,那你非吃亏不可,了不得的,说你是大刀会。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来取。”

警察走了以后,闭了灯,锁上门,街灯的光亮从小窗口跑下来,凄凄淡淡的,我们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国人,倒比日本宪兵强得多啊!

天明了,是第二天,从朋友处被逐出来是第二天了。 qqeZ3jT5ItMG4bu4BqVEm4OsL8fEbbjbLf0qbtIagTbMWePmdBhBafaY3vy6yR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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