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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人 物 王淑芬、报童、康顺子、李三、常四爷、康大力、王利发、松二爷、老林、难民数人、宋恩子、老陈、巡警、吴祥子、崔久峰、押大令的兵七人、公寓住客二三人、军官、唐铁嘴、刘麻子、大兵三五人。

时 间 与前幕相隔十余年,现在是袁世凯死后,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时时发动内战的时候。初夏,上午。

地 点 同前幕。

〔幕启:北京城内的大茶馆已先后相继关了门。“裕泰”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了,可是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变了样子与作风。现在,它的前部仍然卖茶,后部却改成了公寓。前部只卖茶和瓜子什么的;“烂肉面”等已成为历史名词。厨房挪到后边去,专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盖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莫谈国事”的纸条可是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得更大。王利发真像个“圣之时者也”,不但没使“裕泰”死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发展。〕

〔因为修理门面,茶馆停了几天营业,预备明天开张。王淑芬正和李三忙着布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摆了又摆,以期尽善尽美。〕

〔王淑芬梳时行的圆髻,而李三却还带着小辫儿。〕

〔二三学生由后面来,与他们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 (看李三的辫子碍事) 三爷,咱们的茶馆改了良,你的小辫儿也该剪了吧?

李 三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王淑芬 也不能那么说!三爷你看,听说西直门的德泰,北新桥的广泰,鼓楼前的天泰,这些大茶馆全先后脚儿关了门!只有咱们裕泰还开着,为什么?不是因为拴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吗?

李 三 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做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

王淑芬 别顽固啦,三爷!人家给咱们改了民国,咱们还能不随着走吗?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专招待文明的人,不更体面?可是,你要还带着小辫儿,看着多么不顺眼哪!

李 三 太太,你觉得不顺眼,我还不顺心呢!

王淑芬 哟,你不顺心?怎么?

李 三 你还不明白?前面茶馆,后面公寓,全仗着掌柜的跟我两个人,无论怎么说,也忙不过来呀!

王淑芬 前面的事归他,后面的事,不是还有我帮助你吗?

李 三 就算有你帮助,打扫二十来间屋子,伺候二十多人的伙食,还要沏茶灌水,买东西送信,问问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 三爷,你说得对!可是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事儿做也就得念佛!咱们都得忍着点!

李 三 我干不了!天天睡四五个钟头的觉,谁也不是铁打的!

王淑芬 唉!三爷,这年月谁也舒服不了!你等着,大拴子暑假就高小毕业,二拴子也快长起来,他们一有用处,咱们可就清闲点啦。从老王掌柜在世的时候,你就帮助我们,老朋友,老伙计啦!

〔王利发老气横秋地从后面进来。〕

李 三 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他们可给我长过工钱?什么都改良,为什么工钱不跟着改良呢?

王利发 哟!你这是什么话呀?咱们的买卖要是越做越好,我能不给你长工钱吗?得了,明天咱们开张,取个吉利,先别吵嘴,就这么办吧!All right?

李 三 就这么办啦?不改我的良,我干不下去啦!

〔后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发 崔先生叫,你快去!咱们的事,有工夫再细研究!

李 三 哼!

王淑芬 我说,昨天就关了城门,今儿个还说不定关不关,三爷,这里的事交给掌柜的,你去买点菜吧!别的不说,咸菜总得买下点呀!

〔后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 三 对,后边叫,前边催,把我劈成两半儿好不好! (愤愤地往后走)

王利发 拴子的妈,他岁数大了点,你可得……

王淑芬 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得对!当着他,我不便直说;对你,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得添人!

王利发 添人得给工钱,咱们赚得出来吗?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

〔远处隐隐有炮声。〕

王利发 听听,又他妈的开炮了!你闹,闹!明天开得了张才怪,这是怎么说的!

王淑芬 明白人别说糊涂话,开炮是我闹的?

王利发 别再瞎扯,干活儿去!嘿!

王淑芬 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轰死,我看透了! (慢慢地往后边走)

王利发 (温和了些) 拴子的妈,甭害怕,开过多少回炮,一回也没打死咱们,北京城是宝地!

王淑芬 心哪,老跳到嗓子眼里,宝地!我给三爷拿菜钱去。 (下)

〔一群男女难民在门外央告。〕

难 民 掌柜的,行行好,可怜可怜吧!

王利发 走吧,我这儿不打发,还没开张!

难 民 可怜可怜吧,我们都是逃难的!

王利发 别耽误工夫!我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

〔巡警上。〕

巡 警 走!滚!快着!

〔难民散去。〕

王利发 怎样啊?六爷!又打得紧吗?

巡 警 紧!紧得厉害!仗打得不紧,怎能够有这么多难民呢!上面交派下来,你出八十斤大饼,十二点交齐!城里的兵带着干粮,才能出去打仗啊!

王利发 您圣明,我这儿现在光包后面的伙食,不再卖饭,也还没开张,别说八十斤大饼,一斤也交不出啊!

巡 警 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命令,你瞧着办吧! (要走)

王利发 您等等!我这儿千真万确还没开张,这您知道!开张以后,还得多麻烦您呢!得啦,您买包茶叶喝吧! (递钞票) 您多给美言几句,我感恩不尽!

巡 警 (接票子) 我给你说说看,行不行可不保准!

〔三五个大兵,军装破烂,都背着枪,闯进门口。〕

巡 警 老总们,我这儿正查户口呢,这儿还没开张!

大 兵 屌!

巡 警 王掌柜,孝敬老总们点茶钱,请他们到别处喝去吧!

王利发 老总们,实在对不起,还没开张,要不然,诸位住在这儿,一定欢迎! (递钞票给巡警)

巡 警 (转递给兵们) 得啦,老总们多原谅,他实在没法招待诸位!

大 兵 屌!谁要钞票!要现大洋!

王利发 老总们,让我哪儿找现洋去呢?

大 兵 屌!揍他个小舅子!

巡 警 快!再添点!

王利发 (掏) 老总们,我要是还有一块,请把房子烧了! (递钞票)

大 兵 屌! (接钱下)

巡 警 得,我给你挡住了一场大祸!他们一进来呀,你就全完,连一个茶碗也剩不下!

王利发 我永远忘不了您这点好处!

巡 警 可是为这点功劳,你不得另有份意思吗?

王利发 对!您圣明,我糊涂!可是,您搜我吧,真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啦! (掀起褂子,让他搜) 您搜!您搜!

巡 警 我干不过你!明天见,明天还不定是风是雨呢! (下)

王利发 您慢走! (看巡警走去,跺脚) 他妈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妈的什么呢?

〔唐铁嘴进来,还是那么瘦,那么脏,可是穿着绸子夹袍。〕

唐铁嘴 王掌柜,我来给你道喜!

王利发 (还生着气) 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 (打量,有了笑容) 你混得不错呀!穿上绸子啦!

唐铁嘴 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

王利发 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

唐铁嘴 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

王利发 Yes, 也有这么一说!

唐铁嘴 听说后面改了公寓,租给我一间屋子,好不好?

王利发 唐先生,你那点嗜好,在我这儿恐怕……

唐铁嘴 我已经不吃大烟了!

王利发 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

唐铁嘴 我改抽“白面”啦。 (指墙上的香烟广告) 你看,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 (掏出烟来表演) 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王利发 福气不小!不小!可是,我这儿已经住满了人,什么时候有了空房,我准给你留着!

唐铁嘴 你呀,看不起我,怕我给不了房租!

王利发 没有的事!都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谁能看不起谁呢?这是知心话吧?

唐铁嘴 你的嘴呀比我的还花哨!

王利发 我可不光耍嘴皮子,我的心放得正!这十多年了,你白喝过我多少碗茶?你自己算算!你现在混得不错,你想着还我茶钱没有?

唐铁嘴 赶明儿我一总还给你,那一共才有几个钱呢! (搭讪着往外走)

〔街上卖报的喊叫:“长辛店大战的新闻,买报瞧,瞧长辛店大战的新闻!”〕

〔报童向内探头。〕

报 童 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

王利发 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

报 童 也许有,您自己找!

王利发 走!不瞧!

报 童 掌柜的,你不瞧也照样打仗! (对唐铁嘴) 先生,您照顾照顾?

唐铁嘴 我不像他, (指王利发) 我最关心国事! (拿了一张报,没给钱即走)

〔报童追唐铁嘴下。〕

王利发 (自言自语) 长辛店!长辛店!离这里不远啦! (喊) 三爷,三爷!你倒是抓早儿买点菜去呀,待一会儿准关城门,就什么也买不到啦!嘿! (听后面没人应声,含怒往后跑)

〔常四爷提着一串腌萝卜、两只鸡,走进来。〕

常四爷 王掌柜!

王利发 谁?哟,四爷!您干什么哪?

常四爷 我卖菜呢!自食其力,不含糊!今儿个城外头乱乱哄哄,买不到菜;东抓西抓,抓到这么两只鸡,几斤老腌萝卜。听说你明天开张,也许用得着,特意给你送来了!

王利发 我谢谢您!我这儿正没有辙呢!

常四爷 (四下里看) 好啊!好啊!收拾得好啊!大茶馆全关了,就是你有心路,能随机应变地改良!

王利发 别夸奖我啦!我尽力而为,可就怕天下老这么乱七八糟!

常四爷 像我这样的人算是坐不起这样的茶馆喽!

〔松二爷走进来,穿得很寒酸,可是还提着鸟笼。〕

松二爷 王掌柜!听说明天开张,我来道喜! (看见常四爷) 哎哟四爷,可想死我喽!

常四爷 二哥!你好哇?

王利发 都坐下吧!

松二爷 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

王利发 (一劲儿说) 好!托福! (提起鸡与咸菜) 四爷,多少钱?

常四爷 瞧着给,该给多少给多少!

王利发 对!我给你们弄壶茶来! (提物到后面去)

松二爷 四爷,你,你怎么样啊?

常四爷 卖青菜哪!铁杆庄稼没有啦,还不卖膀子力气吗?二爷,您怎么样啊?

松二爷 怎么样?我想大哭一场!看见我这身衣裳没有?我还像个人吗?

常四爷 二哥,您能写能算,难道找不到点事儿做?

松二爷 嗻,谁愿意瞪着眼挨饿呢!可是,谁要咱们旗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王利发 (端着一壶茶回来。给常四爷钱) 不知道您花了多少,我就给这么点吧!

常四爷 (接钱,没看,揣在怀里) 没关系!

王利发 二爷, (指鸟笼) 还是黄鸟吧?哨的怎么样?

松二爷 嗻!还是黄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 (有了点精神) 你看看,看看! (打开罩子) 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

王利发 松二爷,不准说死!有那么一天,您还会走一步好运!

常四爷 二哥,走!找个地方喝两盅儿去!一醉解千愁!王掌柜,我可就不让你啦,没有那么多的钱!

王利发 我也分不开身,就不陪了!

〔常四爷,松二爷正往外走,宋恩子和吴祥子进来。他们俩仍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马褂。〕

松二爷 (看清楚是他们,不由地上前请安) 原来是你们二位爷!

〔王利发似乎受了松二爷的感染,也请安,弄得二人愣住了。〕

宋恩子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 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 我也那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吴祥子 哈哈哈哈!松二爷,你们的铁杆庄稼不行了,我们的灰色大褂反倒成了铁杆庄稼,哈哈哈! (看见常四爷) 这不是常四爷吗?

常四爷 是呀,您的眼力不错!戊戌年我就在这儿说了句“大清国要完”,叫您二位给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宋恩子 您的记性可也不错!混得还好吧?

常四爷 托福!从牢里出来,不久就赶上庚子年;扶清灭洋,我当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是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现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绕到十点来钟就卖光。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预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您二位怎么样?

吴祥子 瞎混呗!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现而今,宋恩子,该怎么说啦?

宋恩子 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

常四爷 要是洋人给饭吃呢?

松二爷 四爷,咱们走吧!

吴祥子 告诉你,常四爷,要我们效力的都仗着洋人撑腰!没有洋枪洋炮,怎能够打起仗来呢?

松二爷 您说得对!嘛!四爷,走吧!

常四爷 再见吧,二位,盼着你们快快升官发财! (同松二爷下)

宋恩子 这小子!

王利发 (倒茶) 常四爷老是那么又倔又硬,别计较他! (让茶) 二位喝碗吧,刚沏好的。

宋恩子 后面住着的都是什么人?

王利发 多半是大学生,还有几位熟人。我有登记簿子,随时报告给“巡警阁子”。我拿来,二位看看?

吴祥子 我们不看簿子,看人!

王利发 您甭看,准保都是靠得住的人!

宋恩子 你为什么爱租学生们呢?学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呀!

王利发 这年月,做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职,做买卖的今天开市,明天关门,都不可靠!只有学生有钱,能够按月交房租,没钱的就上不了大学啊!您看,是这么一笔账不是?

宋恩子 都叫你咂摸透了!你想得对!现在,连我们也欠饷啊!

吴祥子 是呀,所以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点津贴!

宋恩子 就仗着有错拿,没错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贴!走吧,到后边看看去!

吴祥子 走!

王利发 二位,二位!您放心,准保没错儿!

宋恩子 不看,拿不到人,谁给我们津贴呢?

吴祥子 王掌柜不愿意咱们看,王掌柜必会给咱们想办法!咱们得给王掌柜留个面子!对吧?王掌柜!

王利发 我……

宋恩子 我出个不很高明的主意:干脆来个包月,每月一号,按阳历算,你把那点……

吴祥子 那点意思!

宋恩子 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王利发 那点意思得多少呢?

吴祥子 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

李 三 (提着菜筐由后面出来) 嗬,二位爷! (请安) 今儿个又得关城门吧! (没等回答,往外走)

〔二三学生匆匆地回来。〕

学 生 三爷,先别出去,街上抓夫呢! (往后面走去)

李 三 (还往外走) 抓去也好,在哪儿也是当苦力!

〔刘麻子丢了魂似地跑来,和李三碰了个满怀。〕

李 三 怎么回事呀?吓掉了魂儿啦!

刘麻子 (喘着) 别,别,别出去!我差点叫他们抓了去!

王利发 三爷,等一等吧!

李 三 午饭怎么开呢?

王利发 跟大家说一声,中午咸菜饭,没别的办法!晚上吃那两只鸡!

李 三 好吧! (往回走)

刘麻子 我的妈呀,吓死我啦!

宋恩子 你活着,也不过多买卖几个大姑娘!

刘麻子 有人卖,有人买,我不过在中间帮帮忙,能怪我吗? (把桌上的三个茶杯的茶先后喝净)

吴祥子 我可是告诉你,我们哥儿们从前清起就专办革命党,不大爱管贩卖人口,拐带妇女什么的臭事。可是你要叫我们碰见,我们也不再睁一眼闭一眼!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弄进去,准锁在尿桶上。

刘麻子 二位爷,别那么说呀!我不是也快挨饿了吗?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爷们宫里太监们的门子。这么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现在,人家总长次长,团长师长,要娶姨太太讲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戏班里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现大洋!我干瞧着,摸不着门!我那点芝麻粒大的生意算得了什么呢?

宋恩子 你呀,非锁在尿桶上,不会说好的!

刘麻子 得啦,今天我孝敬不了二位,改天我必有一份儿人心!

吴祥子 你今天就有买卖,要不然,兵荒马乱的,你不会出来!

刘麻子 没有!没有!

宋恩子 你嘴里半句实话也没有!不对我们说真话,没有你的好处!王掌柜,我们出去绕绕;下月一号,按阳历算,别忘了!

王利发 我忘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这回事!

吴祥子 一言为定啦! (同宋恩子下)

王利发 刘爷,茶喝够了吧?该出去活动活动!

刘麻子 你忙你的,我在这儿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 咱们可把话说开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在这儿做你的生意,这儿现在改了良,文明啦!

〔康顺子提着个小包,带着康大力,往里边探头。〕

康大力 是这里吗?

康顺子 地方对呀,怎么改了样儿? (进来,细看,看见了刘麻子) 大力,进来,是这儿!

康大力 找对啦?妈!

康顺子 没错儿!有他在这儿,不会错!

王利发 您找谁?

康顺子 (不语,直奔过刘麻子去) 刘麻子,你还认识我吗? (要打,但是伸不出手去,一劲地颤抖) 你,你,你个…… (要骂,也感到困难)

刘麻子 你这个娘儿们,无缘无故地跟我捣什么乱呢?

康顺子 (挣扎) 无缘无故?你,你看看我是谁?一个男子汉,干什么吃不了饭,偏干伤天害理的事!呸!呸!

王利发 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

康顺子 你是掌柜的?你忘了吗?十几年前,有个娶媳妇的太监?

王利发 您,您就是庞太监的那个……

康顺子 都是他 (指刘麻子) 做的好事,我今天跟他算算账! (又要打,仍未成功)

刘麻子 (躲) 你敢!你敢!我好男不跟女斗! (随说随往后退) 我,我找人来帮我说说理! (撒腿往后面跑)

王利发 (对康顺子) 大嫂,你坐下,有话慢慢说!庞太监呢?

康顺子 (坐下喘气) 死啦。叫他的侄子们给饿死的。一改民国呀,他还有钱,可没了势力,所以侄子们敢欺负他。他一死,他的侄子们把我们轰出来了,连一床被子都没给我们!

王利发 这,这是……

康顺子 我的儿子!

王利发 您的?

康顺子 也是买来的,给太监当儿子。

康大力 妈!你爸爸当初就在这儿卖了你的?

康顺子 对了,乖!就是这儿,一进这儿的门,我就晕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康大力 我可不记得我爸爸在哪里卖了我的!

康顺子 那时候,你不是才一岁吗?妈妈把你养大了的,你跟妈妈一条心,对不对?乖!

康大力 那个老东西,掐你,拧你,咬你,还用烟签子扎我!他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他们!要不是你,妈,我准叫他们给打死了!

康顺子 对!他们人多,咱们又太老实!你看,看见刘麻子,我想咬他几口,可是,可是,连一个嘴巴也没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 妈,等我长大了,我帮助你打!我不知道亲妈妈是谁,你就是我的亲妈妈!

康顺子 好!好!咱们永远在一块儿,我去挣钱,你去念书! (稍愣了一会儿) 掌柜的,当初我在这儿叫人买了去,咱们总算有缘,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找点事做?我饿死不要紧,可不能饿死这个无依无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来,立在后边听着。〕

王利发 你会干什么呢?

康顺子 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做家常饭,都会!我是乡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做太监的老婆,什么苦处都是甜的!

王利发 要多少钱呢?

康顺子 有三顿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够大力上学的,就行!

王利发 好吧,我慢慢给你打听着!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还没忘,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

康顺子 可是,现在我们母子上哪儿去呢?

王利发 回乡下找你的老父亲去!

康顺子 他?他是活是死,我不知道。就是活着,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对不起女儿,女儿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发 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 (过来) 她能洗能做,又不多要钱,我留下她了!

王利发 你?

王淑芬 难道我不是内掌柜的?难道我跟李三爷就该累死?

康顺子 掌柜的,试试我!看我不行,您说话,我走!

王淑芬 大嫂,跟我来!

康顺子 当初我是在这儿卖出去的,现在就拿这儿当作娘家吧!大力,来吧!

康大力 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会帮助妈妈干活儿! (同王淑芬、康顺子下)

王利发 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

李 三 (掩护着刘麻子出来) 快走吧! (回去)

王利发 就走吧,还等着真挨两个脆的吗?

刘麻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 你呀,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刘麻子 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开茶馆,我老得干我这一行!到什么时候,我也得干我这一行!

〔老林和老陈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刘麻子 (二人都比他年轻,他却称呼他们哥哥) 林大哥,陈二哥! (看王不满意,赶紧说) 王掌柜,这儿现在没有人,我借个光,下不为例!

王利发 (指后边) 可是还在这儿呢!

刘麻子 不要紧了,她不会打人!就是真打,他们二位也会帮助我!

王利发 你呀!哼! (到后边去)

刘麻子 坐下吧,谈谈!

老 林 你说吧!老二!

老 陈 你说吧!哥!

刘麻子 谁说不一样啊!

老 陈 你说吧,你是大哥!

老 林 那个,你看,我们俩是把兄弟!

老 陈 对!把兄弟,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老 林 他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 现大洋?

老 陈 林大哥也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 一共多少块呢?说个数目!

老 林 那,还不能告诉你咧!

老 陈 事儿能办才说咧!

刘麻子 有现大洋,没有办不了的事!

老林 老陈 真的?

刘麻子 说假话的是孙子!

老 林 那么,你说吧,老二!

老 陈 还是你说,哥!

老 林 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吧?

刘麻子 嗯!

老 陈 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

刘麻子 嗯!

老 林 没人耻笑我们的交情吧?

刘麻子 交情嘛,没人耻笑!

老 陈 也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吧?

刘麻子 三个人?都是谁?

老 林 还有个娘儿们!

刘麻子 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办,我没办过!你看,平常都说小两口儿,哪有小三口儿的呢!老林不好办?

刘麻子 太不好办啦!

老 林 (问老陈) 你看呢?

老 陈 还能白拉倒吗?

老 林 不能拉倒!当了十几年兵,连半个媳妇都娶不上!他妈的!

刘麻子 不能拉倒,咱们再想想!你们到底一共有多少块现大洋?

〔王利发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来。刘麻子等停止谈话。〕

王利发 崔先生,昨天秦二爷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做过国会议员,可是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出去做点事呢?您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做官!有您这样的清官,我们小民才能过太平日子!

崔久峰 惭愧!惭愧!做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王利发 您看秦二爷,他又办工厂,又忙着开银号!

崔久峰 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王利发 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盼望也没有了吗?

崔久峰 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是谁叫他们打的?

王利发 谁?哪个浑蛋?

崔久峰 洋人!

王利发 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做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王利发 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卖卖力气,别叫大家做亡国奴?

崔久峰 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王利发 那也得死马当活马治呀!

崔久峰 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济寺去,秦二爷再派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只会念经,不会干别的! (下)

〔宋恩子、吴祥子又回来了。〕

王利发 二位!有什么消息没有?

〔宋恩子、吴祥子不语,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刘麻子等。〕

〔刘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去。〕

〔老陈、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视无言。〕

〔静默了有一分钟。〕

老 陈 哥,走吧?

老 林 走!

宋恩子 等等! (立起来,挡住路)

老 陈 怎么啦?

吴祥子 (也立起) 你说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视一会儿。〕

宋恩子 乖乖地跟我们走!

老 林 上哪儿?

吴祥子 逃兵,是吧?有些块现大洋,想在北京藏起来,是吧?有钱就藏起来,没钱就当土匪,是吧?

老 陈 你管得着吗?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 (要打)

宋恩子 你?可惜你把枪卖了,是吧?没有枪的干不过有枪的,是吧? (拍了拍身上的枪) 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

老 林 都是弟兄,何必呢?都是弟兄!

吴祥子 对啦!坐下谈谈吧!你们是要命呢?还是要现大洋?

老 陈 我们那点钱来得不容易!谁发饷,我们给谁打仗,我们打过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 逃兵的罪过,你们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 林 咱们讲讲吧,谁叫咱们是弟兄呢!

吴祥子 这像句自己的话!谈谈吧!

王利发 (在门口) 诸位,大令过来了!

老林 老陈 啊! (惊惶失措,要往里边跑)

宋恩子 别动!君子一言:把现大洋分给我们一半,保你们俩没事!咱们是自己人!

老林 老陈 就那么办!自己人!

〔“大令”进来:二捧刀——刀缠红布——背枪者前导,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红棍者在后。军官在最后押队。〕

吴祥子 (和宋恩子、老林、老陈一齐立正,从帽中取出证章,叫军官看) 报告官长,我们正在这儿盘查一个逃兵。

军 官 就是他吗? (指刘麻子)

吴祥子 (指刘麻子) 就是他!

军 官 绑!

刘麻子 (喊) 老爷!我不是!不是!

军 官 绑! (同下)

——幕落 83pL5R9AsBNYXM9iTRqfCLJpze8LUd9FR8yp1Pp4kASya0udOVGyBDCY8rclTk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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