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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幕

由东城往回走,瑞宣一路上心中不是味儿。由挣钱养家上说,他应当至少也感到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从作“洋”事上说,尽管他与丁约翰不同,也多少有点别扭。往最好里讲,他放弃了那群学生,而去帮助外国人作事,也是一种逃避。他觉得自己是在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候,作出最对不起国家的事!他低着头,慢慢地走。他没脸看街上的人,尽管街上走着许多糊糊涂涂去到北海看热闹的人。他自己不糊涂,可是他给国家作了什么呢?他逃避了责任。

可是,他又不能否认这个机会的确解决了眼前的困难——一家大小暂时可以不挨饿。他没法把事情作得连一点缺陷也没有,北平已经不是中国人的北平,北平人也已经不再是可以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活着的人。他似乎应当庆祝自己的既没完全被日本人捉住,而又找到了一个稍微足以自慰自解的隙缝。这样一想,他又抬起头来。他想应当给老人们买回一点应节的点心去,讨他们一点喜欢。他笑自己只会这么婆婆妈妈地作孝子,可是这到底是一点合理的行动,至少也比老愁眉不展地,招老人们揪心强一点!他在西单牌楼一家饽饽铺买了二十块五毒饼。

这是一家老铺子,门外还悬着“满汉饽饽”“进贡细点”等等的金字红牌子。铺子里面,极干净,极雅致地,只有几口大朱红木箱,装着各色点心。墙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已经黄暗了的大幅壁画,画的是《三国》与《红楼梦》中的故事。瑞宣爱这种铺子,屋中充满了温柔的糖与蛋糕,还有微微的一点奶油的气味,使人闻着心里舒服安静。屋中的光线相当的暗,可是刚一走近柜台,就有头永远剃得顶光,脸永远洗得极亮的店伙,安静地,含笑地,迎了上来,用极温和的低声问:“您买什么?”

这里没有油饰得花花绿绿的玻璃柜,没有颜色刺目的罐头与纸盒,没有一边开着玩笑一边作生意的店伙,没有五光十色的“大减价”与“二周年纪念”的纸条子。这里有的是字号,规矩,雅洁,与货真价实。这是真正北平的铺店,充分和北平的文化相配备。可是,这种铺子已慢慢地灭绝,全城只剩了四五家,而这四五家也将要改成“稻香村”,把点心,火腿,与茶叶放在一处出售;否则自取灭亡。随着它灭亡的是规矩,诚实,那群有真正手艺的匠人,与最有礼貌的店伙。

瑞宣问了好几种点心,店伙都抱歉地回答“没有”。店伙的理由是,材料买不到,而且预备了也没有人买。应时的点心只有五毒饼,因为它卖不出去还可以揉碎了作“缸炉”——一种最易消化的,给产妇吃的点心。瑞宣明知五毒饼并不好吃,可只好买了二十块,他知道明年也许连五毒饼这个名词都要随着北平的灭亡而消灭的!

出了店门,他跟自己说:“明年端阳也许必须吃日本点心了!连我不也作了洋事吗?礼貌,规矩,诚实,文雅,都须灭亡,假若我们不敢拼命去保卫它们的话!”

快到家了,他遇见了棚匠刘师傅。刘师傅的脸忽然地红起来。瑞宣倒觉得怪难为情的,说什么也不好,不说什么也不好。刘师傅本已低下头去,可又赶紧抬起来,决定把话说明白,他是心中藏不住话的人。“祁先生,我到北海去了,可是没有给他们耍玩意儿,我本来连去也不肯去,可是会头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我要不去,就得惹点是非!你说我怎么办?我只好应了个卯,可没耍玩意儿!我……”他的心中似乎很乱,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他的确恨日本人,绝不肯去给日本人耍狮子,可是他又没法违抗会头的命令,因为一违抗,他也许会吃点亏。他要教瑞宣明白他的困难,而依旧尊敬他。他明知自己丢了脸,而还要求原谅。他也知道,这次他到了场而没有表演,大概下一次他就非下场不可了,他怎么办呢?他晓得“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的道理,可是他豪横了一生,难道就真把以前的光荣一笔抹去,而甘心向敌人低头吗?不低头吧,日本人也许会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只有一点武艺,而日本人有机关枪!

瑞宣想象得到刘师傅心中的难过与忧虑,可是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说。他曾经问过刘师傅,凭他的武艺,为什么不离开北平。刘师傅那时候既没能走开,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讲呢?他想说:“不走,就得把脸皮揭下来,扔在粪坑里!”可是,这又太不像安慰邻居——而且是位好邻居——的话。他也不能再劝刘师傅逃走,刘师傅若是没有困难,他相信,一定会不等劝告就离开北平的。既有困难,而他又不能帮助解决,光说些空话有什么用处呢?他的嘴唇动了几动,而找不到话说。他虽没被日本人捉去拷打,可是他已感到自己的心是上了刑。

这会儿,程长顺由门里跑出来,他楞头磕脑地,不管好歹地,开口就是一句:“刘师傅!听说你也耍狮子去啦?”

刘师傅没还出话来,憋得眼睛里冒了火。他不能计较一个小孩子,可是又没法不动怒,他瞪着长顺,像要一眼把他瞪死似的。

长顺害了怕,他晓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没再说什么,慢慢地退回门里去。

“真他妈的!”刘师傅无聊地骂了这么一句,而后补上“再见”,扭头就走开。

瑞宣独自愣了一会儿,也慢慢地走进家门。他不知道怎样判断刘师傅与程长顺才好。论心地,他们都是有点血性的人。论处境,他们与他都差不多一样。他没法夸赞他们,也不好意思责备他们。他们与他好像是专为在北平等着受灵魂的凌迟而生下来的。北平是他们生身之地,也是他们的坟地——也许教日本人把他们活埋了!

不过,他的五毒饼可成了功。祁老人不想吃,可是脸上有了笑容。在他的七十多年的记忆里,每一件事和每一季节都有一组卡片,记载着一套东西与办法。在他的端阳节那组卡片中,五毒饼正和中秋的月饼与年节的年糕一样,是用红字写着的。他不一定想吃它们,但是愿意看到它们,好与脑中的卡片对证一下,而后觉得世界还没有变动,可以放了心。今年端阳,他没看见樱桃、桑葚、粽子与神符。他没说什么,而心中的卡片却七上八下地出现,使他不安。现在,至少他看见一样东西,而且是用红字写着的一样东西,他觉得端阳节有了着落,连日本人也没能消灭了它。他赶紧拿了两块分给了小顺儿与妞子。

小顺儿和妞子都用双手捧着那块点心,小妞子乐得直吸气。小顺儿已经咬了一口,才问:“这是五毒饼呀!有毒啊?”

老人叹着气笑了笑:“上边的蝎子、蜈蚣,都是模子磕出来的,没有毒!”

瑞宣在一旁看着,起初是可怜孩子们——自从北平陷落,孩子们什么也吃不到。待了一会儿,他忽然悟出一点道理来:“怪不得有人作汉奸呢,好吃好喝到底是人生的基本享受呀!有好吃的,小孩子便笑得和小天使一般可爱了!”他看着小顺儿,点了点头。

“爸!”小顺儿从点心中挪动着舌头,“你干吗直点头呀?”

小妞子怕大人说她专顾了吃,也莫名其妙地问了声:“点头?”

瑞宣惨笑了一下,不愿回答什么。假若他要回答,他必定是说:“可是,我不能为孩子们的笑容而出卖了灵魂!”

他不像老二那么心中存不住事。他不想马上告诉家中,他已找到了新的位置。假若在太平年月,他一定很高兴得到那个位置,因为既可以多挣一点钱,又可以天天有说英语的机会,还可以看到外国书籍杂志,和听外国语的广播。现在,他还看见了这些便利,可是高兴不起来。他总觉得放弃了那群学生是件不勇敢不义气,和逃避责任的事。假若一告诉家中,他猜得到,大家必定非常的欢喜,而大家的欢喜就会更增多他的惭愧与苦痛。

但是,看到几块点心会招出老的小的那么多的笑容,他压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他必须告诉他们,使大家更高兴一点。

他把事情说了出来。果然,老人与韵梅的喜悦正如同他猜想到的那么多。三言五语之间,消息便传到了南屋。妈妈兴奋得立刻走过来,一答一和地跟老公公提起她怎样在老大初作事挣钱的那一天,她一夜没能闭眼,和怎样在老二要去作事的时候,她连夜给他赶作一双黑绒的布底鞋,可是鞋已作好,老二竟自去买了双皮鞋,使她难受了两三天。

儿媳妇的话给了老公公一些灵感,祁老人的话语也开了闸。他提起天佑壮年时候的事,使大家好像听着老年的故事,而忘了天佑是还活着的人。他所讲的连天佑太太还有不知道的,这使老人非常的得意,不管故事的本身有趣与否,它的年代已足使儿媳妇的陈谷子烂芝麻减色不少。

韵梅比别人都更欢喜。几个月来,为了一家大小的吃穿,她已受了不知多少苦处。现在可好了,丈夫有了洋事。她一眼看到还没有到手的洋钱,而洋钱是可以使她不必再揪心缸里的米与孩子脚上的鞋袜的。她不必再骂日本人。日本人即使还继续占据着北平,也与她无关了!听着老人与婆婆“讲古”,她本来也有些生儿养女的经验,也值得一说,可是她没敢开口,因为假若两位老亲讲的是古树,她的那点经验也不过是一点刚长出的绿苗儿。她想,丈夫既有了可靠的收入,一家人就能和和气气地过日子,等再过二三十年,她便也可以安坐炕上,对儿女们讲古了。

瑞宣听着看着,心中难过,而不敢躲开。看着,听着是他的责任!看别人发笑,他还得陪着笑一下,或点点头。他想起山木教官。假若山木死了爱子也不能落泪,他自己就必须在城已亡的时候还陪着老人们发笑。全民族的好战狂使山木像铁石那样无情,全民族的传统的孝悌之道使他自己过分地多情——甚至于可以不管国家的危亡!他没法一狠心把人伦中的情义斩断,可是也知道家庭之累使他,或者还有许多人,耽误了报国的大事!他难过,可是没有矫正自己的办法;一个手指怎能拨转得动几千年的文化呢?

好容易二位老人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瑞宣以为可以躲到自己屋里休息一会了。可是祁老人要上街去看看,为的是给儿子天佑送个信,教儿子也喜欢喜欢。小顺儿与妞子也都要去,而韵梅一劲儿说老人招呼不了两个淘气精。瑞宣只好陪了去。他问小顺儿:

“你们不是刚刚上过北海吗?”意思是教孩子们不必跟去了。

“还说呢!”韵梅答了话,“刚才都哭了一大阵啦!二爷愿意带着他们,胖婶儿嫌麻烦,不准他们去,你看两个小人儿这个哭哇!”

瑞宣又没了话,带孩子们出去也是一种责任!

幸而,老少刚一出门,遇上了小崔。瑞宣实在不愿再走一趟,于是把老人和孩子交给了小崔:“崔爷,你拉爷爷去好不好?上铺子。越慢走越好!小顺儿,妞子,你们好好地坐着,不准乱闹!崔爷,要没有别的买卖,就再拉他们回来。”

小崔点了头。瑞宣把爷爷搀上车;小崔把孩子们抱了上去,而后说说笑笑地拉了走。

瑞宣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在枣树下面,看树上刚刚结成的像嫩豌豆的小绿枣儿呢。瑞宣由门外回来,看到母亲在树下,他觉得很新奇。枣树的叶子放着浅绿的光,老太太的脸上非常的黄,非常的静,他好像是看见了一幅什么静美而又动心的画图,他想起往日的母亲。拿他十几岁时或二十岁时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一比,他好像不认识她了。他愣住,呆呆地看着她。她慢慢地从小绿枣子上收回眼光,看了看他。她的眼深深地陷在眶儿里,眼珠有点瘪而痴呆,可是依然露出仁慈与温柔——她的眼睛改了样儿,而神韵还没有变,她还是母亲。瑞宣忽然感到心中有点发热,他恨不能过去拉住她的手,叫一声妈,把她的仁慈与温柔都叫出来,也把她的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眼睛与一切都叫回来。假若那么叫出一声妈来,他想自己必定会像小顺儿与妞子那样天真,把心中的委屈全一股脑儿倾泻出来,使心中痛快一回!可是,他没有叫出来,他的三十多岁的嘴已经不会天真地叫妈了。

“瑞宣!”妈妈轻轻地叫,“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儿!”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好像有一点央求他的意思。

他极亲热地答应了一声。他不能拒绝妈妈的央求。他知道老二老三都不在家,妈妈一定觉得十分寂寞。他很惭愧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而多给母亲一点温暖与安慰。他随着妈妈进了南屋。

“老大!”妈妈坐在炕沿上,带着点不十分自然的笑容说,“你找到了事,可是我看你并不怎么高兴,是不是?”

“嗯——”老大为了难,不知怎样回答好。

“说实话,跟我还不说实话吗?”

“对啦,妈!我是不很高兴!”

“为什么?”老太太又笑了笑,仿佛是表示,无论儿子怎样回答,她是不会生气的。

老大晓得不必说假话了:“妈,我为了家就为不了国,为了国就为不了家!几个月来,我为了这个就老不高兴,现在还是不高兴,将来我想我也不会高兴。我觉得国家遇到这么大的事,而我没有去参加,真是个——是个——”他想不出恰当的字来,而半羞半无聊地笑了一下。

老太太愣了半天,而后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和祖父连累了你!”

“我自己还有老婆儿女!他们也得仗着我活着!”

“是不是有人常嘲笑你?说你胆小无能?”

“没有!我的良心时时刻刻地嘲笑我!”

“嗯!我,我恨我还不死,老教你吃累!”

“妈!”

“我看出来了,日本鬼子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北平的。有他们在这儿,你永远不会高兴!我天天扒着玻璃 alt 着你,你是我的大儿子,你不高兴,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瑞宣半天没说出话来。在屋中走了两步,他无聊地笑了一下:“妈,你放心吧!我慢慢地就高兴了!”

“你?”妈妈也笑了一下,“我明白你!”

瑞宣的心疼了一下,什么也说不来了。

妈妈也不再出声。

最后,瑞宣搭讪着说了声:“妈,你躺会儿吧!我去写封信!”他极困难地走了出来。

回到自己屋中,他不愿再想妈妈的话,因为想到什么时候也总是那句话,永远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只会敷衍环境,而不会创造新的局面,他觉得他的生命是白白地糟塌了。

他的确想写信,给学校写信辞职。到了自己屋中,他急忙地就拿起笔来。他愿意换一换心思,好把母亲的话忘了。可是,拿着笔,他写不下去。他想应当到学校去,和学生们再见一面。他应当嘱告学生们:能走的,走,离开北平!不能走的,要好好地读书,储蓄知识;中国是亡不了的,你们必须储蓄知识,将来好为国家尽力。你们不要故意地招惹日本人,也不要甘心作他们的走狗;你们须忍耐,坚强地沉毅地忍耐,心中永别忘了复仇雪耻!

他把这一段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多少遍。他觉得只有这么交代一下,他才可以赎回一点放弃了学生的罪过。可是,他怎样去说呢?假若他敢在讲堂上公开地说,他马上必被捕。他晓得各学校里都有人被捕过。明哲保身在这危乱的时代并不见得就是智慧,可是一旦他被捉去,祖父和母亲就一定会愁死。他放下笔,在屋中来回地走。是的,现在日本人还没捉了他去,没给他上刑,可是他的口、手,甚至于心灵,已经全上了锁镣!走了半天,他又坐下,拿起笔来,写了封极简单的信给校长。写完,封好,贴上邮票,他小跑着把它投在街上的邮筒里。他怕稍迟疑一下,便因后悔没有向学生们当面告别,而不愿发出那封信去。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小崔把老少三口儿拉了回来。天气相当的热,又加上兴奋,小顺儿和妞子的小脸上全都红着,红得发着光。祁老人脸上虽然没发红,可是小眼睛里窝藏着不少的快活。他告诉韵梅:“街上看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了,大概日本人也不会再闹到哪里去吧?”希望在哪里,错误便也在哪里。老人只盼着太平,所以看了街上的光景就认为平安无事了。

小崔把瑞宣叫到大槐树底下,低声地说:“祁先生,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钱先生!”

“钱——”瑞宣一把抓住小崔的胳臂,把他扯到了门内;关上门,他又重了一声:“钱先生?”

小崔点了点头:“我在布铺的对面小茶馆里等着老人家。刚泡上茶,我一眼看到了他!他的一条腿走路有点不方便,走得很慢。进了茶馆,屋里暗,外面亮,他定了定神,好像看不清哪里有茶桌的样子。”

“他穿着什么?”瑞宣把声音放得很低地问;他的心可是跳得很快。

“一身很脏的白布裤褂!光着脚,似乎是穿着,又像是拖着,一双又脏又破的布鞋!”

“噢!”瑞宣一想就想到,钱诗人已经不再穿大褂了;一个北平人敢放弃了大褂,才敢去干真事!“他胖了还是瘦了?”

“很瘦!那可也许是头发欺的。他的头发好像有好几个月没理过了!头发一长,脸不是就显着小了吗?”

“有了白的没有?”

小崔想了想:“有!有!他的眼可是很亮。平日他一说话,眼里不是老那么泪汪汪的,笑不唧儿的吗?现在,他还是那么笑不唧儿的,可是不泪汪汪的了。他的眼很亮,很干,他一看我,我就觉得不大得劲儿!”

“没问他在哪儿住?”

“问了,他笑了笑,不说!我问他好多事,在哪儿住呀?干什么呀?金三爷好呀?他都不答腔!他跟我坐在了一块,要了一碗白开水。喝了口水,他的嘴就开了闸。他的声音很低,其实那会儿茶馆里并没有几个人。”

“他告诉了你什么?”

“有好多话,因为他的声音低,又没有了门牙,我简直没有听明白。我可听明白了一件,他教我走!”

“上哪儿?”

“当兵去!”

“你怎么说?”

“我?”小崔的脸红了,“你看,祁先生,我刚刚找到了个事,怎能走呢?”

“什么事?”

“你们二爷教我给他拉包月去!既是熟人儿,又可以少受点累,我不愿意走!”

“你可是还恨日本人?”

“当然喽!我告诉了钱先生,我刚刚有了事,不能走,等把事情搁下了再说?”

“他怎么说?”

“他说?等你把命丢了,可就晚了!”

“他生了气?”

“没有!他教我再想一想!”像唯恐瑞宣再往下盯他似的,他赶紧地接着说,“他还给了我一张神符!”他从衣袋中掏出来一张黄纸红字的五雷神符。“我不知道给我这个干吗,五月节贴神符,不是到晌午就揭下来吗?现在天已经快黑了!”

瑞宣把神符接过来,打开,看了看正面,而后又翻过来,看看背面,除了红色印的五雷诀与张天师的印,他看不到别的。“崔爷,把它给我吧?”

“拿着吧,祁先生!我走啦!车钱已经给了。”说完,他开开门,走出去,好像有点怕瑞宣再问他什么的样子。

掌灯后,他拿起那张神符细细地看,在背面,他看见了一些字。那些字也是红的,写在神符透过来的红色上;不留神看,那只是一些红的点子与道子,比透过来的红色重一些。就近了灯光,他细细地看,他发现了一首新诗:

用滴着血的喉舌,

我向你们恳求:

离开那没有国旗的家门吧,

别再恋恋不舍!

国家在呼唤你们,

像慈母呼唤她的儿女!

去吧,脱去你们的长衫,

长衫会使你们跌倒——

跌入了坟墓!

在今天,你们的礼服应当是军装,

你们的国土不是已经变成战场?

离开这已经死去的北平,

你们才会凯旋;

留在这里是陪伴着棺木!

抵抗与流血是你们的,

最光荣的徽章,

为了生存,你们须把它挂在胸上!

要不然,你们一样地会死亡,

死亡在耻辱与饥寒上!

走吧,我向你们央告!

多走一个便少一个奴隶,

多走一个便多添一个战士!

走吧,国家在呼唤你,

国——家——在——呼——唤——你!

看完,瑞宣的手心上出了汗。真的,这不是一首好的诗,可是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个极锋利的针,刺着他的心!他就是不肯脱去长衫,而甘心陪伴着棺木的,无耻的,人!

那不是一首好诗,可是他没法把它放下。不大一会儿,他已把它念熟。念熟又怎样呢?他的脸上发了热。

“小顺儿,叫爸爸吃饭!”韵梅的声音。

“爸!吃饭!”小顺儿尖锐地叫。

瑞宣浑身颤了一下,把神符塞在衣袋里。 6n7H5F6hGSCnfHlK8V2G6xqhP0mQ/7wnAWhVugnvOIBYmeMxl7Qf5L2FUQNI+j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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