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也是瑞宣的难关。他不肯出去游玩,因为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游玩的地方,都无可避免地遇上许多日本人。日本人的在虚伪的礼貌下藏着的战胜者的傲慢与得意,使他感到难堪。整个的北平好像已变成他们的胜利品。
他只好藏在家里,可是在家里也还不得心静。瑞丰和胖菊子在星期天必然地来讨厌一番。他们夫妇老是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不大一会儿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表示出在万忙之中,他们还没忘了来看哥哥。在匆忙之中,瑞丰——老叼着那支假象牙的烟嘴儿——要屈指计算着,报告给大哥:
“今儿个又有四个饭局!都不能不去!不能不去!我告诉你,大哥,我爱吃口儿好的,喝两杯儿好的,可是应酬太多,敢情就吃不动了!近来,我常常闹肚子!酒量,我可长多了!不信,多咱有工夫,咱们哥儿俩喝一回,你考验考验我!拳也大有进步!上星期天晚饭,在会贤堂,我连赢了张局长七个,七个劈面!”用食指轻轻弹了弹假象牙的烟嘴儿,他继续着说,“朋友太多了!专凭能多认识这么多朋友,我这个科长就算没有白当。我看得很明白,一个人在社会上,就得到处拉关系,关系越多,吃饭的道儿才越宽,饭碗才不至于起恐慌。我——”他放低了点声,“近来,连特务人员,不论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都应酬,都常来常往。我身在教育局,而往各处,像金银藤和牵牛花似的,分散我的蔓儿!这样,我相信,我才能到处吃得开!你说是不是,大哥?”
瑞宣回不出话来,口中直冒酸水。
同时,胖菊子拉着大嫂的手,教大嫂摸她的既没领子又没袖子的褂子:“大嫂,你摸摸,这有多么薄,多么软!才两块七毛钱一尺!”教大嫂摸完了褂子,她又展览她的手提包,小绸子伞,丝袜子,和露着脚指头的白漆皮鞋,并且一一地报出价钱来。
两个人把该报告的说到一段落,便彼此招呼一声:“该走了吧?王宅不是还等着咱们打牌呢嘛?”而后,就亲密地并肩地匆匆走出去。
他俩走后,瑞宣必定头疼半点钟。他的头疼有时候延长到一点钟,或更长一些,假若冠晓荷也随着瑞丰夫妇来访问他。晓荷的讨厌几乎到了教瑞宣都要表示钦佩的程度,于是也就教瑞宣没法不头疼。假若瑞丰夫妇只作“自我宣传”,晓荷就永不提他自己,也不帮助瑞丰夫妇乱吹,而是口口声声地赞扬英国府,与在英国府作事的人。他管自己的来看瑞宣叫作“英日同盟”!
每逢晓荷走后,瑞宣就恨自己为什么不在晓荷的脸上啐几口唾沫。可是,赶到晓荷又来到,他依然没有那个决心,而哼儿哈儿地还敷衍客人。他看出自己的无用。时代是钢铁的,而他自己是块豆腐!
为躲避他们,他偶尔地出去一整天,到处找钱先生。可是,始终没有遇见过钱先生一次。看到一个小茶馆,他便进去看一看,甚至于按照小崔的形容探问一声。“不错,看见过那么个人,可是不时常来。”几乎是唯一的回答。走得筋疲力尽,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来。假若他能见到钱先生,他想,他必能把一夏天所有的恶气都一下子吐净。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事!可是,钱先生像沉在大海里的一块石头。
比较使他高兴,而并不完全没有难堪的,是程长顺的来访。程长顺还是那么热烈地求知与爱国,每次来几乎都要问瑞宣:“我应当不应当走呢?”
瑞宣喜欢这样的青年。他觉得即使长顺并不真心想离开北平,就凭这样一问也够好听的了。可是,及至想到长顺的外婆,他又感到了为难,而把喜悦变成难堪。
有一天,长顺来到,恰好瑞宣正因为晓荷刚来访看过而患头疼。他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而告诉了长顺:“是有志气的都该走!”
长顺的眼亮了起来:“我该走?”
瑞宣点了头。
“好!我走!”
瑞宣没法再收回自己的话。他觉到一点痛快,也感到不少的苦痛——他是不是应当这样鼓动一个青年去冒险呢?这是不是对得起那位与长顺相依为命的老太婆呢?他的头更疼了。长顺很快地就跑出去,好像大有立刻回家收拾收拾就出走的样子。瑞宣的心中更不好过了。从良心上讲,他劝一个青年逃出监牢是可以不受任何谴责的。可是,他不是那种惯于煽惑别人的人,他的想象先给长顺想出许多困难与危险,而觉得假若不幸长顺白白地丧掉性命,他自己便应负全责。他不知怎样才好。
连着两三天的工夫,他天天教韵梅到四号去看一眼,看长顺是否已经走了。
长顺并没有走。他心中很纳闷。三天过了,他在槐荫下遇见了长顺。长顺仿佛是怪羞愧地只向他点了点头就躲开了。他更纳闷了。是不是长顺被外婆给说服了呢?还是年轻胆子小,又后悔了呢?无论怎样,他都不愿责备长顺。可是他也不能因长顺的屈服或后悔而高兴。
第五天晚上,天有点要落雨的样子。云虽不厚,可是风很凉,所以大家都很早地进了屋子;否则吃过晚饭,大家必定坐在院中乘凉的。长顺仍然满脸羞愧地,走进来。
瑞宣有心眼,不敢开门见山地问长顺什么,怕长顺难堪。长顺可是仿佛来说心腹话,没等瑞宣发问,就“招”了出来:
“祁先生!”他的脸红起来,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子,语声更呜囔得厉害了,“我走不了!”
瑞宣不敢笑,也不敢出声,而只同情地严肃地点了点头。
“外婆有一点钱,”长顺低声地,呜囔着鼻子说,“都是法币。她老人家不肯放账吃利,也不肯放在邮政局去。她自己拿着。只有钱在她自己手里,她才放心!”
“老人们都是那样。”瑞宣说。
长顺看瑞宣明白老人们的心理,话来得更顺利了一些:“我不知道她老人家有多少钱,她永远没告诉过我。”
“对!老人家们的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藏在哪里和有多少。”
“这可就坏了事!”长顺用袖口抹了一下鼻子,“前几个月,日本人不是贴告示,教咱们把法币都换成新票子吗?我看见告示,就告诉了外婆。外婆好像没有听见。”
“老人们当然不信任鬼子票儿!”
“对!我也那么想,所以就没再催她换。我还想,大概外婆手里有钱也不会很多,换不换的也许没多大关系。后来,换钱的风声越来越紧了,我才又催问了一声。外婆告诉我:昨天她在门外买了一个乡下人的五斤小米,那个人低声地说,他要法币。外婆的法币就更不肯出手啦。前两天,白巡长来巡逻,站在门口,和外婆瞎扯,外婆才知道换票子的日期已经过了,再花法币就圈禁一年。外婆哭了一夜。她一共有一千元啊,都是一元的单张,新的,交通银行的!她有一千!可是她一元也没有了!丢了钱,她敢骂日本鬼子了,她口口声声要去和小鬼子拼命!外婆这么一来,我可就走不了啦。那点钱是外婆的全份儿财产,也是她的棺材本儿。丢了那点钱,我们娘儿俩的三顿饭马上成问题!你看怎么办呢?我不能再说走,我要一走,外婆非上吊不可!我得设法养活外婆,她把我拉扯这么大,这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祁先生?”长顺的眼角有两颗很亮的泪珠,鼻子上出着汗,搓着手等瑞宣回答。
瑞宣立了起来,在屋中慢慢地走。在长顺的一片话里,他看见了自己。家和孝道把他和长顺,拴在了小羊圈。国家在呼唤他们,可是他们只能装聋。他准知道,年轻人不走,并救不活老人,或者还得与老人们同归于尽。可是,他没有跺脚一走的狠心,也不能劝长顺狠心地出走,而教他的外婆上吊。他长叹了一声,而后对长顺说:
“把那一千元交给熟识的山东人或山西人,他们带走,带到没有沦陷的地方,一元还是一元。当然,他们不能一元当一元地换给你,可是吃点亏,总比都白扔了好。”
“对!对!”长顺已不再低着头,而把眼盯住瑞宣的脸,好像瑞宣的每一句话都是福音似的,“我认识天福斋的杨掌柜,他是山东人!行!他一定能帮这点忙!祁先生,我去干什么好呢?”
瑞宣想不起什么是长顺的合适的营业:“想一想再说吧,长顺!”
“对!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想着!”长顺把鼻子上的汗都擦去,立了起来。立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放低:“祁先生,你不耻笑我不敢走吧?”
瑞宣惨笑了一下:“咱们都是一路货!”
“什么?”长顺不明白瑞宣的意思。
“没关系!”瑞宣不愿去解释,“咱们明天见!劝外婆别着急!”
长顺走后,外边落起小雨来。听着雨声,瑞宣一夜没有睡熟。
长顺的事还没能在瑞宣心里消逝,陈野求忽然地来看他。
野求的身上穿得相当的整齐,可是脸色比瑞宣所记得的更绿了。到屋里坐下,他就定上了眼珠,薄嘴唇并得紧紧的。几次他要说话,几次都把嘴唇刚张开就又闭紧。瑞宣注意到,当野求伸手拿茶碗的时候,他的手是微颤着的。
“近来还好吧?”瑞宣想慢慢地往外引野求的话。
野求的眼开始转动,微笑了一下:“这年月,不死就算平安!”说完,他又不出声了。他仿佛是很愿用他的聪明,说几句漂亮的话,可是心中的惭愧与不安又不允许他随便地说。他只好愣起来。愣了半天,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力量似的,把使他心中羞愧与不安的话提出来:
“瑞宣兄!你近来看见默吟没有?”按道理说,他比瑞宣长一辈,可是他向来谦逊,所以客气地叫“瑞宣兄”。
“有好几位朋友看见了他,我自己可没有遇见过;我到处去找他,找不到!”
舐了舐嘴唇,野求准备往外倾泻他的话:“是的!是的!我也是那样!有两位画画儿的朋友都对我说,他们看见了他。”
“在哪儿?”
“在图画展览会。他们展览作品,默吟去参观。瑞宣兄,你晓得我的姐丈自己也会画?”
瑞宣点了点头。
“可是,他并不是去看画!他们告诉我,默吟慢条斯理地在展览室绕了一圈,而后很客气地把他们叫出来。他问他们:你们画这些翎毛,花卉,和烟云山水,为了什么呢?你们画这些,是为消遣吗?当你们的真的山水都满涂了血的时候,连你们的禽鸟和花草都被炮火打碎了的时候,你们还有心消遣?你们是为画给日本人看吗?噢!日本人打碎了你们的青山,打红了你们的河水,你们还有脸来画春花秋月,好教日本人看着舒服,教他们觉得即使把你们的城市田园都轰平,你们也还会用各种颜色粉饰太平!收起你们那些污辱艺术,轻蔑自己的东西吧!要画,你们应当画战场上的血,和反抗侵略的英雄!说完,他深深地给他们鞠了一躬,嘱咐他们想一想他的话,而后头也没回地走去。我的朋友不认识他,可是他们跟我一形容,我知道那必是默吟!”
“你的两位朋友对他有什么批评呢?陈先生!”瑞宣很郑重地问。
“他们说他是半疯子!”
“半疯子?难道他的话就没有一点道理?”
“他们!”野求赶紧笑了一下,好像代朋友们道歉似的,“他们当然没说他的话是疯话,不过,他们只会画一笔画,开个画展好卖几个钱,换点米面吃,这不能算太大的过错。同时,他们以为他要是老这么到处乱说,迟早必教日本人捉去杀了!所以,所以……”
“你想找到他,劝告他一下?”
“我劝告他?”野求的眼珠又不动了,像死鱼似的。他咬上了嘴唇,又愣起来。好大一会儿之后,他叹了口极长的气,绿脸上隐隐地有些细汗珠。“瑞宣兄!你还不知道,他和我绝了交吧?”
“绝交?”
野求慢慢地点了好几下头:“我的心就是一间行刑的密室,那里有一切的刑具与施刑的方法。”他说出了他与默吟先生绝交的经过,“那可都是我的过错!我没脸再见他,因为我没能遵照他的话而脱去用日本钱买的衣服,不给儿女们用日本钱买米面吃。同时,我又知道给日本人作一天的事,作一件事,我的姓名就永远和汉奸们列在一处!我没脸去见他,可是又昼夜地想见他,他是我的至亲,又是良师益友!见了他,哪怕他抽我几个嘴巴呢,我也乐意接受!他的掌会打下去一点我的心病,内疚!我找不到他!我关心他的安全与健康,我愿意跪着请求他接受我的一点钱,一件衣服!可是,我也知道,他决不会接受我这两只脏手所献给的东西,任何东西!那么,见了面又怎样呢?还不是更增加我的苦痛?”他极快地喝了一口茶,紧跟着说,“只有痛苦!只有痛苦!痛苦好像就是我的心!孩子们不挨饿了,也穿上了衣裳。他们跳,他们唱,他们的小脸上长了肉。但是,他们的跳与唱是毒针,刺着我的心!我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设法使我自己麻木,麻木,不断地麻木,我才能因避免痛苦而更痛苦,等到心中全是痛苦而忘记了痛苦!”
“陈先生!你吸上了烟?”瑞宣的鼻子上也出了汗。
野求把脸用双手遮住,半天没动弹。
“野求先生!”瑞宣极诚恳地说,“不能这么毁坏自己呀!”
野求慢慢地把手放下去,仍旧低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姐丈告诉过我:去卖花生瓜子,也比给日本人作事强。可是,咱们这穿惯了大褂的人,是宁可把国耻教大褂遮住,也不肯脱了大褂作小买卖去的!因此,我须麻醉自己。吸烟得多花钱,我就去兼事;事情越多,我的精神就越不够,也就更多吸几口烟。我现在是一天忙到晚,好像专为给自己找大烟钱。只有吸完一顿烟,我才能迷迷糊糊地忘了痛苦。忘了自己,忘了国耻,忘了一切!瑞宣兄,我完了!完了!”他慢慢地立起来,“走啦!万一见到默吟,告诉他我痛苦,我吸烟,我完了!”他往外走。
瑞宣傻子似的跟着他往外走。他有许多话要说,而一句也说不出来。
二人极慢地,无语地,往外走。快走到街门,野求忽然站住了,回过头来:“瑞宣兄!差点忘了,我还欠你五块钱呢!”他的右手向大褂里伸。
“野求先生!咱们还过不着那五块钱吗?”瑞宣惨笑了一下。
野求把手退回来:“咱们——好,我就依实啦!谢谢吧!”
到了门口,野求向一号打了一眼:“现在有人住没有?”
“有!日本人!”
“噢!”野求咽了一大口气,而后向瑞宣一点头,端着肩走去。
瑞宣呆呆地看着他的后影,直到野求拐了弯。回到屋中,他老觉得野求还没走,即使闭上眼,他也还看见野求的瘦脸;野求的形象好像贴在了他的心上!慢慢地,每一看到那张绿脸,他也就看到自己。除了自己还没抽上大烟,他觉得自己并不比野求好到哪里去——凡是留在北平的,都是自取灭亡!
他坐下,无聊地拿起笔来,在纸上乱写。写完,他才看清:“我们都是自取灭亡!”盯着这几个字,他想把纸条放在信封里,给野求寄了去。可是,刚想到这里,他也想起默吟先生;随手儿他把纸条儿揉成一个小团,扔在地上。默吟先生就不是自取灭亡的人。是的,钱诗人早晚是会再被捕,被杀掉。可是,在这死的时代,只有钱先生那样的死才有作用。有良心而无胆气的,像他和野求,不过只会自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