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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越王句践世家第十一

越王句践在会稽之困中被吴王赦免回国后,便卧薪尝胆,亲自耕作,礼贤下士,赈济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同甘共苦。作为没有任何制衡、约束的具有最高权力的一国国君,虽说是在受辱后做出的这些举动,也是十分难得的。加之,句践在艰苦奋斗、发奋图强时能虚心征求、听取谋臣们的意见,终于战胜了吴国、扩大了地盘、称霸于诸侯。而卧薪尝胆的精神就成为传统文化的精华流传下来。戏剧家曹禺先生在我国遭受天灾人祸的一九六二年,把卧薪尝胆的句践搬上戏剧舞台,确实起到鼓舞人心、团结全民共渡难关的作用。

范蠡是越王句践的重要谋臣,辅佐句践成就霸业,故太史公以范蠡传附之。在越国最困难的时刻,他侍奉越王勤奋不懈,为越王运筹谋划二十余年,终于辅佐越王报仇雪恨、荣登霸主权位。越王表示,要与范蠡平分越国。但范蠡目光敏锐,深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只宜与之共患难,不宜与之同享乐,终于离开越国,隐姓埋名,吃苦耐劳,辛勤生产,三次搬迁,三次成为豪门富户。相比之下,大夫文种的遭遇就悲惨多了,竟被越王安上“作乱”罪名,赐剑而亡。范蠡可谓贤能之人。做官,能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终使国富民强;理家,能辛苦劳作、惨淡经营终使家产累积数十万,被人们称颂。像范蠡这样能上能下,先官后民,在中国历史上可谓屈指可数。

范蠡的二子在楚杀人,为父者极力营救一段叙写,颇为曲折有致。最终未获成功,反而由长子载着弟弟尸首回到家中。家人见此都抱头痛哭,唯范蠡坦然一笑,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文中记叙范蠡的分析判断亦合乎事理。遗憾的是,范蠡智慧超人,不应听之任之,坐而待毙。而“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的庄生也不必与儿辈过于计较,而应大度、宽容些,因为这终归是人命关天、死而不能复生的大事。不过,杀人者抵罪也理所当然。总之,范蠡救子之事确实富有哲理性、戏剧性。因此,也有人认为此节“必好事者为之,非实也”。

【原文】

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 [1] ,披草莱 [2] 而邑焉。后二十余世 [3] ,至于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句践使死士 [4] 挑战,三行 [5] ,至吴陈 [6] ,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败于槜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注释】

[1] 文身:在身上刺画花纹。断发:剪短头发。

[2] 披:开辟。莱:野草。

[3] 二十余世:《吴越春秋》作十世。

[4] 据《左传·定公十四年》载:“吴伐越,越子句践御之,陈于嚭李。句践患吴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刭也。”可见,死士之往禽[擒]与罪人之战两事也,此混并之。死士:勇战之士。

[5] 三行:排成三行。

[6] 陈:通“阵”。

【原文】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 [1] 兵,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 [2] 于会稽。吴王追而围之。

【注释】

[1] 勒:约束,统率。

[2] 保栖:守卫居住。

【原文】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 [1] ,定倾者与人 [2] ,节事者以地 [3] 。卑辞厚礼以遗 [4] 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 [5] 于吴,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 [6] :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于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 [7] 以死。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间行 [8] 言之。”于是句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 [9] 吴太宰嚭。嚭受,乃见 [10] 大夫种于吴王。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 [11] 也。”嚭因说 [12] 吴王曰:“越以 [13] 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 [14] 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注释】

[1] 持满:谓处在盛满的地位。与天:天与。得到天的保佑。

[2] 定倾:平定危难。与人:得到人的帮助。

[3] 以地:得到地利。《国语·越语》“以”作“与”,义同。

[4] 遗:赠送。

[5] 行成:求和。

[6] 下执事:指侍从左右供使令的人。

[7] 触战:拼一死战。

[8] 间行:潜行,从小路走。此处为暗中行动。

[9] 间献:暗中进献。

[10] 见:推荐,介绍。

[11] 有当:有相当的代价。

[12] 说:劝说。

[13] 以:通“已”。

[14] 反:通“返”。

【原文】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于此乎?”种曰:“汤系 [1] 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 [2] ,齐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里,置胆于坐 [3] ,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 [4] 下贤人,厚遇宾客,振 [5] 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 [6] 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属 [7] 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 [8]

【注释】

[1] 系:拘囚。

[2] 翟:通“狄”。

[3] 坐:通“座”,座位。

[4] 折节:屈己下人。

[5] 振:通“赈”,救济。

[6] 填(zhèn)抚:镇定安抚。

[7] 属:通“嘱”,委托。

[8] 《国语》《韩子》《越绝书》《吴越春秋》皆言句践与范蠡亲身入臣于吴,三年遣归。与此不同。

【原文】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 [1] 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 [2] ,缮饰备利 [3] ,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 [4] 。今天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 [5] 其弊,可克也。”句践曰:“善。”

【注释】

[1] 拊循:安抚,抚慰。

[2] 殷给:富足。

[3] 备利:指备战。

[4] 必匿其形:指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5] 承:通“乘”。

【原文】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癣 [1] 也。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 [2] 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 [3] ,其父兄不顾 [4] ,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于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 [5] 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 [6] ,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 [7] !”于是吴任嚭政。

【注释】

[1] 疥癣:此病于体外,不比“腹心之疾”,喻小毛病,小祸患。

[2] 数:屡次。

[3] 忍人:残忍之人。

[4] 其父兄不顾:其父伍奢、其兄伍尚为楚平王杀害。详见《楚世家》。

[5] 属镂:剑名。

[6] 若:你。

[7] 《国语·吴语》载:子胥“遂自杀。将死,曰:‘以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王愠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而投之于江”。

【原文】

居三年 [1] ,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 [2] 者众,可乎?”对曰:“未可。”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 [3] 二千人,教士 [4] 四万人,君子 [5] 六千人,诸御 [6] 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 [7]

【注释】

[1] 居三年:《疏证》曰:“当作‘居二年’。”

[2] 导谀:谄谀之人。

[3] 习流:熟习水流,即熟练的水兵。

[4] 教士:受过训练的士兵。

[5] 君子:君王亲近有恩的禁卫军。

[6] 诸御:在军中有执掌的军官。

[7] 平:讲和。

【原文】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 [1] 弊,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 [2] 腹心,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唯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 [3] ,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 [4] ,君忘会稽之厄 [5] 乎?”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 [6] ,使者去,不 [7] 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 [8] 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注释】

[1] 罢:通“疲”。

[2] 布:陈述。

[3] 蚤朝晏罢:意谓越王操劳国事,奋发图强。蚤:通“早”。晏,晚。

[4] 伐柯者其则不远:《诗经·豳(bīn)风·伐柯》中有“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句。意思是说,用斧头去砍伐木头作斧柄,它的法则不要远求。用在此处的言外之意,即启发越王,不应失去良机灭吴,其理易知。柯,斧柄。则,法则,道理。

[5] 厄:灾难。

[6] 执事:《集解》曰:“执事,蠡自谓也。”

[7] 不:通“否”。

[8] 君:统治。

【原文】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 [1] ,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 [2] 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

【注释】

[1] 胙:祭祀用的肉。

[2] 蜚:通“飞”。

【原文】

句践卒,子王鼫与立。王鼫与卒,子王不寿立。王不寿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王翳卒,子王之侯立。王之侯卒,子王无彊立。

王无彊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强,当楚威王之时,越北伐齐,齐威王 [1] 使人说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 [2] ,小不伯 [3] 。图 [4] 越之所为不伐楚者,为不得晋 [5] 也。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故二晋之事越也,不至于覆军杀将,马汗之力不效 [6] 。所重于得晋者何也?”越王曰:“所求于晋者,不至顿刃 [7] 接兵,而况于攻城围邑乎?愿魏以聚大梁之下,愿齐之试兵南阳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则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间不东,商、於、析、郦、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备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 [8] 越矣。则齐、秦、韩、魏得志于楚也,是二晋不战而分地,不耕而获之。不此之为,而顿刃于河山之间以为齐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计,奈何其以此王也!”齐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豪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 [9] 也。王所待于晋者,非有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今楚众已分,何待于晋?”越王曰:“奈何?”曰:“楚三大夫张 [10] 九军,北围曲沃、於中,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 [11] 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斗晋楚也;晋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 [12] 矣。臣闻之,图王不王,其敝 [13] 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 [14] 失也。故愿大王之转攻楚也。”

【注释】

[1] 齐威王: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楚威不与齐威同时,当作“齐宣王。”

[2] 王:称王。

[3] 伯:通“霸”,称霸。

[4] 图:谋算。

[5] 晋,此时晋已分为韩、魏、赵三国,此处的晋指代韩、魏两国。

[6] 效:《集解》云:“效犹见也。”

[7] 顿刃:指作战。

[8] 待:抵御、防备。

[9] 目论:《索隐》曰:“言越王知晋之失,不自觉越之过,犹人眼能见毫毛而自不见其睫,故谓之目论也。”后亦称浅见为“目论”。

[10] 张:铺开。

[11] 分:分散。

[12] 不上贡事于郢:不向楚国进贡,即不服从楚国,不属于楚国的意思。

[13] 敝:坏,此指不成功。

[13] 王道:君主以仁义治天下的政策。

【原文】

于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 [1] 于楚。

后七世,至闽君摇,佐 [2] 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

【注释】

[1] 服:服从。朝:朝见。

[2] 佐:帮助。

【原文】

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戮力 [1] ,与句践深谋二十余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于淮以临 [2] 齐、晋,号令 [3] 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 [4] 。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天下,难以久居,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 [5] 句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于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 [6]

【注释】

[1] 戮力:并力,尽力。

[2] 临:靠近,此指进逼。

[3] 号令:发号施令。

[4] 上将军:古天子将兵称上将军。战国时也有因军功卓著之将领号上将军者。

[5] 辞:辞别、告别。此指辞职。

[6] 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蠡已去起,何奉邑之有?《国语》云环会稽三百里以为范蠡地,不言奉邑也。表,表彰。奉邑,供给俸禄的封邑。

【原文】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 [1] ,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 [2] ,而怀其重宝,间行 [3] 以去,止于陶,以为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 [4] 父子耕畜,废居 [5] ,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 [6] 。天下称 [7] 陶朱公。

【注释】

[1] 鸱夷子皮:子胥自杀,吴王用鸱夷装了他的尸体,投之于江。范蠡自以为罪同子胥,故用“鸱夷子皮”自谓。

[2] 乡党:同制以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后用以泛指乡里。

[3] 间行:潜行,从小路走。

[4] 约要:约束,约定。

[5] 废居:指商人见货物价贱则买进,价贵则卖出,以求厚利。废,出卖。居,停蓄。

[6] 赀:通“资”。巨万:《集解》曰:“万万也。”

[7] 称:称道,称赞。

【原文】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 [1] 杀人,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 [2] 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3] 。”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 [4] ,置褐器 [5] 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 [6] ,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 [7] 。”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遗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固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 [8] 其所为,慎 [9] 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 [10] 数百金。

【注释】

[1] 中男:次子。

[2] 职:常,常理。

[3] 市:闹市之中。

[4] 溢:通“镒”,古时金二十两之称。

[5] 褐器:褐色器具。

[6] 家督:旧时长子管理家事,故称长子为“家督”。

[7] 不肖:此处意指不孝之子。

[8] 听:任凭,听任。

[9] 慎:千万。

[10] 赍(jī):携带。

【原文】

至楚,庄生家负郭 [1] ,披藜藋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方。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 [2] 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3]

庄生虽居穷阎 [4] ,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 [5] 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 [6] ,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 [7] 也。

庄生间时 [8] 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 [9] ,此则害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 [10] 。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 [11] ,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注释】

[1] 负郭:靠近城郭。

[2] 过:访,探望。

[3] 献遗:赠送。用事者:执政者,当权者。

[4] 阎:巷门,亦即指里巷。

[5] 信:讲信用。

[6] 病不宿诫:自己哪一天生病不能预先告知别人。

[7] 殊:很。短长:过或不及。意谓效果无法预料。

[8] 间时:适当时机。

[9] 某星宿某:天上某星的位置移到了某处。

[10] 封三钱之府:封闭储存钱币(金、银、铜)的仓库。

[11] 事弟:弟弟的事情。

【原文】

庄生羞为儿子 [1] 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 [2] 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 [3] 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 [4] ,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 [5] 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当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故范蠡三徙 [6] ,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传 [7] 曰陶朱公。

【注释】

[1] 儿子:小儿辈,此指范蠡长男。

[2] 恤:体恤,怜悯。

[3] 论:定罪。

[4] 见:知道,觉得。

[5] 坚:好车。良:善马。

[6] 三徙:自越徙于齐,又自齐徙于陶。

[7] 世传:世人相传。

【原文】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渐 [1] 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诸夏艾安 [2] 。及苗裔句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句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

【注释】

[1] 渐:疏导。

[2] 艾安:通“乂安”,谓太平无事。艾,通“乂”,治理。

【译文】

越王句践的祖先是夏禹的后裔,是夏朝少康帝的庶出之子。少康帝的儿子被封在会稽,恭敬地供奉继承着夏禹的祭祀。他们身上刺有花纹,剪短头发,除去草丛,修筑了城邑。二十多代后,传到了允常。允常在位的时候,与吴王阖庐产生怨恨,互相攻伐。允常逝世后,儿子句践即位,这就是越王。

越王句践元年(前496),吴王阖庐听说允常逝世,就举兵讨伐越国。越王句践派遣敢死的勇士向吴军挑战,勇士们排成三行,冲入吴军阵地,大呼着自刎身亡。吴兵看得目瞪口呆,越军趁机袭击了吴军,在槜李大败吴军,射伤吴王阖庐。阖庐在弥留之际告诫儿子夫差说:“千万不能忘记越国。”

三年(前494),句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操练士兵,将报复越国一箭之仇,便打算先发制人,在吴未发兵前去攻打吴。范蠡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兵器是凶器,攻战是背德,争先打是事情中最下等的。阴谋去做背德的事,喜爱使用凶器,亲身参与下等事,定会遭到天帝的反对,这样做绝对不利。”越王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于是,举兵进军吴国。吴王听到消息后,动用全国精锐部队迎击越军,在夫椒大败越军。越王只聚拢起五千名残兵败将退守会稽。吴王乘胜追击包围了会稽。

越王对范蠡说:“因为没听您的劝告才落到这个地步,那该怎么办呢?”范蠡回答说:“能够完全保住功业的人,必定效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够平定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谦卑的;能够节制事理的人,就会遵循地道而因地制宜。现在,您对吴王要谦卑有礼,派人给吴王送去优厚的礼物。如果他不答应,您就亲自前往侍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给吴国。”句践说:“好吧!”于是,派大夫种去向吴求和。种见到吴王后,跪在地上边向前行边叩头说:“君王的亡国臣民句践让我大胆地告诉您的办事人员:句践请您允许他做您的奴仆,允许他的妻子做您的侍妾。”吴王将要答应种。子胥对吴王说:“天帝把越国赏赐给吴国,不要答应他。”种回越后,将情况告诉了句践。句践想杀死妻子儿女,焚烧宝器,亲赴疆场拼一死战。种阻止句践说:“吴国的太宰嚭十分贪婪,我们可以用重财诱惑他,请您允许我暗中去吴通融他。”于是,句践便让种给太宰嚭献上美女、珠宝玉器。嚭欣然接受,于是就把大夫种引见给吴王。种叩头说:“希望大王能赦免句践的罪过,我们越国将把世传的宝器全部送给您。万一不能侥幸得到赦免,句践将把妻子儿女全部杀死,烧毁宝器,率领他的五千名士兵与您决一死战,您也将付出相当的代价。”太宰嚭借机劝说吴王:“越王已经服服帖帖地当了臣子,如果赦免了他,将对我国有利。”吴王又要答应种。子胥又进谏说:“今天不灭亡越国,必定后悔莫及。句践是贤明的君主,大夫种、范蠡都是贤能的大臣,如果句践能够返回越国,必将作乱。”吴王不听子胥的谏言,终于赦免了越王,撤军回国。

句践被困在会稽时,曾喟然叹息说:“我将在此了结一生吗?”种说:“商汤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围困在羑里,晋国重耳逃到翟,齐国小白逃到莒,他们都终于称王称霸天下。由此观之,我们今日的处境何尝不可能成为福分呢?”

吴王赦免了越王,句践回国后,深思熟虑,苦心经营,把苦胆挂到座位上,坐卧即能仰头尝尝苦胆,饮食也尝尝苦胆。还说:“你忘记会稽的耻辱了吗?”他亲身耕作,夫人亲手织布,饭桌上没有第二盘肉菜,不穿华丽的衣服,对贤人彬彬有礼,能委曲求全,招待宾客热情诚恳,能救济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共同劳作。越王想让范蠡管理国家政务,范蠡回答说:“用兵打仗之事,种不如我;镇定安抚国家,让百姓亲近归附,我不如种。”于是,把国家政务委托给大夫种,让范蠡和大夫柘稽求和,到吴国作人质。两年后,吴国才让范蠡回国。

句践从会稽回国后七年,始终抚慰自己的士兵百姓,想以此报仇吴国。大夫逢同进谏说:“国家刚刚流亡,今天才又殷实富裕。如果我们整顿军备,吴国一定惧怕。它惧怕,灾难必然降临。再说,凶猛的大鸟袭击目标时,一定先隐藏起来。现在,吴军压在齐、晋国境,对楚、越有深仇大恨,在天下虽名声显赫,实际危害周王室。吴缺乏道德而功劳不少,一定骄横狂妄。真为越国着想的话,那越国不如结交齐国,亲近楚国,归附晋国,厚待吴国。吴国志向高远,对待战争一定很轻视,这样我国可以联络三国的势力,让三国攻打吴国,越国便趁它的疲惫可以攻克它了。”句践说:“好。”

过了两年,吴王将要讨伐齐国。子胥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句践吃饭从不炒两样好菜,与百姓同甘共苦。此人不死,一定成为我国的忧患。吴国有了越国,那是心腹之患,而齐对吴来说,只像一块疥癣。希望君王放弃攻齐,先伐越国。”吴王不听,就出兵攻打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军,俘虏了齐国的高、国氏回吴。吴王责备子胥,子胥说:“您不要太高兴!”吴王很生气,子胥想自杀,吴王制止了他。越国大夫种说:“我观察吴王当政太骄横了,请您允许我试探一下,向他借粮,来揣度一下吴王对越国的态度。”种向吴王请求借粮。吴王想借予,子胥建议不借,吴王还是借给越了,越王暗中十分喜悦。子胥说:“君王不听我的劝谏,再过三年吴国将成为一片废墟!”太宰嚭听到这话后,就多次与子胥争论对付越国的计策;还借机诽谤子胥说:“伍员表面忠厚,实际很残忍。他连自己的父兄都不顾惜,怎么能顾惜君王呢?君王上次想攻打齐国,伍员强劲地进谏。后来,您作战有功,他反而因此怨恨您。您不防备他,他一定作乱。”接着伯嚭又同越国的逢同一起谋划,在君王面前再三再四诽谤子胥。君王开始也不听信谗言,于是就派子胥出使齐国。听说子胥把儿子委托给鲍氏,君王才大怒,说:“伍员果真欺骗我!”子胥出使齐回国后,吴王就派人赐给子胥一把“属镂”剑让他自杀。子胥大笑道:“我辅佐你的父亲称霸,又拥立你为王,你当初想与我平分吴国,我没接受,事隔不久,今天你反而因谗言杀害我。唉,唉,你一个人绝对不能独自立国!”子胥告诉使者说:“一定取出我的眼睛挂在吴国都城东门上,以便我能亲眼看到越军进入都城。”于是,吴王重用嚭执掌国政。

过了三年,句践召见范蠡说:“吴王已杀死了胥,阿谀奉承的人很多,可以攻打吴了吗?”范蠡回答说:“不行。”

到第二年春天,吴王到北部的黄池去会合诸侯,吴国的精锐部队全部跟随吴王赴会了,唯独老弱残兵和太子留守吴都。句践又问范蠡是否可以进攻吴国。范蠡说:“可以了。”于是,派出熟悉水战的士兵两千人,训练有素的士兵四万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地位较高的近卫军六千人,各类管理技术军官一千人,攻打吴国。吴军大败,越军还杀死吴国的太子。吴国使者赶快向吴王告急,吴王正在黄池会合诸侯,怕天下人听到这种惨败消息,就坚守秘密。吴王已经在黄池与诸侯订立盟约,就派人带上厚礼请求与越国求和。越王估计自己也不能灭亡吴国,就与吴国讲和了。

这以后四年,越国又攻打吴国。吴国军民疲惫不堪,精锐士兵都在与齐、晋之战中死亡。所以,越国大败吴军,因而包围吴都三年,吴军失败,越国就又把吴王围困在姑苏山上。吴王派公孙雄脱去上衣露出胳膊跪着向前行,请求与越王讲和说:“孤立无助的臣子夫差冒昧地表露自己的心愿,从前我曾在会稽得罪您,我不敢违背您的命令,如能够与您讲和,就撤军回国了。今天,您投玉足前来惩罚孤臣,我对您将唯命是听,但我私下的心意是希望像会稽山对您那样赦免我夫差的罪过吧!”句践不忍心,想答应吴王。范蠡说:“会稽的事,是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要。今天是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了,越国难道可以违背天命吗?再说君王早上朝晚罢朝,不是因为吴国吗?谋划伐吴已二十二年了,一旦放弃,行吗?且上天赐予您却不要,那反而要受到处罚。‘用斧头砍伐木材做斧柄,斧柄的样子就在身边。’忘记会稽的苦难了吗?”句践说:“我想听从您的建议,但我不忍心他的使者。”范蠡就鸣鼓进军,说:“君王已经把政务委托给我了,吴国使者赶快离去,否则将要对不起你了。”吴国使者伤心地哭着走了。句践怜悯他,就派人对吴王说:“我安置您到甬东!统治一百家。”吴王推辞说:“我已经老了,不能侍奉您了!”说完,便自杀身亡,自尽时遮住自己的面孔说:“我没脸面见到子胥!”越王安葬了吴王,杀死了太宰嚭。

句践平定了吴国后,就出兵向北渡过黄河,在徐州与齐、晋诸侯会合,向周王室进献贡品。周元王派人赏赐祭祀肉给句践,称他为“伯”。句践离开徐州,渡过淮河南下,把淮河流域送给楚国,把吴国侵占宋国的土地归还宋国。把泗水以东方圆百里的土地给了鲁国。当时,越军在长江、淮河以东畅行无阻,诸侯们都来庆贺,越王号称霸王。

范蠡于是离开了越王,从齐国给大夫种发来一封信。信中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是长颈鸟嘴,只可以与之共患难,不可以与之共享乐,你为何不离去?”种看过信后,声称有病不再上朝。有人中伤种将要作乱,越王就赏赐给种一把剑说:“你教给我攻伐吴国的七条计策,我只采用三条就打败了吴国,那四条还在你那里,你替我去到先王面前尝试一下那四条吧!”种于是自杀身亡。

句践逝世,儿子王鼫与即位。王鼫与逝世,儿子王不寿即位。王不寿逝世,儿子王翁即位。王翁逝世,儿子王翳即位。王翳逝世,儿子王之侯即位。王之侯逝世,儿子王无彊即位。

无彊在位时,越国发兵向北攻打齐国,向西攻打楚国,与中原各国争胜。在楚威王的时候,越国攻打齐国。齐威王派人劝说越王说:“越国不攻打楚国,从大处说不能称王,从小处说不能称霸。估计越国不攻楚国的原因,是得不到韩、魏两国的支持。韩、魏本来就不攻打楚国。韩国如攻打楚国,它的军队就会覆灭,将领就会被杀,那么叶、阳翟就危险;魏国如攻打楚国也如此,军队覆灭、将领被杀,陈、上蔡都不安定。所以,韩、魏侍奉越国,就不至于军队覆灭、将领被杀,汗马之劳也就不会显现,您为什么重视得到韩、魏的支持呢?”越王说:“我所要求韩魏的,并非与楚军短兵相接、你死我活地斗,何况攻城围邑呢?我希望魏军聚集大梁城下,齐军在南阳、莒练兵,集结在常、郯边界,那么方城以外的楚军不再南下,淮、泗之间的楚军不再向东,商、於、析、郦、宗胡等地即中原通路西部地区的楚军不足以防备秦国,江南、泗上的楚军不足以抵御越国了。那么,齐、秦、韩、魏四国就可以在楚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样,韩、魏无须作战就能扩大疆土,无须耕种就能收获。现在,韩魏不这样做,却在黄河、华山之间互相攻伐,而为齐国和秦国所利用。所期待的韩魏如此失策,怎么能依靠它们称王呢!”齐国使者说:“越国没有灭亡,太侥幸了!我不看重他们使用智谋,因为那智谋就像眼睛一样,虽然能见到毫毛却见不到自己的睫毛。今天君王知道韩魏失策了,却不知道自己的过错,这就是刚才比方的‘能见到毫毛却看不到自己睫毛的眼睛’之论了。君王所期望于韩魏的,并非要它们的汗马功劳,也并非与韩、魏联军联合,而是分散楚军的兵力。现在,楚军兵力已分散了,何必有求于韩魏呢?”越王说:“怎么办?”使者说:“楚国三个大夫已分率所有军队,向北包围了曲沃、於中,直到无假关,战线总长为三千七百里,景翠的军队集结到北部的鲁国、齐国、南阳,兵力还有超过这种分散的吗?况且君王所要求的是使晋、楚争斗;晋、楚不斗,越国不出兵,这就只知两个五却不知十了。这时不攻打楚国,我因此判断越王从大处说不想称王,从小处说不想称霸。再说,雠、庞、长沙是楚国盛产粮食的地区,竟泽陵是楚国盛产木材的地区。越国出兵打通无假关,这四个地方将不能再向郢都进献粮、材了。我听说过,图谋称王却不能称王,尽管如此,还可以称霸。然而不能称霸的,王道也就彻底丧失了。所以,恳望您转而攻打楚国。”

于是,越国就放弃齐国攻打楚国。楚威王发兵迎击越军,大败越军,杀死无彊,把原来吴国一直到浙江的土地全部攻下,北边在徐州大败齐军。越国因此分崩离析,各族子弟们竞争权位,有的称王,有的称君,居住长江南部的沿海,服服帖帖地向楚国朝贡。

七代后,君位传到闽君摇,他辅佐诸侯推翻了秦朝。汉高帝又恢复摇做了越王,继续越国的奉祀。东越、闽君都是越国的后代。

范蠡侍奉越王句践,辛苦惨淡、勤奋不懈,与句践运筹谋划二十多年,终于灭亡了吴国,洗雪了会稽的耻辱。越军向北进军淮河,兵临齐、晋边境,号令中原各国,尊崇周室,句践称霸,范蠡做了上将军。回国后,范蠡以为盛名之下,难以长久,况且句践的为人,可与之同患难,难与之同安乐,写信辞别句践说:“我听说,君王忧愁臣子就劳苦,君主受辱臣子就该死。过去您在会稽受辱,我之所以未死,是为了报仇雪恨。当今既已雪耻,臣请求您给予我君主在会稽受辱的死罪。”句践说:“我将和你平分越国。否则,就要加罪于你。”范蠡说:“君主可执行您的命令,臣子仍依从自己的意趣。”于是,他打点包装了细软珠宝,与随从从海上乘船离去,始终未再返回越国。句践为表彰范蠡,把会稽山作为他的封邑。

范蠡乘船漂海到了齐国,更名改姓,自称“鸱夷子皮”,在海边耕作,吃苦耐劳,努力生产,父子合力治理产业。住了不久,积累财产达几十万。齐人听说他贤能,让他做了国相。范蠡叹息道:“住在家里就积累千金财产,做官就达到卿相高位,这是平民百姓能达到的最高地位了。长久享受尊贵的名号,不吉祥。”于是,归还了相印,全部发散了自己的家产,送给知音好友同乡邻里,携带着贵重财宝,秘密离去,到陶地住下来。他认为,这里是天下的中心,交易买卖的道路通畅,经营生意可以发财致富。于是,自称陶朱公。又约定好父子都要耕种畜牧,买进卖出时都等待时机,以获得十分之一的利润。过了不久,家资又积累到万万。天下人都称道陶朱公。

朱公住在陶地,生了小儿子。小儿子成人时,朱公的二儿子杀了人,被楚国拘捕。朱公说:“杀人者抵命,这是常理。可是,我听说家有千金的儿子不会被杀在闹市中。”于是,告诫小儿子探望二儿子。便打点好一千镒黄金,装在褐色器具中,用一辆牛车载运。将要派小儿子出发办事时,朱公的长子坚决请求去,朱公不同意。长子说:“家里的长子叫家督,现在弟弟犯了罪,父亲不派长子去,却派小弟弟,这说明我是不肖之子。”长子说完想自杀。他的母亲又替他说:“现在派小儿子去,未必能救二儿子命,却先丧失了大儿子,怎么办?”朱公不得已,就派了长子,写了一封信要大儿子送给旧日的好友庄生,并对长子说:“到楚国后,要把千金送到庄生家,一切听从他去办理,千万不要与他发生争执。”长子走时,也私自携带了几百镒黄金。

长子到达楚国,看见庄生家靠近楚都外城,拨开野草才能到达庄生家门,庄生居住条件十分简陋。可是,长子还是打开信,向庄生进献了千金,完全照父亲所嘱做的。庄生说:“你可以赶快离去了,千万不要留在此地!等弟弟释放后,不要问原因。”长子已经离去,不再探望庄生,但私自留在了楚国,把自己携带的黄金送给了楚国主事的达官贵人。

庄生虽然住在穷乡陋巷,可是,由于廉洁正直在楚国很闻名,从楚王以下无不尊奉他为老师。朱公献上黄金,他并非有心收下,只是想事成之后再归还给朱公以示讲信用。所以,黄金送来后,他对妻子说:“这是朱公的钱财,以后再如数归还朱公,但哪一天归还却不得而知,这就如同自己哪一天生病也不能事先告知别人一样,千万不要动用。”但朱公长子不知庄生的意思,以为财产送给庄生不会起什么作用。

庄生乘便入宫会见楚王,说:“某星宿移到某处,这将对楚国有危害。”楚王平时十分信任庄生,就问:“现在怎么办?”庄生说:“只有实行仁义道德才可以免除灾害。”楚王说:“您不用多说了,我将照办。”楚王就派使者查封贮藏三钱的仓库。楚国达官贵人吃惊地告诉朱公长子说:“楚王将要实行大赦。”长子问:“怎么见得呢?”贵人说:“每当楚王大赦时,常常先查封贮藏三钱的仓库。昨晚,楚王已派使者查封了。”朱公长子认为既然大赦,弟弟自然可以释放了,一千镒黄金等于虚掷庄生处,没有发挥作用,于是,又去见庄生。庄生惊奇地问:“你没离开吗?”长子说:“始终没离开。当初我为弟弟一事来,今天楚国正商议大赦,弟弟自然得到释放,所以我特意来向您告辞。”庄生知道他的意思是想拿回黄金,说:“你自己到房间里去取黄金吧。”大儿子便入室取走黄金离开庄生,私自庆幸黄金失而复得。

庄生被小儿辈出卖深感羞耻,就又入宫会见楚王说:“我上次所说的某星宿的事,您说想用做好事来回报它。现在,我在外面听路人都说陶地富翁朱公的儿子杀人后被楚囚禁,他家派人拿出很多金钱贿赂楚王左右的人,所以君王并非体恤楚国人而实行大赦,却是因为朱公儿子才大赦的。”楚王大怒道:“我虽然无德,怎么会因为朱公的儿子布施恩惠呢!”就下令先杀掉朱公儿子,第二天才下达赦免的诏令。朱公长子竟然携带弟弟的尸体回家了。

回到家后,母亲和乡邻们都十分悲痛,只有朱公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长子一定救不了弟弟!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弟弟,只是有所不能忍心放弃的。他年幼就与我生活在一起,经受过各种辛苦,知道为生的艰难,所以把钱财看得很重,不敢轻易花钱。至于小弟弟呢,一生下来就看到我十分富有,乘坐上等车,驱驾千里马,到郊外去打猎,哪里知道钱财从何处来,所以把钱财看得极轻,弃之也毫不吝惜。原来我打算让小儿子去,本来因为他舍得弃财,但长子不能弃财,所以终于害了自己的弟弟。这很合乎事理,不值得悲痛。我本来日日夜夜盼的就是二儿子的尸首送回来。”

范蠡曾经三次搬家,驰名天下,他不是随意离开某处,他住在哪儿就在哪儿成名。最后老死在陶地,所以世人相传叫他陶朱公。

太史公说:“夏禹的功劳很大,疏导了九条大河,安定了九州大地,一直到今天,整个九州都平安无事。到了他的后裔句践,辛苦劳作,深谋远思,终于灭亡了强大的吴国,向北进军中原,尊奉周室,号称霸王。能说他不贤能吗!这大概也有夏禹的遗风吧。范蠡三次搬家都留下荣耀的名声,并永垂后世。臣子君主能做到这样,想不显赫可能吗?” Jwn9YLUO2Z7L1WD7B0hjsM8BagTt/kQ0+0qfy1EGW7BOTqUx8/FX7nV7Zh2TbN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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