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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卷◎

伍子胥列传第六

在这篇列传中,作者着重记述了伍子胥为报杀父、子之仇,弃小义而灭大恨的事迹。昭关受窘,中途乞讨,未曾片刻忘掉郢都仇恨的心志,忍辱负重,艰苦卓绝,终于复仇雪耻,名留后世。

一篇大传,以吴国、楚国为主,兼涉鲁、晋、郑、秦诸多国家,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以伍子胥为主,又兼涉太子建、白公胜、太宰嚭、申包胥、夫概诸多人物。其中,光杀父之仇就有吴王夫差与越王句践的一对不解之仇;伍子胥与平王的一对深仇大恨;郧公与平王的杀父之仇;白公与郑王、子西的生死之恨。相互穿插,节奏紧凑,有条不紊。诚如太史公所说,怨毒对于人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

本篇的人物刻画,多神来之笔,尤其是伍子胥的形象。作者饱蘸笔墨,略貌取神,立体化地突出了他的精神风貌,很多段落成为后来故事、小说和戏曲的传统题材,家喻户晓,为人乐道。伍子胥过昭关,前临大江,后有追兵,与太子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的恐慌情形,危急之中偶遇渔父的紧张场面,都很富于戏剧性,简直像小说的情节描写。攻克郢都,没有找到昭王,竟“掘楚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三百,然后已”的疯狂了的复仇火焰,不是把他多年来忍辱负重,压抑在内心的深仇大恨,突然迸发出来的烈火般的感情,都表现在字里行间了吗?其人物的个性特征,又是多么鲜明深刻啊!

【原文】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 [1] 。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 [2] ,有显 [3] ,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注释】

[1] 员:yún。

[2] 按:《左传》记载,以直谏侍奉楚庄王的是伍举。伍举是伍员的祖父,伍参是伍员的曾祖。楚庄王:春秋时楚国国君。姓熊名侣,前613—前591年在位。

[3] 显:声望。

【原文】

楚平王 [1] 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 [2] ,费无忌 [3] 为少傅。无忌不忠于太子建。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 [4] 妇于秦,秦女好 [5] ,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 [6] 为太子取妇。”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注释】

[1] 楚平王:名彝疾,庄王以后第五个楚王,前528—前516年在位。

[2] 太傅:也叫太子太傅,辅导太子的官。

[3] 费无忌:《左传》作“费无极”。

[4] 取:通“娶”。

[5] 好:漂亮。

[6] 更:另外。

【原文】

无忌既以 [1] 秦女自媚于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建母,蔡女 [2] 也,无宠于平王。平王稍 [3] 益疏建,使建守城父 [4] ,备边兵。

【注释】

[1] 以:因为。

[2] 蔡女:据《左传》记载,楚平王驻防蔡国时,渼阳地方长官的女儿和他私通,生了太子建。

[3] 稍:渐渐。

[4] 城父:春秋时陈邑,后被楚国侵占,作为外围边防的城镇。

【原文】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 [1] 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 [2] ,愿王少自备也。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 [3] 欲入为乱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 [4] 之。伍奢知无忌谗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独 [5] 奈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无忌曰:“王今不制 [6] ,其事成矣。王且见禽 [7] 。”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 [8] 奋扬往杀太子。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太子建亡奔宋。

【注释】

[1] 短:短处,坏处。

[2] 怨望:怨恨,埋怨。

[3] 且:将要。

[4] 考问:审问。

[5] 独:乃,却,难道,岂。

[6] 制:制止,制裁。

[7] 见禽:被捕。

[8] 司马:军事长官,主管军法。

【原文】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 [1] 。可以其父质 [2] 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 [3] 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 alt [4] ,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 [5] 汝父;不来,今杀奢也。”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 [6] 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雠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 [7] 也。”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 [8] 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雠,我将归死 [9] 。”尚既就执 [10] ,使者捕伍胥 [11] 。伍胥贯弓 [12] 执矢向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注释】

[1] 忧:祸害,祸患。

[2] 质:抵押。

[3] 致:招来。

[4] 刚戾(lì):刚强猛烈,难以制服。忍 alt (ɡǒu):忍受耻辱。

[5] 生:使……生。

[6] 脱:脱逃。

[7] 无为:没有用处,没有意义。

[8] 恨:以这为恨事。

[9] 归死:自首就死。

[10] 就执:接受逮捕。

[11] 伍胥:伍子胥的省称。

[12] 贯(wān)弓:通“弯弓”。

【原文】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 [1] ,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适 [2] 晋。晋顷公 [3] 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 [4] ,会自私 [5] 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 [6] 与子产诛杀太子建。建有子名胜。伍胥惧,乃与胜俱奔吴。到昭关 [7] ,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 [8] 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 [9] 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 [10] ,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 [11] ,爵执珪 [12] ,岂徒百金剑邪 [13] !”不受。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 [14] ,公子光 [15] 为将。伍胥乃因 [16] 公子光以求见吴王。

【注释】

[1] 华氏之乱:指宋国大夫华亥、向宁、华定发动的政变。

[2] 适:到。

[3] 晋顷公:晋国国君,姓姬名去疾,前525—前512年在位。

[4] 事未会:事情还没有准备妥当。会,完备。

[5] 会:恰巧。自私:个人私事。

[6] 郑定公:郑国国君,姓姬名宁,前529—前514年在位。

[7] 昭关:楚国的关隘名。故址在今安徽省含山县西北小岘山上,是当时吴、楚交通要道。下句的“昭关”指把守昭关的官兵。

[8] 渔父:渔翁。父,对老年人的尊称。

[9] 直:通“值”。

[10] 法:法令。这里指悬赏捉拿的赏格。

[11] 石:容量单位,古制十斗为一石。

[12] 爵执珪(ɡuī):封给执珪的官爵。爵,指给予官阶、爵位,动词。珪,上尖下方的玉,周天子把它赐给各国诸侯,是王命的权力象征。

[13] 邪:通“耶”。

[14] 吴王僚:姓姬,前526—前515年在位。用事:掌握政权。

[15] 公子光:吴王僚的堂兄弟。

[16] 因:通过,经由。

【原文】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锺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 [1] ,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于两国举兵相伐。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锺离、居巢 [2] 而归。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愿复遣公子光。”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 [3] 于楚,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仇耳。伐楚未可破也。”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 [4] ,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 [5] 专诸于公子光,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

【注释】

[1] 锺离:县名,在今安徽省凤阳县东。卑梁氏:古吴边邑名,在今安徽省天长县西北。蚕:养蚕,动词。

[2] 拔:攻占。居巢:古邑名。

[3] 为戮:被杀。

[4] 有内志:有对内的企图。

[5] 进:推荐。

【原文】

五年 [1] 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后 [2] ,是为昭王 [3] 。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 [4] 将兵往袭楚。楚发兵绝吴兵之后,不得归。吴国内空 [5] ,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 [6] ,是为吴王阖庐 [7] 。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 [8] ,而与谋国事。

【注释】

[1] 五年:指五年以后,这时是吴王僚在位的第十二年。

[2] 立为后:继位为王。后,继承者。

[3] 昭王:前515—前489年在位。

[4] 二公子:指吴王僚的同母弟盖余、烛庸。

[5] 内空:军队在外,内部空虚。

[6] 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吴王僚十二年(前515),公子光设宴请吴王僚,专诸藏匕首于鱼腹中进献,刺杀吴王僚,自己也当场被杀。

[7] 阖(hé)庐:前514—前496年在位。

[8] 行人:官名。掌管朝觐、聘问、出使等事务,春秋、战国时各国都有设置。

【原文】

楚诛其大臣郤 [1] 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吴亦以嚭 [2] 为大夫 [3] 。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后闻阖庐弑 [4] 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 [5] 。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因欲至郢 [6] 。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

【注释】

[1] 郤(xì):姓。

[2] 嚭:pǐ。

[3] 大夫:古代国君之下设卿、大夫、士三级,大夫是高级官吏。

[4] 弑(shì):古代称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含有叛逆行为的意义。

[5] 舒:地名。在今安徽省庐江县西南。

[6] 郢(yǐnɡ):楚国国都,在今湖北省江陵县东北。

【原文】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 [1] 。五年,伐越,败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 [2] 将兵伐吴。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 [3] ,取楚之居巢 [4]

【注释】

[1] 六:地名。今安徽省六安市境。灊(qián):地名。今安徽省霍山县东北。

[2] 公子囊瓦:楚公子贞,字子囊;他的孙名瓦,字子常。古人常以祖父的字为氏,所以瓦叫囊瓦。“公子”当为“公孙”。

[3] 豫章:古地区名。在长江以北淮水以南。汉高祖六年,始移名豫章于江南。

[4] 取楚之居巢:吴楚相争,此来彼往,居巢前被吴占,后又被楚占,这时再被吴占。

【原文】

九年,吴王阖庐谓子胥、孙武曰:“始 [1] ,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 [2] 。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 [3] 唐、蔡乃可。”阖庐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 [4] 。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 [5] 。子常败走,奔郑。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己卯 [6] ,楚昭王出奔;庚辰,吴王入郢。昭王出亡,入云梦 [7] ,盗击王,王走郧 [8] 。郧公 [9] 弟怀曰:“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 [10] 。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 [11] 。”随人欲杀王,王子綦 [12] 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随人卜 [13] ,与王于吴,不吉;乃谢吴,不与王。

【注释】

[1] 始:当初,以前。

[2] “楚将囊瓦贪”二句:唐、蔡是和楚国接界的两个小国。

[3] 得:取得一致,结成同盟。

[4] 陈:通“阵”。

[5] 子常:即囊瓦。

[6] 己卯:古代历法,用天干地支记年月日,这是十一月的己卯日。

[7] 云梦:楚王的游猎区,多系沼泽地。大致包括江汉平原及东、西、北三面一部分丘陵山峦。

[8] 郧:原为小国,后被楚所灭。

[9] 郧公:楚王所封的公爵,名鬭辛。

[10] 随:古国名。西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在今湖北省随县。春秋后期成为楚的附庸。

[11] “周之子孙”二句:指周朝所封在汉水附近的一些和周天子同姓(姬姓)的国家,都被楚国灭掉。

[12] 王子綦(qí):楚昭王的哥哥公子结。

[13] 卜:占卜。古人预测吉凶的一种迷信行为。

【原文】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 [1] 。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 [2] 楚。”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 [3] 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 [4] ,然后已。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雠,其以 [5] 甚乎!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 [6] 平王之臣,亲 [7] 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 [8] 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莫 [9] 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 [10] 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五百乘 [11] 救楚击吴。六月 [12] ,败吴兵于稷 [13] 。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阖庐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阖庐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夫概败走,遂奔楚。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封夫概于堂谿 [14] ,为堂谿氏。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注释】

[1] 申包胥:楚君蚡冒的后代,姓公孙,因封在申地(今河南省南阳市北),所以叫申包胥。交:知交。

[2] 覆:颠覆,覆灭。

[3] 求:搜寻。

[4] “掘楚平王墓”三句:这件事,《年表》《楚世家》《季布传》都说是“鞭墓”,而《吴世家》《伍子胥传》却说是“鞭尸”。

[5] 以:通“已”。

[6] 故:原来是;过去是。

[7] 亲:亲自。

[8] 僇(lù):侮辱。

[9] 莫:通“暮”。

[10] 秦哀公:秦国国君,前536—前501年在位。

[11] 乘: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

[12] 六月:指阖庐为王十年的六月。

[13] 稷:地名。

[14] 堂谿:地名,在今河南省西平县西。

【原文】

后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 [1] 将兵伐楚,取番 [2] 。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 [3] 。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 [4] 齐、晋,南服 [5] 越人。

【注释】

[1] 夫差:应为终鄀。

[2] 番(pó):今江西省鄱阳县。

[3] 鄀(ruò):地名。又名鄢或鄢郢,在今湖北省宜城市东南。

[4] 威:威胁。

[5] 服:镇服。

【原文】

其后四年,孔子相鲁。

后五年,伐越 [1] 。越王句践 [2] 迎击,败吴于姑苏 [3] ,伤阖庐指 [4] ,军却。阖庐病创 [5] 将死,谓太子夫差 [6] 曰:“尔忘句践杀尔父乎?”夫差对曰:“不敢忘。”是夕,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 [7] ,习战射。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 [8] 。越王句践乃以余兵五千人栖于会稽 [9] 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 [10] 吴太宰嚭以请和,求委国 [11] 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 [12]

【注释】

[1] 越:也叫於越。姒姓,相传始祖是夏代少康的庶子无余,建都会稽(今浙江省绍兴市)。

[2] 句践:越国国君。越王允常之子,又称菼(tǎn)执,前497—前465年在位。句,通“勾”。

[3] 姑苏:今江苏省苏州市。

[4] 指:通“趾”,脚趾。

[5] 创:创伤。

[6] 夫差:阖庐太子。

[7] 太宰:官名。掌王家内外事务。

[8] 夫湫(jiāo):即夫椒,古山名。

[9] 会(ɡuì)稽:山名。在浙江省中部绍兴一带。

[10] 大夫种:越国大夫文种,字少禽(一作子禽)。厚币:重礼。币,金、帛、璧、皮、币等礼物。遗:行贿收买。

[11] 委国:把国家的政权交给人。委,付与。

[12] 平:媾和。

【原文】

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 [1] 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伍子胥谏曰:“句践食不重味 [2] ,吊死 [3] 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 [4] ,遂威邹、鲁 [5] 之君以归。益疏子胥之谋。

【注释】

[1] 齐景公:齐国国君,名杵臼,前547—前490年在位。

[2] 食不重(chónɡ)味:意为吃饭时不用两味荤菜,形容生活较苦。

[3] 吊死:哀悼死去的人。

[4] 大败齐师于艾陵:艾陵之战当在周敬王三十六年(前484),吴救鲁伐齐,距夫湫之战十年。艾陵,古地名,在今山东省莱芜市东北,一说在今泰安市东南。

[5] 邹:古国名。本作邾,有今山东省费、邹、膝、济宁、金乡等县地。鲁:古国名,在今山东省西南部。

【原文】

其后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句践用子贡 [1] 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吴王信用嚭之计。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 [2] 诈伪而贪齐。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且《盘庚之诰》 [3] 曰:‘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 [4] 。’此商之所以兴。愿王释齐而先越;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汝与吴俱亡,无益也。”乃属其子于齐鲍牧 [5] ,而还报吴。

【注释】

[1] 子贡:春秋时卫国人,姓端木,名赐,孔丘的学生。

[2] 浮辞:没有根据的花言巧语。

[3] 《盘庚之诰》:盘庚,商代国王,汤的第九代孙。

[4] “有颠越不恭”四句:见于《尚书·盘庚》中篇,与原文略有出入。颠越不恭:颠倒礼法,不遵上命。颠越,颠倒、坠落。易:延。兹邑:指新都殷,兹,此。

[5] 属(zhǔ):通“嘱”,托付。鲍牧:齐国大夫,这时已被杀四年,应为鲍氏。

【原文】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 [1] ,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 [2] ,其怨望恐为深祸也。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耻 [3] 其计谋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 [4] 强谏,沮毁 [5] 用事,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今王自行,悉 [6] 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 [7] ,详 [8] 病不行。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且嚭使人微伺 [9] 之,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 [10] 怨望。愿王早图之!”吴王曰:“微 [11] 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 [12] 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 [13] 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 [14] 。”乃告其舍人 [15] 曰:“必树 [16] 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 [17] ;而抉吾眼县 [18] 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 [19] 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 [20] ,因命曰胥山。

【注释】

[1] 隙:感情上的裂痕、隔阂。

[2] 猜贼:猜忌狠毒。

[3] 耻:以动用法,以……为耻。

[4] 愎:执拗。

[5] 沮(jǔ):败坏。毁:毁谤。

[6] 悉:尽。

[7] 辍(chuò)谢:辞谢,推辞。

[8] 详:通“佯”,伪装。

[9] 微伺:暗中探察。

[10] 鞅鞅:通“怏怏”,因不平或不满而郁郁不乐。

[11] 微:无。

[12] 属镂(lòu):剑名,用钢铸成的剑。

[13] 若:你。

[14] 长者:年纪大、辈分高的人。

[15] 舍人:派有差使的门客。

[16] 树:种植。

[17] 器:即梓器,棺材。

[18] 抉(jué):挑出;挖出。县:通“悬”。

[19] 鸱(chī)夷:也作“鸱鴺”,皮质的袋子。

[20] 江上:江边。

【原文】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 [1] 。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其后二年 [2] ,吴王召鲁、卫之君会之橐皋 [3] 。其明年,因北大会诸侯于黄池 [4] ,以令周室。越王句践袭杀吴太子 [5] ,破吴兵。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后九年,越王句践遂灭吴,杀王夫差 [6] ;而诛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 [7] 也。

【注释】

[1] 悼公:齐景公的儿子,前488—前485年在位。阳生:即悼公,这里应是立壬。

[2] 其后二年:应为其后一年,即艾陵之战的第二年(前483)。

[3] 此句的意思是:夫差十三年(前483),夫差在橐皋(tuó)(吴国地名,在今安徽省巢县西北拓皋镇)会见了鲁哀公,又在郧(在今江苏省如皋市东,一说在今山东莒县南)会见了卫出公。

[4] 此两句的意思是:周敬王三十八年(前482),夫差与晋定公争夺霸主,在黄池大会诸侯,史称“黄池之会”。黄池,即黄亭,卫国地名,在今河南省封丘县西南。

[5] 此句的意思是:越王句践趁夫差到黄池会盟的机会,统率大军直捣吴国都城,杀死吴国太子友。

[6] 此三句的意思是:前473年,越王句践灭亡吴国,要将夫差发配到甬东的岛上去(今浙江省定海县),夫差自缢而死。

[7] 比周:语出《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与人团结;比,与坏人勾结。

【原文】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于吴。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 [1] 欲召胜归楚。叶公 [2] 谏曰:“胜好勇而阴求 [3] 死士,殆 [4] 有私乎!”惠王不听。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 [5] ,号为白公 [6] 。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 [7]

【注释】

[1] 楚惠王:楚昭王之子,前488—前432年在位。

[2] 叶公:楚国贵族,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今河南省叶县),故称叶公。

[3] 阴求:暗中访求。

[4] 殆(dài):大概,恐怕。

[5] 鄢(yān):古地名,在今河南省鄢陵县西北。

[6] 白公:太子建之子,名胜。

[7] 按:《楚世家》,白公归楚在周敬王三十三年(前487),而子胥被杀在周敬王三十六年,因此应为“归楚四年”。

【原文】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归楚五年 [1] ,请伐郑,楚令尹子西许之。兵未发而晋伐郑,郑请救于楚。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 [2] 。”胜自砺剑,人问曰:“何以为?”胜曰:“欲以杀子西。”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注释】

[1] 五年:应为“八年”。晋伐郑,在周敬王四十年(前480)。

[2] “非郑之仇”二句:不是仇视郑国,却是仇视子西。

【原文】

其后四岁 [1] ,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子綦于朝 [2] 。石乞曰:“不杀王,不可。”乃劫王如高府 [3] 。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 [4] 。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 [5] 人攻白公。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 [6] 。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亨 [7] 。石乞曰:“事成为卿 [8] ,不成而亨,固其职也。”终不肯告其尸处。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注释】

[1] 周敬王四十年晋国攻打郑国,周敬王四十一年(前479)白公胜作乱,因此应为“其后一年”。

[2] 此句的意思是:前479年,白公胜进攻吴国,打了胜仗,便带着武将石乞到朝堂上向楚惠王报功。

[3] 如:往,到。高府:楚国的别府名。

[4] 按《左传》,背负楚惠王往昭夫人宫的是圉公阳,而不是屈固。昭夫人:昭王夫人,即惠王的母亲,越女。

[5] 国:指叶公的封地。

[6] 自杀:按《左传》,“白公奔山而缢”。

[7] 亨:通“烹”,一种煮杀的酷刑。

[8] 卿:西周、春秋时周王、诸侯所属的高级大臣都称卿。

【原文】

太史公曰:怨毒 [1] 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 [2] 乎!向 [3] 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 [4] 。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 [5] 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 [6] ,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注释】

[1] 怨毒:极端怨恨。

[2] 同列:指处在同等地位的人。

[3] 向:假使。

[4] 蝼蚁:蝼蛄和蚂蚁。

[5] 隐忍:勉力含忍,不露真情。

[6] 此句的意思是:白公胜作乱时,扣押楚惠王,要立楚昭王的哥哥王子启为国王,王子启不答应,白公胜便把他杀了,自己当了楚王。

【译文】

伍子胥是楚国人,名叫员。伍员的父亲叫伍奢,伍员的哥哥叫伍尚。他的祖先叫伍举,因为直言进谏而侍奉楚庄王,很有声望,所以他的后代在楚国有名气。

楚平王有个太子名叫建,楚平王派伍奢做太子太傅,派费无忌做太子少傅。费无忌对太子建不忠。楚平王派费无忌到秦国给太子娶亲。秦国有个女子很漂亮,费无忌飞驰回国,报告楚平王说:“秦国的女子十分漂亮,大王可以自己娶了她,另外给太子娶个妻。”楚平王就自己娶了秦国的女子,而且十分宠爱她,生个儿子叫轸。另外给太子娶了媳妇。

费无忌已经凭这个秦国美女讨好了楚平王,因而离开太子建而侍奉楚平王。但害怕一朝楚平王死了而太子即位,会杀害自己,就趁机诋毁太子建。太子建的母亲是蔡国女子,不受楚平王宠爱。楚平王越来越疏远太子建,派太子建守城父,以防备边境兵乱。

不久,费无忌又日夜在楚平王面前说太子建的坏话,他说:“太子由于那个秦国美女的缘故,不可能没有怨恨,希望大王自己多加防备。自从太子驻守城父以来,带领军队,对外交结诸侯,将要进来作乱了!”楚平王就召来太子建的太傅伍奢来考查审问。伍奢知道费无忌在楚平王身边诋毁太子,趁势说:“大王难道能凭专讲坏话害人的小人疏远骨肉的关系吗?”费无忌说:“大王如果不制止,他的阴谋就要得逞了,大王将会被捕。”这时,楚平王大怒,囚禁伍奢,并派城父司马奋扬去杀太子。还没到达,司马奋扬派人先告知太子:“太子赶快离开!否则就会被杀害!”太子建逃到宋国。

费无忌对楚平王说:“伍奢有两个儿子,都很贤能。如果不杀了他们,将会成为楚国的祸害。可以用他们的父亲作人质,然后把他们叫来。如果不这样,将会成为楚国的后患!”楚平王派人对伍奢说:“你如能把你的两个儿子召来,你就能活命;不能召来,就死路一条。”伍奢说:“伍尚为人仁慈,我叫他,一定来。伍员为人刚直不阿,忍辱负重,能成就大事,他想到来了会一并被捕,那一定不来。”楚平王不肯听从,派人召见伍奢的两个儿子说:“你们来了,我让你们的父亲活命;如果不来,今天就杀死伍奢。”伍尚打算前往,伍员说:“楚王召见我们兄弟,并不是为了救我们的父亲,而是担心有人逃脱,以后会产生祸害,因此用父亲作为人质,诈骗召见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一到,就会父子一起处死。这对于父亲的死有什么好处?我们去了,就使父仇不能报而已!倒不如逃到别的国家,借助外力来洗雪父亲的耻辱。白白地一起送死,是无谓的。”伍尚说:“我也知道去了终究不能保全父亲的性命。但遗憾父亲叫我们去来求得活命,我们却不去,以后又不能洗雪耻辱,始终被天下人耻笑而已。”他对伍员说:“你可以离开!如果你能够报杀父之仇,我去就死。”伍尚已经接受拘捕,使者又要拘捕伍子胥。伍子胥拉弓搭箭对着使者,使者不敢上前,伍子胥就逃跑了。伍子胥听说太子建在宋国,就前去随从他。伍奢听到伍子胥逃跑时,说:“楚国君臣将要苦于战争了!”伍尚到了楚都,楚平王把伍奢和伍尚一起杀了。

伍子胥到宋国以后,正好遇上宋国华氏作乱,就和太子建一同逃到郑国去。郑国君臣对他们很友好。太子建又前往晋国,晋顷公说:“太子既然跟郑国的关系友好,郑国信任太子,太子要能给我们做内应,我们从外面进攻,一定能灭掉郑国,灭掉郑国,就把它分封给太子。”于是,太子回到郑国。举事的时机还没成熟,正赶上太子因为个人私事打算杀掉一个跟随他的人,这个人知道太子的计划,就把它告诉郑国。郑定公和子产杀死了太子建。建有个儿子叫胜。伍子胥害怕了,就和胜一同逃奔吴国。到了昭关,昭关的官兵要捉拿他们。于是,伍子胥和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差一点不能脱身。追兵在后。到江边,江上有一个渔翁乘着船,知伍子胥很危急,就渡伍子胥过江。伍子胥过江后,解下随身带的宝剑说:“这把剑价值百金,把它送给你老人家。”渔翁说:“按照楚国的法令,抓到伍子胥的人,赏给粮食五万石,封给执珪的爵位,难道是仅仅值百金的宝剑吗?”他不肯接受。伍子胥还没逃到吴国京城,就得了病,在中途停下来,讨饭吃。到达吴都,吴王僚刚刚当权执政,公子光做将军。伍子胥就通过公子光的关系求见吴王。

过了很久,楚平王因为楚国边邑锺离和吴国边邑卑梁氏都养蚕,两地的女子为争夺桑叶而发生争斗,楚王因此大发雷霆,以致两国起兵相互攻打。吴国派公子光攻打楚国,攻克了楚国的锺离、居巢就回去了。伍子胥劝说吴王僚说:“楚国是可以打败的,希望再派公子去。”公子光对吴王说:“那伍子胥的父兄被楚国杀死,劝大王攻打楚国,是为了报他的私仇。攻打楚国未必可以打败它呀。”伍子胥知道公子光在国内有野心,想杀死吴王僚而自立为君,不可以用对外的军事行动劝说他,就向公子光推荐了专诸,离开朝廷,和太子建的儿子胜到乡下种地去了。

五年以后,楚平王死了。当初,平王从太子建那儿夺来的秦国美女生了一个儿子叫轸,等平王一死,轸竟然继平王位,这就是昭王。吴王僚趁着楚国办丧事,派烛庸、盖余二公子领兵袭击楚国。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国军队的后路,使吴军不能回国。吴国国内空虚,公子光就命令专诸暗杀了吴王僚,自立为王,这就是吴王阖庐。阖庐自立以后,愿望实现了,就召回伍员,官拜为行人,和他共同策划国事。

楚国杀了它的大臣郤宛、伯州犁,伯州犁的孙子伯嚭逃到吴国,吴国也用伯嚭做了大夫。先前,吴王僚派遣攻打楚国的两位公子,后路被切断不能回国,后来听说阖庐杀死吴王僚自立为王的消息,于是带领着军队,投降了楚国,楚国把舒地封给了他们。阖庐自立为王的第三年,就发动军队和伍子胥、伯嚭攻打楚国,占领了舒地,捉住了原来背叛吴国的两个将军。因而阖庐想乘胜进兵郢都,将军孙武说:“百姓太疲惫了,不可以,暂且等待吧。”就收兵回国了。

阖庐四年(前511),吴国攻打楚国,夺取了六地和灊地。阖庐五年,攻打越国,并战败了它。阖庐六年,楚昭王派公子囊瓦领兵攻打吴国。吴国派伍子胥迎战,在豫章打败了楚国的军队,夺取了楚国的居巢。

阖庐九年(前506),吴王阖庐对子胥、孙武说:“当初你们说郢都不可攻入,现在的情形怎么样呢?”子胥、孙武回答说:“楚国将军囊瓦贪财,唐国和蔡国都怨恨他。大王一定要大规模地进攻楚国,必须先要得到唐国和蔡国的帮助才行。”阖庐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出动了全部军队和唐国、蔡国共同攻打楚国,和楚国军队在汉水两岸列兵对阵。吴王的弟弟夫概带领着军队请求相随出征,吴王不答应,夫概就用自己属下五千人攻击楚将子常,子常战败逃跑,直奔宋国。于是,吴军乘胜挺进,经过五次战役,就打到了郢都。己卯日,楚昭王出逃。第二天,吴王进入郢都。

楚昭王出逃,进入云楚大泽。昭王遭到强盗的袭击,昭王又逃到郧地。郧公的弟弟怀说:“平王杀死了我们的父亲,我们杀死他的儿子,不也可以吗?”郧公担心他的弟弟杀死昭王,就和昭王一块逃到随地。吴兵包围了随地,对随地人说:“在汉水流域的周朝子孙,被楚国全部消灭了。”随人要杀昭王,王子綦把他藏起来,自己冒充昭王来搪塞他们。随人算了一卦,卦象表明把昭王交给吴军,不吉利,就谢绝吴国,不交昭王。

当初,伍子胥和申包胥是至交的朋友。伍子胥逃跑时,对包胥说:“我一定要颠覆楚国。”包胥说:“我一定要保存楚国。”等到吴兵攻进郢都,伍子胥搜寻昭王,没有找到,就挖开楚平王的坟,拖出他的尸体,鞭打了三百下才停手。申包胥逃到山里,派人去对伍子胥说:“您这样报仇,太过分了!我听说:‘人多可以胜天,天公降怒也能毁灭人。’您原来是平王的臣子,亲自称臣侍奉过他,如今弄到侮辱死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伤天害理到极点了吗!”伍子胥对来人说:“你替我告诉申包胥说:‘我就像太阳落山的时候,路途还很遥远。所以,我要逆情悖理地行动。’”于是,申包胥跑到秦国去报告危急情况,向秦国求救,秦国不答应。申包胥站在秦国的朝廷上,日夜不停地痛哭,他的哭声七天七夜没有中断。秦哀公同情他,说:“楚王虽然是无道昏君,有这样的臣子,能不保存楚国吗?”就派遣了五百辆战车拯救楚国,攻打吴国。六月间,在稷地打败吴国的军队。正赶上吴王长时间地留在楚国寻找楚昭王,阖庐的弟弟夫概逃回国内,自立为王。阖庐听到这个消息,就弃楚国赶回去,攻打他的弟弟夫概。夫概兵败,跑到楚国。楚昭王见吴国内部发生变乱,又打回郢都,把堂谿封给夫概,叫做堂谿氏。楚国再次和吴军作战,打败吴军,吴王就回国了。

又过了两年,阖庐派太子夫差领兵攻打楚国,夺取番地。楚国害怕吴国军队再次大规模地进攻,就离开郢城,迁都鄀邑。在这个时候,吴国用伍子胥、孙武的战略,向西打败了强大的楚国,向北威镇齐国、晋国,向南降服了越国。

夫差攻楚取番以后四年,孔子出任鲁国国相。

又过了五年,吴军攻打越国。越王句践率兵迎战,在姑苏打败吴军,击伤了吴王阖庐的脚趾,吴军退却。阖庐创伤发作,很严重,快要死的时候对太子夫差说:“你能忘掉句践杀你父亲吗?”夫差回答说:“不敢忘记。”当天晚上,阖庐就死了。夫差继吴王位以后,任用伯嚭做太宰,操练士兵。两年后攻打越国,在夫湫打败越国的军队。越王句践就带着残兵败将栖息在会稽山上,派大夫文种用重礼赠送太宰嚭请求媾和,把国家政权托付给吴国,甘心做吴国的奴仆。吴王将要答应越国的请求,伍子胥规劝说:“越王句践为人能含辛茹苦,如今,大王要不一举歼灭他,今后一定会后悔。”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规劝,而采纳了太宰嚭的计策,和越国议和。

和越国议和以后五年,吴王听说齐景公死了,大臣们争权夺利,新立的国君软弱,就出动军队向北攻打齐国。伍子胥规劝说:“句践一餐没有两味荤菜,哀悼死去的、慰问有病的,将打算有所作为。这个人不死,一定是吴国的祸患。现在,吴国有越国在身边,就像得了心腹疾病。大王不先铲除越国却一心致力攻打齐国,不是很荒谬的吗?”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规劝,攻打齐国。在艾陵把齐国军队打得大败,于是慑服了邹国和鲁国的国君而回国。从此,就越来越少地听从伍子胥的计谋了。

又过了四年,吴王将要北上攻打齐国,越王句践采用子贡的计谋,就带领着他的人马帮助吴国作战,把贵重的宝物敬献给太宰嚭。太宰嚭多次接受了越国的贿赂,更加喜欢并信任越国,就没日没夜地在吴王面前替越国说好话。吴王总是相信和采纳太宰嚭的计谋。伍子胥规劝吴王说:“越国是心腹大患,现在相信那虚饰浮夸狡诈欺骗之词,贪图齐国。攻克齐国,好比占领了一块石田,丝毫没有用处。况且《盘庚之诰》上说:‘有破坏礼法,不恭王命的就要彻底割除灭绝他们,使他们不能够传宗接代,不要让他们在这个城邑里把好人影响坏了。’这就是商朝兴盛的原因。希望大王放弃齐国,先攻打越国。如不这样,今后悔恨也来不及了。”吴王不听伍子胥的劝告,却派他出使齐国。子胥临行,对他儿子说:“我屡次规劝大王,大王不听。我现在看到吴国的末日了,你和吴国一起灭亡,没有好处。”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牧,而返回吴国向吴王报告。

吴国太宰嚭和伍子胥在感情上产生裂痕以后,就趁机在吴王面前说他的坏话:“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没有情义,猜忌狠毒,他的怨恨恐怕要酿成深重的灾难。前次大王要攻打齐国,子胥认为不可以,大王终于发兵并且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子胥因自己计谋没被采用感到羞耻,反而产生了怨恨情绪。如今,大王要再次攻打齐国,伍子胥又独断固执,强行谏阻,败坏、诋毁大王的事业,只希望吴国战败来证明自己的计谋高明。现在大王亲自出征,出动全国的武装力量攻打齐国,而伍子胥的劝谏不被采纳,就借故推辞,假装患病不随大王出征。大王不可不戒备,这是很容易引起祸端的。况且我派人暗中探查,他出使齐国,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做人臣子,在国内不得意,就在外依靠诸侯,自己认为是先王的谋臣,现在不被信用,时常郁郁不乐,产生怨恨情绪。希望大王对这件事早日想办法。”吴王说:“没有你这番话,我也怀疑他了。”就派使臣把属镂宝剑赐给伍子胥,说:“你用这把宝剑自杀。”伍子胥仰望天空叹息说:“唉!谗言小人伯嚭要作乱,大王反来杀我。我使你父亲称霸。你还没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时,公子们争着立为太子,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争,你几乎得不到太子之位。你立为太子后,还答应把吴国分一部分给我,我却不存在你报答的希望,可现在你竟听信谄媚小人的坏话来杀害长辈。”于是,他告诉亲近的门客说:“你们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梓树,让它长大能够做棺材。挖出我的眼珠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楼上,来观看越寇怎样进入都城,灭掉吴国。”于是,自刎而死。吴王听到这番话,大发雷霆,就把伍子胥的尸体装进皮革袋子里,漂浮在江中。吴国人同情他,在江边给他修建了祠堂,因此,把这个地方命名叫胥山。

吴王杀了伍子胥后,就攻打齐国。齐国鲍氏杀了他们的国君悼公,另立阳生为国君。吴王打算讨伐鲍氏,可是,没有取得胜利,就撤兵回去了。此后两年,吴王召集鲁国、卫国的国君在橐皋会盟。第二年,就势北上,在黄池大会诸侯,来号令周天子。这时,越王句践袭击吴国,杀死吴太子,打败吴国军队。吴王听到这个消息,就回国了,派出使者用丰厚贵重的礼物和越国媾和。过后九年,越王句践终于灭掉吴国,杀死吴王夫差,又杀了太宰嚭,因为他不忠于他的国君,接受外国的贵重贿赂,私下亲近越国。

当初,跟随伍子胥一块逃亡在楚国原来的太子建的儿子胜,在吴国。吴王夫差在位时,楚惠王要召胜回到楚国。叶公规劝说:“胜爱好勇武而暗中寻访敢死的勇士,大概有私心!”惠王不听他的进谏,终于把胜召回来,让他居住在楚国的边邑鄢。号称白公。白公回楚三年而吴王杀了伍子胥。

白公胜回到楚国以后,恨郑国杀了他的父亲,就暗地里收养敢死的人来向郑国报仇。他回楚国五年,就请求进攻郑国,楚国的令尹子西答应了他。楚军还没有出发,晋国却来攻打郑国,郑国向楚国求救。楚国派遣令尹子西前往救援,他与郑国订立了盟约就回国。白公胜愤怒地说:“我仇视的不是郑国,而是子西。”白公胜亲自磨剑,有人问他说:“用它来干什么?”白公胜说:“想要用它杀死子西。”子西听说这件事,笑着说:“白公胜像禽蛋一样而已,能够干什么呢?”

这以后四年,白公胜跟石乞在朝廷上突然袭击,杀死了楚国的令尹子西和司马子綦。石乞说:“不杀掉楚王,不行。”就劫持楚王到高府去。石乞的仆从屈固背着楚惠王逃跑到昭夫人的宫室。叶公听说白公胜作乱,率领自己封地的人攻打白公胜。白公胜的党徒失败了,他逃到山里自杀了。叶公俘虏了石乞,就审问白公胜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如果不说就要烹煮他。石乞说:“事情成功了就来做卿,不成功就被烹煮,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他始终不告诉白公胜尸体所藏的地方。叶公就烹杀了石乞,并找到楚惠王再立他为王。

太史公说:“仇恨对于人来说是非常厉害的啊!当王的尚且不能跟臣下结仇,何况是同等地位的人呢?假如伍子胥跟随伍奢一道死去,那同蝼蛄和蚂蚁有什么差异?但他抛弃了细小的道义,洗雪了重大的耻辱,声名永垂于后世。可叹啊!正当伍子胥受围于江边,沿路讨饭的时候,他的内心志向难道有片刻忘记了郢都吗?因此他暗中忍受来成就功业声名,如果不是刚毅的男子汉,谁能够达到这个地步呢?白公假如不自立为王的话,他的功绩谋略也是说不完的啊!” 0qSzUPX5kIAW1Rl3je8qe0ad1jTjsTLEeuas1d6eysmHIJuTM0Fgy9iseyUkq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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