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卷◎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
这是我国古代三位著名军事家的合传。作者着重写了孙武“吴宫教战”,孙膑以兵法“围魏救赵”、马陵道与庞涓智斗,以及吴起在魏、楚两国一展军事才能,使之富国强兵的事迹。全篇以兵法起,以兵法结,中间以兵法作骨贯穿始末。
孙武之兵法十三篇,是杰出的军事著作,历来被推崇为“兵经”“武经”,为后世代代相习,流传至今,被国内外所重视。本传虽然只记述了“吴宫教战”,但是他在教习操练中,强调将士的军纪,号令严明,为达目的竟以“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斩吴王两位宠姬示众,使队伍达到“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的效果,仍能窥知孙武用兵之有方。尽管本传未能正面记述孙子兵法在战略、战术上的实地应用,但传末强调了吴王打败强楚、攻克郢都、威镇齐晋、名显诸侯,“孙子与有力焉”。虽然虚此一笔,孙武的军事才能、其兵法的实用价值便兀然凸显了。
孙膑是孙武的后代子孙,和庞涓一起学习兵法。庞涓做了魏国将军,认为自己的才能不及孙膑,产生妒忌之心。他暗中召来孙膑,假借罪名,断其双足,并在脸上刺了字,想叫他不敢抛头露面。作者实写孙膑的不幸遭遇,虚写他的军事才能。在他的传记中,继上文虚线又连续正面记述了他的三个故事:教田忌赛马取胜的方法;围魏救赵;马陵道与庞涓智斗。这些都充分表现了孙膑过人的智谋和卓越的战略、战术思想,其中围魏救赵,是体现他战略思想的典范。他准确地把握形势,认为魏军的精锐部队在外精疲力尽,国内老弱残兵疲惫不堪,他让田忌率军火速挺进大梁,占据要道,冲其方虚,果然迫使魏军回师自救。这样既解了赵国之围,又坐收魏国自行挫败的效果。
作者把不同时代、不同经历、不同国度的三位军事家和许多的人物,以及纷繁复杂的政治、军事事件,通过“兵法”连缀在一起,戏剧性地刻画了多种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将孙武执法如山不苟言笑,吴起求将杀妻、“啮臂而盟”,庞涓妒忌等鲜明又各具特征的形象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 [1] ,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 [2] 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 [3] 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 [4] 。令人曰:“汝知而 [5] 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 [6] 既布,乃设 钺 [7] ,即三令五申 [8] 之。于是鼓 [9] 之右,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 [10] 者,吏士 [11] 之罪也。”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 [12] 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 [13] ,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14] 。”遂斩队长二人以徇 [15] 。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 [16] ,无敢出声。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 [17] ,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 [18] 好其言,不能用其实。”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 [19] 有力焉。
[1] 十三篇:指孙武撰写的《孙子兵法》,也叫《孙子》,是我国最早、最杰出的兵书。现存《孙子》十三篇是《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
[2] 小试:以小规模的操演作为试验。勒兵:用兵法统率指挥军队。勒,约束、统率。
[3] 姬:侍妾。
[4] 戟:古代青铜质的兵器。具有戈和矛的特征,能直刺,又能横击。
[5] 而:你的,你们的。
[6] 约束:用来控制管理的号令、规定。
[7] 设 钺:设置刑戮之具,表明正式开始执法。 ,铡刀,用作腰斩的刑具。钺,古兵器,刃圆或平,持以砍斫。
[8] 三令五申:多次重复地交代清楚。三、五是虚数。
[9] 鼓:击鼓发令。
[10] 不如法:不按照号令去做。
[11] 吏士:指两个队长。
[12] 趣:通“促”,催促。使使:派遣使者。
[13] 甘味:感觉到味道的甜美。
[14]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帅领兵打仗,应根据实地情况充分发挥自己的指挥才能。君主的命令可以不接受,以免受到牵制。
[15] 徇:示众。
[16] 中:符合。规矩:校正圆形和方形的器具。绳墨:木工用以正曲直的墨线。这里均借指军令、纪律。
[17] 就舍:回到宾馆。
[18] 徒:只。
[19] 与:参与。
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 [1] 不及孙膑,乃阴 [2] 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 [3] 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 [4] 之,欲隐勿见 [5] 。
[1] 能:才能,本领。
[2] 阴:暗中,秘密地。
[3] 疾:妒忌,忌恨。
[4] 法刑:假借罪名处刑。黥,即墨刑。用刀刺刻犯人的面额后涂以墨。
[5] 见:通“现”,出现、显现。
齐使者如 [1] 梁,孙膑以刑徒 [2] 阴见,说 [3] 齐使。齐使以为奇 [4] ,窃 [5] 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 [6] 。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 [7] 。孙子见其马足 [8] 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 [9] 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 [10] ,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 [11] ,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12] 。
[1] 如:往,到……去。
[2] 刑徒:受过刑的人,即犯人。
[3] 说(shuì):陈述己见,规劝对方,即游说。
[4] 奇:指难得的人才。
[5] 窃:暗地里,秘密地。
[6] 善:赏识。客待之:像对待宾客一样对待他。
[7] 诸公子:贵族子弟。驰逐:指赛马。重射:押重金赌输赢。
[8] 马足:马的脚力,速度。
[9] 弟:但,只管。又写作“第”。
[10] 临质:临场比赛。质,对、评断、评量。
[11] 再胜:两次获胜。
[12] 以为师:把孙膑当作老师。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余之人 [1] 不可。”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 [2] 中,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 [3] ,救斗者不搏撠 [4] ,批亢捣虚 [5] ,形格势禁 [6] ,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 [7] 于外,老弱罢 [8] 于内。君不若引兵疾 [9] 走大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 [10] ,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 [11] 也。”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1] 刑余之人:受过肉刑身体不完整的人。
[2] 辎车:带有帷盖的车子。
[3] 杂乱纷纠:事情好像纠缠在一起的乱丝,没有头绪。控卷(quán):不能紧握拳头。控,控制,操纵,引申为握掌。卷,通“拳”。
[4] 撠:刺。
[5] 批亢捣虚:撇开敌人充实的地方,冲击敌人空虚的地方。批,排除、撇开。亢,充满。
[6] 形格势禁:(敌人)局势发生了被阻遏的变化,对原来的进攻计划必然有所顾忌。格,被阻遏。禁,顾忌。
[7] 竭:精疲力尽。
[8] 罢:通“疲”,疲劳,疲乏。
[9] 疾:赶快。
[10] 方虚:正当空虚处。
[11] 收弊于魏:坐收魏军自行挫败的效果。弊,败。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 [1] 而西矣。孙膑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 [2] ,素 [3] 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 [4] 。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 [5] 。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 [6] 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 [7] 逐之。孙膑度 [8] 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 [9] 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 [10] 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 [11] 。读其书 [12] 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 [13] 。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 [14] 之名!”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1] 既已过:已经越过齐国国境线。
[2] 三晋之兵:这里指魏国的士兵。春秋末年,三家分晋,成为战国时的韩、赵、魏三国,史称三晋。
[3] 素:一向,向来。
[4] 因其势而利导之:顺应魏兵认为齐兵胆怯的思想,让齐兵伪装胆怯逃亡,诱导魏军深入。
[5] “百里而趣利”二句,语见《孙子·军争》,意思是说,用急行军走百里去争利的,就会和后续部队脱节,可能牺牲上将军;用急行军走五十里去争利的,因为前后不能接应,部队只有一半能够赶到。与原文有出入。原文是:“百里而争利,则擒之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趣,通“趋”。蹶:受挫折。
[6] 亡:逃跑。
[7] 倍日并行:两天的路程一天走到。
[8] 度(duó):估计,揣测。
[9] 白:刮去树皮使白木露出。书:写。
[10] 期:约定。
[11] 钻火烛之:取火照亮树干上的字。钻,古时取火方法。烛,照,照亮。
[12] 书:字。
[13] 相失:因溃散,彼此不相照应。
[14] 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按:此段段首云“后十三年”,系指齐魏桂陵之战以后十三年。桂陵之战在齐威王二十六年、梁惠王十七年,本段所记马陵之战在齐宣王二年、梁惠王三十年。由齐威王二十六年到齐王二年,或由梁惠王十七年到梁惠王三十年,均洽为十三年。而《索隐》引王邵按《纪年》计,则“相去无十三岁”。此盖《纪年》与《史记》纪年有异所致。这种情况,《史记》多有之。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 [1] 学于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 [2] 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 [3] ,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 [4] 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1] 尝:曾经。
[2] 取:通“娶”。
[3] 就名:成就名声。就,完成。
[4] 不与齐:不亲附齐国。与,亲附。
鲁人或恶 [1] 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 [2] 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 [3] 。遂破其家。乡党 [4] 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 [5] 。与其母诀 [6] ,啮臂而盟 [7] 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 [8] 之,而与起绝 [9] 。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 [10] 鲁矣。且鲁卫兄弟之国 [11] 也,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 [12] 吴起。
[1] 或:有的人。恶:诋毁,说坏话。
[2] 猜忍:猜疑而残忍。
[3] 游仕:外出谋求做官。遂:遂心,如愿。
[4] 乡党:乡里。《周礼》规定,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
[5] 郭门:古代外城城门。
[6] 诀:决绝,长别。
[7] 啮(niè)臂而盟:咬胳膊发誓。
[8] 薄:轻视,瞧不起。
[9] 绝:断绝关系。
[10] 图:算计,谋取。
[11] 鲁卫兄弟之国:鲁卫两国皆出姬姓,所以叫兄弟之国。
[12] 谢:疏远而不信任。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 [1] 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于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 [2] 五城。
[1] 贪:贪恋。此指贪求成就名声。
[2] 拔:攻克,夺取。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 [1] ,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 [2] 者,起为吮 [3] 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 [4] 。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 [5] ,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1] 赢粮:剩余的军粮。
[2] 病疽:患毒疮病。
[3] 吮:聚拢嘴唇吸、嘬。
[4] 非然也:不是这么说啊。意思说,不是为其子受宠而哭。
[5] 旋踵:快得看不见脚跟转动。旋,旋转。踵,脚跟。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 [1] ,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 [2] ,中流 [3] ,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 [4]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 [5] ,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 [6] 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7] 。”武侯曰:“善。”
[1] 廉平:廉洁不贪,待人公平。
[2] 浮西河而下:从西河泛舟,顺流而下。浮,泛舟。
[3] 中流:水流的中央。
[4] 在德不在险:要使国家政权稳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
[5] 德义不修:不施德政,不讲信义。
[6] 放:放逐。
[7] 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同舟共济的人,也都将会变成敌人。敌国,仇敌。
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 [1] ?”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 [2] ,韩赵宾从 [3] ,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 [4] 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 [5] ,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 [6] 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1] 子孰与起:您跟我比,哪一个更好。孰与,与……比,哪一个……。
[2] 不敢东乡:不敢向东侵犯。乡,通“向”,面对着。
[3] 宾从:服从,归顺。实为结成同盟。
[4] 加:任,居其位。
[5] 主少国疑:国君年轻,国人疑虑。
[6] 属:通“嘱”,委托、托付。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 [1] 魏公主,而害 [2] 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 [3] 也。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 [4] ,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谓武侯曰:‘试延 [5] 以公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 [6] 之。’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 [7] 君。吴起见公主之贱 [8] 君也,则必辞。”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子而弗信 [9] 也。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1] 尚:匹配。古代臣娶君之女叫尚。
[2] 害:畏忌。
[3] 节廉而自喜名:有骨气而又好名誉声望。节,气节、节操。廉,锋利、有棱角。
[4] 壤界:国土相连。
[5] 延:聘请,邀请。意思是说,用请吴起娶魏公主的办法探试。
[6] 卜:判断、推断的意思。
[7] 轻:鄙薄,轻视。
[8] 贱:蔑视。
[9] 弗信:不信任。
楚悼王素闻吴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 [1] ,捐不急之官 [2] ,废公族疏远者 [3] ,以抚养战斗之士。要 [4] 在强兵,破驰说之言纵横 [5] 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 [6] 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
[1] 明法:使法规明确,依法办事。审令:令出必行。审,察。
[2] 捐不急之官:淘汰裁减无关紧要的冗员。捐,弃置。
[3] 这一句的意思是,把疏远的王族成员的按例供给停止了。
[4] 要:致力于。
[5] 破:揭穿,剖析。驰说:往来奔走地游说。纵横:齐、楚、赵、韩、魏、燕六国形成南北关系的纵线联合,用以抵抗秦国,叫合纵;六国分别与秦国形成东西关系的联盟,叫连横。
[6] 却:打退。
故楚之贵戚 [1] 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 [2] 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 [3] 。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 [4] 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 [5] 者七十余家。
[1] 故楚之贵戚:指以往被吴起停止供给的疏远贵族。
[2] 宗室:同一祖宗的贵族。
[3] 走之王尸而伏之:逃跑过去俯伏在悼王的尸体上。
[4] 中:正着目标。
[5] 坐:因犯……罪。夷宗:灭族。夷,灭尽,杀绝。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 [1] ,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 [2] 者。语曰 [3] :“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 [4] 庞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 [5] 。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 [6] 其躯。悲夫!
[1] 称:称道,称誉。师旅:古代军制以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因以师旅作为军队的通称。
[2] 施设:实施,实行。
[3] 语曰:常言道,俗话说。
[4] 筹策:谋划。
[5] 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却不能提前自免于砍断两足的苦刑。蚤:通“早”。
[6] 刻暴少恩亡:指前文“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刻,刻薄。少恩,少施恩惠。亡:丧送。
孙子名武,是齐国人。因为他精通兵法受到吴王阖庐的接见。阖庐说:“您的十三篇兵书我都看过了,可用来小规模地试着指挥军队吗?”孙子回答说:“可以。”阖庐说:“可以用妇女试验吗?”回答说:“可以。”于是,阖庐答应他试验,叫出宫中美女,共约百八十人。孙子把她们分为两队,让吴王阖庐最宠爱的两位侍妾分别担任各队队长,让所有的美女都拿一支戟。然后,命令她们说:“你们知道自己的心、左右手和背吗?”妇人们回答说:“知道。”孙子说:“我说向前,你们就看心口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左,你们就看左手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右,你们就看右手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后,你们就看背所对的方向。”妇人们答道:“是。”号令宣布完毕,于是摆好 等刑具,旋即又把已经宣布的号令多次重复地交代清楚。于是,就击鼓发令,叫她们向右,妇人们都哈哈大笑。孙子说:“纪律还不清楚,号令不熟悉,这是将领的过错。”又多次重复地交代清楚,然后击鼓发令让她们向左,妇人们又都哈哈大笑。孙子说:“纪律弄不清楚,号令不熟悉,这是将领的过错。现在,既然讲得清清楚楚,却不遵照号令行事,那就是军官和士兵的过错了。”于是,就要杀左、右两队的队长。吴王正在台上观看,见孙子要杀自己的爱妾,大吃一惊,急忙派使臣传达命令说:“我已经知道将军善用兵了,我要没了这两个侍妾,吃起东西来也不香甜,希望你不要杀她们吧。”孙子回答说:“我已经接受命令为将,将在军队里,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于是,杀了两个队长示众。然后,按顺序任用两队第二人为队长,于是再击鼓发令。妇人们不论是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跪倒、站起都符合号令、纪律的要求,再没有人敢出声。于是,孙子派使臣向吴王报告说:“队伍已经操练整齐,大王可以下台来验察她们的演习。任凭大王怎样使用她们,即使叫她们赴汤蹈火也办得到啊。”吴王回答说:“让将军停止演练,回宾馆休息。我不愿下去察看了。”孙子感叹地说:“大王只是欣赏我的军事理论,却不能让我付诸实践。”从此,吴王阖庐知道孙子果真善于用兵,终于任命他做了将军。后来,吴国向西打败了强大的楚国,攻克郢都,向北威震齐国和晋国,在诸侯各国名声赫赫,这其间,孙子不仅参与,而且出了很大的力啊。
孙子死后,隔了一百多年又出了一个孙膑。孙膑出生在阿城和鄄城一带,也是孙武的后代子孙。他曾经和庞涓一道学习兵法。庞涓侍奉魏国以后,当上了魏惠王的将军,却知道自己的才能比不上孙膑。他就秘密地把孙膑找来。孙膑到来,庞涓害怕他比自己贤能,忌恨他,就假借罪名砍掉他的两只脚,并且在他的脸上刺了字,想让他隐藏起来不敢抛头露面。
齐国的使臣来到大梁,孙膑以犯人的身份秘密地会见了齐使,进行游说。齐国的使臣认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就偷偷地用车把他载回齐国。齐国将军田忌不仅赏识他,而且还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他。田忌经常跟齐国贵族子弟赛马,下很大的赌注。孙膑发现他们的马脚力都差不多,可分为上、中、下三等。于是,孙膑对田忌说:“你尽管下大赌注,我能让你取胜。”田忌信以为然,与齐王和贵族子弟们比赛下了千金的赌注。到临场比赛,孙膑对田忌说:“现在,用您的下等马对付他们的上等马,拿您的上等马对付他们的中等马,让您的中等马对付他们的下等马。”三次比赛完了,田忌败了一次,胜了两次,终于赢得了齐王的千金赌注。于是,田忌就把孙膑推荐给齐威王。威王向他请教兵法,随即尊他为军师。
后来,魏国攻打赵国,赵国形势危急,向齐国求救。齐威王打算任用孙膑为主将,孙膑辞谢说:“受过酷刑的人,不能任主将。”于是,就任命田忌做主将,孙膑做军师,坐在带篷帐的车里,暗中谋划。田忌想要率领救兵直奔赵国,孙膑说:“想解开乱丝的人,不能紧握双拳生拉硬扯;解救斗殴的人,不能卷进去胡乱搏击。要扼住争斗者的要害,争斗者因形势限制,就不得不自行解开。如今,魏赵两国相互攻打,魏国的精锐部队必定在国外精疲力竭,老弱残兵在国内疲惫不堪。你不如率领军队火速向大梁挺进,占据它的交通要道,冲击它正当空虚的地方,魏国肯定会放弃赵国而回兵自救。这样一来,我们一举解救了赵国之围,而又可坐收魏国自行挫败的效果。”田忌听从了孙膑的意见。魏军果然离开邯郸回师,在桂陵地方交战,魏军被打得大败。
十三年后,魏国和赵国联合攻打韩国,韩国向齐国告急。齐王派田忌率领军队前去救援,径直进军大梁。魏将庞涓听到这个消息,率师撤离韩国回魏,而齐军已经越过边界向西挺进了。孙膑对田忌说:“那魏军向来凶悍勇猛,看不起齐兵,齐兵被称作胆小怯懦。善于指挥作战的将领,就要顺应着这样的趋势而加以引导。兵法上说:‘用急行军走百里和敌人争利的,有可能折损上将军;用急行军走五十里和敌人争利的,可能有一半士兵掉队。’命令军队进入魏境先砌十万人做饭的灶,第二天砌五万人做饭的灶,第三天砌三万人做饭的灶。”庞涓行军三日,特别高兴地说:“我本来就知道齐军胆小怯懦,进入我国境才三天,开小差的就超过了半数啊!”于是,放弃了他的步兵,只和他轻装精锐的部队日夜兼程地追击齐军。孙膑估计他的行程,当晚可以赶到马陵。马陵的道路狭窄,两旁又多是峻隘险阻,适合埋伏军队。孙膑就叫人砍去树皮,露出白木,写上:“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命令一万名善于射箭的齐兵,隐伏在马陵道两边,约定说:“晚上看见树下火光亮起,就万箭齐发。”庞涓当晚果然赶到砍去树皮的大树下,看见白木上写着字,就点火照树干上的字,上边的字还没读完,齐军伏兵就万箭齐发。魏军大乱,互不接应。庞涓自知无计可施,败成定局,就拔剑自刎,临死说:“倒成就了这小子的名声!”齐军就乘胜追击,把魏军彻底击溃,俘虏了魏国太子申回国。孙膑也因此名扬天下,后世社会上流传着他的《兵法》。
吴起是卫国人,善于用兵。曾经向曾子求学,侍奉鲁国国君。齐国的军队攻打鲁国,鲁君想任用吴起为将军,而吴起娶的妻子却是齐国人,因而鲁君怀疑他。当时,吴起一心想成名,就杀了自己的妻子,用来表明他不亲附齐国。鲁君终于任命他做了将军,率领军队攻打齐国,把齐军打得大败。
鲁国就有人诋毁吴起说:“吴起为人,是猜疑残忍的。他年轻的时候,家里积蓄足有千金,在外边求官没有结果,把家产也荡尽了,同乡邻里的人笑话他,他就杀掉三十多个讥笑自己的人。然后,从卫国的东门逃跑了。他和母亲诀别时,咬破了自己的手臂发誓说:‘我吴起不做卿相,绝不再回卫国。’于是,就拜曾子为师。不久,他母亲死了,吴起最终还是没有回去奔丧。曾子瞧不起他并和他断绝了师徒关系。吴起就到鲁国去,学习兵法来侍奉鲁君。鲁君怀疑他,吴起杀掉妻子表明心迹,用来谋求将军的职位。鲁国虽然是个小国,却有着战胜国的名声,那么诸侯各国就要谋算鲁国了。况且鲁国和卫国是兄弟国家,鲁君要是重用吴起,就等于抛弃了卫国。”鲁君怀疑吴起,疏远了吴起。
这时,吴起听说魏国文侯贤明,想去侍奉他。文侯问李克说:“吴起这个人怎么样啊?”李克回答说:“吴起贪恋成名而爱好女色,然而要带兵打仗,就是司马穰苴也超不过他。”于是,魏文侯就任用他为主将,攻打秦国,夺取了五座城池。
吴起做主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有个士兵生了恶性毒疮,吴起替他吸吮脓液。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后,就放声大哭。有人说:“你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将军却亲自替他吸吮脓液,怎么还哭呢?”那位母亲回答说:“不是这样啊。往年,吴将军替他父亲吸吮毒疮,他父亲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敌人手里。如今,吴将军又给他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才哭他啊。”
魏文侯因为吴起善于用兵打仗,廉洁不贪,待人公平,能取得所有将士的欢心,就任命他担任西河地区的长官,来抗拒秦国和韩国。
魏文侯死后,吴起侍奉他的儿子魏武侯。武侯泛舟黄河顺流而下,船到半途,回过头来对吴起说:“山川是如此的险要、壮美哟,这是魏国的瑰宝啊!”吴起回答说:“国家政权的稳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从前,三苗氏左临洞庭湖,右濒彭蠡泽,因为他不修德行,不讲信义,所以夏禹能灭掉它。夏桀的领土,左临黄河、济水,右靠泰山、华山,伊阙山在它的南边,羊肠坂在它的北面,因为他不施仁政,所以商汤放逐了他。殷纣的领土,左边有孟门山,右边有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边,黄河流经它的南面,因为他不施仁德,武王把他杀了。由此看来,政权稳固在于给百姓施以恩德,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如果您不实行德政,即便同乘一条船的人也会变成您的仇敌啊!”武侯回答说:“你说得对!”
吴起在西河守任上,声望很高。魏国设置了相位,却选用了贵族田文做国相。吴起很不高兴,对田文说:“请让我与您比一比功劳,可以吗?”田文说:“可以。”吴起说:“统率三军,让士兵乐意为国去死战,敌国不敢图谋魏国,您和我比,谁好?”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管理文武百官,让百姓亲附,充实府库的储备,您和我比,谁行?”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拒守西河而秦国的军队不敢向东侵犯,韩国、赵国服从归顺,您和我比,谁能?”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这几方面您都不如我,可是您的职位却在我之上,是什么道理呢?”田文说:“田君还年轻,国人疑虑不安,大臣不亲附,百姓不信任,正当处在这个时候,是把政事托付给您呢,还是应当托付给我?”吴起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应该托付给您啊。”田文说:“这就是我的职位比您高的原因啊。”吴起这才明白在这方面不如田文。
田文死后,公叔出任国相,娶了魏君的女儿,却畏忌吴起。公叔的仆人说:“吴起是不难赶走的。”公叔问:“怎么办?”那个仆人说:“吴起为人有骨气而又喜好名誉、声望。您可找机会先对武侯说:‘吴起是个贤能的人,而您的国土太小了,又和强大的秦国接壤,我私下担心吴起没有长期留在魏国的打算。’武侯就会说:‘那可怎么办呢?’您就趁机对武侯说:‘请用下嫁公主的办法试探他。如果吴起有长期留在魏国的心意,就一定会答应娶公主。如果没有长期留下来的心意,就一定会推辞。用这个办法能推断他的心志。’您找个机会请吴起一道回家,故意让公主发怒而当面鄙视您。吴起见公主这样蔑视您,那就一定不会娶公主了。”当时,吴起见到公主如此地蔑视国相,果然婉言谢绝了魏武侯。武侯怀疑吴起,也就不再信任他。吴起怕招来灾祸,于是离开魏国,随即就到楚国去了。
楚悼王一向就听说吴起贤能,刚到楚国就任命他为国相。他使法明确,依法办事,令出必行,淘汰并裁减无关紧要的冗员,停止疏远王族的按例供给,来抚养战士。致力于加强军事力量,揭穿往来奔走的游说之客。于是,向南平定了百越;向北吞并了陈国和蔡国,打退韩、赵、魏三国的进攻;向西又讨伐了秦国。诸侯各国对楚国的强大感到忧虑。以往被吴起停止供给的疏远王族都想谋害吴起。等悼公一死,王室大臣发动骚乱,攻打吴起。吴起逃到楚王停尸的地方,附伏在悼王的尸体上。攻打吴起的那帮人趁机用箭射吴起,同时也射中了悼王的尸体。等把悼王安葬停当后,太子即位。命令令尹把追杀吴起时连带伤害悼亡尸体的叛乱分子全部诛杀。因为射杀吴起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说:“社会上称道军旅战法的人,无不称道《孙子》十三篇和吴起的《兵法》。这两部书,社会上流传很广,所以我不加论述,只评论他们生平行事所涉及的情况。俗话说:‘能做的未必能说,能说的未必能做。’孙膑算计庞涓的军事行动是英明的,但是他自己却不能预先避免刖足的酷刑。吴起向魏武侯讲凭借地理形势的险要,不如给人民施以恩德的道理,然而一到楚国执政却因为刻薄、暴戾、少恩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可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