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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卷◎

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本篇是战国末期秦国两位国相范雎和蔡泽的合传。

范雎和蔡泽同是辩士出身,在任秦相之前都曾走过一段坎坷的道路。范雎在魏国被魏相魏齐屈打几乎致死,蔡泽游说诸侯四处碰壁,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气馁,后来“羁旅入秦”,凭着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终于成为秦相。范雎任相后,在外交上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在国内打击外戚势力加强王室集权,为秦国成就帝业奠定了基础,在秦国历史上有一定的功绩。但他的致命弱点是“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感情用事,因小失大,以致害死名将白起,又任用亲信,造成恶果。蔡泽说服范雎让位后被命为国相,他的志向是个人长享富贵,因而一旦得到满足便不再进取,所以难有大的作为。作者全面地记述了他们的事迹,而为其立传的主旨则取“能忍訽〔诟〕于魏齐,而信威于强秦”这一角度,颂扬他们不因遭受困辱而沮丧,能够激励意志以奋发的精神,这或许是“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刘熙载《艺概》)吧。

这是一篇相当生动、富于艺术魅力的传记作品,它的写法几乎近于小说。首先,叙事波澜起伏,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如写范雎脱险一节,由范雎遭到毒打到他佯装死去,再到他被抛到荒野,最后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情节一波三折,而范雎顽强、机智的性格便在情节的展开中刻画出来。再如,写范雎入秦巧避穰侯,以及他乔装引诱须贾入宫等也都极尽曲折之妙,读来引人入胜。其次,运用肖像、心理等描写手法刻画形象。如唐举为蔡泽看相,戏言其貌不扬,寥寥几笔,朝天鼻、凸额头、塌鼻梁、端肩膀、罗圈腿的容貌体态便漫画般地活现读者面前。再如,范雎与蔡泽互相辩难,各自揣摩对方心理,你来我往,争长论短,从中不难看出范雎故意狡辩以逞其强,而蔡泽胸有成竹必欲战而胜之的各自心态。阅读时,简直无异于读一篇小说。

【原文】

范雎 [1] 者,魏 [2] 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 [3] 魏王,家贫无以自资 [4] ,乃先事魏中大夫 [5] 须贾。

【注释】

[1] 范雎:当根据清代钱大昕《通鉴注辨正》和王先慎《韩非子集解》改作范雎。

[2] 魏:详见《魏世家》。

[3] 事:服事;侍奉。

[4] 自资:自己供给费用。

[5] 中大夫:官名。

【原文】

须贾为魏昭王 [1] 使于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 [2] 。齐襄王闻雎辩口 [3] ,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雎持魏国阴事 [4] 告齐,故得此馈 [5] ,令雎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雎,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 [6] ,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 [7] 击雎,折胁 [8] 摺齿。雎详 [9] 死,即卷以箦 [10] ,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 [11] 雎,故僇辱 [12] 以惩后,令无妄言者。雎从箦中谓守者曰:“公 [13] 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 [14] 范雎亡,伏匿 [15] ,更名姓曰张禄。

【注释】

[1] 魏昭王:名遫。魏襄王的儿子。前295—前277年在位。

[2] 报:答复。

[3] 齐襄王:田法章,前283—前265年在位。辩口:口才好;善于辩论。

[4] 阴事:隐秘的事情。

[5] 馈(kuì):赠送的财礼。

[6] 诸公子:指国君的庶子们。

[7] 笞(chī):击;抽打。

[8] 胁(xié):从腋下到腰上的部分。

[9] 详:通“佯”,假装。

[10] 箦(zé):用竹篾或苇草编成的席子。

[11] 更(ɡēnɡ):连续;交替。溺:通“尿”。

[12] 僇辱:侮辱;糟蹋。

[13] 公:对尊长或平辈的敬称。

[14] 操:持;携带。

[15] 伏匿:躲藏。

【原文】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 [1] 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 [2] ,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 [3] 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 [4] 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5] 。”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 [6] ,王稽知范雎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 [7] 之南。”与私约 [8] 而去。

【注释】

[1] 秦昭王:嬴稷,即秦昭襄王。前306—前251年在位。谒者:官名。

[2] 诈:假装。卒:勤务兵。

[3] 俱:一起。

[4] 臣:表示谦卑的自称。里:古代居民区。

[5] 见(xiàn):通“现”,露面,出来。

[6] 究:尽;完。

[7] 三亭:冈名。在今河南省尉氏县西南。

[8] 私约:暗地里约定。

【原文】

王稽辞魏去,过载 [1] 范雎入秦。至湖 [2] ,望见车骑从西来。范雎曰:“彼 [3] 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 [4] 县邑。”范雎曰:“吾闻穰侯专 [5] 秦权,恶内诸侯客 [6] ,此恐辱我,我宁且 [7] 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 [8] 王稽,因立车 [9] 而语曰:“关东 [10] 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 [11] 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雎曰:“吾闻穰侯智士 [12] 也,其见事迟 [13] ,乡者 [14] 疑车中有人,忘索 [15] 之。”于是范雎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 [16] 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 [17]

【注释】

[1] 过:经过约定的地点。载:装载。

[2] 湖:县名。在函谷关西侧,今河南省灵宝市境内。

[3] 彼:那。

[4] 穰(ránɡ)侯: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同母胞弟魏冉。行(xínɡ):巡视;考察。

[5] 专:单独掌握或占有;独断专行。

[6] 恶(wù):憎恨;讨厌。内:通“纳”。诸侯客:指六国的游说之士。

[7] 宁(nìnɡ):宁可;宁愿。且:暂且。

[8] 劳(lào):慰问。

[9] 立车:停车。

[10] 关东:函谷关以东,指秦以外的各国。

[11] 谒君:对谒者的敬称。客子:旅居异地的人。

[12] 智士:聪明人。

[13] 见事迟:遇到事情反应迟钝。

[14] 乡者:早先;刚才。乡,通“向”。

[15] 索:搜寻。

[16] 骑:骑兵。

[17] 咸阳:秦国都城,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

【原文】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 [1] ,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 [2] 。待命岁余。

【注释】

[1] 累卵:比喻形势极其危险,像摞起来的蛋很容易倒下打碎一样。

[2] 舍:居住。草具:粗劣的食物。

【原文】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 [1] 。南拔楚之鄢郢 [2] ,楚怀王 [3] 幽死于秦。秦东破齐 [4] 。湣王尝称帝 [5] ,后去之。数困三晋 [6] 。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注释】

[1] 昭王已立三十六年:下文所写楚国、齐国和三晋与秦国发生的事情,是先后发生在秦昭王即位的三十六年之中,而不是指都发生在这一年。

[2] 鄢郢:楚都。在今湖北宜城市南。

[3] 楚怀王:熊槐。前328—前299年在位。前296年死在秦国。

[4] 东破齐:发生在秦昭王二十二年(前285)。

[5] 湣王尝称帝:秦昭王十九年(前288)十月,昭王自立为西帝,派魏冉到齐国尊湣王为东帝。十二月,湣王接受苏代建议,将帝号退还给秦国,昭王也去帝号仍旧称王。

[6] 三晋:战国初年,晋国大臣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分别建国,历史上称它们为“三晋”,有时也可以单指其中的一国或两国。

【原文】

穰侯、华阳君 [1] ,昭王母宣太后 [2] 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 [3] 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将 [4] ,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 [5] 于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 [6] ,欲以广 [7] 其陶封。范雎乃上书曰:

【注释】

[1] 华(huà)阳君:芈戎,又号新城君。

[2] 宣太后:芈八子。楚国贵族出身。

[3] 泾阳君:嬴芾。封邑在泾阳(今陕西省泾阳县西北)。高陵君:嬴悝。封邑在高陵(今陕西省西安市高陵区)。

[4] 更将:轮流更替担任将领。

[5] 重:多。

[6] 纲:也作“刚”,在今山东省宁阳县东北。寿:在今山东省东平县西南。

[7] 广:增广;扩大。陶:齐邑名。在今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区西北。

【原文】

臣闻明主立政 [1] ,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 [2] ,劳大者其禄 [3] 厚,功多者其爵 [4] 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 [5] 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 [6] 。使以臣之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 [7] ;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 [8] 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 [9] 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 [10] ,而要 [11] 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 [12] 尝试于王哉!虽 [13] 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 [14] 于王邪?

【注释】

[1] 立政:制定政治原则。

[2] 官:给官做。

[3] 禄:古代官吏的薪给。

[4] 爵:爵位。

[5] 当职:担任职务。

[6] 蔽隐:埋没。

[7] 道:治国之道。

[8] 无为:没有意义;没有作用。

[9] 断:判断;决断。

[10] 椹(zhēn)质:也作“砧锧”,古代杀人用的垫板。

[11] 要:通“腰”。

[12] 疑事:游移不定的事情。

[13] 虽:纵令;即使。

[14] 重:重视。任臣者:保荐我的人,指王稽。反复:这里有虚伪欺骗的意思。

【原文】

且臣闻周有砥砨 [1] ,宋有结绿 [2] ,梁有县藜 [3] ,楚有和朴 [4] ,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 [5] 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 [6] ,独不足以厚 [7] 国家乎?

【注释】

[1] 砥砨:美玉名。

[2] 结绿:美玉名。

[3] 县(xuán)藜:也作“悬黎”“玄黎”,美玉名。

[4] 和朴:也作“和璞”“和璧”。

[5] 工:古代指从事手工技艺劳动的人。失:失误。

[6] 圣王之所弃者:隐指自己不被秦王理解、重视。

[7] 厚:有利;有益。

【原文】

臣闻善厚家 [1] 者取之于国,善厚国 [2] 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 [3] 者,何也?为其割荣 [4] 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 [5] 之,虽舜 [6] 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 [7] ,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 [8] 于王心耶?亡其言臣者 [9] 贱而不可用乎?自 [10] 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 [11] ,望见颜色。一语无效 [12] ,请伏斧质 [13]

【注释】

[1] 厚家:使一家富裕。厚,使动用法。家,大夫的领地。

[2] 厚国:使国家富强。

[3] 擅厚:独占利益。

[4] 割:划分;分割。荣:光荣;荣耀。

[5] 少:稍;略微。尝:尝试。

[6] 舜: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

[7] 语之至者:最深切的话。

[8] 意:猜想。概:系念;关切。

[9] 亡(wú)其:抑或;还是。言臣者:指王稽。

[10] 自:如果。

[11] 间(jiàn):空隙。

[12] 效:作用;功用。

[13] 伏:通“服”,受到应得的惩处。斧质:斧子和砧板。古代杀人的刑具。

【原文】

于是秦昭王大说 [1] ,乃谢 [2] 王稽,使以传车 [3] 召范雎。

【注释】

[1] 说(yuè):通“悦”。

[2] 谢:表示歉意和谢意,也有告诉的意思。

[3] 传(zhuàn)车:载送宾客的专用车辆。

【原文】

于是范雎乃得见 [1] 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 [2] 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 [3] 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 [4] 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 [5] ,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 [6] 久矣,会义渠之事 [7] 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 [8] 不敏,敬执 [9] 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观范雎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 [10] 变色易容者。

【注释】

[1] 见(xiàn):引见。

[2] 永巷:宫中长巷,通往后宫的巷道。

[3] 缪(miù)为:随便乱说。缪,通“谬”。为,通“谓”。

[4] 感怒:激怒。

[5] 延迎:迎接;接待。

[6] 受命:领教;接受教导。

[7] 义渠之事:义渠是西戎的一个部落。

[8] 闵然:昏昧糊涂的样子。

[9] 执:执行;行。

[10] 洒然:严肃敬畏的样子。

【原文】

秦王屏 [1] 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 [2] 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 [3] 寡人?”范雎曰:“唯唯 [4] 。”有间 [5] ,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 [6] 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 [7] 滨耳。若是者,交疏 [8] 也。已说而立为太师 [9] ,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 [10] 于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 [11] 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 [12] 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 [13] 君之事,处 [14] 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 [15] 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 [16] 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 [17] 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 [18] ,亡 [19] 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 [20] ,被 [21] 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 [22] 之圣焉而死,三王 [23] 之仁焉而死,五伯 [24] 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 [25] 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 [26] 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 [27] ,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 [28] ,夜行昼伏,至于陵水 [29] ,无以糊其口 [30] ,膝行蒲伏 [31] ,稽首肉袒 [32] ,鼓腹吹篪 [33] ,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 [34] 。使臣得尽谋 [35] 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 [36] ,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 [37] 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 [38] 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 [39] ,莫肯乡 [40] 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 [41] ,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 [42] 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 [43] 奸。大者宗庙 [44] 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 [45] 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 [46] 于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 [47] 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恩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 [48] 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 [49] 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拜 [50] ,秦王亦拜。

【注释】

[1] 屏(bǐnɡ):退避。使动用法。

[2] 跽(jì):长跪。两膝跪在地上,上身挺直,表示庄重、恭敬。

[3] 教:指点;教导。

[4] 唯唯(wěi wěi):连声答应。

[5] 有间:隔一会儿。

[6] 文王:姬昌。商纣时为西伯,也称西伯昌。商末周族领袖。

[7] 渭:渭河。在陕西省中部,黄河最大支流之一。吕尚与文王相遇在渭河旁的磻(pán)溪(今陕西省宝鸡市东南)。

[8] 疏:疏远。

[9] 太师:官名。

[10] 收功:得力。

[11] 乡(xiànɡ)使:假使。乡,通“向”。

[12] 羁旅:指的是长久寄居他乡,也指客居异乡的人。

[13] 陈:陈述;说。匡:纠正;帮助。

[14] 处:对待;处理。

[15] 效:献出。愚忠:臣子对帝王尽忠,自称“愚忠”。

[16] 伏诛:受死刑。

[17] 信:诚然;果真。

[18] 患:忧虑;担心。

[19] 亡:流亡;放逐。

[20] 漆身为厉(lài):用漆汁涂在身上,生疮,像得了癞病一样。厉,通“癞”,麻风。

[21] 被:通“披”。

[22] 五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即黄帝、颛顼、帝喾、唐尧和虞舜。

[23] 三王: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一说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武王。

[24] 五伯(bà):五霸。

[25] 乌获:秦国大力士,传说能举起百钧(三千斤)。任鄙:秦国大力士。

[26] 成荆:勇士。孟贲(bēn):卫国勇士。王庆忌:春秋时吴王僚的儿子,也是勇士。夏育:卫国勇士。

[27] 必然之势:指人人都有一死。

[28] 伍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详见《伍子胥列传》。橐(tuó):有底的袋子。昭关:在今安徽省含山县北小岘山。

[29] 陵水:即溧水,又名濑水。东流为永阳江,江中有小洲,叫濑渚,是伍子胥乞讨的地方。

[30] 糊其口:本是吃粥的意思。比喻胡乱弄到食物,勉强地维持生活。

[31] 蒲伏:即“匍匐”。爬行。

[32] 稽(qǐ)首:磕头至地。肉袒(tǎn):脱衣露体。形容十分困苦。

[33] 鼓腹:袒露胸腹,鼓起肚皮。篪(chí):古代管乐器。

[34] 阖闾:春秋末年吴国国君。详见《吴太伯世家》。伯:通“霸”。

[35] 尽谋:尽情施展计谋。

[36] 幽囚:囚禁。

[37] 箕子:商代贵族。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假装狂人,逃避世事。

[38] 有(yòu):通“又”。

[39] 杜口:闭口不说话。裹足:缠住脚不走路。

[40] 乡:通“向”,向往;向着。

[41] 态:指奸臣谄媚、蒙蔽的态度。

[42] 阿(ē)保:古代教育抚养贵族子女的妇女,即保姆。

[43] 昭:显明;辨别。

[44] 宗庙:这里借指王室、国家。

[45] 若夫:至于。

[46] 贤:胜过。

[47] 辟:通“僻”,偏僻。

[48] 宗庙:指帝王、诸侯祭祀祖宗的处所。

[49] 孤:遗孤。秦昭王指自己。

[50] 拜:古代为下跪叩头及打躬作揖的通称。

【原文】

范雎曰:“大王之国,四塞 [1] 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 [2] ,南带泾 [3] 、渭,右陇、蜀 [4] 、左关 [5] 、阪,奋击 [6] 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 [7] 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 [8] 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 [9] 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 [10] 也,霸王之业可致 [11] 也,而群臣莫当 [12] 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 [13] 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 [14] 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注释】

[1] 塞(sài):边界险要的地方。

[2] 甘泉:山名。在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谷口:寒门,在今陕西省礼泉县东北。

[3] 带:围绕。泾:泾河,渭水的支流,在陕西省中部。

[4] 陇:指陇坂,即今六盘山的南段,绵延于陕、甘边境。蜀:泛指当时蜀地(今四川省中西部)的崇山峻岭。

[5] 关:函谷关。

[6] 奋击:指精锐的士兵。

[7] 怯:胆小;畏缩不前。

[8] 并:兼。

[9] 治:对付。

[10] 施:驱使。韩卢:韩国著名的猎狗,颜色黑,所以叫“卢”。蹇免:跛腿兔子。

[11] 致:得到;达成。

[12] 当:担任;相称。

[13] 窥:暗中察看。

[14] 谋:出谋划策。

【原文】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 [1] ,先言外事 [2] ,以观秦王之俯仰 [3] 。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 [4] 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 [5] 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 [6] 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 [7] 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 [8] 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 [9] ,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 [10] ,皆咎 [11] 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 [12] 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 [13] 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 [14] 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 [15] 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 [16] 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 [17] 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 [18] 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 [19] 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 [20] 。齐附而韩、魏因可虏 [21] 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 [22] 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雎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使五大夫 [23] 绾伐魏,拔怀 [24] 。后二岁,拔邢丘 [25]

【注释】

[1] 内:指太后、穰侯等专权的事。

[2] 外事:指穰侯的对外策略。

[3] 俯仰:本意是低头和抬头,借指秦王的喜怒颜色、可否态度等,即他的意旨所在。

[4] 意:猜测;估计。

[5] 悉:全部出动。

[6] 与国:结盟的国家。

[7] 疏:疏忽;粗心大意。

[8] 形势:指当时的国际关系和地理环境。

[9] 罢(pí)弊:疲惫困顿。

[10] 顿:挫折;困厄。

[11] 咎:责怪。

[12] 文子:指田文。

[13] 肥:给好处。

[14] 兵:武器。赍(jī):送给;资助。

[15] 释:通“舍”,舍弃;放弃。

[16] 中山:国名,又名鲜虞。地在今河北省正定县东北。

[17] 害:妨害。

[18] 中国:指中原地区。枢:门轴,门户的转轴。

[19] 威:示威。

[20] 卑辞重币:谦卑的语言,丰厚的礼物。

[21] 虏:俘虏;收服。

[22] 多变:变化多端。

[23] 五大夫:爵位名。

[24] 怀:春秋属郑,战国属魏。故城在今河南省武陟县西南。

[25] 邢丘:邑名。即今河南省温县东平阜旧城。

【原文】

客卿范雎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 [1] 。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 [2] 也,人之有心腹之病 [3] 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 [4] 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 [5] ,则巩、成皋 [6] 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 [7] 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 [8] 。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 [9] 矣。”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

【注释】

[1] 相错:交错;错杂。绣:锦绣。

[2] 蠹(dù):蛀虫。

[3] 心腹之病:指人体心腹内脏严重的疾病。

[4] 收:联络;交结。

[5] 荥(xínɡ)阳:韩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北。

[6] 巩:即今河南省巩义市。成皋(ɡāo):邑名,又名虎牢,在今河南省荥阳市汜水镇西北。

[7] 上党:郡名。治所在壶关(今山西省长治市北)。

[8] 断而为三:新郑以南为一片,宜阳一带为一片,上党一带为一片。三个地区彼此孤立,不能联络。

[9] 虑:思考;谋划。

【原文】

范雎日益亲,复说用 [1] 数年矣,因请间说 [2] 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 [3] 之谓王,能利害 [4] 之谓王,制杀生之威 [5] 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 [6] ,华阳、泾阳等击断 [7] 无讳,高陵进退 [8] 不请。四贵 [9] 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 [10] ,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 [11] 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 [12] ,决制 [13] 于诸侯,剖符 [14] 于天下,政適 [15] 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 [16] 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17] 。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 [18] ,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 [19] ,尊其臣者卑 [20] 其主’。崔杼、淖齿 [21] 管齐,射王股 [22] ,擢王筋 [23] ,县之于庙梁 [24] ,宿昔 [25] 而死。李兑 [26] 管赵,囚主父 [27] 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 [28] ,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 [29] 所以亡国者,君专授 [30] 政,纵酒驰骋弋猎 [31] ,不听 [32] 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 [33] 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 [34] 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 [35] 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 [36] 。秦王乃拜范雎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 [37] ,千乘有余。到关 [38] ,关 [39] 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注释】

[1] 用:信用;任用。

[2] 请间(jiàn):请求空隙时间单独接见。说(shuì):劝说。

[3] 擅国:独揽国家权力,掌握国家命运。

[4] 利害:兴利除害。

[5] 制:控制;掌握。威:威权。

[6] 报:报告;回报。

[7] 击断:决定惩罚和诛杀吏民。

[8] 进退:指政令的兴革、人员的任免等。

[9] 四贵:四类贵人。

[10] 倾:倾覆;破坏。

[11] 重:重视。

[12] 操:把持;操纵。重:威权。

[13] 决制:决断和控制。

[14] 剖符:古代帝王授予诸侯或功臣的凭证,把符剖分为两半,双方各执一半,以昭信守,叫作剖符。

[15] 政適:通“征敌”。

[16] 弊:损害。御:施加。

[17] 社稷: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的土神和谷神,常用以代称国家。

[18] 诗曰:引诗出处不明,可能是当时的成语,说明末大则本伤、臣强则主弱的道理。木实:果实。披:分裂;屈折。

[19] 都:国君分封诸侯国的首府。国:国君的国都。

[20] 卑:卑微,使动用法。

[21] 崔杼(zhù):春秋时齐国大臣。淖(zhuō)齿:楚国人。济西之役时(前284),湣王逃到莒,楚国派淖齿去援助齐国,湣王命令他为相。

[22] 射王股:指崔杼射杀齐庄公的事。

[23] 擢(zhuó)王筋:指淖齿杀齐湣王的事。擢,抽;拔。

[24] 县(xuán):通“悬”。庙梁:庙堂的梁木。

[25] 宿昔:一夕,指一夜的时间。昔,通“夕”。

[26] 李兑:赵国大臣。详见《赵世家》。

[27] 主父:赵武灵王。武灵王初立时自称为君。二十七年(前299)五月,立公子何为王,自称为主父。详见《赵世家》。

[28] 用事:当权。

[29] 三代:指夏、商、周三代。

[30] 授:交给。

[31] 纵酒:任意饮酒,不加节制。弋(yì)猎:打猎。弋,用绳子系在箭上射。

[32] 听:处理。

[33] 御:控制;欺压。

[34] 有秩:有职位的人。

[35] 独立:孤立。

[36] 关外:指都门之外。

[37] 县官:指朝廷、官府。徙:迁移。

[38] 关:指边境的关口。

[39] 关:指关吏。

【原文】

秦封范雎以应 [1] ,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注释】

[1] 应(yīnɡ):在今河南省鲁山县东。

【原文】

范雎既相秦,秦号 [1] 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雎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雎闻之,为微行 [2] ,敝衣间步 [3] 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 [4] 乎!”范雎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雎前日得过 [5] 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 [6] ?”范雎曰:“臣为人庸赁 [7] 。”须贾意哀 [8] 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 [9] 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 [10] 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 [11] 。今吾事之去留 [12] 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 [13] 于相君者哉?”范雎曰:“主人翁 [14] 习知之,唯 [15] 雎亦得谒,雎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 [16] ,吾固 [17] 不出。”范雎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注释】

[1] 号:称。

[2] 微行:旧时帝王或高官隐瞒自己的身份改装出行。

[3] 敝:破旧。间(jiàn)步:从小路走。

[4] 固:原来。无恙:没有疾病、灾祸等。

[5] 得过:得罪。

[6] 事:从事;干;做。

[7] 庸赁(lìn):受雇给人家做工。庸,通“佣”,雇工。赁:被人雇佣。

[8] 哀:可怜;怜悯。

[9] 一:乃;竟。

[10] 绨(tí)袍:厚绸做的袍子。

[11] 相(xiànɡ)君:当时对宰相的敬称。

[12] 去留:或走或留,比喻成功或失败。

[13] 孺子:后生;小家伙。客:朋友。习:熟悉。

[14] 主人翁:主人。

[15] 唯:虽;即使。谒:请见;进见。

[16] 大车驷(sì)马:四匹马驾的大车。

[17] 固:坚决;硬是。

【原文】

范雎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 [1] 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 [2] 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 [3] 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 [4] 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 [5] ,乃肉袒膝 [6] 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雎盛 [7] 帷帐,侍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 [8] 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 [9] 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 [10] 天下之事。贾有汤镬 [11] 之罪,请自屏于胡貉 [12] 之地,唯君死生之!”范雎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 [13] 贾之罪,尚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 [14] 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 [15] 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 [16] 之寄于荆也。今雎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雎为有外心于齐而恶 [17] 雎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 [18] ,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 [19] 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 [20] ,有故人之意,故释 [21] 公。”乃谢罢 [22] 。入言之昭王,罢归 [23] 须贾。

【注释】

[1] 御:驾车赶马。

[2] 识者:指认识张禄(范雎)的人。

[3] 通:通报。

[4] 持车:拉着驾驭车马的缰绳,指停车。

[5] 见卖:指受骗上当。

[6] 膝:跪着。

[7] 盛:丰盛地设置。

[8] 顿首:叩头。

[9] 青云:比喻高官显爵。

[10] 与(yù):参与。

[11] 汤镬(huò):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扔到滚汤中煮死。

[12] 胡:古代对北方和西方各部族的泛称。貉(mò):通“貊”。古代北方部族名。

[13] 续:指数数。

[14] 楚昭王:熊轸,春秋时楚国国王。前515—前489年在位。

[15] 荆:地名。在今湖北省南漳县一带。

[16] 丘墓:坟墓。

[17] 外心:异心;叛变的意图。恶:说人坏话;中伤。

[18] 止:制止;劝阻。

[19] 忍:忍心;残忍。

[20] 恋恋:留恋;顾恋。

[21] 释:放下;释放。

[22] 谢罢:有礼貌地结束接见仪式。

[23] 罢归:打发回去。

【原文】

须贾辞于范雎,范雎大供具 [1] ,尽请诸侯使 [2] ,与坐堂上,食饮甚设 [3] 。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 [4] 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 [5] 之。数 [6] 曰:“为我告魏王 [7] ,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 [8] 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9]

【注释】

[1] 供具:供设酒器食具,引申为摆筵席。

[2] 诸侯使:各国使节。

[3] 设:完备;丰富整齐。

[4] 莝(cuò)豆:铡碎的草与豆拌在一起的饲料。莝:铡碎的草。

[5] 黥(qínɡ)徒:受过黥刑的人。马食(sì):像喂马一样地喂。

[6] 数(shǔ):数落;指责。

[7] 魏王:指魏安釐王。

[8] 屠:毁坏城池,屠杀城中居民。

[9] 平原君:赵胜。所:处所。

【原文】

范雎既相,王稽谓范雎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 [1] 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 [2] ,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 [3] ,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 [4] ,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 [5] 于臣,无可奈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范雎不怿 [6] ,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 [7] 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 [8] 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 [9] ,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 [10] ,三岁不上计 [11] 。又任 [12] 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 [13] 。范雎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 [14] 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 [15] 之怨必报。

【注释】

[1] 不可奈何:即“无可奈何”。不得已;没有办法。

[2] 宫车一日晏驾:比喻君王一旦死亡。宫车,王车,指代君王。

[3] 卒(cù)然:突然;忽然。卒,通“猝”。捐馆舍:舍弃住所,对死亡的讳词。

[4] 使:假使。臣:古人自称的谦词。填沟壑:称自己死亡的谦词。壑,山沟。

[5] 恨:遗憾;悔恨。

[6] 怿(yì):高兴。

[7] 内(nà):通“纳”,接纳。这里是带进来的意思。

[8] 贵:显贵;重用。使动用法。

[9] 列侯:也称彻侯、通侯。爵位名。秦国二十个等爵中的最高一级。

[10] 河东守:河东郡守。河东,魏国献出安邑后,秦国置郡。治所在安邑(今山西省夏县西北)。辖境相当今山西省沁水以西,霍山以南地区。守(shòu):官名。原为边防军事长官,后来成为行政长官。

[11] 上计:向政府报告施政情形。按照当时制度,每到年终,地方应将一年内治民、决狱等大事,派遣官吏向中央汇报,叫作上计。

[12] 任:保举;保荐。

[13] 将军:武官名。

[14] 困厄:窘迫;穷困。

[15] 睚眦:瞪眼睛;怒目而视。

【原文】

范雎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 [1] ,拔之。

【注释】

[1] 少曲:地名。少水(今沁水)弯曲处,在今河南省济源市东北。高平:韩邑名,在今河南省孟州市西北。

【原文】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雎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 [1] 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 [2] ,愿与君为布衣之友 [3] ,君幸过 [4] 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 [5] ,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 [6] ,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 [7] ,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8] 。”平原君曰:“贵而为交 [9] 者,为 [10] 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 [11] 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去,见赵相虞卿 [12] 。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 [13] 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 [14] 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 [15] 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 alt 檐簦 [16] ,一见赵王 [17] ,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 [18] ;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 [19] 之。夫魏齐穷困 [20] 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 [21] ,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 [22] 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 [23] 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 [24] 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注释】

[1] 好书:表示友好的书信。

[2] 高义:崇高的道义感。

[3] 布衣之友:同平常人一样地往来交好,不因君臣地位的不同而分高低。

[4] 幸:荣幸。过:访问。

[5] 然:这样。

[6] 太公:尊敬的称呼。

[7] 管夷吾:管仲。仲父:尊敬的称呼。仲,管夷吾的字;父,待他像父亲一样。

[8] 出:放出。关:指函谷关。

[9] 交:结交。

[10] 为(wèi):因为。

[11] 疾:迅速;赶快。

[12] 赵相虞卿:见《平原君虞卿列传》。

[13] 抵:冒昧要求。

[14] 信陵君:见《魏公子列传》。

[15] 侯嬴:信陵君的上客,是个有智谋、讲义气的人。详见《魏公子列传》。

[16] alt :穿着草鞋。檐(dàn):通“担”,扛。簦(dènɡ):古代有长柄的笠,一即伞。

[17] 赵王:指赵孝成王。

[18] 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

[19] 争知:争先了解。

[20] 穷困:走投无路。

[21] 尊:指地位高、俸禄多。

[22] 急:着急,意动用法。

[23] 如:往;到。

[24] 难:难为人,使人感困难。

【原文】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 [1] ,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2]

【注释】

[1] 汾陉(xínɡ):也作汾丘。在今河南省襄城县东北。

[2] 城:筑城。广武:山名。在今河南省荥阳东北。

【原文】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 [1] 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 [2] 代廉颇将。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 [3] ,言而杀之 [4] 。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 [5] 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 [6] 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 [7] 。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 [8] ,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 [9] ,坐法 [10] 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注释】

[1] 反间(jiàn):原指利用敌方的间谍为己方服务,后多指用计离间敌人,使起内讧。卖:害人以利己;欺骗。

[2] 马服子:赵国将领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

[3] 有隙:有裂痕;有嫌隙。

[4] 言而杀之:秦昭王五十年(前257),范雎与白起有仇怨,秦昭王听信范雎谗言,赐白起死。详见《白起王翦列传》。

[5] 席稿:坐在草垫上,表示有罪听候发落。稿,麦、稻的秆子。

[6] 罪:惩罚。

[7] 收:拘捕。三族:指父母、兄弟、妻子;一说为父族,母族,妻族;一说为父,子,孙。

[8] 意:心意;心绪。

[9] 通:私通;勾结。

[10] 坐法:因犯法而获罪。坐,指办罪的因由。

【原文】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 [1] 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 [2] 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 [3] 远。夫以远思虑而御 [4] 勇士,吾恐楚之图 [5] 秦也。夫物不 [6] 素具,不可以应卒 [7] ,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 [8] ,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 [9] 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注释】

[1] 中朝:当朝;朝会进行中。

[2] 倡(chānɡ)优:古代以歌唱、舞蹈和戏谑为业的艺人。

[3] 思虑:考虑;打算。

[4] 御:统率;率领。

[5] 图:图谋。

[6] 物:事。

[7] 应:应付。卒(cù):通“猝”,指突然的事变。

[8] 畔:通“叛”,叛变。

[9] 是以:以是;因此。

【原文】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 [1] 甚众,不遇 [2] 。而从唐举相 [3] ,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 [4] ’,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 [5] 而笑曰:“先生曷鼻 [6] ,巨肩 [7] ,魋颜 [8] ,蹙齃 [9] ,膝挛 [10] 。吾闻圣人不相 [11] ,殆 [12] 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 [13] 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 [14] 曰:“吾持粱刺齿肥 [15] ,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 [16] 于要,揖让 [17] 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 [18] 于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注释】

[1] 游学:以自己所学游说诸侯,求取官职。小大:有两解:一作定语,省略中心词,指大大小小的请托要求;二、作“诸侯”的后置定语,指大大小小的诸侯。

[2] 遇:遇合;受到赏识。

[3] 唐举:魏国人,当时著名的相士。相(xiànɡ):看相,观察人的体态面貌,以推测人的吉凶祸福的迷信活动。

[4] 持:掌握。国秉:国家权力。秉,通“柄”,权力。

[5] 孰视:仔仔细细地看。

[6] 曷鼻:有两解:一、曷,通“蝎”,鼻子长得像蝎虫,向上翻;二、塌鼻子。

[7] 巨肩:肩胛耸起,颈项短。

[8] 魋(tuí)颜:面庞大。魋,大。

[9] 蹙齃(cùè):凹鼻梁。蹙,收缩。齃,鼻梁。

[10] 膝挛:双膝蜷曲。挛,蜷曲不能伸。

[11] 圣人不相:当时的成语,意思是圣人不在乎相貌。

[12] 殆:大概;恐怕。

[13] 戏:嘲笑。

[14] 御者:驾车的人。

[15] 持粱:端着精美的饭食。刺齿肥:吃肥肉。

[16] 紫绶(shòu):紫色的绶带。绶,古代系印纽的丝带。

[17] 揖让:古代宾主相见的礼节。揖,行拱手礼。

[18] 釜(fǔ):古代炊具,相当于现在的锅。鬲:古代炊具,样子像鼎,足部中空。

【原文】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 [1] 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 [2] 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 [3] 之,是恶 [4] 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 [5] ,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 [6] ,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 [7] ,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 [8] 坚强,手足便利 [9] ,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 [10] 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 [11] ?”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 [12] 荣,成理 [13] 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 [14] 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 [15] ,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 [16] ,泽流 [17] 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 [18] 者与?”应侯曰:“然。”

【注释】

[1] 宣言:扬言。

[2] 雄俊:见识高超。

[3] 摧:挫败;折服。

[4] 恶(wū):何;怎么。

[5] 倨:傲慢。

[6] 吁(xū):叹词。表示疑怪。

[7] 四时:四季。序:次第。

[8] 百体:身体各部分。百:泛指多数。

[9] 便利:敏捷。

[10] 质:本质;本体。

[11] 不:非;不是。辩智:辩智之士。期:期望。与(yú):通“欤”。表疑问的语气助词。

[12] 显:显赫;显达。

[13] 成理:处理。

[14] 天年:指人的自然的寿命。

[15] 统:传统。

[16] 纯粹:纯正不杂。

[17] 泽:恩泽。流:流传;传布。

[18] 符:效果。吉祥善事:当时表示颂祷的吉祥话。

【原文】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 [1] ,其卒然 [2] 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 [3] 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 [4] 也,极身 [5] 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 [6] 治;披腹心 [7] ,示情素 [8] ,蒙怨咎 [9] ,欺旧友 [10] ,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 [11] 将破敌,攘 [12] 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 [13] 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 [14] 忠,言不取苟合 [15] ,行不取苟容 [16] ,不为危易 [17] 行,行义不辟 [18] 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 [19] ,主虽绝亡,尽能 [20] 而弗离,成功而弗矜 [21] ,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 [22] 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注释】

[1] 商君(约前390—前338):姓公孙,名鞅。吴起(?—前381):卫国左氏(今山东省曹县)人。大夫种:文少禽,楚国郢(今湖北省江陵县西北)人。

[2] 卒然:指意外的不幸的事件。

[3] 谬:诡辩。

[4] 孝公:秦孝公。详见《秦本纪》。

[5] 极身:终身。

[6] 信:必。致:达到。

[7] 披:披露。腹心:真诚的心意。

[8] 情素:本心;真情实意。

[9] 蒙:遭受。怨咎:责怪。

[10] 欺旧友:公孙鞅欺骗旧友魏国将军公子卬,用计诱捕公子卬,使他全军覆灭。

[11] 禽:通“擒”。

[12] 攘(ránɡ):侵夺;开拓。

[13] 悼王:楚悼王。前401—前381年在位。

[14] 蔽:壅蔽。

[15] 苟合:无原则地随声附和。

[16] 苟容:苟且求得容身。

[17] 易:改变。

[18] 辟(bì):通“避”。

[19] 悉:尽。解(xiè):通“懈”。

[20] 能:能力。

[21] 矜(jīn):骄傲自夸。

[22] 节:节概;标准。

【原文】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 [1] 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 [2] ,子胥智而不能完 [3] 吴,申生 [4] 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 [5] ,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 [6] 不足仁,孔子 [7] 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 [8] 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注释】

[1] 信:诚实可信。

[2] 比干:商纣叔父。因多次劝谏,被商纣剖心而死。殷:朝代名,即商。

[3] 子胥:伍子胥。完:完整地保全。

[4] 申生:春秋时晋献公太子,因遭骊姬诬陷而自杀。

[5] 德:感德。动词。

[6] 微子:名启。商纣的庶兄,周代宋国的始祖。

[7] 孔子:详见《孔子世家》。

[8] 法:效法;景仰。

【原文】

蔡泽少得间 [1] ,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 [2] 事文王,周公 [3] 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 [4] 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 [5] 慈仁任忠,惇厚 [6] 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 [7] 为胶漆,义不倍 [8] 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 [9] 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 [10] 难,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 [11] 海内,功彰 [12] 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 [13] 则移,月满则亏 [14] ’。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 [15] 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 [16] ,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17]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18] ’。今君之怨已雠 [19] 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 [20] 、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 [21] 也。苏秦、智伯 [22] 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 [23] ,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24] ,至于葵丘之会 [25] ,有骄矜之志,畔者九 [26] 国。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 [27] 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 [28] 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 [29] ,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 [30] ,正度量,调轻重 [31] ,决裂阡陌 [32] ,以静 [33] 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 [34] 积,习战陈 [35] 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 [36] 。楚地方数千里,持戟 [37] 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 [38] ,再战南并蜀、汉 [39] 。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阬马服 [40] ,诛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长平 [41] 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 [42] 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 [43] 。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 [44] 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 [45] ,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 [46] ,北并陈、蔡 [47] ,破横散从 [48] ,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 [49] 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 [50] 。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 [51] ,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 [52] 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 [53] 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 [54] 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如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 [55] ,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 [56] ,超然 [57] 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乎博者 [58] 乎?或欲大投 [59] ,或欲分功 [60] ,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 [61] ,谋不出廊庙 [62] ,坐制诸侯,利施三川 [63] ,以实宜阳 [64] ,决羊肠 [65] 之险,塞太行 [66] 之道,又斩范、中行 [67] 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 [68] 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 [69] 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 [70] 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 [71] 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 [72] ,而有许由、延陵季子 [73] 之让,乔松 [74] 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 [75] ’,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雎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 [76] ,为上客 [77]

【注释】

[1] 间(jiàn):空子,引申为弱点。

[2] 闳(hónɡ)夭:周文王谋臣。

[3] 周公:姬旦。周武王之弟。

[4] 孰与:何如。表示前后相比怎么样。

[5] 君之主:指秦昭王。

[6] 惇(dūn)厚:诚实宽厚待人。

[7] 贤:尊重。有道之士:有才德的人。

[8] 倍:通“背”。

[9] 设:建立,引申为发挥。

[10] 批:排除。折:消灭。

[11] 盖震:笼罩,震动。

[12] 彰:显明;显著。

[13] 中:中天。

[14] 满:满圆。亏:亏缺。

[15] 常数:通常的道理。

[16] 仕:做官。

[17]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语出《易·乾》。比喻有明君在位,出来做官是适宜的。飞龙,比喻帝王。大人:指做官的人。

[18]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语出《论语·述而》。规劝范雎要把眼前的利益看得淡薄些。

[19] 雠:应答,引申为报复。

[20] 翠:翠鸟。鹄(hú):天鹅。

[21] 饵:引诱的食物。

[22] 苏秦:见《苏秦列传》。智伯:春秋时晋国世卿,胁迫韩、魏国攻赵,后韩、魏与赵合谋,共同杀死智伯。

[23] 度:限度。

[24]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指齐桓公以“尊王攘夷”为号召,九次会合诸侯,一次平定东周王室内乱的功绩。

[25] 葵丘之会:齐桓公三十五年(前651),齐、鲁、宋、卫、郑、许、曹等国在葵丘(今河南省兰考县东北)会盟,目的是修好诸侯,共尊周室。

[26] 九:泛指多数。

[27] 陵:欺侮。

[28] 太史噭(jiào):古代勇士。

[29] 奸本:邪恶的根源。

[30] 平:划一;均等。权:秤锤。衡:秤杆。

[31] 轻重:指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等政策。

[32] 决裂:破坏。阡陌:田间的小路。

[33] 静:通“靖”,安定。

[34] 稸(xù):通“蓄”,积聚。

[35] 陈(zhèn):通“阵”。

[36] 车裂:俗称五马分尸,古代的一种酷刑。将人头和四肢分别拴在五辆车上,用五匹马驾车,分裂肢体。

[37] 持戟:武装士兵。

[38] 夷陵:楚邑名。在今湖北省宜昌市东南。楚先王陵墓在此。

[39] 蜀:国名,在今四川省中部偏西。汉:郡名。在今陕西省西南部。

[40] 马服:赵国将军赵括的封号。

[41] 长平:城名。在今山西省高平市西北。

[42] 慑伏:也作“慑服”,因畏惧而屈服。

[43] 杜邮:亭名。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

[44] 卑减:削减。

[45] 损:裁减。不急之官:无关紧要的冗员。

[46] 杨越:部族名。

[47] 陈:国名。地在今河南省东部和安徽省的一部分。详见《陈杞世家》。蔡:国名。在今河南省中部。详见《管蔡世家》。

[48] 横:以威力相胁。从:通“纵”,以利相结合。战国初魏强秦弱,当时尚无以反秦联秦为内容的合纵连横说。

[49] 朋党:指同类的人为自私的目的而互相勾结成小集团。

[50] 枝解:也作“支解”“肢解”。指代分裂肢体的酷刑。

[51] 会稽之危:越王句践被吴王夫差打败后,只剩五千士兵退守会稽(今浙江省绍兴市),夫差紧追不放,情况万分危急,大夫种用厚礼向吴国求降,用计解救了句践,句践才能卧薪尝胆,图谋报复。

[52] 入:充实。

[53] 专:专一,引申为团结。

[54] 劲:强。

[55] 信:通“伸”。诎:通“屈”,弯曲。

[56] 范蠡:字少伯。详见《越王句践世家》。

[57] 超然:脱离世俗。

[58] 博者:赌博的人。

[59] 大投:押大注,博取全胜。

[60] 分功:分次下注,积小胜而成大胜。

[61] 席:座席。

[62] 廊庙:朝堂。

[63] 施:延及。三川:地区名,辖境相当于今河南省西北部。

[64] 宜阳:韩邑名。在今河南省宜阳县西。

[65] 羊肠:险塞名。在今山西晋城市南。今山西壶关县东南也有羊肠坂。

[66] 太行:绵延今山西、河南和河北三省的边境,其横谷多为交通要道。

[67] 范、中行:原为晋国六卿中的两大家族,其领地先后被韩、赵、魏三国兼并。

[68] 栈道:也称阁道。古代在峭岩陡壁上凿孔架桥连成的道路。

[69] 鉴:照,引申有检验、考验的意思。

[70] 《书》:指已经散失的古书。

[71] 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君的长子,与其弟叔齐互相推让王位而隐居首阳山。

[72] 称孤:古代王侯自称为孤。

[73] 许由:唐尧时隐士。延陵季子:季札,吴王寿梦的第四子。

[74] 乔:指王子乔。相传是周灵王的太子,后来成了神仙。松:指赤松子。古代神话中的仙人。

[75] 《易》:也称《周易》《易经》。儒家经典之一。亢龙有悔:语出《易·乾》。亢龙,比喻地位很高的人。

[76] 延:邀请。坐:通“座”。

[77] 上客:上等宾客。

【原文】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 [1] 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 [2] 请归相印。昭王强 [3] 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 [4] ,范雎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 [5] ,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6]

【注释】

[1] 寄:付托;委托。

[2] 谢病:托病请求退职。

[3] 强(qiǎnɡ):竭立,极立。

[4] 病笃:病重。

[5] 计画:计虑,谋画。

[6] 周室:周王朝廷。

【原文】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 [1] 。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 [2] 入质于秦。

【注释】

[1] 孝文王:嬴柱。前250年在位。庄襄王:嬴异人。前249—前247年在位。

[2] 燕太子丹:燕王喜的太子,燕王喜二十八年(前227),派荆轲刺杀秦始皇,不中,逃奔到辽东,被燕王喜斩首献给秦国。

【原文】

太史公曰:韩子 [1] 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 [2] 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 [3] 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 [4] 取卿相,垂功 [5] 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 [6] ,岂可胜 [7] 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

【注释】

[1] 韩子:韩非。见《老子韩非列传》。

[2] 一切:一般。

[3] 说力:说服力;游说效果。

[4] 继踵:相继;接连。

[5] 垂功:功绩流传。

[6] 尽意:尽量施展才能。

[7] 胜(shēnɡ):尽。

【译文】

范雎是魏国人,字叔。他曾经在各诸侯国中游说,想侍奉魏王,但因为家里贫穷,无法自助,就先侍奉魏国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出使齐国,范雎也随从前往。住了好几个月后,也没有什么结果回复朝廷。齐襄王听说范雎能言善辩,就派人赏赐范雎十斤黄金,还有牛肉、酒食,范雎辞让不敢接受。须贾知道了这件事,十分生气,以为范雎把魏国的秘密告诉了齐国,所以才能得到这些礼物。他让范雎接受齐王的牛肉、酒食,退还他的黄金。回国以后,须贾内心怨恨范雎,把这件事告诉了魏国的宰相。魏国的宰相是魏国的一位公子,叫魏齐。魏齐非常生气,让家臣鞭打范雎,打断了肋骨,打落了牙齿。范雎假装死了,魏齐就叫人用席子把他卷起来,抛弃在厕所里。宾客喝醉酒的人,轮流把尿撒在范雎身上,故意侮辱他来警告后人,使他们不敢乱说。范雎从席子中对看守的人说:“您能让我出来,我一定重重地答谢您。”看守的人就请求放出弃置席子里的死人。魏齐喝醉了,说:“行啦。”范雎得以脱身。后来,魏齐反悔,又叫人寻找他。魏国人郑安平听说了这件事,就携持范雎逃跑,隐藏起来。范雎改名换姓,叫作张禄。

正当这个时候,秦昭王派遣谒者王稽出使到魏国。郑安平就装成兵卒,侍候王稽。王稽问:“魏国有贤能的人可以跟我一起到西方游历的吗?”郑安平说:“我同乡中有位张禄先生,想会见您,谈论天下大事。这个人有仇人,不敢白天来见您。”王稽说:“夜里您跟他一道来。”郑安平夜里跟张禄去见王稽。话没有说完,王稽就知道范雎贤能,对他说:“请先生在三亭的南面等我。”范雎和王稽私下约定以后,便离开了。

王稽告别魏国而走了,经过约定的地点,就用车子载着范雎回秦国。到了湖县,远远看到有车马从西边来。范雎说:“那边来的人是谁?”王稽说:“是秦国宰相穰侯到东部巡视县邑。”范雎说:“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的政权,厌恶接纳各国的说客。这个人恐怕要侮辱我,我宁可暂且匿在车子里。”过了一会儿,穰侯果然来到,他慰问王稽,便停下车来交谈说:“关东有什么变化?”王稽说:“没有。”穰侯又对王稽说:“谒君该不会和诸侯国的说客一起来吧?他们毫无作用,只会扰乱别人的国家罢了。”王稽说:“不敢。”两人很快就分别离开。范雎说:“我听说穰侯是个有智谋的人,只是对事反应慢。刚才,他怀疑车子里有人,却忘记搜索了。”就在这时,范雎下车步行,说:“这样他一定后悔的。”范雎走了十几里,穰侯果然派骑兵回头搜查车子,见没人,才作罢。王稽就和范雎进入咸阳。

王稽向秦昭王报告出使情况以后,趁机说:“魏国有位张禄先生,是天下能言善辩的人。他说:‘秦王的国家比重叠起来的鸡蛋还危险,能够任用我就安全,可是这不能用书面传达。’所以,我用车子载他回来。”秦王不相信,但还是让他住下来,给吃粗劣的饭菜。范雎待命一年多。

当这个时候,秦昭王已登位三十六年。秦国向南攻克了楚国的鄢城和郢都,楚怀王在秦国被幽禁身亡。泰国向东打败了齐国,齐湣王曾经称帝,后来去掉帝号。秦国多次困扰三晋。秦昭王厌恶天下的说客,不相信他们。

穰侯和华阳君是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和高陵君都是秦昭王的同母弟弟。穰侯当宰相,其余三人轮流当将领,都有封地,由于太后的缘故,私人的财产比王室还多。到了穰侯担任秦国将领的时候,将要越过韩国、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想用来扩大他在陶邑的封地。范雎就上书说:

我听说英明的君主这样确立政治原则:有功劳的人不能不奖赏,有才能的人不能不当官;功劳大的人,他的俸禄多,功劳多的人,他的爵位高;能够治理众人的人,他当的官就大。所以,没有才能的人不敢担任官职,有才能的人也不会埋没。如果认为我的话是对的,希望您实行它,以便更有利于您的政治措施;如果认为我的话是不对的,久留我也没有用。俗话说:“昏庸的君主奖赏他所喜爱的人,而惩罚他所厌恶的人;英明的君主却不是这样,奖赏一定落在有功的人身上,而刑罚一定判给有罪的人。”如今,我的胸部无法当砧板,而腰部无法对付斧钺,难道敢用没把握的事情来试探大王吗?即使您认为我是卑贱的人而轻易地侮辱我,难道就不重视任用我的人对大王是义无反顾的吗?

而且我听说周朝有砥砨,宋国有结绿,魏国有县黎,楚国有和璞,这四种宝玉都是地里所生长的,又是名匠所错过的,却成为天下有名的宝贝。这样说来,大王所遗弃的人难道无法有利于国家吗?

我听说善于使个人富裕的是向国家索取,善于使国家富裕的是向诸侯索取。天下有英明的君主,那么诸侯就不能擅自富裕,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篡夺了权势。高明的医生知道病人的死活,而圣明的君主明白事情的成败。有利的就实行它,有害的就抛弃它,没把握的就少试它。即使虞舜和夏禹复活,也不能改变了。深刻的话,我不敢写在书面上。那些浅薄的话,又不值得大王听取。我想,是因为我愚蠢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呢,还是因为大王轻视那推荐我的人地位卑贱而不能听我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希望得到大王稍微赏赐游览观光的空闲,让我能远远地见到大王一面。如果我说了一句没用的话,请让我伏在刀斧和砧板之间受刑。

当时,秦昭王非常高兴,就向王稽致谢,派人用专车去召见范雎。

就这样,范雎才能够在离宫和秦昭王见面。范雎假装不知道幽禁有罪宫女的长巷而进入里面。秦昭王来了,宦官非常生气,要驱逐他,说:“秦王到!”范雎装糊涂地说:“秦国哪来的王?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他想以此激怒秦昭王。秦昭王一到,听到他和宦官争论,就邀请他进宫,并自我批评说:“我早就应当亲自接受您的教导了,但碰上义渠的事情很急,我得早晚亲自请示太后;现在义渠的事情完了,我才能来接受教导。我自觉愚昧,所以让我恭敬地履行宾主的礼节。”范雎推辞着。这一天,看到范雎被接见的情形的,大臣们没有谁不肃然改变容颜的。

秦王屏退身边的臣子,宫里空无一人。秦王长跪着请问:“先生怎样指教我?”范雎说:“嗯嗯。”过了一会儿,秦王又长跪着请问:“先生怎样指教我?”范雎说:“嗯嗯。”一连三次都是这样子。秦王说:“先生始终不肯指教我吗?”范雎说:“不敢这样的。我听说,从前吕尚遇到周文王的时候,以渔翁的身份在渭水边钓鱼罢了。之所以这样子,是关系疏远。当周文王悦服他之后,就任用他作太师,用车子载他一起回去,这是由于他的话说得深刻。所以,周文王就得力于吕尚,终于称王于天下。如果周文王疏远吕尚而不跟他深刻地交谈,这样周朝就没有天子的美德,而周文王和周武王也就无法成就他们的王业。如今,我是一个旅居外地的臣子,和大王关系疏远,而我所希望陈述的都是匡正国君的事,我处在别人骨肉关系的中间,希望竭尽忠诚,只是不知大王的心意。这就是为什么大王三次发问我却不敢回答的原因。我并不是有所畏惧而不敢说话。我知道今日说话在前,明日就会被杀在后,但我不敢回避。大王如果听取我的话,即使我被处死也不值得我发愁,即使我被流放也不值得我担心,用漆涂身,变成癞子,披头散发,变成疯子,不值得我羞耻。况且像五帝这样的圣明也得死;三王这样的仁义也得死;五霸这样的贤能也得死;乌获、任鄙这样的强力也得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这样的勇猛也得死。死亡,是人们一定不能避免的。处在必然的形势之中,只要稍微对秦国有补益,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我又担忧什么呢!伍子胥被用袋子装着逃出了昭关,夜晚行进,白天藏匿,走到陵水的时候,没有什么可以糊口,只好用膝盖匍匐行走,袒露上身向上叩头,鼓起肚皮吹篪,在吴国的市井里讨饭,终于复兴吴国,使阖闾成为霸主。假如我能像伍子胥一样竭尽智谋,再把我囚禁起来,一辈子不再相见,然而我的主张实行了,我又担忧什么?箕子、接舆用漆涂身,变成癞子,披头散发,变成疯子,对他们的君主没有好处。如果我能够和箕子一样地行动,能够对自己所认为贤明的君主有帮助,这是我莫大的光荣,我有什么羞耻?我所害怕的是,只害怕我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我竭尽忠诚却自取灭亡,便因此闭口裹足,没有谁愿意投向秦国罢了。您上畏惧太后的威严,下为奸臣所迷惑,居住在深宫,离不开保姆之手,终身受迷惑,无法辨别奸邪。大则国家被覆灭,小则自身因此孤立危险,这是我最恐惧的啊。至于困辱的事情,死亡的忧患,我不会畏惧的。我死了而秦国安定,这样我死了比活着还好。”秦王长跪着说:“先生这是哪里话呢?秦国偏僻遥远,我愚蠢没有才能,竟幸蒙先生屈辱来到这里,这是上天让我打扰先生来保存先王的宗庙。我能够向先生领教,这是由于上天宠爱先王,不抛弃他的遗孤。先生怎能说这样的话!事情不论大小,上自太后,下至大臣,希望先生都拿来教导我,不要怀疑我呀。”范雎跪拜,秦王也跪拜。

范雎说:“大王的国家,以四周有要塞为牢固,北面有甘泉、谷口,南面有泾河和渭水环绕,右面有陇山、蜀山,左面有幽谷关、商阪,奋力击杀之士百万,战车千辆,有利时就出兵攻打,不利时就退兵防守,这是称王者的基地。人民对于私斗胆怯,但对于公战就勇敢,这是称王者的人民。大王同时兼有这两方面的条件。凭借秦国士兵的勇敢,车马的众多,去对付诸侯国,譬如驱使韩国的大狗去搏击跛脚的兔子一样。称霸当王的大业可以实现,但群臣没有谁能称其职。到现在闭关十五年了,不敢向山东各国秘密用兵的原因,就在于穰侯为秦国谋事不太忠诚,并且大王的计谋也有失误的地方。”秦王长跪着说:“我希望听到我的计谋失误的地方。”

但大王左右有很多偷听的人,范雎害怕,不敢论列国内的事情,首先说到国外的事情,以观察秦王的反应。他趁机上前说:“穰侯越过韩国、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邑、寿邑,不是办法。出兵少就不能伤害齐国,出兵多就对秦国不利。我心想大王的计划是,希望少出兵却让韩国、魏国的士兵全部出动,那就不合理了。如今,已经发现盟国并不亲密,却要越过它们的国境去攻打另一个国家,行吗?这在策略上太疏忽了。再说,从前齐湣王向南攻打楚国,打败了楚军,杀死了楚将,又开辟千里之地,但是最终齐国连尺寸的地也得不到,难道齐国不想得到土地吗?是形势不能让它占有。各诸侯国看到齐国疲惫,君臣不和睦,就起兵攻打齐国,一举而打败了它。齐国士兵受到侮辱,军队受到挫折,就都责怪他们的国王说:‘是谁出了这个主意的呢?’齐王说:‘是文子出这个主意。’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所以,齐国之所以大败,是它攻打楚国反而有利于韩国、魏国。这就是所谓借兵器给盗贼,送粮食给盗贼。大王不如结交远邦而进攻近邻,得到寸土就是大王的寸土,得到尺地也是大王的尺地。如今,放弃这近邻,却去进攻远方的国家,不也荒谬吗?再说,从前中山国土地有纵横五百里,赵国单独吞占了它,功成名就以后,利益跟着而来,天下没有谁能损害它。现在,韩国和魏国地处中原又是天下的枢纽,大王如果想称霸,一定要亲近中原地区的国家,成为天下的枢纽,以便威胁楚国、赵国。楚国强盛,就让赵国归附;赵国强盛,就让楚国归附。楚国、赵国都归附,齐国一定畏惧了。齐国畏惧,必然用谦卑的言辞、厚重的礼物来侍奉秦国。齐国归附了,韩国、魏国就趁机能收服了。”秦昭王说:“我想亲近魏国很久了,但魏国是个多变的国家,我无法亲近它。请问,亲近魏国该怎么办?”范雎回答说:“大王用谦卑的言辞、厚重的礼物去侍奉它;不行的话,就割让土地去贿赂它;不行的话,就出兵去征伐它。”秦王说:“我恭敬地听命了。”秦王就任命范雎作客卿,谋划军事。终于听取范雎的计谋,派遣五大夫绾征讨魏国,拔取了怀城。两年后,拔取了邢丘。

客卿范雎又游说秦昭王道:“秦国、韩国的地形,互相交错着,就像刺绣一样。秦国因韩国的存在,就像树木有蛀虫、人体有心腹的疾病一样。天下没有变化也就罢了,天下若有变化,那成为秦国隐患的还有哪一个比韩国更大的呢?大王不如收服韩国。”秦昭王说:“我本来就想收服韩国,但韩国不服从,对它该怎么办?”范雎回答说:“韩国怎能不服从呢?大王出兵攻打荥阳,那么巩邑和成皋的道路就不通了;向北切断太行山的通道,那么上党的军队就不能南下。大王一起兵进攻荥阳,那么韩国就会一分为三。韩国眼看定会灭亡,怎能不服从呢?如果韩国服从了,那么称霸的大业就可以考虑了。”秦王说:“好。”便要打发使者到韩国。

范雎日益亲近秦王,又被宠幸和任用几年了,便寻机会游说秦王道:“我在山东时,只听说齐国有田文,没听说齐国有齐王;只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没听说秦国有秦王。独揽国家大权才叫作王,能够兴利除害才叫作王,能控制死生的威势才叫作王。如今,太后独断专行,不顾后果;穰侯出使国外,不报告大王;华阳君、泾阳君等人刑罚毫无顾忌;高陵君任免官吏,不向大王请示。四种权贵具备,而国家不危亡的,是未曾有过的事。在这四种权贵之下,就是所谓没有国王。这样一来,政权怎能不旁落?政令怎能由大王发出呢?我听说,善于治理国家的,就是对内树立自己的威信,对外重视自己的权力。穰侯出使时挟持大王的威权,对各诸侯国发号施令,在天下缔结盟约,征伐敌国,没有谁敢不听从。战争胜利,攻有所得,那么利益就归于陶县;国家一垮台,就归罪于各诸侯国;战争失败,就与百姓结下怨仇,而灾难归于国家。有首诗说:‘果实太多就会压折树枝,压折树枝就会伤害果树的主干;扩大了都城就会危害它的国家,尊崇了它的臣子就会使它的君主卑微。’崔杼、淖齿掌管齐国的时候,崔杼射伤齐庄公的大腿,淖齿抽掉湣王的筋骨,把他悬挂在庙堂的横梁上,很快就死了。李兑掌管赵国的时候,把主父囚在沙丘,百天后就饿死了。现在,我听说秦太后和穰侯当权,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辅佐他们,最终会取代秦王,这些人也是淖齿、李兑的同类。再说夏、商、周三代之所以灭亡,就在于君主把政权完全授予臣下,自己放任喝酒,骑马打猎,不理政事。他所授权的人,是妒贤嫉能的人,凌驾下属,蒙蔽主上,以便达到他们的个人目的,他们不替君主着想,而君主又不能觉察、醒悟,所以丧失了他的国家。如今,从一般官吏到各大官吏,下到大王左右的侍从,没有不是相国的人的。眼看大王在朝廷很孤立,我私下替大王害怕,千秋万代以后,占有秦国的怕不是大王的子孙了。”秦昭王听了这话很害怕,说:“好。”于是,废弃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驱赶到关外。秦王就任命范雎作宰相,收回穰侯的相印,让他回到陶县去,于是让县官提供车子和牛马以便搬家,车辆有一千多。到了关口,关上的官吏检查他的宝物,宝物珍品比王室还多。

秦昭王把应城封给范雎,号称应侯。这个时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

范雎已经担任秦国的宰相,秦国人称他为张禄,但魏国人不知道,以为范雎已经死去很久了。魏国听说秦国将向东征伐韩国、魏国,魏国就派须贾到秦国。范雎听了这回事,就秘密出发,穿着破衣,抄小路到宾馆,会见须贾。须贾一见到他,就惊讶地说:“范叔原来平安无事啊!”范雎说:“是。”须贾笑着说:“范叔是来游说秦国的吗?”范雎说:“不是。我范雎前些时候得罪了魏国的宰相,因此逃亡到这里,怎敢来游说呢?”须贾说:“现在范叔做什么事?”范雎说:“我做人家的雇工。”须贾心里哀怜他,就留他跟自己吃喝,说道:“范叔竟然贫寒到这样啊!”就拿出自己的一件厚绸袍子来送给他。须贾趁机问道:“秦国宰相张先生,你了解他吗?我听说他受秦王宠爱,天下的事情都由宰相先生决定。如今,我的事情的取舍全在于张先生。你小子可有朋友熟悉宰相先生的吗?”范雎说:“我的主人熟悉他。就是我也能够拜见他,我范雎愿意替您引见张先生。”须贾说:“我的马病了,车轴断了。假如没有四匹马拉的大车,我就决不出门。”范雎说:“我愿意替您向我的主人借用四匹马拉的大车。”

范雎回去带来四匹马拉的大车,自己给须贾驾车,进入秦国宰相府。相府里的人望见了,有认识范雎的都回避躲开。须贾觉得奇怪。到了宰相住所门口,范雎对须贾说:“您等着我,我替您先进去向宰相通报。”须贾在门口等着,停车许久,问看门的人说:“范叔还不出来,为什么呢?”看门的人说:“这里没有范叔。”须贾说:“就是刚才同我一道坐车进来的。”看门的人说:“那是我们的宰相张先生。”须贾大吃一惊,自己知道受骗了,就袒露上身,用膝盖跪着走,通过看门的人认罪求情。这时,范雎坐在华丽的帷幕中,随从的人很多,接见了须贾。须贾磕头,声称死罪,说:“我须贾没想到您能自己达到青云之上,我不敢再读天下的书,不敢再参与天下的大事。我须贾犯了该烹煮的死罪,请求独自隔离到胡貉少数民族地区,是死是活,唯您之命是从。”范雎说:“你的罪过有多少?”须贾说:“拔下我的头发相连接,还没有我的罪过深长。”范雎说:“你的罪状有三条罢了。从前,楚庄王的时候,申包胥替楚国打退了吴军,楚王把荆地五千户封赏给他,申包胥辞谢不肯接受,因为他祖宗的坟墓寄托在荆地。现在,我范雎的祖宗坟墓也在魏国,您从前以为我对外私通齐国,因而在魏齐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是您的第一条罪状。当时,魏齐使我在厕所里遭受侮辱,您不制止,这是第二条罪状。又在醉后往我身上撒尿,您是多么忍心啊!罪状三条了。然而,您之所以免死,是一件厚绸袍子还有恋恋不舍的老朋友的情意,所以我放过您。”须贾就谢恩告别。范雎进宫向秦昭王报告了这件事,然后让须贾回去。

须贾向范雎辞别,范雎大摆筵席,把各国使者都请来,跟他们一起坐在大堂上,酒菜非常丰盛。而让须贾坐在堂下;把一盆料豆放在他面前,让两个受过黥刑的囚徒夹着他,像喂马一样地喂他。范雎数落他说:“替我告诉魏王,赶快拿魏齐的头来!否则,我将要屠杀大梁。”须贾回去,把这些话告诉了魏齐。魏齐恐惧,逃跑到赵国,躲藏在平原君家里。

范雎担任宰相以后,王稽对范雎说:“事情有不能预料的三种,有无可奈何的也是三种。君王一旦去世,这是事情不能预料的第一种情况。您突然死去,这是事情不能预料的第二种情况。假使我突然死去,这是事情不能预料的第三种情况。君王一旦去世,您尽管对我感到遗憾,也无可奈何。您突然死去,您尽管对我感到遗憾,也没有办法。假使我突然死去,您尽管对我感到遗憾,也无可奈何。”范雎不高兴,就进宫对秦昭王陈言道:“如果不是王稽的忠心,没有谁能把我接纳到函谷关。如果不是大王这样贤明圣哲,没有谁能重视我。现在,我的官职达到了宰相,爵位排在列侯,王稽的官职还停留在一名谒者上,这不是他接纳我的本意。”秦昭王召见王稽,任命他作河东郡守,三年之内不用上报。又保举郑安平,秦昭王用他作将军。范雎这时散发家里的财物,都用来施舍给曾经困苦的人。对于一饭之恩的人一定报答,对于怒目相视的怨仇一定报复。

范雎担任宰相两年。秦昭王四十二年,向东讨伐韩国的少曲、高平,拔取了它们。

秦昭王听说魏齐在平原君家里,一定要替范雎报他的仇,就虚情假意地写了一封友好的信送给平原君说:“我听说您的崇高正义,希望同您结成平民般的朋友。如有幸得到您拜访我,我愿意同您作十天的长饮。”平原君害怕秦国,又认为信中所言为是,就进入秦国会见秦昭王。秦昭王同平原君喝了几天酒,对平原君说:“从前,周文王得到吕尚,把他当作太公,齐桓公得到管夷吾,把他当作仲父。现在,范先生也是我的叔父。范先生的仇人在您的家,希望您派人回去拿他的头来。不然的话,我不让您出关。”平原君说:“显贵以后结交朋友,是为了不忘卑贱的时候;富裕以后结交朋友,是为了不忘贫穷的时候。魏齐是我赵胜的朋友,就是在我家里,我当然不会交出来,况且现在又不在我家里。”秦昭王就写信给赵王说:“大王的弟弟在秦国,范先生的仇人魏齐在平原君家里。大王派人马上拿魏齐的头来;不然的话,我就起兵进攻赵国,又不让大王的弟弟出关。”赵孝成王就出兵包围平原君的家,情况危急。魏齐连夜逃亡出去,见到赵国的宰相虞卿。虞卿估计赵王终究不能说服,就解下他的相印,同魏齐一道抄小路逃跑,考虑到各诸侯国没有一个能够马上抵达的,就又跑回大梁,想通过信陵君而逃到楚国。信陵君听说这件事,害怕秦国,犹豫不决,不肯接见,他说:“虞卿是怎样的人呢?”这时,侯嬴在旁边,说:“人本来不容易了解,了解人也是不容易的。虞卿穿着草鞋,打着伞,第一次见赵王,赵王赏赐他一双白璧,一百镒黄金;第二次见面,赵王任命他作上卿;第三次见面,赵王终于授给他相印,封他为万户侯。就在这个时候,天下争相了解他。魏齐在穷困的时候拜访虞卿,虞卿不敢以爵位俸禄为重,解下相印,放弃万户侯而秘密外逃。他以士人的穷困为急来归附公子,公子说‘是怎样的人’。人本来不容易了解,了解人也是不容易的!”信陵君非常惭愧,驾车到郊外迎接他们。魏齐听说信陵君起初要见他感到为难,愤怒地割脖子自杀了。赵王听说这件事,终于割下魏齐的头送给秦国。秦昭王于是释放平原君回国。

秦昭王四十三年,秦国进攻韩国的汾陉,攻占了它,趁机在黄河边的广武山上筑城。

五年以后,秦昭王采用应侯的计谋,用反间计欺骗赵国,赵国由于这个原因,命令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代替廉颇担任将军。秦军在长平把赵军打得大败,接着包围了邯郸。不久,应侯同武安君白起有嫌隙,进谗言而杀了白起。应侯举荐郑安平,让他去进攻赵国。郑安平被赵军包围,情急之下,带着士兵两万人投降了赵军。应侯坐在草垫上请罪。依照秦国的法律,举拔了人而被举荐的人如果犯了罪,分别根据被举荐人的罪状给他们定罪。于是,应侯罪当收捕三族。秦昭王害怕伤害了应侯的心,就下令全国:“有敢于谈论郑安平事件的,就按郑安平的罪给他定罪。”而且增加赏赐相国应侯的食物日益丰厚,以便顺应他的心意。两年后,王稽担任河东郡守,由于跟外国勾结,犯法被处死,因而应侯一天天地不悦。

秦昭王坐朝时唉声叹气,应侯上前说:“我听说‘君主有忧愁,臣子感到耻辱;君主受耻辱,臣子应当身死’。今天大王在朝中发愁,我愿意请求给我定罪。”秦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但艺伎笨拙。艺伎笨拙,那么谋略就深远。用深远的谋略统率勇敢的士兵,我怕楚国要图谋秦国。事情如果不在平常作好准备,就不能够应付突然的事变。现在,武安君已经死去,而郑安平等人反叛,国内没有良将,而国外多敌国。我因此发愁。”秦昭王想以此激励应侯。应侯恐惧,想不出办法来。蔡泽听说这件事,就到秦国去了。

蔡泽是燕国人。他通过游学向许多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谋求官职,都不能得到赏识。他就找唐举看相,说:“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看相,说他‘百日之内会掌握国家政权’,有这回事吗?”唐举说:“有这回事。”蔡泽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样?”唐举仔细地看了他以后笑着说:“先生的鼻子向上翘,肩膀耸起脖子短,大面孔,凹鼻梁,双膝蜷曲。我听说圣人是不以相貌为然的,大概是说的先生吧。”蔡泽知道唐举是取笑他,就说:“富贵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年寿,希望听到这一点。”唐举说:“先生的年寿,从现在起而往后还有四十三年。”蔡泽笑着辞谢后离开了,对他的驾车人说:“我端着精米饭,吃着肥肉,骑马奔驰,藏着黄金印,把紫色印绶结在腰上,在君王面前打躬作揖,吃肉富贵的日子,四十三年够了。”他离开后就到赵国去,但被赶走。又前往韩国、魏国,所带行厨炊具又都给别人抢去了。听说应侯举荐的郑安平、王稽在秦国都犯了大罪,应侯内心羞愧,蔡泽就向西进入秦国。

蔡泽准备会见秦昭王,就派人扬言来激怒应侯说:“燕国游客蔡泽,是天下英俊、善辩、明智之士。他一见到秦王,秦王一定会难为您,然后夺取您的职位。”应侯听了说:“五帝三代的事情,百家的学说,我已经知道了;众人的辩言,我都能驳斥它们。这个人怎能难为我并夺取我的职位呢?”应侯派人召见蔡泽。蔡泽进来了,便向应侯作揖。应侯本来就不高兴,待见到他,又很傲慢,应侯便指责他说:“您曾经扬言要代替我当秦国的宰相,可有这回事吗?”蔡泽回答说:“是这样。”应侯说:“请让我听听您的说法。”蔡泽说:“唉,您的见识多么落后啊!四季的交替,有了成效就过去了。人活着全身结实强壮,手脚利索,耳聪目明,心灵贤慧,难道不是士人的愿望吗?”应侯说:“是。”蔡泽说:“以仁为本,秉持正义,遵循公道,广施恩德,在天下实现自己的理想,天下人心里高兴、敬爱和拥戴他,都希望他做君王,难道不是雄辩明智者的希望吗?”应侯说:“是。”蔡泽又说:“富贵荣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们各得其所;生命长寿,享尽自己的天年,而不夭折;天下继承他的传统,保守他的事业,使它永远流传;名声和实际一致,德泽流传千里,世世代代称赞他个不停,简直跟天地同终始:这也许是符合道德又是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吧?”应侯说:“是。”

蔡泽说:“至于像秦国的商君、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种,他们的结局也可以希望吗?”应侯知道蔡泽想使自己困窘来说服自己,又诡辩地说:“为什么不可以?公孙鞅侍奉秦孝公时,终身没有二心,尽忠于公益而不顾私利;设置刀锯来禁止奸邪,落实赏罚来达到安定;披肝沥胆,显示情怀,蒙受怨恨,欺骗老友,活捉魏公子卬,安定秦国,有利于百姓,终于替秦国擒获敌将,大败敌军,拓地千里。吴起侍奉楚悼王时,使私利不能妨害公益,谗言不能蒙蔽忠心,说话不采取附和的态度,行为不采取苟且取容的态度,不由于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为,履行正义而不回避困难,这样为了使君王称霸,国家强大,不躲避祸害。大夫种侍奉越王的时候,君王虽然遭受困厄凌辱,但是他竭尽忠诚而不懈怠,君王虽然绝代亡国,然而他竭尽所能而不离开,成功了不矜持,富贵了不傲慢。像这三个人,真是正义至极,又是忠诚的楷模。因而君子为了正义而殉难,视死如归;活着蒙受耻辱,不如死后光荣。士人本当杀身以成全名节,只要是正义之所在,即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呢?”

蔡泽说:“君王圣明,臣子贤良,是天下最大的幸运;君主英明,臣子正直,是国家的幸运;父亲慈祥,儿子孝顺,丈夫诚信,妻子贞节,是家庭的幸福。因而比干忠诚却不能保存殷朝;子胥明智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可是晋国大乱。这些都是忠臣孝子,可是国亡家乱,是什么原因呢?由于没有英明的君主和贤良的父亲听从他们,因此天下认为他们的君主、父亲可耻,而怜惜这些臣子和儿子。商君、吴起、大夫种作为人臣,是对的;他们的君王,是错的。所以,世人说这三个人成就功业却不得好报,难道羡慕他们生不逢时而死吗?等待死了以后才能够立忠成名,这样微子不配是仁人,孔子不配是圣人,管仲不够伟大。人们建立功业,难道不期望成全吗?性命和功名都能成全的,是上等。功名可以效法,但牺牲了性命的,是次一等。声名蒙受耻辱,但性命保全的,是下等。”这时,应侯称是。

蔡泽略微得到机会,就趁机说:“商君、吴起、大夫种,他们作为人臣,竭尽忠诚,成就功业,当然值得羡慕了,闳夭侍奉周文王,周公辅助周成王,难道不也忠诚圣明吗?就君臣关系而论,商君、吴起、大夫种同闳夭、周公哪一个值得羡慕呢?”应侯说:“商君、吴起、大夫种比不上。”蔡泽说:“这样,那么您的君王慈善仁爱,任用忠良,纯朴厚道地对待老朋友,他贤能明智,同有道德的人亲如胶漆,坚持正义,不背弃功臣,跟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相比,怎么样呢?”应侯说:“不知怎么样呢。”蔡泽说:“如今,您的君王亲近忠臣,不超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您施展才智,能替君主转危为安、修明政治;拨乱反正,加强军队;排除忧患,解决困难;扩大耕地,种植稻谷;使国家强盛、家庭充足;加强君王,尊崇社稷,显扬宗庙,天下没有谁敢欺骗、冒犯您的君王。君王的声威可震撼四海之内,声名光辉流传千秋万代,您跟商君、吴起、大夫种相比怎么样呢?”应侯说:“我不如他们。”蔡泽说:“现在,君王亲近忠臣、不忘老友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句践,而您的功劳和受到的宠爱、信任又比不上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您的俸禄盛多,职位高贵,私人的财富超过他们三个人,若自身不退,可能后患会比他们三个更厉害,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俗话说:‘太阳正中以后就偏斜,月亮满圆以后就亏缺。’事物极盛以后就要衰落,这是天地间的自然规律。进退伸缩,随着时势变化,这是圣人通用的办法。因此,‘国家政治清明就做官,国家政治黑暗就隐居’。圣人说:‘龙飞腾在天,利益就会出现在伟人面前。’‘不合道义而得来的富贵,对于我来说如同浮游的云彩一样。’现在,您的怨仇已经报复,恩德已经报答,心愿已经实现,可是没有应变的计谋,我私下认为这是您不可取的地方。再说翡翠、鸿鹄、犀牛、大象,它们所处的形势并不是不远离死地,但之所以死亡,是被钓饵迷惑。苏秦、智伯的智慧,不是不足够来避免侮辱,远离死亡,但之所以死亡,是他们不断地为利所惑。因此,圣人制订礼法,节制欲望,向人民索取而有限度,使用民力而根据时节,征用民财而有止境,所以心志不自满,行为不骄横,总是同道义相符而不失去道义,所以得天下而能传承不断。从前齐桓公多次会合诸侯,一举匡正天下,到了葵丘会盟的时候,因为有骄傲自满的心志,背叛他的国家有好几个。吴王夫差的军队无敌于天下,自恃勇敢强大而轻视各诸侯国,欺凌齐国和晋国,所以最终导致自己被杀,国家灭亡。夏育、太史噭一声叱咤呼唤,惊骇三军,然而自己死在一个平常人手下。这些都是由于他们处于极强盛的地位而不顾道义,不保持谦卑,不厉行节约的祸患。商君替秦孝公申明法令:禁止奸邪的根源,尊贵的爵位一定要用来奖赏,有罪的人一定要受到处罚;统一权衡、平正度量,调整轻重,废除田间小道,以便安定人民的事业,统一人民的习俗;勉励人民从事农耕,使地尽其利;一个家庭没有两种职业,大家都勤于种田,积蓄粮食,练习攻战兵阵的军事,因此军队一出动,土地就扩大,按兵不动,国家也能强盛。因此,秦国无敌于天下,在各诸侯树立了威望,成就了秦国霸业。功业已经完成了,商鞅却终于受到五马分尸的刑罚。楚国土地纵横几千里,武装士兵上百万,白起率领几万军队来跟楚军交战,第一战役就攻下了鄢郢,并烧毁了夷陵,第二战役南下兼并了蜀国和汉中。又越过韩国和魏国去进攻强大的赵国,北上活埋了马服君的军队,屠杀了四十多万士兵,将他们全部歼灭在长平城下,血流成河,声沸如雷,接着入侵围攻邯郸,使秦国拥有帝业。楚国、赵国是天下的强国,也是秦国的仇敌。从此以后,楚国、赵国都畏惧服从秦国,不敢进攻秦国的原因,在于白起的威势。白起亲身征服七十多个城邑,功业已经完成了,却受赐用剑自杀而死在杜邮。吴起替楚悼王制订法令,削弱大臣的权势,罢免无能的,废黜无用的,裁减无关紧要的官员,杜塞私家的请托,规范楚国的习俗,禁止游荡的人,奖励务农力战的士民,南下收服杨越,北上吞并陈国、蔡国,破坏离间合纵连横的主张,使游说的人无法开口,禁止朋党,勉励百姓,安定了楚国的政局,军队震撼天下,声威慑服各诸侯国。功业已经完成,吴起却终于被肢解。大夫种替越王深谋远虑,避免了会稽亡国的危险。化危亡为生存,变耻辱成光荣,开垦荒地,扩充城邑,开辟土地,种植五谷,率领四方的士民,团结上下的力量,辅佐贤能的句践,向夫差报了仇,最终征服了强大的吴国,使越国成为霸主。功勋已经显著确凿了,但句践终于负心杀了他。这四个人,功业完成之后不离去,祸害到这个地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能伸而不能屈、能进而不能退。范蠡明白这一点,超脱地回避世俗,长期作陶朱公。您难道没见过那赌博的人吗?有时要下大赌注,有时要分次下注,这都是您所清楚明白的。现在,您作秦国的宰相,出计谋不用离开座位,定策略不用走出朝堂,坐着就能控制各诸侯国,展拓三川地区,来充实宜阳,截断羊肠坂的险塞,阻塞太行山的要道,又斩断范氏、中行氏的通途,使六国不能合纵相亲,栈道千里之远,直通蜀国和汉中,使天下都畏惧秦国,泰国的欲望实现了,您的功劳到极点了,这也是秦国分次下注的时候了。若这个时候还不退,那么就是商君、白起、大夫种之类了。我听说,‘借水为镜的人只见到自己的面容,借人为镜的人知道自己的吉凶’。古书上说:‘成功下面,不能长久停留。’面临四人的灾祸,您怎样选择呢?您为何不在这个时候归还相印,让贤能的人来接受它?自己隐退以后,居住山岩,观赏流水,一定有伯夷一样的廉洁美名,长期做应侯,世世代代为王,又有许由、延陵季子一样辞让的美名,王子乔和赤松子一样的长寿。这跟以灾祸为终局相比怎么样呢?那么,您怎样选择呢?如果忍受着自己不能离开,迟疑而自己不能决断,一定有四人一样的灾祸了。《易经》说‘高飞的龙一定有后悔’,这是说能上却不能下,能伸却不能屈,能进却不能退的人。希望您仔细考虑!”应侯说:“好。我听说‘欲望假如不知道满足,就会失去构成欲望的条件,占有如果不知道休止,就会失去构成占有的条件’。幸蒙先生指教,我范雎恭敬地听命。”这时,他就请蔡泽入席,尊为上宾。

几天后,范雎上朝,对秦昭王说:“有个刚从山东来的客人叫蔡泽,这个人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明了三王的事情,五霸的业绩,世俗的变化,可以把秦国的政事委托给他。我见过的人很多,没有人比得上他,我也比不上他。我冒昧地向您报告。”秦昭王召见蔡泽,跟他交谈后,很喜欢他,任命他作客卿。应侯趁机借病请求归还相印。秦昭王竭力挽留应侯,应侯就借口病重。范雎免去了相位,秦昭王刚刚喜欢蔡泽的计划,就任命他作秦国的宰相,向东收服了周朝。

蔡泽担任秦国的宰相几个月,有人厌恶他,他害怕被杀,就托病归还相印,被封为纲成君。在秦国居留十多年,侍奉过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侍奉秦始皇帝,替秦国出使到燕国,三年后燕国让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衣袖长的人善于舞蹈,钱财多的人善于买卖’,这话说得实在啊!范雎、蔡泽等世人所说的一般能言善辩的人,然而他们游说诸侯直到头发白了也没有碰上机会的,并不是计谋策略的笨拙和进行游说所作出的努力太少。等到两人旅居秦国,就能相继取得卿相的职位,垂功名于天下的道理,本来就是由于强弱的形势不同。然而,说客也有偶然碰到机会的,贤能的人有很多都像这两个人一样,却不能完全满足自己心意的,难道能说得完吗?但这两人如果不困苦,又怎能激发起成事的行为呢!” cq5KPJ8WPKLwkD6rR02RX/xMPTpX5fPlgSG31ElhVfIkMtyqsOmsUwpYOgOyMZ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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