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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卷◎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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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传主要记述了黥布富于传奇色彩的一生。他在项羽领导的起义大军中,是个屡建奇功的战将,勇冠三军,“常为军锋”。然而,他为项羽坑秦卒、杀义帝,又是行不义、施暴虐的帮凶。战场上叱咤风云,生活上却又因疑生妒,终于惹祸杀身。他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奇人。
作者着笔,落墨生奇。英布犯法黥面,本来是灾祸及身,他却“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为初验相士之言而高兴,真是奇人奇语,使“奇气”开始就笼罩全篇。江洋大盗出身的黥布响应陈胜起义,兵不过数千。当秦军消灭陈胜,挫败吕臣时,他却引军击秦获胜,又是一奇。投奔项氏,常为军中冠军。“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可见他用兵也奇。他升迁也奇,很快即被项羽立为九江王。至此,相士的奇语便完全“应验”了。作品的结构严整而紧密,无懈可击。
作者还以奇妙的手法,描写了黥布与项羽、刘邦的关系。项羽令布坑秦卒、杀义帝,他毫无是非之辨,忠实执行,可谓毫无二心。但项羽击齐,征兵九江,他却“称病不往”,仅派几千人马前去敷衍,奇人又做出奇事。终于使随何利用他和项羽间出现的裂痕,乘隙而入,以致不得不叛楚归汉。他牵制楚军数月而兵败,只身与随何间行归汉。刘邦召见他时,却踞床洗足,令人倍感新鲜奇特。黥布被羞辱得怒悔交集,几欲自杀。回到宾馆,见“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又使黥布“大喜过望”。以奇法制奇人,可见刘邦深谙“对症下药”的真谛。以奇笔生奇华,又足见太史公奇笔下的功力。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时为布衣 [1] 。少年,有客相 [2] 之曰:“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 [3] 。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 [4] 是乎?”人有闻者,共俳笑 [5] 之。布已论 [6] 输丽山,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杰交通 [7] ,乃率其曹偶 [8] ,亡之江中为群盗。
[1] 布衣:指麻布衣服,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因以指代平民百姓,这里即是指代义。
[2] 相:看相,相面。用观察人的容貌等特征推算其命运的迷信活动。
[3] 坐法:犯法被判罪。坐,因犯……罪。黥:墨刑的别称。用刀在额颊处刺字,再涂以墨。
[4] 几:近似,差不多。
[5] 俳笑:戏笑。俳:戏。
[6] 论:判罪。
[7] 徒长:罪犯的头目。杰:优秀,杰出的人物。交通:来往,交往。
[8] 曹偶:等辈,一伙人。曹:辈。偶:类。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番君以其女妻 [1] 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东。闻项梁定江东会稽,涉江而西。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乃以兵属项梁,渡淮南 [2] ,英布、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
[1] 妻:以女嫁人。
[2] 渡淮南:据《史记会注考证》,“淮”下“南”字疑衍。
项梁涉淮而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 [1] 。项梁至薛,闻陈王定死 [2] ,乃立楚怀王。项梁号为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项梁败死定陶,怀王徙都彭城,诸将英布亦皆保聚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使宋义为上将,范曾为末将,项籍为次将,英布、蒲将军皆为将军,悉属宋义,北救赵。及项籍杀宋义于河上,怀王因立籍为上将军,诸将皆属项籍。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从之,遂破秦军,降 [3] 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 [4] 以少败众也。
[1] 冠军:列于诸军之首。这是说他骁勇善战为众军之最。
[2] 定死:确实已死。定:的确,确实。
[3] 降:使……投降。
[4] 数:屡次,多次。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坑 [1] 章邯秦卒二十余万人。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 [2] 破关下军,遂得入,至咸阳。布常为军锋 [3] 。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1] 坑:挖坑活埋。
[2] 间道:小道,隐蔽的路。
[3] 军锋:军队的前锋。
汉元年四月,诸侯皆罢戏 [1] 下,各就国 [2] 。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 [3] 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1] 戏:河水名。
[2] 国:诸侯封地。
[3] 阴:私下,暗中。
汉二年,齐王田荣畔 [1] 楚,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 [2] 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 [3] 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 [4] 者独九江王,又多 [5] 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1] 畔:通“叛”,背叛。
[2] 佐:辅佐,扶助。
[3] 诮让:责怪,谴责。
[4] 与:亲附,倚重。
[5] 多:推重,赞美。
汉三年,汉王击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谒者 [1] 随何进曰:“不审陛下 [2] 所谓。”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令之发兵倍 [3] 楚,留项王于齐数月 [4] ,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随何曰:“臣请使之。”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说 [5] 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以为使。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 [6] 淮南市,以明王倍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 [7] ,窃怪 [8] 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乡 [9] 而臣事之。”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项王伐齐,身负板筑 [10] ,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骚 [11] 淮南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大王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 [12] 而观其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强,天下负 [13] 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盟约 [14] 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恃战胜自强,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 [15] ,分卒守徼乘塞 [16] ,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 [17] 也。使楚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 [18] 而封大王,又况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1] 谒者:为国君掌管传达禀报的人。
[2] 审:详知,明悉。陛下:此语本是臣子对帝王的尊称,刘邦尚未称帝,称陛下以讨欢心。
[3] 倍:背叛,反叛。
[4] 留项王于齐数月:据《项羽本纪》,项羽去齐而后有彭城之战,汉败彭城而后才有随何之说。
[5] 说:游说,劝说。
[6] 斧质:古刑具。置人于砧板上,以斧砍之。质:砧板。
[7] 书:信。御者:君王的侍者。不敢直达于王,由侍者转呈,以表敬意。
[8] 窃怪:私下感到奇怪。
[9] 乡:通“向”,面向,面对着。
[10] 板筑:筑墙的用具。板:筑墙用的夹板。筑:夯土的杵。
[11] 骚:通“扫”,扫数出动,指投入全部力量。
[12] 垂拱:垂衣拱手,比喻毫不费力。
[13] 负:背,背负。
[14] 背盟约:指项羽违背楚怀王与诸侯“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定。
[15] 深沟壁垒: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指防御坚固。
[16] 守徼乘塞:防守边界和边塞险要的地方。徼:边界。乘:登上。
[17] 恃:依靠,凭借。
[18] 裂地:分割土地。
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舍传舍 [1] 。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 [2] ,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 [3] 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击之耳。”于是杀使者,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数月,龙且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故间行 [4] 与何俱归汉。
[1] 舍传舍:住在宾馆。前“舍”为住。传舍:旅馆、宾馆。
[2] 构:结成,造成。
[3] 走:归向,同力。
[4] 间行:走小道,隐蔽的路。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 [1] ,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 [2] 。于是乃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 [3] 。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 [4] ,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四年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
[1] 踞床洗:蹲踞在床边洗脚。踞:蹲坐。洗:指洗脚。
[2] 过望:超出自己的希望。
[3] 妻子:妻子和子女。
[4] 幸臣:被宠爱的臣子。
汉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数县。六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周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之垓下。
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 [1] 随何之功,谓何为腐儒 [2] ,为天下安用腐儒。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然而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 [3] 子之功。”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 [4] 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
[1] 折:折损,贬低。
[2] 腐儒: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
[3] 图:考虑,思考。
[4] 剖符:帝王授权或职务的凭证。可以一分为二,各执其一,以示信用。
七年 [1] ,朝陈。八年,朝雒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夏,汉诛梁王彭越,醢 [2] 之,盛其醢遍赐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 [3] 兵,候伺 [4] 旁郡警急。
[1] 七年:《高祖本纪》《汉书·英布传》均作“六年”,高祖会诸侯于陈。
[2] 醢(hǎi):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
[3] 部聚:集结,部署。
[4] 候伺:守候探察。
布所幸姬疾 [1] ,请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中,乃厚馈遗 [2] ,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 [3] ,誉赫长者也。王怒曰:“汝安从知之?”具说状。王疑其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变事,乘传诣 [4] 长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 [5] ,言布谋反有端 [6] ,可先未发诛也。上读其书,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 [7] 淮南王。”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 [8] 赫家,发兵反。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1] 疾:病。
[2] 馈遗:赠送。
[3] 语次:谈话之间。
[4] 传(zhuàn):驿站的马车。诣:往,到……去。
[5] 上变:向皇上上书报告谋反事态。
[6] 端:征兆,苗头。
[7] 微验:私下探察。
[8] 族:灭族。
上召诸将问曰:“布反,为之奈何?”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 [1] 耳,何能为乎!”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问之。令尹曰:“是故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 [2] 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 [3] ,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 [4] ,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筹策 [5] 之计,可问。”上乃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令尹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 [6] 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庾 [7] 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 [8] 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 [9] 计将安出?”令尹对曰:“出下计。”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令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上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1] 竖子:小子。对人鄙薄的称呼。
[2] 疏爵:分别赐予爵位。疏:分。
[3] 万乘之主:万辆兵车之主。本指天子,这是说被分封的王和诸侯的规模势力像天子。
[4] “往年”下二句:韩信、彭越均在汉十一年春被杀,黥布同年七月反叛,不当称“往年”,又称“前年”。
[5] 筹策:策划谋略。
[6] 传檄:传递檄文。檄:征召、晓喻或声讨的文书。
[7] 敖庾:粮仓。
[8] 重:辎重。此指贵重财物。
[9] 是:这。指代黥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 [1] ,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筹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战其地为散地 [2] 。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1] 厌兵:厌恶作战。
[2] 散地:古兵家认为在自己领地与敌人作战,士卒在危急时容易逃散。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甀。布兵精甚,上乃壁 [1] 庸城,望布军置陈 [2] 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 [3] 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
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诸将率 [4] 多以功封者。
[1] 壁:藏于壁垒,坚守不出。
[2] 陈(zhèn):通“阵”,作战时的战斗队列。
[3] 绐:哄骗,欺骗。
[4] 率:大致,一般。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 [1] 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 [2] 刑法,何其拔兴之暴 [3] 也!项氏之所坑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功冠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 [4] 。祸之兴自爱姬殖 [5] ,妒媢 [6] 患,竟以灭国!
[1] 《春秋》: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
[2] 被:遭受。
[3] 拔兴:迅速兴起。拔:猝然。暴:突然。
[4] 僇:耻辱。
[5] 殖:繁衍,孳生。
[6] 妒媢:嫉妒。媢:妒。
黥布是六县人,姓英。秦朝时是个平民百姓。小时候,有位客人给他看了相说:“当在受刑之后称王。”到了壮年,犯了法,被判处黥刑。黥布愉快地笑着说:“有人给我看了相,说我当在受刑之后称王。现在,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吧?”听到他这么说的人,都戏笑他。黥布定罪后不久,被押送到骊山服劳役。骊山刑徒有几十万人,黥布专和罪犯的头目、英雄豪杰来往,终于带着这伙人逃到长江之中做了群盗。
陈胜起义时,黥布就去见番县令吴芮,并跟他的部下一起反叛秦朝,聚集了几千人的队伍。番县令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章邯消灭了陈胜、打败了吕臣的军队之后,黥布就带兵北上攻打秦左、右校的军队,在清波打败了他们,就带兵向东挺进。听说项梁平定了江东会稽,渡过长江向西进发,陈婴因为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国的将军,就带领着自己的军队归属了项梁,向南渡过淮河,英布、蒲将军也带着军队归属了项梁。
项梁率师渡过淮河向西进发,攻打景驹、秦嘉等人的战斗中,黥布骁勇善战,总是列于众军之首。项梁到达薛地,听说陈王的确死了,就拥立了楚怀王。项梁号称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项梁在定陶战败而死,楚怀王迁都到彭城,将领们和英布也都聚集在彭城守卫。正当这时,秦军加紧围攻赵国,赵国屡次派人来请求救援。楚怀王派宋义担任上将军,范曾担任末将军,项籍担任次将军,英布、蒲将军都为将军,全部归属宋义统率,向北救助赵国。等到项籍在黄河之畔杀死宋义,怀王趁势改任项籍为上将军,各路将领都归属项籍统辖。项籍派英布率先渡过黄河攻击秦军,英布屡立战功占有优势,项籍就率领着全部人马渡过黄河,跟英布协同作战,于是打败了秦军,迫使章邯等人投降。楚军屡战屡胜,功盖各路诸侯。各路诸侯的军队都能逐渐归附楚国的原因,是英布指挥军队作战能以少胜多,使人镇服啊!
项籍带领着军队向西到达新安,又派英布等人领兵趁夜袭击并活埋章邯部下二十多万人。到达函谷关,不得入,又派英布等人,先从隐蔽的小道,打败了守关的军队,才得以进关,一直到达咸阳。英布常常担任军队的前锋。项王分封将领们的时候,封英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
汉元年(前206)四月,诸侯们都离开戏下,各回到自己的封国。项王拥立怀王为义帝,迁都长沙,却暗中命令九江王英布等人,在半路上偷袭他。这年八月,英布派将领袭击义帝,追到郴县把他杀死。
汉二年,齐王田荣背叛楚国,项王前往攻打齐国,向九江征调军队,九江王托辞病重不能前往,只派将领带着几千人应征。汉王在彭城打败楚军,英布又托辞病重不去辅佐楚国。项王因此怨恨英布,屡次派使者前去责备英布,并召他前往。英布越发地恐慌,不敢前往。项王正为北方的齐国、赵国担心,西边又忧患汉王起兵,知交的只有九江王,又推重英布的才能,打算亲近他、任用他,所以没有攻打他。
汉三年,汉王攻打楚国,在彭城展开大规模的战争,失利后从梁地撤退,来到虞县,对身边亲近的人说:“像你们这些人,不配共同谋划天下大事。”负责传达禀报的随何近前说:“我不理解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汉王说:“谁能替我出使淮南,让他们发动军队,背叛楚国,在齐国把项王牵制几个月,我夺取天下就万无一失了。”随何说:“我请求出使淮南。”汉王给了他二十人,一同出使淮南。到达后,因为太宰作内主,等了三天也没能见到淮南王。随何趁机游说太宰说:“大王不召见我,一定认为楚国强大,汉国弱小,这正是我出使的原因。使我得以召见,我的话要是说得对呢,那正是大王想听的;我的话说得不对呢,让我们二十人躺在砧板之上,在淮南广场用斧头剁死,以表明大王背叛汉国亲近楚国之心。”太宰这才把话转告淮南王,淮南王接见了他。随何说:“汉王派我恭敬地上书大王驾前,我私下感到奇怪的是,大王为什么和楚国那么亲近。”淮南王说:“我面向北边,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随何说:“大王和项王都列为诸侯,北向而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一定是认为楚国强大,可以把国家托付给他。项王攻打齐国时,他亲自背负着筑墙的工具,身先士卒。大王应当出动淮南全部人马,亲自率领着他们,做楚军的前锋,如今却只派四千人去帮助楚国。面北而侍奉人家的臣子,本来是这个样子吗?汉王在彭城作战,项王还未曾出兵齐国,大王就应该调动淮南所有的人马,渡过淮河,帮助项王与汉王日夜会战于彭城之下。大王拥有万人之众,却没有一个人渡过淮河,这是垂衣拱手地观看他们谁胜谁败。把国家托付给人家的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大王挂着归向楚国的空名,却想扎扎实实地依靠自己,我私下认为大王这样做是不可取的。可是,大王不背弃楚国,是认为汉国弱小。楚国的军队即使强大,却背负着天下不义的名声,因为他们背弃盟约而又杀害义帝。可是,楚王凭借着战争的胜利自认为强大,汉王收拢诸侯之后,回师驻守成皋、荥阳,从蜀、汉运来粮食,深挖壕沟,高筑壁垒,分兵把守着边境要塞。楚国要想撤回军队,中间有梁国相隔,深入敌人国土八九百里,想打,那么又打不赢,攻城又攻不下,老弱残兵辗转运粮千里之外。等到楚国军队到达荥阳、成皋,汉王的军队却坚守不动,进攻又攻不破,退却又逃不出汉军的追击。所以说,楚国的军队是不足以依靠的。假使楚军战胜了汉军,那么诸侯们自身危惧,必然要相互救援。一旦楚国强大,恰好会招来天下军队的攻击。所以,楚国比不上汉国,那形势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大王不和万无一失的汉国友好,却自身托付于危在旦夕的楚国,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疑惑。我不认为淮南的军队足够用来灭亡楚国。只要大王出兵背叛楚国,项王一定会被牵制。只要牵制几个月,汉王夺取天下就可以万无一失了。我请求给大王提着宝剑归附汉国,汉王一定会分割土地封赐大王,又何况还有这淮南,淮南必定为大王所有啊。因此,汉王严肃地派出使臣,进献不成熟的计策,希望大王认真地考虑。”淮南王说:“遵从你的意见。”暗中答应叛楚归汉,没敢泄露这个秘密。
这时,楚国的使者也在淮南,正迫不及待地催促英布出兵,住在宾馆里。随何径直闯进去,坐在楚国使者的上席,说:“九江王已归附汉王,楚国凭什么让他出兵?”英布显出吃惊的样子。楚国使者站起来要走。随何趁机劝英布说:“大事已成,就可以杀死楚国的使者,不能让他回去,我们赶快向汉靠拢,协同作战。”英布说:“就按照你的指教,出兵攻打楚国罢了。”于是杀掉使者,出兵攻打楚国。楚国便派项声、龙且进攻淮南,项王留下来进攻下邑。战争持续了几个月,龙且在淮南的战役中,打败了英布的军队。英布想带兵撤退到汉国,又怕楚国的军队拦截杀掉他,所以,和随何从隐蔽的小道逃归汉国。
淮南王到时,汉王正在床边洗脚,就叫英布去见他。英布见状,怒火燃胸,后悔前来,想要自杀。当他退出来,来到为他准备的宾馆,见到帐幔、用器、饮食、侍从官员一如汉王那么豪华,英布又喜出望外。于是,就派人进入九江。这时,楚王已经派项伯收编了九江的部队,杀尽了英布的妻子儿女。英布派去的人找到当时的宠臣故友,带着几千人马回到汉国。汉王又给英布增加了兵力一道北上,到成皋招兵买马。汉四年七月,汉王封英布为淮南王,共同攻打项籍。
汉五年(前202),英布又派人进入九江,夺得了好几个县。汉六年,英布和刘贾进入九江,诱导大司马周殷。周殷反叛楚国后,就调动九江的军队和汉军共同攻打楚国,大败楚军于垓下。
项籍一死,天下平定,皇上置酒设宴。皇上却贬低随何的功劳,说随何是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治理天下怎么能任用这样的人呢。随何跪在皇上面前说:“当陛下带兵攻打彭城时,项王还未曾出兵去齐国,陛下调动步兵五万、骑兵五千,能凭这点兵力夺取淮南吗?”皇上说:“不能。”随何说:“陛下派我和二十人出使淮南,一到,陛下就如愿以偿,这是我的功劳比步兵五万、骑兵五千还要大呀。可是,陛下说我是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这是怎么回事呢?”皇上说:“我正考虑您的功劳。”于是,就任用随何为护军中尉。英布就剖符做淮南王去了,建都六县,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都归属英布。
汉七年,英布到陈县朝见皇上。汉八年,到洛阳朝见。汉九年,到长安朝见。
汉十一年(前196),高后诛杀了淮阴侯。因此,英布内心恐惧。这年夏天,汉王诛杀了梁王彭越,并把他剁成了肉酱,又把肉酱装好分别赐给诸侯。送到淮南,淮南王正在打猎,看到肉酱,特别害怕,暗中使人部署,集结军队,守候并侦察邻郡的意外警急。
英布宠幸的爱妾病了,请求治疗,医师的家和中大夫贲赫家住对门,爱妾多次去医师家治疗。贲赫认为自己是侍中,就送去了丰厚的礼物,随爱妾在医家饮酒。爱妾侍奉淮南王时,安逸舒缓、不慌不忙地谈话之间,称赞贲赫是忠厚老实的人。淮南王生气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呢?”爱妾就把交往的情况全都告诉他。淮南王疑心她和贲赫有淫乱关系。贲赫惊惧,借口有病不去应班。淮南王更加恼怒,就要逮捕贲赫。贲赫要告发英布叛变,就坐着驿车前往长安。英布派人追赶,没赶上。贲赫到了长安,上书告变,说英布有造反的迹象,可以在叛乱之前诛杀他。皇上看了他的报告,与萧相国商量。相国说:“英布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恐怕是因结有怨仇诬陷他。请把贲赫关押起来,派人暗中验证淮南王。”淮南王见贲赫畏罪潜逃,上书言变,本来已经怀疑他会说出自己暗中部署的情况,汉王的使臣又来了,有了相当的验证,就杀死贲赫的全家,起兵造反。造反的消息传到长安,皇上就释放了贲赫,封他做了将军。
皇上召集将领们问道:“英布造反,对他怎么办?”将领们都说:“出兵打他,活埋了这小子,还能怎么办!”汝阴侯滕公召原楚国令尹问这事。令尹说:“他本来就当造反。”滕公说:“皇上分割土地立他为王,分赐爵位让他显贵,面南听政立为万乘之主,他为什么反呢?”令尹说:“往年杀死彭越,前年杀死韩信,这三个人有同样的功劳,是结为一体的人,自然会怀疑祸患殃及本身,所以造反了。”滕公把这些话告诉皇上说:“我的门客原楚国令尹薛公,这个人很有韬略,可以问他。”皇上就召见了薛公。薛公回答说:“英布造反不值得奇怪。假使英布计出上策,山东地区就不归汉王所有了;计出中策,谁胜谁败很难说了;计出下策,陛下就可以安枕无忧了。”皇上说:“什么是上策?”令尹回答说:“向东夺取吴国,向西夺取楚国,吞并齐国,占领鲁国,传一纸檄文,叫燕国、赵国固守其本土,山东地区就不再归汉王所有了。”皇上再问:“什么是中策?”令尹回答说:“向东攻占吴国,向西攻占楚国,吞并韩国占领魏国,占有敖庾的粮食,封锁成皋的要道,谁胜谁败就很难预料了。”皇上又问:“什么是下策?”令尹回答说:“向东夺取吴国,向西夺取下蔡,把辎重财宝迁到越国,自身跑到长沙,陛下就可以安枕无虑了。汉朝就没事了。”皇上说:“英布将会选择哪种计策?”令尹回答说:“选择下策。”皇上说:“他为什么放弃上策、中策而选择下策呢?”令尹说:“英布本是原先骊山的刑徒,自己奋力做到了万乘之主,这都是为了自身的富贵,而不顾及当今百姓,不为子孙后代考虑,所以说他选用下策。”皇上说:“说得好。”赐封薛公为千户侯。册封皇子刘长为淮南王。皇上就调动军队,亲自率领着向东攻打英布。
英布造反之初,对他的将领们说:“皇上老了,已厌倦打仗了,一定不会亲自带兵来攻打我们,他只能派别的将领来。而所有的将领中我只害怕淮阴、彭越,如今他们都死了,其余的将领没什么可怕的。”所以造反了。果真如薛公预料的,向东攻打荆国,荆王刘贾出逃,死在富陵。英布劫持了他所有的部队,渡过淮河攻打楚国。楚国调动军队在徐、僮之间和英布作战,楚国分兵三路,想采用相互救援的奇策。有人劝告楚将说:“英布擅长用兵打仗,百姓们一向畏惧他。况且兵法上说:‘诸侯在自己的领地和敌人作战,一旦士卒危急,就会逃散。’如今兵分三路,他们只要战败我们其中的一路军队,其余的就都跑了,怎么能互相救援呢!”楚将不听忠告。英布果然打败其中一路军队,其他两路军队都四散逃跑了。
英布的军队向西挺进,在蕲县以西的会甀和皇上的军队相遇。英布的军队非常精锐,皇上就躲进庸城壁垒,坚守不出,见英布列阵一如项籍的军队,皇上非常厌恶他。和英布遥相望见,远远地对英布说:“何苦要造反呢?”英布说:“我想当皇帝!”皇上大怒,骂他,随即两军大战。英布的军队战败逃走,渡过淮河,几次停下来交战,都不顺利,和一百多人逃到长江以南。英布原来和番县令通婚,因此,长沙哀王派人诱骗英布,谎称和英布一同逃亡,诱骗他逃到南越,所以英布相信他,就随他到了番阳。番阳人在兹乡百姓的民宅里杀死了英布,终于灭掉了黥布。
皇上册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将领们大多因战功受到封赏。
太史公说:“英布,他的祖先难道是《春秋》所载被楚国灭亡的英国、六国皋陶的后代吗?他自身遭受黥刑,为什么他能兴起发迹得那么疾速啊!项氏击杀活埋的人千千万万,英布常常是罪魁祸首。他的功劳列于诸侯之冠,因此得以称王,也免不掉自身遭受当世最大的耻辱。祸根是由爱妾繁衍出来的,因嫉妒而酿成祸患,竟使国家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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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卷◎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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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传记载了韩信一生的事迹,突出了他的军事才能和累累战功。功高于世,却落个夷灭宗族的下场,注入了作者无限同情和感慨。
本文细节描写非常精彩。韩信受胯下之辱的细节,不仅活化了屠中少年的个性特征,而且也很好地描写出韩信的心理特征。大量的心理活动,都在他“孰视”“蒲伏”之中表现。而刘邦见到韩信请求为假齐王的上书时,骂道:“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用脚踩他以示意并耳语告知时,他突然醒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这一戏剧性的细节描写生动而又风趣地把刘邦不拘礼节,流氓成性,头脑绝顶聪明,以及他随机应变的能力、情态都画活了。刘邦的形象不是呼之欲出了吗?
淮阴侯 [1] 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 [2] 时,贫,无行 [3] ,不得推择 [4] 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 [5] ,常从人寄 [6] 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 [7] 寄食,数月,亭长妻患 [8] 之,乃晨炊蓐食 [9] 。食时信往,不为具食 [10] 。信亦知其意,怒,竟绝 [11] 去。
[1] 淮阴:县名。在今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西南。淮阴侯:韩信最后的封爵。
[2] 始:当初。布衣:平民。
[3] 无行:没有好的品行。
[4] 推择:推选。
[5] 治生:谋生。商贾(ɡǔ):运货贩卖的叫“商”,囤积营利的叫“贾”。
[6] 从人:到人家那里去。寄:依附。
[7] 常:通“尝”,曾经。数(shuò):多次。下乡:淮阴县的一个乡。南昌亭长:亭,秦、汉时乡以下的一种行政机构,每十里设一亭,置亭长一人,负责治安警卫,兼管过往停留旅客,治理民事。
[8] 患:嫌恶;讨厌。
[9] 蓐(rù)食:端到床上吃掉。蓐,草席。
[10] 具食:准备饭食。
[11] 竟:终于。绝:断绝关系。
信钓于城下,诸母 [1] 漂,有一母见信饥,饭 [3] 信,竟 [3] 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 [4] 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 [5] ,吾哀 [6] 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1] 母:古代对年老妇女的尊称。
[2] 饭:给……饭吃。用作动词。
[3] 竟:完毕。
[4] 有以:“有所以”的省略。
[5] 大丈夫:泛指有大志、有作为、有气节的男子。自食(sì):自己养活自己。
[6] 哀:怜悯。
淮阴屠 [1] 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 [2] 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 [3] 耳。”众辱之 [4] 曰:“信 [5] 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 [6] 下。”于是信孰 [7] 视之,俯出袴下,蒲伏 [8]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1] 屠:屠夫;宰杀牲畜的人。
[2] 若:你。
[3] 中情:内心。怯(qiè):怯懦;胆小。
[4] 众辱之:当众侮辱他(指韩信)。
[5] 信:有两解:一、指韩信;二、诚然。
[6] 袴:有两解:一、通“胯(kuà)”,指两腿间。后文“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正用“胯”。二、同“裤”。
[7] 孰:通“熟”,仔细。
[8] 蒲伏:通“匍匐”,在地上用手脚爬行。
及项梁 [1] 渡淮,信杖 [2] 剑从之,居戏下 [3] ,无所知名 [4] 。项梁败,又属项羽 [5] ,羽以为郎中 [6] 。数以策干 [7] 项羽,羽不用。汉王 [8] 之入蜀,信亡楚 [9] 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 [10] 。坐法 [11] 当斩,其辈 [12] 十三人皆已斩,次 [13] 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 [14] ,曰:“上不欲就 [15] 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 [16] 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 [17] 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 [18] ,上未之奇 [19] 也。
[1] 项梁(?—前208):秦末起义将领之一。下相(今江苏省宿迁市宿城区西南)人。
[2] 杖:持,执。
[3] 戏(huī)下:通“麾下”,即部下。戏,通“麾”。
[4] 知名:出名。
[5] 项羽(前232—前202):名籍。
[6] 郎中:官名。负责警卫工作。
[7] 干:求。
[8] 汉王:汉高祖刘邦。
[9] 亡楚:“亡于楚”,从楚军逃出。
[10] 连敖:典客。指接待宾客的官员。
[11] 坐法:犹坐罪。因犯法而获罪。
[12] 其辈:指韩信的同案犯人。
[13] 次:按次序。
[14] 适:恰好。滕公:夏侯婴,刘邦的同乡好友。
[15] 上:秦、汉以来对皇帝的通称,这里指汉王。就:成就;得到。
[16] 奇:意动用法。
[17] 说(yuè):通“悦”。
[18] 拜:授予官职。治粟都尉:管理粮饷的军官。
[19] 未之奇:即“未奇之”。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
信数与萧何 [1] 语,何奇之。至南郑 [2] ,诸将行道亡者 [3] 数十人,信度 [4] 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 [5] ,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 [6] ,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 [7] 一二日,何来谒 [8] 上,上且 [9] 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 [10] ,公 [11] 无所追;追信,诈 [12] 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 [13] 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 [14] ,无所事 [15] 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 [16] 。顾王策 [17] 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 [18] 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 [19] 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 [20] 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 [21] ;设坛场 [22] ,具礼 [23] ,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1] 萧何(?—前193):刘邦的重要谋臣,西汉王朝第一任丞相,封酂(zàn)侯。
[2] 南郑:县名。当时为汉的都城,今陕西省汉中市。
[3] 行(hánɡ):等;辈。道亡者:半路逃跑的。
[4] 度(duó):估计;推测。
[5] 不我用:即“不用我”。
[6] 闻:让人闻知。使动用法。
[7] 居:停留;过。
[8] 谒(yè):拜见。
[9] 且:又。
[10] 以十数(shǔ):用十来计算。
[11] 公:对人的尊称。
[12] 诈:扯谎。
[13] 国士:一国中的杰出人物。
[14] 必:果真;假使。王(wànɡ):称王。汉中:郡名。
[15] 事:用。
[16] 计事者:商议大事的人。
[17] 顾:但。策:指“长王汉中”和“争天下”两种计划。
[18] 东:向东。动词。指出关与项羽争夺天下。
[19] 为公:看在您的分上。为,因为。
[20] 素慢:向来傲慢。
[21] 斋戒:古代在祭祀或举行典礼前,沐浴更衣、独宿、不饮酒、不吃荤,清心洁身,表示诚敬。
[22] 坛场:指拜将的场所。
[23] 具礼:准备仪式。
信拜礼毕,上
[1]
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
[2]
计策?”信谢
[3]
,因问王曰:“今东乡
[4]
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
[5]
?”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
[6]
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
[7]
曰:“惟信亦为
[8]
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
[9]
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
叱咤
[10]
,千人皆废
[11]
,然不能任属
[12]
贤将,此特匹夫之勇
[13]
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
[14]
,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
[15]
者,印邧敝
[16]
,忍
[17]
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
[18]
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
[19]
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
[20]
。有背义帝
[21]
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
[22]
,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
[23]
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
[24]
能反其道:任
[25]
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
[26]
,何所不散!且三秦王
[27]
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
[28]
计,又欺其众降诸侯
[29]
,至新安
[30]
,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
[31]
,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
[32]
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
[33]
,秋豪
[34]
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
[35]
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
[36]
,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
[37]
知之。大王失职
[38]
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
[39]
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
[40]
诸将所击。
[1] 上:指韩信坐上位。
[2] 寡人:古代帝王或诸侯对下的自称。
[3] 谢:表示谦让。
[4] 东乡(xiànɡ):向东方。乡,通“向”。
[5] 邪(yé):通“耶”,语气助词。
[6] 仁强:兼有精良和强盛的意思。孰:谁。
[7] 贺:嘉许;赞同。
[8] 惟:通“虽”。为:认为。
[9] 请:表示谦敬。
[10]
喑
叱咤(yīn ě chì zhà):厉声怒喝。
[11] 废:偃伏,不敢动弹。
[12] 任属:任用委托。
[13] 匹夫之勇:指不用智谋,单凭个人的血气之勇。匹夫,本指一个男子,引申为极平常的人。
[14] 呕(xū)呕:温和的样子。
[15] 使人:所任用的人。爵:爵位。贵族、功臣的封位。
[16] 邧(wán)敝:亦作“刷弊”,在手里磨损的意思。刓,通“玩”。
[17] 忍:有舍不得的意思。
[18] 妇人之仁:意思是说,不能明大局、识大体,只懂得婆婆妈妈的小恩小惠。
[19] 臣:使之臣服。
[20] 关中:古地区名。一般指函谷关以西、散关以东为关中。都:建都。彭城:县名。即今江苏省徐州市。
[21] 有(yoù):通“又”。义帝(?—前205):战国时楚怀王的孙子,名熊心。
[22] 江南:秦、汉时一般指今湖北省南部和湖南省、江西省一带。
[23] 特:只不过。劫:被逼迫。
[24] 诚:果真。
[25] 任:任用,信任。
[26] 思东归之士:指刘邦的将士。
[27] 且:况且。三秦王:指章邯、司马欣、董翳。
[28] 胜(shēnɡ):尽。
[29] 降诸侯:指向项羽的投降。
[30] 新安:县名。在今河南省渑池县东。
[31] “项王”句:章邯等投降项羽时,手下有秦兵二十万。
[32] 痛:恨。
[33] 武关:古代通往关中的重要关口,在今陕西商南县东南丹江上。
[34] 秋豪:通“秋毫”,鸟兽在秋天新长出来的细毛,比喻极细微的东西。
[35] 法三章:刘邦进驻咸阳后,废除秦朝的苛法,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36] 于诸侯之约:指“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言。
[37] 咸:都;全。
[38] 失职:失去应得的封地和爵位。
[39] 传檄(xí)而定:指不必用兵,只要下一道文书就可以平定。传,从驿站递送。
[40] 部署:布置。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 [1] ,定三秦 [2] 。汉二年 [3] ,出关 [4] ,收魏 [5] 、河南,韩、殷王 [6] 皆降。合齐、赵 [7] 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 [8] ,复击破楚京 [9] 、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10] 。
[1] 陈仓:县名。在今陕西省宝鸡市东。
[2] 定三秦:前206年,刘邦采用韩信的计策,暗度陈仓,击败雍王章邯,进入咸阳,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降。
[3] 汉二年:前205年。
[4] 关:指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市东北。
[5] 魏:指魏王魏豹。
[6] 韩、殷王:指韩王郑昌和殷王司马卬。
[7] 齐、赵:齐,指齐王田荣;赵,指赵王歇及赵相陈馀。这时都已叛楚从汉。
[8] 荥阳:县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北。
[9] 京:县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南。
[10] 西:西进。
汉之败却彭城
[1]
,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
[2]
疾,至国,即绝河关
[3]
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
[4]
说豹,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
[5]
,塞
[6]
临晋,信乃益为疑兵
[7]
,陈船欲度
[8]
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
[9]
渡军,袭安邑
[10]
。魏王豹惊,引兵迎
[11]
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
[12]
。汉王遣张耳与信俱
[13]
,引兵东,北击赵、代
[14]
。后九月
[15]
,破代兵,禽夏说阏
[16]
。信之下魏破代,汉辄
[17]
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
[18]
楚。
[1] 却:退。
[2] 谒归:请假回家。谒,请求。亲:母亲。
[3] 河关:黄河的渡口临晋关,后来改名蒲津关。
[4] 郦生:郦食其(lì yì jī)。刘邦的谋士。
[5] 盛:聚集很多。蒲坂:邑名。即今山西省永济市西蒲州镇,隔黄河与临晋关相对。
[6] 塞:封锁。
[7] 疑兵:虚张旗鼓,以迷惑敌人。
[8] 度:通“渡”。
[9] 夏阳:县名。在今陕西省韩城市南。木罂缻(yīnɡ fǒu):木制的盆瓮,用来缚在身上渡河。罂,小口大腹的盛酒器。缻,通“缶”,盛酒器,形状像罂而较小。
[10] 安邑:县名。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
[11] 迎:迎击。
[12] 《高祖本纪》作“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东、太原、上党”。
[13] 俱:通行。
[14] 赵、代:指赵王歇和代王陈馀。
[15] 后九月:即汉二年的闰九月。
[16]
禽:通“擒”。阏(yù)
:古邑名。在今山西省和顺县西北。
[17] 辄:就,总是。
[18] 诣(yì):前往。距:通“拒”。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
[1]
击赵。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
[2]
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
[3]
,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
[4]
阏
,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
[5]
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
[6]
’。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
[7]
,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
[8]
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
[9]
;足下深沟高垒
[10]
,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
[11]
于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
[12]
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
[13]
’。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
[14]
千里而袭我,亦已罢
[15]
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
[16]
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
[17]
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
[1] 井陉:井陉口。在现在的河北省井陉县东北的井陉山上,称井陉关,又叫土门关。
[2] 李左车:赵国的谋士。
[3] 涉:渡。西河:指今山西、陕西间龙门以南一段黄河。
[4] 喋血:踩着血走。
[5] 馈(kuì):运送。
[6] 樵苏后爨(cuàn),师不宿饱:意思是说,靠临时打柴割草来点火做饭,部队就不可能安饱。
[7] 方轨:两车并行。方,并列;轨,车子两轮间的距离。
[8] 足下:称对方的敬词。古时下称上或同辈相称,都可用“足下”。假:暂时拨给。奇兵:从事偷袭的突击部队。
[9] 间(jiàn)道:偏僻抄近的小路。绝:拦截。辎(zī)重:泛指一切军需物资。这里主要指粮草。
[10] 深沟高垒:挖深护营的壕沟,加高军营的围墙,用以固守。
[11] 致:送到。
[12] 儒者:信奉儒家学说的书生。
[13] 十则围之,倍则战:语出《孙子·谋攻篇》,文字略有出入。
[14] 能:乃;竟。
[15] 罢(pí):通“疲”。
[16] 加:胜过;压倒。
[17] 轻:轻易。
广武君策不用。韩信使人间视 [1] ,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 [2] 。夜半传发 [3] ,选轻骑 [4] 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 [5] 而望赵军,诫 [6] 曰:“赵见我走 [7] ,必空壁 [8] 逐我,若 [9] 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 [10] 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 [11] 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 [12] 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 [13] ,未肯击前行 [14] ,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 [15] ,背水陈 [16] 。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 [17] ,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 [18] 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 [19] 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 [20] ,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 [21] ,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 [22] 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 [23] 大惊,以为汉皆已得 [24] 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 [25] ,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 [26] 水上,禽赵王歇。
[1] 间(jiàn)视:探听。
[2] 止舍:停止行军,驻扎宿营。舍,古代称住一夜为舍。
[3] 传发:传令军队出发。
[4] 轻骑(jì):轻装的骑兵。
[5] 萆(bì)山:在山上隐蔽。萆,通“蔽”。
[6] 诫:告诫;命令。
[7] 走:败逃。
[8] 空壁:全军出动。壁,营垒;空,使动用法。
[9] 若:你们。
[10] 裨将:副将。
[11] 详(yánɡ):通“佯”,假装。
[12] 便地:有利的地形。
[13] 大将旗鼓:军中主将的旗帜和仪仗鼓吹。
[14] 前行:先遣部队。
[15] 出:指出井陉口。
[16] 背水陈:背水列阵。水,指绵蔓水,发源于今山西省寿阳县东,东经河北省井陉县,流入滹沱河。
[17] 平旦:太阳刚露出地面。
[18] 鼓行:击鼓前进。
[19] 入:使动用法。
[20] 殊死战:拼命战斗。殊,决绝,竭尽。
[21] 逐利:追夺战利品。
[22] 得:捉住。
[23] 而:通“乃”,始,才。
[24] 得:收降。
[25] 遁(dùn)走:逃跑。
[26] 泜水:今槐河。发源于今河北省赞皇县西南,东经元氏县向南流入滏阳河。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 [1] 千金。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 [2] ,西乡对,师事之。
[1] 生得:活捉。购:悬赏征求。
[2] 东乡坐:当时接见宾客以向东的座位为尊贵。
诸将效首虏 [1] ,毕 [2] 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 [3] ’。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4] ’?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 [5] 也,此所谓‘驱市人 [6] 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 [7] ;今予之生地 [8] ,皆走,宁 [9] 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1] 效:呈献。首虏:首级和俘虏。
[2] 毕:都。
[3] “右倍”二句:语出《孙子·行军篇》:“丘陵堤防,必处其阳(南)而右背之。”倍,背向,背着。
[4] “陷之死地”二句:语出《孙子·九地篇》:“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意思是,必须把士兵置于生死关头,才能拼死作战,然后死中求生,获得胜利。
[5] 素:平素。拊:通“抚”,抚爱。循:顺从。士大夫:指将士。
[6] 市人:集市上的老百姓。
[7] “其势非置之”二句:意思是,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不可。人人自为战,每个人都主动独立作战。
[8] 予:给;置。生地:有活路的地方。
[9] 宁:怎么;哪里。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
[1]
,东伐齐,何若
[2]
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
[3]
’。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
[4]
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
[5]
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
[6]
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
[7]
,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
[8]
下,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
,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
[9]
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
[10]
释耒,褕衣甘食
[11]
,倾耳以待命者
[12]
。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弊
[13]
之兵,顿
[14]
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
[15]
,旷日
[16]
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
[17]
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
[18]
,则刘、项之权
[19]
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
[20]
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
[21]
?”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
[22]
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
[23]
兵,北首
[24]
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
[25]
之书,暴
[26]
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喧言者
[27]
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
[28]
而后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
[29]
。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1] 仆:自称谦词。燕:项羽封燕将臧荼为燕王,都蓟(今北京市西南)。
[2] 何若:若何;如何。
[3] “败军之将”两句:当时流行的成语。图存:图谋国家存亡的大事。
[4] 权:权衡。
[5] 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
[6] 侍:侍奉。这里韩信不说广武君被俘,而说自己能有机会侍奉他,以表示对广武君的敬重。
[7] 委心归计:完全听从您的计策。委,丢弃;委心,自己不作主张。归,依从。
[8] 鄗(hào):古邑名。在今河北省高邑县东。
[9] 不终朝:不到一上午。
[10] 辍(chuò)耕:停止耕作。
[11] 褕(yú)衣甘食:美好的衣服,香甜的食物。褕,美。
[12] 倾耳:侧耳静听,表示专心。以上三句,意思是说农民预感到兵灾的到来,十分害怕,因而停止耕作,只顾眼前享受,不作长远打算,专心倾听韩信下令进军的消息。
[13] 倦弊:疲惫劳乏。弊,仆倒,引申为疲乏。
[14] 顿:停顿。使动用法。
[15] 情见(xiàn)势屈:军队的实情暴露给敌方,自己的威势就削弱了。见,通“现”。
[16] 旷日:空废时日。旷,耽误,荒废。
[17] 距境:在边境拒守。距,通“拒”。
[18] 燕、齐相持:指韩信同燕、齐相持。不下:指燕、齐不肯降服。
[19] 权:秤锤。这里比喻胜负的比重。
[20] 窃:私下。谦词。过:过失;失策。动词。
[21] 由:遵循。
[22] 案:通“按”。
[23]
飨(xiǎnɡ):宴请。
:醇酒。使动用法。
[24] 首(shòu):向着。
[25] 咫(zhǐ)尺:指当时写信使用的木简的尺寸,或八寸或一尺。咫,八寸。
[26] 暴:显露。
[27] 喧言者:善于诡辩的人,即说客、辩士。喧:通“谖”,诡诈。
[28] 声:虚张声势。
[29] 从风而靡:听到消息,立即投降。靡,倒下,这里指降服。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 [1] 间,得黥布 [2] ,走入成皋 [3] ,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 [4] 。至,宿传舍 [5] 。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 [6] 夺其印符,以麾 [7] 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1] 宛(yuān):县名。即今河南省南阳市。叶(shè):县名。在今河南省叶县南。
[2] 黥(qínɡ)布:原名英布,详见《黥布列传》。
[3] 成皋:古邑名。即今河南省荥阳市西汜水镇。
[4] 修武:县名。在今河南省获嘉县境。
[5] 传(zhuàn)舍:客馆。
[6] 上:指汉王。
[7] 麾(huī):旌麾,军队中用来召唤将领的旗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 [1] ,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 [2] 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 [3] 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 [4] 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 [5] 之功乎?”于是信然之 [6] ,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 [7] 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 [8] 军,遂至临菑 [9] 。齐王田广 [10] 以郦生卖己,乃亨 [11] 之,而走高密 [12] ,使使之楚请救。
[1] 平原:平原津,当时黄河渡口。在今山东省平原县境。
[2] 范阳:县名。在今河北省定兴县南。蒯(kuǎi)通:楚、汉之际有名的辩士。
[3] 独:只不过。间使:密使。
[4] 伏轼:为了表示敬意,乘车的人将身子伏在车前的横木上。掉:摇;鼓弄。
[5] 竖儒:鄙贱的称谓,犹“侏儒”。
[6] 然之:即“以之为然”。认为蒯通的话正确。然,对。
[7] 罢:撤除。
[8] 历下:古邑名。即今山东省济南市。
[9] 临菑(zī):即临淄,古邑名,当时齐国的都城。在今山东省淄博市东北。
[10] 田广:齐国贵族的后裔,田荣的儿子。
[11] 亨(pēnɡ):通“烹”。
[12] 高密:县名。在今山东省高密市西南。
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 [1] ,号称二十万,救齐。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 [2] ,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 [3] 。不如深壁 [4] ,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 [5] 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 [6] ,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 [7] 陈。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 [8] 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 [9] 。信遂追北至城阳 [10] ,皆虏楚卒。
[1] 龙且(jū):项羽部下将领。
[2] 穷战:尽力战斗。穷,尽、极。
[3] 兵易败散:是说齐、楚兵士在自己乡土作战,眷恋家室,容易逃散。
[4] 深壁:深沟高垒,坚守不战。
[5] 降:使动用法。
[6] 齐之半可得:意思是说,如果战胜了韩信,就可以受封而得到半个齐国。
[7] 潍水:指今山东省的潍河。
[8] 壅:堵塞。
[9] 齐王广亡去:《高祖本纪》和本传说田广在这次战役中逃跑,而《秦楚之际月表》和《田儋列传》说田广在这次战役中被杀。
[10] 追北:追赶败兵。北,败。城阳:古地名。在今山东省菏泽市牡丹区东北。
汉四年 [1] ,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 [2] 楚。不为假王 [3] 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 [4] 。”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 [5] ,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 [6] 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 [7] 。”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1] 汉四年:公元前203年。
[2] 边:接近;连接。
[3] 假王:暂时代理的王。
[4] 便:便利。
[5] 发书:打开书信。
[6] 张良:字子房,韩国贵族的后裔。秦末农民战争中,聚众归刘邦,为刘邦重要谋士。汉朝建立后,被封为留侯。陈平:陈胜起义时,他依附魏咎,为太仆。后从项羽入关,任都尉。不久投奔刘邦,是刘邦的重要谋士。汉朝建立后,封曲逆侯。
[7] 变生:发生变乱。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 [1] 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勠力 [2] 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 [3] ,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 [4] ,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 [5] ,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 [6] ;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 [7] 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8] 。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 [9] ,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 [10] 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 [11] ,言不听,画 [12] 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 [13] ,推 [14] 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 [15] 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 [16] 为信谢项王!”
[1] 盱眙(xū yí):县名。
[2] 勠力:合力。
[3] “计功”二句:指项羽分封诸侯王。
[4] 分:职分;职权。
[5] 必:信任;靠得住。
[6] 活之:使刘邦活。活,使动用法。
[7] 须臾:一会儿。这里引申为“苟延”“从容”。
[8] “足下”二句:右投,指依附刘邦;左投,指依附项羽。右,指向西方;左,指向东方。
[9] 故:老交情。
[10] 参:古“三”字,今写作“叁”。
[11] 执戟(jǐ):与上句“郎中”为互文。
[12] 画:计谋。
[13] 衣(yì)我:给我穿。衣,动词。
[14] 推:让。
[15] 夫(fú)人:那个人。指刘邦。夫,指示代词。
[16] 幸:希望。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 [1] 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 [2] 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 [3] ,忧喜在于容色 [4] ,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 [5] 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间 [6] 。”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 [7] ,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 [8] 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 [9] ,鱼鳞杂遝 [10] ,熛至风起 [11] 。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 [12] ,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 [13] 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 [14] ,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 [15] ,败荥阳 [16] ,伤成皋 [17] ,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 [18] 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 [19] ,而粮食竭于内府 [20] ,百姓罢极怨望 [21] ,容容 [22] 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 [23] 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 [24] ,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 [25] 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 [26] 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 [27] 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 [28] ,有胶、泗之地 [29] ,怀 [30] 诸侯以德,深拱揖让 [31] ,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32] ’。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 [33] ,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 [34] 。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 [35] 存亡越,霸 [36] 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 [37] 。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句践也。此二人 [38] 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 [39] 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 [40] ,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 [41] 者也。今足下戴 [42] 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 [43] 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1] 齐人蒯通:蒯通原是燕国人,后游于齐,故又称齐人。
[2] 相人:给人相面。
[3] 骨法:骨格;骨相。
[4] 容色:容貌,气色。
[5] 参:参验。
[6] 愿少间(jiàn):希望稍稍屏退从人。
[7] “相君之面”与下文的“相君之背”都是双关语,意即依附刘邦和背叛刘邦。
[8] 桀(jié):通“杰”。建号:建立名号,自立为侯王。壹:通“一”。
[9] 云合雾集:像云雾那样地聚拢来。
[10] 杂遝(tà):众多而杂乱的样子。遝,通“沓”。
[11] 熛(biāo)至风起:“熛”和“风”都用作状语,形容响应起义的人的迅速。
[12] 肝胆涂地:到处是惨死的死尸。
[13] 迫西山:在成皋以西的山地被阻。迫,阻。
[14] 巩:县名。在今河南省巩义市西南。雒(luò):即雒阳(洛阳)。在今洛阳市东北。
[15] 折北不救:屡战屡败,无法自救。折,挫败;北,败逃。
[16] 败荥阳:汉三年(前204)四月,项羽将刘邦围困在荥阳。刘邦采用纪信的计策,率数十骑从城西门逃往成皋。
[17] 伤成皋:汉四年十月。刘邦驻广武(成皋附近)西城。楚、汉两军隔着广武涧对话。刘邦数项羽十大罪状,项羽伏弩射中刘邦胸部,刘邦回成皋养伤。
[18] 智:指刘邦。勇:指项羽。意思是,双方相持不下,结果两败俱伤。
[19] 锐气挫于险塞:照应上文“迫西山而不能进”,指项羽。锐气,勇气。
[20] 粮食竭于内府:荥阳一战,刘邦因缺粮而败北。内府,仓库。
[21] 怨望:怨恨。
[22] 容容:飞扬貌,动荡不安的样子。
[23] 命:命运。县:通“悬”。
[24] 披腹心,输肝胆:比喻竭尽忠诚,后来也说“披肝沥胆”。披,披露。输,献出。
[25] 鼎足:鼎是古时煮东西的器物,有三只脚。
[26] 从:迫使……服从。使动用法。
[27] 弱:削弱。使动用法。
[28] 案:通“按”,占据。故:指故土。
[29] 胶、泗之地:指胶河和泗水流域,即今山东省的东部和南部。
[30] 怀:怀柔;安抚。
[31] 深拱:两手拱得很高,引申为无所事事。揖让:外表作出谦逊的样子。
[32] “天与弗取”四句:这是当时流行的谚语。与,赐与;咎,追究罪责。
[33] 刎颈之交:虽割颈也不反悔的交情,即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34] “后争张黡”二句:张耳和陈馀原是生死与共的朋友。秦二世元年闰九月,秦将章邯攻赵,将赵歇和张耳围困在钜鹿城中。当时,陈馀带领几万军队驻扎钜鹿城以北,章邯军驻扎钜鹿城以南。章邯急攻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多次派人催陈馀救援,而陈馀以为力量单薄,不敢出兵。于是张耳派张黡、陈泽去责备陈馀。陈馀不得已,给张黡、陈泽五千人去对秦军作试探性进攻,结果全军覆没。第二年,项羽解钜鹿之围后,张耳责怪陈馀不肯救援,并一再追问张黡、陈泽的下落。陈馀以实情相告,张耳不信。陈馀一怒之下,交还将印,离开张耳,张耳也就收编了陈馀的军队,从此二人结下怨仇。
[35] 大夫种、范蠡(lǐ):文种和范蠡都是春秋末年越王句践的大臣。
[36] 霸:使动用法。
[37] 死:指文种。亡:逃亡。指范蠡。
[38] 二人:指陈馀和文种。
[39] 徇:攻取;占领。
[40] “南摧”二句:“南摧”和“东杀”虽措辞不同,实际都是指潍水之战。
[41] 略不世出:谋略在当世不再出现,意即谋略是世上少有的。
[42] 戴:拥有。
[43] 是:指代“震主之威”和“不赏之功”。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 [1] 也,计者事之机 [2] 也;听过计失 [3] 而能久安者,鲜 [4] 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 [5] ;计不失本末者 [6] ,不可纷 [7] 以辞。夫随厮养之役 [8] 者,失万乘之权 [9] ;守儋石之禄 [10] 者,阙 [11] 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 [12] 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 [13] ,遗天下之大数 [14] ,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 [15] ,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 [16] ;骐骥之局躅 [17] ,不如驽马 [18] 之安步;孟贲 [19] 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 [20] 也;虽有舜禹之智,吟 [21] 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 [22] 也’。此言贵 [23] 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 [24] 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25] 。
[1] 听者事之候:善于听取意见,就容易预见事物的征兆。候,征候,先兆。
[2] 计者事之机:反复思考,就容易掌握事情成败的关键。
[3] 听过:听取意见产生错误,即不善于听取意见。计失:考虑问题失误,即不善于思考问题。
[4] 鲜(xiǎn):少。
[5] 乱以言:即“以言乱之”。用言语来迷惑他。
[6] 计不失本末者:考虑问题不至于不周到的人。
[7] 纷:乱。
[8] 随:顺从。引申为安心。厮养之役:旧指侍候他人的下贱工作。厮,劈柴养马;养,烧柴做饭。
[9] 万乘之权:即君权。万乘,指天子;战国时代的大国也叫万乘。
[10] 儋石:形容米粟不多。儋,通“担”。禄:官俸。
[11] 阙:今通写作“缺”,失掉的意思。
[12] 知者决之断:王念孙说,应作“决者知之断”。意思是,做事坚决不疑,是聪明果断的表现。
[13] 审豪氂之小计:在一毫一厘的小事情上用心思。豪,通“毫”。氂,通“厘”。
[14] 遗:漏掉。大数:大计;大事。
[15] “智诚”二句:明明知道事情应该怎样做,但决定了不敢去执行。
[16] 虿(chài):蝎子一类的毒虫。致螫(shì):用毒刺刺人。螫,毒刺。
[17] 骐骥:骏马。局躅(jú zhú):徘徊不前。
[18] 驽马:劣马。
[19] 孟贲(bēn):战国时著名的勇士。
[20] 必至:一定达到目的。
[21] 吟(jìn):通“噤”,不开口。
[22] 喑(yīn):哑巴。指麾:用手势比画来表达意思。麾,通“挥”。
[23] 贵:意动用法。
[24] 时:时机;机会。
[25] 已:已而;后来。巫:古代装神弄鬼,为人求福或治病的迷信职业者。
汉王之困固陵 [1] ,用张良计召齐王信 [2] ,遂将兵会垓下 [3] 。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 [4] 。汉五年正月 [5] ,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6] 。
[1] 汉王之困固陵:汉四年(前203)八月,刘、项讲和,以鸿沟(古运河名。魏惠王时修成)为界。
[2] “用张良计”句:刘邦采用张良计策,将陈(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以东至沿海地区划给韩信,诱使韩信等用兵共灭项羽。
[3] 垓(ɡāi)下:古地名。
[4] 汉五年十二月,刘邦灭项羽后,回军定陶,夺了韩信的军权。
[5] 汉五年正月:当时汉以十月为岁首,因此汉五年正月实为五年的第四个月。
[6] 下邳:县名。在今江苏省邳州市西南。
信至国 [1] ,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 [2] 。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 [3] ,故忍而就于此。”
[1] 国:都城。指下邳。
[2] 中尉:这里指诸侯王国的中尉,是掌握巡城、捕盗等治安工作的武官。
[3] 无名:没有理由。名,名义,名目。
项王亡将钟离眜家在伊庐 [1] ,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眜,闻其在楚,诏楚捕眜。信初之国,行 [2] 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 [3] ,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 [4] ,南方有云梦 [5] ,发使告诸侯会陈 [6] :“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 [7] 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眜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眜计事。眜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眜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 [8] !”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 [9] 。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 [10] 信。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1] 钟离眜(mò):复姓钟离,名眜。项羽手下的名将。伊庐:邑名。
[2] 行(xínɡ):巡视。
[3] 汉六年:前201年。
[4] 巡狩会诸侯:古代天子亲自到诸侯所守备的地区巡视叫“巡狩”。
[5] 云梦:古泽名。
[6] 陈:县名。即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
[7] 且:将要。
[8] 长者:忠厚诚实的人。
[9] 后车:跟随皇帝出行的副车。
[10] 械系:用刑具锁绑。
信知汉王畏恶其 [1] 能,常称病不朝从 [2] 。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 [3] ,羞与绛、灌 [4] 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 [5] ,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 [6] 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7] !”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 [8] ,各有差 [9] 。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 [10] 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1] 其:指代韩信自己。
[2] 朝从:朝见和从行。
[3] 居:平日在家。鞅鞅(yànɡ):通“怏怏”,愁闷失意的样子。
[4] 羞:意动用法。绛:指绛侯周勃(?—前169),秦末从刘邦起义,以军功为将军,封绛侯,后来曾任太尉、丞相。灌:指灌婴(?—前176),秦末从刘邦起义,转战各地,汉朝建立后,任车骑将军,封颍阴侯,后来曾任太尉、丞相。
[5] 过:拜访。樊哙(kuài):刘邦的同乡,随刘邦起义,以军功封贤成君,后封舞阳侯,汉初曾任左丞相。
[6] 临:有居高视下的意思。
[7] 生:活着。引申为一生。为伍:同列。
[8] 从(cōnɡ)容:闲暇无事的样子。能:有才能。形容词。不(fǒu):通“否”。
[9] 差(cī):等差;参差,高低不齐。
[10] 陛(bì)下:臣下对皇帝的尊称。
陈豨拜为钜鹿守 [1] ,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 [2] 其手,辟 [3] 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 [4] ,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 [5] 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 [6] ,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 [7] 使人至豨所,曰:“弟 [8] 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 [9] ,欲发以袭吕后、太子 [10] 。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 [11] 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 [12] ,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 [13] 不就,乃与萧相国 [14] 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 [15] 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 [16] 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 [17] 。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 [18] 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19] 。
[1] 陈豨(xī):宛句(今山东省菏泽市牡丹区西南)人。汉建国后曾多次随刘邦平定叛乱,因功封阳夏侯,为代相国。钜鹿守:钜鹿郡郡守。陈豨任钜鹿郡守一事,《史记》前后说法不一,据《汉书·高帝纪》和《韩信传》,当指担任代相国监边兵。钜鹿,郡名,地在今河北省南部,郡治钜鹿(今平乡县西南)。
[2] 挈(qiè):携着;拉着。
[3] 辟:通“避”,使动用法。
[4] 畔:通“叛”。
[5] 中:指京城中。
[6] 汉十年:公元前197年。
[7] 阴:暗中。
[8] 弟:通“第”,只管。
[9] 诸官徒奴:各官府的罪犯和奴隶。
[10] 吕后(前241—前180):刘邦的妻子吕雉。太子:指刘邦的儿子刘盈,即汉惠帝。
[11] 舍人:派有差使的门客。
[12] 上变:上书报告急变的事情。
[13] 党(tǎnɡ):通“倘”,倘若;万一。
[14] 萧相国:萧何,当时任相国(丞相)。
[15] 得:指陈豨被擒。
[16] 绐(dài):欺骗。
[17] 长乐:汉宫名。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郊。钟室:悬挂钟(乐器)的房子。
[18] 儿女子:即“妇人”,有轻视的意思。这里指吕后。
[19] 夷:诛灭。三族:指父母、兄弟、妻子。一说指父族、母族、妻族。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 [1] ,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 [2] 于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 [3] ,山东 [4] 大扰,异姓 [5] 并起,英俊乌集 [6] 。秦失其鹿 [7] ,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 [8] ,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 [9] 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 [10] 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 [11] 之。”乃释通之罪。
[1] 至:到了京城。
[2] 自夷:自己诛杀自己,即自寻死路。夷,灭尽。
[3] 纲绝而维弛:纲,网上的总绳;维,系物的大绳。
[4] 山东:指战国时秦以外的六国领土。
[5] 异姓:指与秦不同姓的各国诸侯。
[6] 乌集:像乌鸦那样聚集在一起。
[7] 鹿:与“禄”(禄位)同音,用来比喻帝位。
[8] 跖(zhí):人名。相传为春秋时柳下惠之弟,是率九千人横行天下之大盗,故谓之盗跖。尧:唐尧。传说中上古五帝之一。
[9] 锐精持锋:磨快武器,拿着利刃。锐,使动用法;精,精铁。锋,利刃。
[10] 顾:但;只不过。
[11] 置:饶恕;赦免。
太史公曰:吾如 [1] 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 [2] 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 [3] 。余视其母冢 [4] ,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 [5] 己功,不矜 [6] 其能,则庶几 [7] 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 [8] ,后世血食 [9] 矣。不务出此 [10] ,而天下已集 [11] ,乃谋畔 [12] 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1] 如:往;去。
[2] 行营:到处寻求。
[3] 令其旁可置万家:使坟墓旁边能住下万户人家。
[4] 冢(zhǒnɡ):高大的坟墓。
[5] 伐:夸耀。
[6] 矜:骄傲。
[7] 庶几:差不多。
[8] 周、召(shào):指周公姬旦和召公姬奭(shì)。太公:吕尚,传说中的姜太公,曾辅佐周武王灭商,后封于齐。徒:一辈人物。
[9] 血食:受享祭。古代祭祀时要宰杀牲畜做祭品,所以叫“血食”。
[10] 此:指“学道谦让”。
[11] 集:通“辑”,和睦;安定。
[12] 畔:通“叛”。
淮阴侯韩信是淮阴人。当初他还是平民的时候,贫穷而又没有好的德行,不能被推选去做官;又不会做买卖谋生,经常投靠人家饮食,人们大多讨厌他。他曾经多次投靠那下乡南昌亭亭长家食宿,几个月以后,亭长的妻子嫌弃他,于是清早做好饭,就在床蓐上把饭吃掉。到了开饭的时候,韩信去了,没有给他准备饭食。韩信也知道他们的用意,一气之下,竟然跟他们断绝关系,离开了。
韩信在城下钓鱼,有很多妇女在漂洗丝絮。有位老大娘看见韩信饿了,就把饭给韩信吃,一直到漂洗完毕,几十天都是这样。韩信很高兴,对那老大娘说:“我将来一定要很好地报答您老人家。”老大娘生气地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是可怜公子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希望报答吗!”
淮阴屠户中有个侮辱韩信的年轻人,说:“你虽然个子高大,喜好佩带刀剑,内心却是胆小的。”当众侮辱他说:“韩信如果不怕死,就刺我;如果怕死,就从我的裤裆下爬过去。”当时,韩信仔细地打量他以后,就俯身从他裤裆下伏地爬过去。满街的人都嘲笑韩信,认为他胆小怕事。
待项梁渡过淮水的时候,韩信带着宝剑去投奔他,在项梁的部下,默默无闻。项梁失败后,韩信又隶属项羽,项羽让他做了郎中。他屡次献策以求项羽重用,项羽没有采纳。汉王入蜀时,韩信逃离楚军而归附汉王,依然默默无闻。担任接待宾客的小官时,犯了法,判处斩刑,同案的十三个人都已经被斩,轮到韩信,韩信就抬头仰视,恰好看见滕公,说:“汉王不想成就统一天下的大业吗?为何要斩杀壮士!”滕公惊奇他的话,又见他相貌威武,就放了他不斩。和韩信交谈,非常喜欢他。报告汉王以后,汉王就任命韩信作治粟都尉,但汉王还没有看出他是奇才。
韩信多次跟萧何交谈,萧何感到惊奇。到达南郑,将领们半路逃跑的有好几十人,韩信估计萧何等人已屡次向汉王推荐过,汉王不重用自己,就逃走了。萧何听说韩信跑了,来不及将情况报告汉王,就亲自去追赶他。有人向汉王报告说:“丞相萧何逃跑了。”汉王非常恼怒,由于失去了萧何就如同失去了左右手。过了一两天,萧何来拜见汉王,汉王又生气又高兴,骂萧何说:“你逃跑,是什么缘故?”萧何说:“我是不敢逃跑的,我是去追逃跑的人。”汉王说:“你去追的人是谁?”萧何说:“是韩信。”汉王又骂道:“将领们逃跑的数以十计,你不去追任何人,却去追韩信,是假的。”萧何说:“其他将领容易得到啊,至于像韩信这样的人,天下人士没有第二个。大王假如想长期只在汉中称王,就没有地方用得着韩信;假如想要争夺天下,除了韩信,就再没有和您商量大事的人了。就看大王怎样决策罢了。”汉王说:“我当然也想向东方发展啊,怎么能够郁郁不乐地长期留在这里呢?”萧何说:“大王如果想向东推进,能够任用韩信,韩信就留下来;不能任用,韩信最终还是要跑的。”汉王说:“我看在你的情面上,用他作将领吧。”萧何说:“即使让他作将领,韩信也一定不会留下来的。”汉王说:“用他作大将。”萧何说:“很好!”当时,汉王就要召见韩信来任命他。萧何说:“大王向来傲慢,不讲礼节,如今任命大将就像唤小孩子似的,这就是韩信要离去的原因。大王如果想任命他,就选择吉日良辰,进行斋戒,在广场上设置高坛,举行完备的仪式,那样才行啊。”汉王同意了。将领们都很欢喜,人人都以为自己能做大将了。等到任命大将时,居然是韩信,全军都惊奇。
韩信授任仪式结束,汉王就座。汉王说:“丞相多次谈起将军,将军用何谋划策略来指教我?”韩信谦让之后,趁势问汉王说:“如今向东去争夺天下,难道不就是项王吗?”汉王说:“是的。”韩信说:“大王自己估计在勇敢、悍厉、仁慈和强力各方面,跟项王相比怎么样?”汉王沉默了好久,说:“我是不如项王的。”韩信拜了两拜,赞同地说:“我韩信也以为大王是不如他的。不过,我曾经侍奉过他,请让我谈谈项王的为人吧。项王立声怒喝时,很多人都吓倒了,但不能任用有才能的将领,这只不过是个人的勇气罢了。项王待人仁慈有礼,言语温和,部下有人生了病,流着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病员;当受用的人有了功劳应当加封爵位时,却把刻好了的印章拿在手里,玩弄得磨去了棱角,舍不得给人家,这就是所谓妇人的仁慈啊。项王虽然称霸天下,使诸侯臣服,但不占据关中却定都彭城。又违背义帝的约言,而让自己亲信喜爱的人称王,诸侯不服。诸侯看到项王迁徙、驱逐义帝,把他安置在江南,也都回去驱逐原来的国君,然后自己在好的地方称王。项王的军队所路过的地方,没有不遭受摧残毁灭的,天下的人都怨恨他,老百姓不愿亲附,只不过是被威势和强大胁逼罢了。名义上虽然是霸主,实际上却丢失了天下人的心。因此,他的强大容易变为弱小。现在大王如果能够采取和他相反的做法:任用天下英勇的人,有什么敌人不能诛灭!把天下的城邑封赏给有功的臣子,有什么人会不心服!用正义的战争,顺从想东归的战士,有什么敌人不能打败!况且三秦之王原是秦将,率领秦地的子弟兵作战好几年了,被杀死和逃跑的多得无法计算,又欺骗他们的部下向诸侯投降。到达新安以后,项王用欺诈的手段活埋了秦军已经投降的士兵二十多万,唯独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得以脱身。秦地的父老乡亲怨这三个人,恨到入骨。如今,项羽硬借威势让这三个人称王,秦地的百姓没有谁拥护他的。大王进入武关之后,没有丝毫的侵犯行为,废除了秦朝的苛刻法令,与秦地的百姓立约,法令只有三条罢了。秦地的百姓,没有谁不希望大王能够在秦地当王的。按照诸侯的约定,大王应该在关中做王,关中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大王失掉应得的封爵进入汉中,秦地的百姓没有谁不感到遗憾的。现今大王起兵东进,三秦之地可以发布檄文平定它。”这时,汉王十分高兴,自认为得到韩信太迟了。他就听从了韩信的计谋,部署各将领的攻击目标。
八月,汉王起兵东进经过陈仓,平定了三秦。汉二年,路过函谷关,收服了魏地和河南一带,韩王、殷王都投降了。于是,联合齐国、赵国共同攻打楚军。四月,到达彭城,汉兵战败逃散而回。韩信收编士兵跟汉王在荥阳会师,又在京县、索亭之间打败了楚军。因此,楚军始终不能向西进攻。
汉军在彭城败退以后,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从汉军中逃跑,投降了楚军,齐国和赵国也背叛汉王跟楚国讲和。六月,魏王豹请假回去探望母亲的病,一到封国,立即封锁了黄河西岸临晋关的交通,反对汉王,跟楚国订约讲和。汉王派郦食其游说魏豹,没有成功。这年八月,用韩信作左丞相,攻打魏国。魏王在蒲坂驻重兵,封锁临晋关的通路。韩信就增设疑兵,陈列船只,好像欲在临晋渡河,却埋伏军队从夏阳用木盆使军队渡河,袭击安邑。魏王魏豹惊慌失措,带兵迎击韩信,韩信就俘虏了魏豹,平定了魏国,改置河东郡。
汉王派遣张耳和韩信一起,带兵东进,向北进攻赵国和代国。这年闰九月,打败了代军,在阏
擒获了代相夏说。当韩信占领魏国,打败代国的时候,汉王就派人来调走他的精锐部队,开赴荥阳抵抗楚兵。
韩信和张耳带着几万军队,想要向东占领井陉关,攻打赵国。赵王歇和成安君陈馀听说汉军将要袭击他们,就把很多兵力聚集在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就劝成安君说:“听说汉将韩信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擒获了夏说,新近又血洗阏
;现今又用张耳辅佐,商议如何攻下赵国,这样乘胜离国远征,它的锋芒不可抵挡。我曾听说‘从千里之外运送军粮,士兵就会面有饥色;临时取柴草然后做饭,军队就不可能经常吃饱’。如今,井陉口的道路非常狭隘,战车不能并列行进,战马不能排成行。行军几百里,这样军粮势必落在队伍的后面。希望您暂且给我精兵三万人,从小路去拦截他们的军需物资。您就深挖战壕,高筑营垒,坚守阵地,不跟他们交战。他们向前无法战斗,后退无法撤兵,我用奇兵断绝他们的后路,使他们在野外没有什么可以掠夺的。不到十天,韩信和张耳两位将领的头颅,就可以送到将军的军帐前了。万望您考虑我的计谋。否则,我们一定被他俩擒获了。”
成安君是一个迂腐的书生,常常声称正义的军队不用阴谋诡计。他说:“我听说兵书上这样讲: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就包围它;加倍于敌人的兵力,就和它交战。如今,韩信的兵力号称有几万,其实不过几千。他们居然跋涉千里来攻击我们,也已经精疲力竭了!现在像这样的情况我还退避而不迎击他们,以后有大敌来临,怎能战胜他们?那么,诸侯会认为我们胆怯,就轻易地来攻打我们。”成安君不听从广武君李左车的计策。广武君的计策没有被采用。
韩信派人暗地里侦察,知道广武君的计策没有被采用。侦探回来报告韩信,韩信就十分高兴,才敢带领军队勇往直前。在距离井陉口不到三十里的地方,停下来宿营。半夜里传令出发,挑选两千人,每人拿着一面红旗,抄小路上山隐蔽起来观察赵军,并约定说:“赵军看见我们逃跑,必定全营出动来追逐我们,你们就快速冲入赵军营中,拔去赵军的旗帜,插上汉军的旗子。”又下令副将们分头传令小食,说:“今天攻破赵军以后会餐!”将领们都不相信,假心假意地回答说:“好吧。”韩信对军官说:“赵军已经先占了有利的地形安营扎寨,而且他们没有看到我军主将的旗鼓,就不会出来攻打我们的先头部队,怕我们到了险要的地方就回头。”韩信就派遣一万人先走,经过井陉口,背向着河水排开阵势。赵军远远看到了就大笑起来。天亮时,韩信树立主将的旗鼓,敲着鼓经过井陉口。赵军敞开营垒,迎击汉军,两军对战了很久。这时,韩信、张耳假装丢弃了旗鼓,逃到河边的军阵之中。河边的部队敞开营门,让他们进入阵地,又进行激战。赵军果然倾巢出动,争夺汉军的旗鼓,追逐韩信、张耳。
韩信和张耳已经进入水边的军阵,全军都拼死作战,不可打败。韩信先派出的两千轻骑兵,都等候赵军倾巢而出追夺战利品的时候,就冲入赵军营垒,把赵军的旗帜全都拔去,竖起了两千面汉军的红旗。赵军已经不能取胜,也无法捕获韩信、张耳等人,想收兵回营,但营垒上全是汉军的红旗,因而大为惊恐,认为汉军都已经擒获赵王的将领了,士兵就一个个逃跑,赵将尽管斩杀他们,也不能禁止。这时候,汉军前后夹攻,彻底战胜赵军,在泜水边斩杀成安君,擒获赵王赵歇。
韩信于是传令军中不要杀死广武君,有能活捉他的奖赏一千金。这时,有人捆绑上广武君送到韩信的军帐前,韩信就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请他向东坐下,自己向西对坐着,像对待老师一样服事他。
将领们呈献首级和俘虏之后都向韩信称贺,顺便问韩信说:“按照兵法,应当右边和背后靠山陵,前方和左边靠水泽。这一次将军反而让我们背水列阵,又说‘打败赵军再会餐’,我们都不理解。然而终于打了胜仗,这是什么战术呢?”韩信说:“这些都在兵法上,只是诸位没有留意罢了!兵法上不是说过吗?‘困于死地而后生,处于亡地而后存’,况且我韩信并没有得到训练有素的将士,这就是所说的‘驱赶市民去作战’!在这种形势之下,如果不把军队安排在死地,使人人都各自作战;如果让他们处在可以逃生的地方,大家都逃跑了,岂能够得到并使用他们吗?”将领们都佩服地说道:“好,将军的计谋不是我们所能比得上的。”
这时,韩信问广武君:“我欲向北进攻燕国,向东攻打齐国,怎样才能成功?”广武君谦让地说:“我听说:‘败军的将领,不能跟他谈论勇敢;亡国的大夫,不能跟他谋划国家的存亡。’如今,我是个败军亡国的俘虏,怎敢配得上商量国家大事呢!”韩信说:“我听说,百里奚在虞国而虞国灭亡了,在秦国而秦国称霸,并不是他在虞国就愚笨了,而在秦就聪明起来,关键在于国君用不用他,采纳不采纳他的意见。假如成安君听从您的计策,像我韩信这样的人也早被擒获了。由于他不听从您,我韩信才能侍奉您。”韩信多次试问道:“我是推心置腹听从您的计谋,希望您不要推辞。”广武君说:“我听说,聪明的人多次考虑问题,难免有一次失误;愚蠢的人多次考虑问题,也会有一次正确。因此说,狂人的话,圣人也可以从中选择。但是,恐怕我的计谋不一定值得采纳,不过我希望献上我的愚蠢而忠诚的见解。至于成安君有百战百胜的计谋,一旦失算,军队在鄗地附近失败了,自己也死在泜水边。现在将军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在阏
擒获了夏说,一举攻占了井陉,不到一个上午就打败了二十万赵军,杀死了赵相成安君。声名传闻海内,威望震撼天下,农民没有谁不放下农具停止耕作,只图穿得好、吃得好,侧耳倾听,等待命令。如此,都是将军的长处。然而,百姓劳苦,士兵疲惫,其实难以使用。如今,将军想要发动疲倦的军队,驻扎燕国坚固的城池下,想要作战,恐怕时间长了,力不能敌,真实地暴露了劣势;旷日以久,粮草竭尽,而弱小的燕国不肯降服,齐国必然拒守边境,使自己强大起来。燕国和齐国都坚持不肯降服,那么刘邦和项羽的抗衡就不见分晓。如此,是将军的短处。我愚笨,但私下认为您攻燕伐齐的打算是错误的。所以,善于用兵的人不拿自己的短处攻击别人的长处。”韩信说:“既然这样,那该怎么办呢?”广武君回答说:“现在替将军着想,不如按甲息兵,镇守赵国,安抚赵国的遗孤。使百里之内,每天都可以送牛肉和美酒,宴请军官,慰劳士兵。北向移军燕国,然后派说客送信到燕国,向燕国显示您的长处,燕国一定不敢不听从。燕国顺从以后,再派说客东去劝告齐国,齐国一定见风使舵地臣服。即使是聪明的人,也不知道怎样替齐国打算了。这样,那么天下的大事就都好办了。用兵之道,本来就有先虚张声势,然后付诸实际行动的,指的正是这种情况。”韩信说:“好!”听从广武君的计策,派使者去出使燕国,燕国人一听,像草一样随风而倒。于是派人去报告汉王,并且请求立张耳做赵王,来镇守赵国。汉王答应了,就封张耳为赵王。
楚国多次派奇兵渡过黄河去攻打赵国,赵王张耳和韩信来回救援赵国,趁行军时平定了赵国的城邑,再出兵去援助汉王。楚军正在荥阳紧紧地围困汉王,汉王从南面突围,前往宛县和叶县一带,得到黥布以后,逃到成皋,楚军又加紧围攻他。六月,汉王逃出成皋,向东渡过黄河,单独跟滕公一起,投奔到张耳的驻地修武。到达修武,就住在客馆中。第二天早晨,自称是汉王的使臣,奔驰直进赵军的营垒。张耳和韩信还没起床,汉王就在他们的卧室里夺取了他们的印信和兵符,用来指挥和召令将领们,重新安排他们的职务。韩信和张耳起床以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大吃一惊。汉王夺取了两人的军队,就命令张耳防守赵地,任命韩信为赵国相,收编还没有出发的赵国士兵去攻打齐国。
韩信率领军队向东出发,还没有渡过平原津,听说汉王的使臣郦食其已说服了齐国,韩信就想按兵不动。范阳籍的说客蒯通就劝韩信说:“将军奉命攻打齐国,而汉王只不过派密使说服了齐王,难道有诏令要将军停止前进吗?凭什么不能行进呢!何况郦食其是一介之士,乘车到处摇动三寸不烂之舌,降服了齐国七十多个城邑;而将军率领着几万大军,一年多才攻下赵国的五十多个城邑,反而比不上一个小书生的功劳吗?”这时,韩信认为蒯通说得对,听从了他的计策,于是领兵渡过了黄河。齐国已经接受了郦食其的劝说,就留郦食其纵情饮酒,撤除了对付汉军的防御。韩信乘机袭击了齐国历下的驻军,于是直达临淄。齐王田广以为郦食其出卖了自己,就烹杀了他,然后逃往高密,派使者到楚国请求援救。
韩信平定临淄以后,就向东追赶田广,一直追到高密县的西部。楚王也派龙且带领兵马,号称二十万,来救援齐国。
齐王田广和楚将龙且会师跟韩信作战,尚未交锋。有人劝龙且说:“汉军远离本土,拼死作战,其势不可挡。齐、楚两军,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士兵容易失散。不如高筑防御工事,叫齐王派他的亲信大臣去招那些已经沦陷的城邑。沦陷城邑里的人听说自己的国王还在,又有楚兵来救援,一定会反叛汉军的。汉军客居两千里以外,齐国的城邑都背叛他们,这样势必没有办法得到粮食,可以不用作战就使他们投降。”龙且说:“我向来了解韩信的为人,容易对付他。何况我来救齐国,不交战就使他投降,那我有何功劳?如果交战后胜了他,齐国的一半土地能归我所有,为何不交战?”于是出战,跟韩信隔着潍水摆开阵势。韩信就连夜派人做了一万多个袋子,装满沙子,堵住潍水的上游,带领一半军队渡河,袭击龙且,假装战败往回逃。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我早就知道韩信胆怯!”于是,渡过潍水追击韩信。韩信派人挖开堵水的沙袋,河水倾泻而来。龙且的军队大半不能渡过,韩信立即猛烈截击,杀死了龙且。龙且在潍水东岸的军队溃散逃跑。齐王田广也逃跑了。韩信就追赶败兵,一直追到城阳,把楚军的士兵全部俘虏了。
汉王四年,韩信就降服和平定了整个齐国。他派人对汉王说:“齐国是个虚伪狡诈、变化多端、反复无常的国家,南面邻近楚国,假如不设置一个代理国王来镇守它,齐国的局势就不稳定。我希望当代理国王,有利于局势。”当这个时候,楚军正在荥阳紧紧围困汉王。韩信的使者到达汉营,打开他送来的信一看,汉王勃然大怒,骂道:“我被围困在这里,日夜盼望你来帮助我,你倒要自立为王!”张良、陈平暗中踩了一下汉王的脚,并贴近他的耳边小声说:“汉军正当不利的时候,难道能阻止韩信称王吗?不如乘机立他为王,好好地待他,让他自己设法镇守齐国。不这样,恐怕就要发生变乱。”汉王也明白了,接着又骂道:“大丈夫既然平定了诸侯,就要做真王才行,为什么做代理的呢!”于是,派遣张良前去立韩信为齐王,并征调他的部队攻打楚军。
楚国已经失掉了大将龙且,项王恐慌,就派盱眙人武涉去游说齐王韩信道:“天下人都苦于秦的暴政很久了,因而同心协力攻打秦国。秦国已经被打败了,大家按功劳大小分割土地,各自在封地上称王,来使士兵得到休息。现在汉王又兴兵东进,侵犯别人的主权,抢夺别人的封地,已经打败了三秦,又带兵出函谷关,收编诸侯的士兵来向东进攻楚国,汉王的意图如不吞并天下就不罢休。他这样不知满足,也太过分了。何况汉王不可靠,他落在项王手里好几次了,项王同情他而让他活下来。但他一脱身,就违背盟约,又来攻打项王,他的不可亲近不可信赖就这样。现在您虽然以为跟汉王是深交,替他尽力打仗,但最终会被他擒拿的。您之所以能苟延性命到今天,是项王还活着。当前汉王和楚王的成败,关键就在您了。你投靠西边,就是汉王胜利;投靠东边,就是项王胜利。如果项王今天被消灭,就会接着来收拾您了。您和项王有交情,为什么不反叛汉国而跟楚国联合,三分天下而称王呢?如果您放弃了这个机会,自己一定要投靠汉王,去攻打楚王,那么作为一个聪明人,原来就是这样吗!”韩信推辞说:“我侍奉项王,官阶不过是个郎中,职位不过是卫士,言不听,计不从,所以才背叛楚王而投靠汉王。汉王授给我上将军的印章,交给我几万人马;脱衣服给我穿,分食物给我吃,言听计从,因此我才能有今天这个样子。人家这样依靠和信任我,我背叛他是不好的,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改变主意。希望您替我向项王道歉。”
武涉离开以后,齐国人蒯通知道天下局势的关键在于韩信,想用奇妙的计谋来打动他,就用看相人的身份游说韩信道:“我曾经学过给人看相的技艺。”韩信说:“先生给人看相是怎么样的?”蒯通回答说:“一个人的高贵和卑贱在于骨相,忧愁和喜悦在于脸色,成功和失败在于判断。用这三条来参验相人,万无一失。”韩信说:“好!先生看我如何?”蒯通回答说:“希望稍微隔离手下的人。”韩信说:“手下的人离开吧。”蒯通说:“看您的‘面’不过封侯,又危险不安全。看您的‘背’,真是贵不可言。”韩信说:“指的是什么呢?”蒯通说:“天下刚发难的时候,英雄豪杰建号称王,一呼百应,天下有志之士,像云雾那样聚集,像鱼鳞那样排列,像火花那样迸发,像狂风那样骤起。当这个时候,担心的在于消灭暴秦罢了!现在,楚王跟汉王双方在争夺天下,使得天下无辜的百姓肝胆涂地,父子老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中,数也数不完。楚国人从彭城出发,辗转战斗追袭败兵,直到荥阳,乘胜前进,易如卷席,威震天下。然而,军队被困在京、索二地之间,被阻在成皋西部山区而不能前进,到现在有三年了!汉王率领几十万的人马,在巩县和洛阳一带抗拒楚军,仗着山河的天险,一天交战数次,可是没有一点功绩;折兵败北,不能自救,在荥阳战败,在成皋受伤,于是逃到宛城和叶县之间,这就叫作智、勇都困了啊!锐气在险要的边塞受到挫伤,而国库里的粮食消耗殆尽,老百姓因疲惫而记恨,人心浮动,无所归宿。照我的估量,这种情势下,不是天下的圣贤,肯定不能平息天下的祸乱。当今刘、项两王的命运,就悬在您的手上,您替汉王出力,就是汉王胜利;替项王出力,就是项王胜利。我希望推心置腹、披肝沥胆,奉献我的计策,唯恐您不能采纳。假如能够听取我的计谋,不如双方两利地让他们一起存在下去,跟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种形势谁都不敢先动手。凭着您的聪明才智,拥有众多的人马和装备,占据着强大的齐国,牵制着燕国和赵国,出兵到刘、项双方兵力薄弱的地方,来牵制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愿望,向西阻止楚、汉纷争,为百姓请命,那么天下百姓就会闻风而动地响应您了,谁敢不听从!分割大国削弱强国,用来分封诸侯。诸侯割地复国以后,天下就会信服听从您,并归功于齐国,您稳守齐国的故土,拥有胶河、泗水一带的土地,用恩德安抚诸侯,谦让恭谨,那么天下的君王就会相继来朝拜齐国了!因为听说‘上天赐给的不接受,反而受到它的惩罚;时机来了不行动,反而遭受它的灾难’。希望您仔细地考虑这件事!”
韩信说:“汉王待我很优厚,把他的车给我坐,把他的衣服给我穿,把他的食物给我吃。我听说:‘乘人家车子的,要分担人家的祸患;穿人家衣服的,要想到人家的忧虑;吃人家食物的,要死在人家的事业上。’我难道能够唯利是图、背信弃义吗?”蒯通说:“您自以为跟汉王刘邦友好,欲建立千秋万代的功业,我私下认为错了。当初,常山王张耳和成安君陈馀还是平民的时候,彼此结成至死不忘的朋友,后来因为张黡、陈泽事件而争执,两人相互记恨。常山王背叛项王,捧着项王使者项婴的头逃跑,归顺了汉王。汉王借兵给他向东进军,在泜水南边杀死了成安君,头脚分尸两地,终于为天下人所耻笑。这两个人的交情,是天下最深厚的了。然而终于相互残杀,为何呢?祸根就产生在太贪,而且人心难以预料。现在您要用忠诚和信义来和汉王交往,肯定不可能比陈馀、张耳二君的交情更可靠,而你们之间的事情有很多比张餍、陈泽的事情重大得多。所以,我认为您肯定汉王不会危害您,也错了。大夫文种和范蠡使濒临灭亡的越国保存下来,使句践称霸,但句践功成名就,文种身死,范蠡逃亡。野兽已经打尽了,因而猎狗被烹杀。就交往而论,您跟汉王是比不上张耳和陈馀的;就忠诚而论,是不会超过大夫文种和范蠡对于句践的。这两种人足够您借鉴了。希望您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而且我听说,勇敢和谋略震动君主的人,自身危险;功业是天下第一的人,无法赏赐。请让我来说说大王的功绩和谋略吧:您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擒获了夏说,带兵攻占井陉口,杀死成安君,攻取赵国,制服燕国,平定齐国,南下摧毁了楚国二十万大军,东去杀死楚将龙且,西向而报捷,可以说功绩之大在天下是没有第二个人的,而谋略也是世人不能够超出的。如今,您具有震动君主的威势,拥有无法赏赐的功绩。您归附楚国,楚国人不会相信;您归顺汉国,汉国人恐惧。您持这样的威势和功绩,将归顺哪一边呢?您处在臣子的地位,却有震动君主的威势,声名比天下人都高,我私下为您感到危险。”韩信辞谢说:“先生暂且别说了,我得好好想想!”
几天以后,蒯通又劝韩信说:“善于听取意见,是事情成功的征兆;善于计划,是事情成功的关键。不善于听取建议,不善于计谋策划,而能够长久安稳的人,可就少了。在听取意见中,没有一两次失误的人,旁人无法用言论迷惑他;在计谋策划中不至于本末倒置的人,旁人也无法用语词干扰他。安于伙夫这种杂役的人,就会失去掌握万乘大国君权的机会;保证斗石俸禄的人,就会失却公卿宰相的地位。所以,聪明的人就会当机立断;犹豫不决,是成事的灾祸。明察毫厘的小计,却遗忘天下的大计,理智上明知如何做,决策时却不敢实行,这是一切事情的祸根。因此说:‘猛虎的犹豫,不如黄蜂、蝎子的敢于用刺;骏马的踌躇,不如劣马的稳步;勇士的狐疑,不如庸夫的必达。虽然有舜、禹的智慧,但闭口不说,就不如聋哑人的比手画脚。’这说明可贵的在于能实行。功业难以成功却容易失败,时机难以得到却容易失去。时机啊时机,不会再次到来。希望您仔细考虑这件事。”韩信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又自以为功劳很多,汉王终究不会夺走自己的齐国,于是谢绝了蒯通。蒯通的劝说不被采纳,后来就假装疯癫做了巫师隐迹而去。
汉王被围困在固陵的时候,采用张良的计策,征召齐王韩信。韩信就带兵到垓下会师。项羽被打败以后,汉高祖突然袭击,夺去了齐王韩信的兵权。汉王五年正月,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定都于下邳。
韩信到了自己的封地,召见了曾经给饭吃的漂洗丝絮的老大娘,送给她千金。还召见了下乡的南昌亭长,给他一百钱,说:“您是个小人,做好事有始无终。”又召见曾经侮辱过自己、叫从他裤裆下爬过去的那个年轻人,任他做楚国的中尉。韩信告诉各位将相说:“这位是壮士。当初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不能杀死他吗?但杀了他毫无意义,我之所以隐忍着,就是为了成就今天的事业。”
项王的一员逃亡将领钟离眜,家住伊庐县,一向跟韩信友好。项王死后,他就投奔了韩信。汉王记恨钟离眜,听说钟离眜在楚国,就下令叫楚国逮捕他。韩信刚到楚国时,巡视各县邑,都列兵进出。汉王六年,有人上书揭发楚王韩信谋反。汉高祖采用陈平的计策,天子外出巡视会见诸侯,南方有个云梦泽,派使臣通告各诸侯到陈县集会,说:“我将要巡视云梦泽。”其实是要袭击韩信,韩信不知。汉高祖将要到达楚国时,韩信想出兵反叛,自己心里想没有罪过,要朝见皇上,又怕被擒获。有人劝韩信说:“您杀了钟离眜去见皇上,皇上一定高兴,无后患。”韩信召见钟离眜来商量这件事。钟离眜说:“汉王之所以不来围攻楚国,是有我钟离眜在您这儿。假如要逮捕我去私自讨好汉王,我今天死了,您也会紧跟着灭亡了。”于是,破口大骂韩信说:“你不是一个厚道的人!”终于自杀了。韩信拿着钟离眜的头,到陈县朝拜汉高祖。皇上命令武士捆绑韩信,放在后面的副车上。韩信说道:“果真像人家所说:‘狡猾的兔子死了,好的猎狗遭烹杀;高飞的鸟完了,好的弓箭被收藏;敌国破灭,谋臣死亡!’天下已经安定,我当然该烹杀!”皇上说:“有人告发你谋反!”于是给韩信戴上刑具。到达洛阳时,赦免了韩信的罪,让他做淮阴侯。
韩信知道汉王害怕和妒忌自己的才能,常常假装生病不朝见,也不随从。韩信从此日夜怨恨,常常闷闷不乐,耻于跟周勃、灌婴一辈人处在同等地位。韩信曾经拜访樊哙将军,樊哙用跪拜的礼节迎来送往,口口声声自称臣子,说:“大王竟肯光临臣下!”韩信出门时,笑着说:“我这一生,竟然和樊哙等人处在一个行列!”皇上曾经跟韩信闲谈各位将领有无才能,认为他们各有长短。皇上问:“像我能带多少兵?”韩信说:“陛下不过能带十万兵!”皇上问:“对你来说怎么样?”韩信说:“我是越多越好。”皇上笑着说:“越多越好,为什么被我擒获?”韩信说:“陛下不善于带兵,却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韩信之所以被陛下擒获的缘故。况且陛下的地位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力所做到的。”
陈豨被任命为钜鹿郡守,向淮阴侯辞行时,淮阴侯拉着他的手,让左右的人回避,同他在院子里散步,抬头对着天叹息说:“可以和您说话吗?我有话想跟您说。”陈豨说道:“一切听从将军的吩咐!”淮阴侯说:“您的所在地,是天下精兵所积聚之处;而您又是陛下亲信宠爱的臣子。如果有人说您反叛,陛下必定不相信;再有人来告您造反,陛下就会猜疑了;第三次有人告您造反,陛下必定大怒而自己带兵讨伐。我替您从中起兵呼应,天下是可以图谋的。”陈豨一向了解韩信的才干,相信他,说:“恭敬领教!”汉王十年,陈豨果真反叛。皇上亲自领兵前往平乱。韩信称病,没有随从出征。暗中派人到陈豨的住所说:“只管发兵,我会从这里帮助您!”韩信就跟家臣们谋划,乘黑夜里假传诏令,赦免各官府里的囚徒和奴隶,欲领着这批人去袭击吕后和太子刘盈。部署妥当以后,等待陈豨回报。韩信的家臣得罪了韩信,韩信把他囚禁起来,想杀死他。家臣的弟弟就上告,向吕后揭发韩信准备谋反的情况。吕后想召见韩信,怕韩信的党羽不肯就范,就跟萧相国商议,派人装作是从皇上处来,声称陈豨已经被捉住杀了,列侯、群臣都要去朝贺。萧相国欺骗韩信说:“您尽管患病,也得勉强进宫朝贺。”韩信一进宫,吕后就命令武士绑架韩信,在长乐宫的悬钟室中,把他杀了。韩信正要被斩首的时候说:“我后悔没有采纳蒯通的计谋,竟为妇人小子所欺诈,难道不是天意吗!”于是杀了韩信一家三族。
汉高祖从征讨陈豨的部队中回来后,到了京城,得知韩信已死,又高兴又怜惜,问道:“韩信死时说了什么话?”吕后说:“韩信说后悔没有采用蒯通的计策。”汉高祖说:“这人是齐国的说客。”于是,下令齐国逮捕蒯通。蒯通捉来了,皇上说:“你教唆淮阴侯谋反是吗?”蒯通回答说:“是的,我本来教他。小子不采纳我的计谋,所以如今自取灭亡。假如那小子采纳我的计策,陛下怎能够杀害他呢?”皇上恼怒地说:“烹杀他!”蒯通说道:“哎呀,冤枉呀!烹杀我!”皇上说道:“你教唆韩信谋反,有什么冤枉?”蒯通回答说:“秦王朝纲维松弛,山东大乱,异姓诸侯纷纷自立,英雄俊杰像群鸦一样聚集。秦王失去了帝位,天下共同追逐它,因此高才捷足的人先得到它。盗跖所养的狗,对着唐尧狂叫,并不是唐尧不仁,狗叫是由于他不是它的主人。正当这个时候,我只知道有韩信,不知道有陛下。况且天下精英,手持利刀,想做陛下所做事业的人很多,只不过能力不行罢了!您又能够全部烹杀他们吗?”高祖说:“放了他!”于是赦免了蒯通的罪过。
太史公说:“我到淮阴去,淮阴人对我说:韩信即使是平民的时候,他的志向也和众人不同。他母亲死的时候,穷得无法安葬,却又经营宽敞的坟地,让坟地旁边能安置一万户人家。我看了他母亲的坟墓,确实是这样子。假如韩信能够谦让地学习圣贤的道理,不炫耀自己的功劳,不矜夸自己的才能,那就差不多了。他对汉朝的功勋,可以跟周公、召公、姜太公这些人相比,享用后世的祭祀了。可是他不从事这个,而在天下大局已经安定的时候,反而图谋反叛,杀灭他的宗族,不也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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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卷◎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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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传是韩王韩信(不是淮阴侯韩信)、卢绾、陈豨三个人的合传。这三个人原来都是刘邦的亲信部下,和刘邦的关系都非常好,卢绾更是和刘邦世代友好,而且能“出入卧内”,“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但最后他们都举旗反叛,并且大多勾结匈奴,以和汉朝对抗。通过这篇传记,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
是什么使他们由亲密的朋友变成仇敌的呢?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
其一是争权夺利。权力斗争是统治集团内部分裂残杀的主要原因。刘邦刚刚开始起义有两个劲敌,一是强秦,一是项羽。在大敌当前的时候,他招降纳叛,网罗人才,对于自己联盟内某些人的不恭也能容忍。但等到天下已定,就开始大肆诛杀功臣,且不说韩王韩信、卢绾、陈豨,就连淮阴侯韩信、黥布、彭越等劳苦功高的人,也未能幸免于难。刘邦对这些人的猜忌使他们成为惊弓之鸟,他们明知造反要被杀,但是还得铤而走险,因为他们都是当时极有才能的人,实在不甘心束手就擒。
其二是刘邦谋士们的怂恿,反臣谋士们的挑拨,使得本来就已紧张的关系更加恶化。例如陈豨的造反与刘邦的大臣周昌有很大关系,周昌看到陈豨宾客车骑甚盛,便向皇帝汇报,怀疑陈豨要造反。而卢绾的造反,他的谋士张胜也起了很大作用。这些在本传中都有详细的记载。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 [1] 也,长八尺五寸。及项梁之立楚后 [2] 怀王也,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 [3] 为韩王,欲以抚定韩故地。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 [4] 汉王曰:“项王王诸将 [5] 近地,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 [6] 也。士卒皆山东人,跂 [7] 而望归,及其锋东乡 [8] ,可以争天下。”汉王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 [9] 地。
[1] 孽孙:庶出的孙子。
[2] 楚后:楚王的后代、继承人。
[3] 诸公子:庶出的王子们。横阳君成:指韩成,以其曾被封为横阳君。故称。
[4] 说:游说。
[5] 王诸将:封诸将为王。
[6] 左迁:降职。
[7] 跂:通“企”,踮起脚尖。
[8] 东乡:向东进军。乡,通“向”。
[9] 略:掠夺,夺取。
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遣就国,更 [1] 以为列侯。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 [2] 汉。汉二年,韩信略定韩十余城。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五年春,遂与剖符 [3] 为韩王,王颍川。
明年春,上以韩信材武 [4] ,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 [5] ,乃诏徒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上许之,信乃徙 [6] 治马邑。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 [7] 信。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1] 更:改。
[2] 距:通“拒”,抵抗。
[3] 剖符:古时帝王授予诸侯和功臣的凭证。剖分为二,帝王和诸侯各执其一,故称剖符。
[4] 材武:有勇有谋。
[5] 劲兵处:屯强兵的地方,即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6] 徙:迁,移。
[7] 让:责备。
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信亡走 [1] 匈奴。与其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 [2] 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复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 [3] 击破匈奴。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北 [4] ,闻冒顿居代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上遂至平城。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 [5] 。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厄。”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 [6] ,请令强弩傅 [7] 两矢外向,徐行出围。”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
[1] 亡走:逃跑。
[2] 苗裔:后代。
[3] 车骑:骑兵和战车部队。
[4] 追北:追击败逃的军队。
[5] 遗:赠送。阏氏:单于的正妻,地位等于汉之王后。
[6] 全兵:指全用弓箭长矛等进攻型武器。
[7] 傅:通“附”。
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汉。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 [1] ,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大王所知。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 [2] ,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 [3] ,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 [4] 无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 [5] 于吴也。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 [6] 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遂战。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
[1] 畔亡:背叛逃亡。畔,通“叛”。
[2] 擢:提拔。闾巷:街巷,代指平民百姓。
[3] 荥阳之事:指荥阳之战,在此战中韩信被项籍俘获投降。
[4] 种、蠡:指文种、范蠡。
[5] 偾:倒覆,僵仆。
[6] 痿人:瘫痪的人。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 [1] ;及至颓当城,生子,因名颓当。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至孝文十四年,颓当及婴率其众降汉。汉封颓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吴楚军时 [2] ,弓高侯功冠诸将。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婴孙以不敬失侯。颓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于当世。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子代,岁余坐法 [3] 死。后岁余,说孙曾拜为龙额侯,续说后。
[1] 太子:指韩太子,即韩信的儿子。俱:一道同行。
[2] 吴楚军时:指汉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战争,事在景帝三年(前154)。参见《吴王濞列传》等。
[3] 坐法:因犯法而被判罪。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 [1] 。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 [2] 相爱,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高祖为布衣 [3] 时,有吏事 [4] 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 [5] ,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绾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1] 同里:同乡。
[2] 亲:父母。此处指父亲。太上皇:指汉高祖刘邦的父亲。
[3] 布衣:平民的穿着,以之代指平民。
[4] 吏事:官吏的事务,此指被官吏追拿。
[5] 萧、曹:指萧何、曹参。
汉五年冬,以 [1] 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 [2] ,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 [3] 。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汉五年八月,乃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 [4] 邯郸击豨兵,燕王绾亦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亦且 [5] 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 [6] 张胜。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寤 [7] ,乃诈论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 [8] ,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1] 以:通“已”。
[2] 别将:单独率军,不同于以前跟从高祖。或谓带领另一支部队。
[3] 觖望:因不满而怨恨,犹言怨望。
[4] 如:往……,到……。
[5] 且:将。
[6] 族:满门抄斩。
[7] 寤:通“悟”,醒悟、理解。
[8] 间:间谍。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其裨将 [1] 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 [2] 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 [3] 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燕。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侯伺,幸 [4] 上病愈,自入谢 [5] 。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余,死胡中。
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不得见。卢绾妻亦病死。
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1] 裨将:副将。
[2] 往年:去年。
[3] 属任:托付而任用之。属:委托,交付。
[4] 幸:希望。
[5] 谢:赔礼道歉,谢罪。
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赵相国 [1] 将监赵、代边兵,边兵皆属焉。
豨常 [2] 告归过赵,赵相国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余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宾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兵 [3] 于外数岁,恐有变。上乃令人覆案 [4] 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1] 赵相国:误,应为代相国。见王先谦《汉书补注》。
[2] 常:通“尝”,曾经。
[3] 擅兵:指掌握兵权。
[4] 覆案:反复追查。
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 [1] 劫略者,皆赦之。上自往,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问曰:“守、尉反乎?”对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对曰:“有四人。”四人谒 [2] ,上谩骂 [3] 曰:“竖子 [4] 能为将乎?”四人惭伏,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 [5] 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于是上曰:“陈豨将谁?”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 [6] 。”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购 [7] 黄、臣等。
[1] 诖误:贻误,连累。
[2] 谒:拜见。
[3] 谩骂:乱骂。谩,通“漫”。
[4] 竖子:对人轻蔑的称呼,犹今之“小子”。
[5] 羽檄:插上羽毛的紧急文告。
[6] 贾人:居货待售之人,指坐商。
[7] 购:为缉捕在逃者而重赏征求或重金收买。
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于曲逆下,破豨将张春于聊城,斩首万余。太尉勃 [1] 入定太原、代地。十二月,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骂上;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 [2] 之。更名东垣为真定。王黄、曼丘臣其麾下 [3] 受购赏之,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
上还至洛阳。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恒为代王,都中都,代、雁门皆属代。
高祖十二年冬,樊哙军卒追斩豨于灵丘。
[1] 勃:指周勃。
[2] 黥:通“剠”。古代肉刑的一种,即墨刑,以刀刺人面额后用墨涅之。
[3] 麾下:部下。麾:军旗。
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 [1] ,以诈力 [2] 成功,遭汉初定,故得列地 [3] ,南面称孤。内见疑强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 [4] ;及将军守边,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周昌疑之,疵瑕 [5] 颇起,惧祸及身,邪人进说,遂陷无道 [6] 。於戏 [7] 悲夫!夫计之生孰成败于人也深矣!
[1] 徼:侥幸。权变:随机应变。
[2] 诈力:欺诈和勇力。
[3] 列地:分割土地。列,通“裂”。
[4] 魏公子:指战国时魏国信陵君无忌。
[5] 疵瑕:毁责,过失。
[6] 无道:暴虐,没有德政。
[7] 於戏:通“呜呼”。
韩王韩信是原来韩襄王的庶出孙子,身高八尺五寸。到了项梁拥立楚王的后代楚怀王的时候,燕国、齐国、赵国、魏国都早已自己立下了国王,只有韩没有立下后嗣,所以才立了韩国诸公子中的横阳君韩成为韩王,想以此来占据平定原韩国的土地。项梁在定陶战败而死,韩成投奔楚怀王。沛公带军队进攻阳城时,命张良以韩国司徒的身份降服了韩国原有地盘,得到韩信,任命他为韩国将军,带领他的军队随从沛公进入武关。
沛公被立为汉王,韩信随从沛公进入汉中,就说服汉王道:“项羽把自己的部下都封在中原附近地区,只把您封到这偏远的地方,这是一种贬职的表示啊!您部下士兵都是崤山以东的人,他们都踮起脚尖,急切地盼望返回故乡,趁着他们锐气强盛向东进发,就可以争夺天下。”汉王回军平定三秦时,就答应将要封韩信为韩王,先任命他为韩太尉,带兵去攻取韩国旧地。
项羽所封的诸侯王都到各自的封地去,韩王韩成因没跟随项羽征战,没有战功,不派他到封地去,改封他为列侯。等到听说汉王派韩信攻取韩地,就命令自己游历吴地时的吴县县令郑昌做韩王以抗拒汉军。汉高祖二年(前205),韩信平定了韩国的十几座城池。汉王到达河南,韩信在阳城猛攻韩王郑昌。郑昌投降,汉王就立韩信为韩王,常带领韩地军队跟随汉王。汉高祖三年,汉王撤出荥阳,韩王韩信和周苛等人守卫荥阳。等到楚军攻破荥阳,韩信投降了楚军,不久得以逃出,又投归汉王,汉王再次立他为韩王,最终跟从汉王击败项羽,平定了天下。汉高祖五年春天,汉高祖就和韩信剖符为信,正式封他为韩王,封地在颍川。
第二年(前201)春天,高祖认为韩信有勇有谋,封地颍川北靠近巩县、洛阳,南逼近宛县、叶县,东边则是重镇淮阳,这些都是天下的战略要地,就下诏命韩王韩信迁移到太原以北地区,以防备抵御匈奴,建都晋阳。韩信上书说:“我的封国紧靠边界,匈奴多次入侵,晋阳距离边境较远,请允许我建都马邑。”皇帝答应了,韩信就把都城迁到马邑。在这年秋天,匈奴冒顿单于重重包围了韩信,韩信多次派使者到匈奴处求和。汉朝派人带兵前往援救,但怀疑韩信多次私派使者,有背叛汉朝之心,派人责备韩信。韩信害怕被杀,于是就和匈奴约定好共同攻打汉朝,起兵造反,把国都马邑拿出投降匈奴,并率军攻打太原。
高祖七年(前200)冬天,皇帝亲自率军前往攻打,在铜鞮击败韩信的军队,并将其部将王喜斩杀。韩信逃跑投奔匈奴,他的部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人拥立赵王的后代赵利为王,又收拢韩信被击败逃散的军队,并和韩信及匈奴冒顿单于商议一齐攻打汉朝。匈奴派遣左右贤王带领一万多骑兵和王黄等人驻扎广武以南地区,到达晋阳时,和汉军交战,汉军将他们打得大败,乘胜追到离石,又把他们打败。匈奴再次在楼烦西北地区聚集军队,汉高祖命令战车部队和骑兵把他们打败。匈奴常败退逃跑,汉军乘胜追击败兵,听说冒顿单于驻扎代谷,汉高祖当时在晋阳,派人去侦察冒顿,侦察人员回来报告说“可以出击”。皇帝也就到达平城。皇帝出城登上白登山,被匈奴骑兵团团围住,皇帝就派人送给匈奴王后阏氏许多礼物。阏氏便劝冒顿单于说:“现在已经攻取了汉朝的土地,但还是不能居住下来,更何况两国君主不互相围困。”过了七天,匈奴骑兵逐渐散去。当时天降大雾,汉朝派人在白登山和平城之间往来,匈奴一点也没有察觉。护军中尉陈平对皇帝说:“匈奴人都用长枪弓箭,请命令士兵每张强弩朝外搭两支利箭,慢慢地撤出包围圈。”撤进平城之后,汉朝的救兵也赶到了,匈奴的骑兵这才解围而去。汉朝也收兵而归。韩信为匈奴人带兵往来在边境一带攻击汉军。
汉高祖十年(前197),韩信命王黄等人劝说陈豨,使其误信而反。十一年春天,前韩王韩信又和匈奴骑兵一起侵入参合,对抗汉朝。汉朝派遣柴将军带兵前去迎击,柴将军先写信给韩信说:“皇帝陛下宽厚仁爱,尽管有些诸侯背叛逃亡,但当他们再度归顺的时候,总是恢复其原有的爵位名号,并不加诛杀。这些都是大王您所知道的。现在,您是因为战败才逃归匈奴的,并没有大罪,您应该赶快来归顺!”韩王韩信回信道:“皇帝把我从里巷平民中提拔上来,使我南面称王,这对我来说是万分荣幸的。在荥阳保卫战中,我不能以死效忠,而被项羽关押。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等到匈奴进犯马邑,我不能坚守城池,献城投降。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现在反而为敌人带兵,和将军争战,争这旦夕之间的活头。这是我的第三条罪状。文种、范蠡没有一条罪状,但在成功之后,一个被杀一个逃亡;现在我对皇帝犯下了三条罪状,还想在世上求取活命,这就是伍子胥最终死在吴国的原因啊!现在我逃命隐藏在山谷之中,每天都靠向蛮夷乞讨过活,我思归之心,就同瘫痪的人不忘记直立行走,盲人不忘记睁眼看一看一样,只不过情势不允许罢了。”于是两军交战,柴将军屠平参合城,并将韩王韩信斩杀。
韩信投靠匈奴的时候,和自己的太子同行,等到了颓当城,生了一个儿子,因而取名叫颓当。韩太子也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婴。到孝文帝十四年(前166),韩颓当和韩婴率领部下投归汉朝。汉朝封韩颓当为弓高侯,韩婴为襄城侯。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弓高侯的军功超过其他将领。爵位儿子传到孙子,他的孙子没有儿子,侯爵被取消。韩婴的孙子因犯有不敬之罪,侯爵被取消。韩颓当庶出的孙子韩嫣,地位尊贵,很受皇帝宠爱,名声和富贵都荣显于当世。他的弟弟韩说,再度被封侯,并多次受命为将军,最后封为案道侯。儿子继承侯爵,一年多之后因犯法被处死。又过一年多,韩说的孙子韩曾被封为龙额侯,继承了韩说的爵位。
卢绾是丰邑人,和汉高祖是同乡。卢绾的父亲和高祖的父亲非常要好,等到生儿子时,汉高祖和卢绾又是同日而生。乡亲们抬着羊酒去两家祝贺,等到高祖、卢绾长大了,在一块读书,又非常要好。乡亲们见这两家父辈非常要好,儿子同日出生,长大后又很要好,再次抬着羊酒前去祝贺。高祖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被官吏追拿需要躲藏,卢绾总是随同左右,东奔西走,到高祖从沛县起兵时,卢绾以宾客的身份相随,到汉中后,担任将军,总是陪伴高祖身边。跟从高祖东击项羽时,以太尉的身份不离左右,可以在高祖的卧室内进进出出,衣被饮食方面的赏赐丰厚无比,其他大臣没人能企及,就是萧何、曹参等人,也只是因事功而受到礼遇,至于说到亲近宠幸,没人能赶得上卢绾。卢绾被封为长安侯。长安就是原来的咸阳啊。
汉高祖五年(前202)的冬天,已经击败了项羽,就派卢绾另带一支军队,和刘贾一起攻打临江王共尉,将他击败。七月凯旋,跟随皇帝攻打燕王臧荼,臧荼投降。高祖平定天下之后,在诸侯中不是刘姓而被封王的共有七个人。高祖想封卢绾为王,但又害怕群臣怨恨不满。等到俘虏臧荼之后,就下诏封将相们为列侯,在群臣中挑选有功的人封为燕王。文武群臣都知道皇帝想封卢绾为王,就一齐上言道:“太尉长安侯卢绾经常跟随皇帝平定天下,功劳最多,可以封为燕王。”皇帝下诏批准了此项建议。汉高祖五年八月,就立卢绾为燕王,所有诸侯王受到的皇帝宠幸都比不上燕王。
汉高祖十一年(前196)秋天,陈豨在代地造反。高祖到邯郸去攻打陈豨的部队,燕王卢绾也率军攻打他的东北部。在这时,陈豨派王黄去向匈奴求救。燕王卢绾也派部下张胜出使匈奴,声称陈豨等人的部队已被击败。张胜到匈奴以后,前燕王臧荼的儿子臧衍逃亡在匈奴,见到张胜说:“您之所以在燕国受重用,是您熟悉匈奴事务。燕国之所以能长期存在,是诸侯多次反叛,战争连年不断。现在您想为燕国尽快消灭陈豨等人,但陈豨等人被消灭之后,接着就要轮到燕国,您这班人也要成为俘虏了。您为什么不让燕国延缓攻打陈豨而与匈奴修好呢?战争延缓了,能使卢绾长期为燕王,如果汉朝有紧急事变,也可以借此安定国家。”张胜认为他的话是对的,就暗中让匈奴帮助陈豨攻打燕国。燕王卢绾怀疑张胜和匈奴勾结,一起反叛,就上书皇帝请求把张胜满门抄斩。张胜返回,把之所以这样干全部告诉了卢绾。卢绾觉悟了,就找了一些替身治罪处死了,把张胜的家属释放,使张胜成为匈奴的间谍,又暗中派遣范齐到陈豨的处所,想让他长期叛逃在外,使战争连年不断。
汉高祖十二年,东征黥布,陈豨经常率军在代地驻扎,汉派遣樊哙攻打陈豨并将其斩杀。他的一员副将投降,说燕王卢绾派范齐到陈豨处互相交流情报,商议策划。高祖派使臣召卢绾进京,卢绾称病推托不往。皇帝又派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前去迎接燕王,并顺便查问燕王部下臣子。卢绾更加害怕,闭门躲藏不出,对自己宠信的臣子说:“不是刘姓而被封为王的,只有我卢绾和长沙王吴芮了。去年春天,汉朝把淮阴侯韩信满门抄斩,夏天,又杀掉了彭越,这都是吕后的计谋。现在皇帝重病在身,把国事全部交给了吕后。而吕后是个妇女,总想找个借口杀掉异姓诸侯王和功高的大臣。”于是,卢绾还是推托有病,拒绝进京。卢绾的部下臣子都逃跑躲藏。但卢绾的话泄露出一些,辟阳侯听到了,便把这一切都报告了皇帝,皇帝更加生气。后来,汉朝又得到一些投降的匈奴人,说张胜逃到匈奴中,是燕王的使者。于是,皇帝说:“卢绾真的反了!”就派樊哙攻打燕国。燕王卢绾把自己所有的宫人家属以及几千名骑兵安顿在长城下,等待机会,希望皇帝病好之后,亲自进京谢罪。四月,高祖逝世,卢绾也就带领部下逃入匈奴,匈奴封他为东胡卢王。卢绾受到匈奴的侵凌掠夺,总是想着重返汉朝。过了一年多,卢绾在匈奴逝世。
在高后时,卢绾的妻子儿女逃出匈奴重投汉朝,正赶上高后病重,不能相见,住在了燕王在京的府邸,准备在病好之后再设宴相见。但高后竟去世了,未能见面。卢绾的妻子也因病去世。
汉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卢绾的孙子卢他之以东胡王的身份向汉投降,被封为亚谷侯。
陈豨是宛朐人,不知当初是什么原因得以跟从高祖。到高祖七年冬天,韩王韩信反叛,逃入匈奴,皇帝到平城而回,封陈豨为列侯,以赵国相国的身份率领督统赵国、代国的边防部队,这一带戍卫边疆的军队统归他管辖。
陈豨曾休假回乡路过赵国,赵相国周昌看到陈豨的随行宾客有一千多辆车子,把邯郸所有的官舍全部住满。而陈豨对待宾客用的是平民百姓之间的交往礼节,而且总是谦卑恭敬,屈己待人。陈豨回到代国,周昌就请求进京朝见。见到皇帝之后,把陈豨宾客众多,在外独掌兵权好几年,恐怕会有变故等事全盘说出。皇帝就命人追查陈豨的宾客在财物等方面违法乱纪的事,其中不少事情牵连到陈豨。陈豨非常害怕,暗中派宾客到王黄、曼丘臣处通消息。到高祖十年(前197)七月,皇帝的父亲去世了,皇帝派人召陈豨进京,但陈豨称自己病情严重。九月,便与王黄等人一同反叛,自立为代王,劫掠了赵、代两地。
皇帝听说之后,就一律赦免了被陈豨牵累而进行劫掠的赵、代官吏。皇帝亲自前往,到达邯郸后高兴地说:“陈豨不在南面占据漳水,北面守住邯郸,由此可知他不会有所作为。”赵相国上奏请求把常山的郡守、郡尉斩首,说:“常山共有二十五座城池,陈豨反叛,失掉了其中二十座。”皇帝问:“郡守、郡尉反叛了吗?”赵相国回答说:“没反叛。”皇帝说:“这是力量不足的缘故。”赦免了他们,同时还恢复了他们的守、尉职务。皇帝问周昌说:“赵国还有能带兵打仗的壮士吗?”周昌回答说:“有四个人。”然后,让这四个人拜见皇帝,皇帝一见便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小子也能带兵打仗吗?”四个人惭愧地伏在地上。但皇帝还是各封给他们一千户的食邑,任命为将。左右近臣谏劝道:“有不少人跟随您进入蜀郡、汉中,其后又征伐西楚,有功却未得到普遍封赏,现在这几个人有什么功劳而予以封赏?”皇帝说:“这就不是你们所能了解的了!陈豨反叛,邯郸以北都被他占领,我用紧急文告来征集各地军队,但至今仍未有人到达,现在可用的就只有邯郸一处的军队而已。我何必要吝惜封给四个人的四千户,不用它来抚慰赵地的年轻人呢!”左右近臣都说:“对。”于是,皇帝又问:“陈豨的将领都有谁?”左右回答说:“有王黄、曼丘臣,以前都是商人。”皇帝说:“我知道了。”于是,各悬赏千金来求购王黄、曼丘臣等的人头。
高祖十一年(前196)冬天,汉军在曲逆城下攻击并斩杀了陈豨的大将侯敞、王黄,又在聊城把陈豨的大将张春打得大败,斩首一万多人。太尉周勃进军平定了太原和代郡。十二月,皇帝亲自率军攻打东垣,但未能攻克,叛军士卒辱骂皇帝;不久东垣投降,凡是骂皇帝的士卒一律斩首,其他没骂的士卒则处以黥刑,在额头上刺字。把东垣改名真定。王黄、曼丘臣的部下所有被悬赏征求的,一律都被活捉。因此,陈豨的军队也就彻底溃败了。
皇帝到达洛阳。皇帝说:“代郡地处常山的北面,赵国却从山南来控制它,太遥远了。”于是就封儿子刘恒为代王,以中都为国都,代郡、雁门都隶属代国。
高祖十二年(前195)冬天,樊哙的士卒追到灵丘把陈豨斩首。
太史公说:“韩信、卢绾并不是一向积德累善的世家,而是侥幸于一时随机应变,以欺诈和暴力获得成功,正赶上汉朝刚刚建立,所以才能够分封领土,南面为王。在内由于势力强大而被怀疑,在外倚仗着外族作援助。因此,日益被皇帝疏远,自陷危境,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最终迫不得已投奔匈奴,难道不可悲吗!陈豨是梁地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每每称赞、倾慕魏公子信陵君;等到后来他率领军队守卫边疆,招集宾客,礼贤下士,名声超过了实际。周昌怀疑他,许多过失也就从这里产生了,由于害怕灾祸临头,奸邪小人又乘机进说,于是终于使自己陷于大逆不道的境地。哎呀,太可悲了!由此可见,谋虑的成熟与否和成败如何,这对一个人的影响太深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