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卷◎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
韩安国是汉初名将,他不仅在平息吴、楚七国叛乱时有功,而且在后来对匈奴的作战中也是重要的将领。他的发迹是在为梁孝王出使朝廷时,因在汉景帝面前,替梁孝王辩护而受到了窦太后的赏识。随后虽曾因犯法免官,但由于窦太后的关照,竟一下子从狱中囚徒提升为二千石级的梁国内史。武帝初年,外戚田蚡掌权,韩安国向其行贿,被召至京师,从此青云直上,不断升迁,官至御史大夫。田蚡死后,韩安国逐渐失势,不断被疏远降职,最后抑郁而死。
《韩长孺列传》通过韩安国仕途经历的叙写,展现了汉初官吏升迁贬谪的一些内幕。他的仕途生涯以外戚田蚡掌权为界,明显分为两个时期。前期由于窦太后的赏识和田蚡的举荐,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田蚡死后,他开始走下坡路。文中还揭露了朝中的一些丑闻和弊端,像窦太后的偏爱少子、耍弄权术,以及官吏的行贿等。
文章写了韩安国的一生,但不是将其经历巨细无遗地罗列一番,而是就韩安国言行中比较突出,又能显示他性格特征的典型事例加以描写刻画,从而塑造了一个精明官僚的形象。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 [1] 睢阳。尝受《韩子》、杂家说于驺 [2] 田生所。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 [3] 吴兵于东界。张羽力战,安国持重 [4] ,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1] 徙:迁居。
[2] 《韩子》:即《韩非子》,战国末年法家学派代表人物韩非的著作。说:学说。驺:即今山东省邹城市。
[3] 扞:通“捍”,抵御。
[4] 持重:稳固防守。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 [1] ,出入游戏,僭于天子 [2] 。天子闻之,心弗善 [3] 也。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 [4] 责王所为。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弗省 [5] 也?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 [6] 反时,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 [7] ,惟梁最亲,为艰难 [8] 。梁王念太后、帝在中 [9] ,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节苛礼责望 [10] 梁王。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 [11] ,入言警 [12] ,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侘鄙 [13] 县,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 [14] 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 [15] 也?”大长公主具 [16] 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言之帝。”言之,帝心乃解 [17] ,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 [18] 见梁使,厚赐之。其后梁王益亲欢。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直 [19] 千余金。名由此显,结于汉 [20] 。
[1] 这句的意思是说,梁孝王获得自行任命国相和二千石级官吏的权力。
[2] 僭于天子:超越本分,比拟皇帝。僭,超越本分。梁孝王僭于天子事详见《梁孝王世家》。
[3] 弗善:不高兴。
[4] 案:审查。
[5] 曾:竟然。省:明察。
[6] 吴、楚、齐、赵七国:都是汉初所封的诸侯国,前154年,以吴王刘濞为主谋,反叛朝廷。详见《吴王濞列传》。
[7] 关:指函谷关。合从:指联合。从,通“纵”。乡:通“向”。
[8] 艰难:指形势危险。
[9] 中:指关中。一说指京城。
[10] 责望:责备抱怨。
[11] 跸:指帝王出行时开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
[12] 警:戒备。按:以上二句为互文。
[13] 侘:通“诧”,夸耀。鄙:边远的地方。
[14] 辄:就。
[15] 恤:顾怜。
[16] 具:通“俱”,都,全部。
[17] 解:释散。指疙瘩解开。
[18] 悉:全部,所有的。
[19] 可:大约。直:通“值”,价值。
[20] 结于汉:指与朝廷建立了关系。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 [1] ,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 [2] 乎?”田甲曰:“然即溺 [3] 之。”居无何 [4] ,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 [5] 中为二千石。田甲亡走 [6] 。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 [7] 。”甲因肉袒谢 [8] 。安国笑曰:“可溺矣!公等足与治 [9] 乎?”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 [10] 之,欲请以为内史。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1] 坐法抵罪:因犯法被判罪。抵罪,抵偿其应负的罪责。
[2] 独:难道。然:通“燃”。
[3] 溺:通“尿”。
[4] 居无何:过了不久。
[5] 徒:服劳役的犯人。
[6] 亡走:逃跑。
[7] 而:你的。宗:宗族。
[8] 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
[9] 治:惩办。
[10] 说:通“悦”。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 [1] 谋臣。乃杀故 [2] 吴相袁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使十辈 [3] 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 [4] ,月余不得。内史安国闻诡、胜匿 [5] 孝王所,安国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 [6] 至此。今诡、胜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 [7] 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 [8] 亲?”孝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 [9] 。临江王,適 [10] 长太子也,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 [11] ,卒自杀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 [12] 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浮说 [13] ,犯上禁,桡 [14] 明法。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王。太后日夜涕泣,幸 [15] 大王自改,而大王终不觉寤 [16] 。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 [17] ,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胜。”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 [18] ,安国之力也。于是景帝、太后益重 [19] 安国。孝王卒,共王 [20] 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1] 阴使:秘密派遣。用事:当权。
[2] 故:指前任,原来的。
[3] 辈:批。
[4] 索:搜查。
[5] 匿:隐藏。
[6] 纷纷:杂乱的样子。
[7] 度:估计,猜测。
[8] 孰与:与……相比,哪一个……。太上皇:指汉高祖刘邦之父刘太公。临江王:指汉景帝之长子刘荣。
[9] 栎阳:即栎阳宫。
[10] 適:通“嫡”,指正妻或正妻所生的子女。
[11] 用:因。宫垣事:指刘荣建宫室时侵占了祖庙墙内的空地。事见《五宗世家》。
[12] 安:怎么。
[13] 浮说:指虚妄的言论。
[14] 桡:通“挠”,阻挠。
[15] 幸:希望。
[16] 寤:通“悟”。
[17] 有如:假如。宫车即晏驾:指帝王死。
[18] 释:消解。
[19] 益重:更加看重。
[20] 共王:“恭王”,梁孝王的长子刘买。
建元 [1] 中,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 [2] 蚡。蚡言安国太后 [3] ,天子 [4] 亦素闻其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 [5] 为大司农。闽越、东越 [6] 相攻,安国及大行王恢将 [7] 。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建元六年 [8] ,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 [9] ,天子下议 [10] 。大行王恢,燕人也,数 [11] 为边吏,习知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 [12] 约。不如勿许,兴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兵不获利。今匈奴负 [13] 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 [14] ,难得而制 [15] 也。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强,自上古不属为人 [16] 。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 [17] ,虏 [18] 以全制其敝。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 [19] ;冲风 [20] 之末,力不能漂鸿 [21] 毛。非初不劲,末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群臣议者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1] 建元: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
[2] 遗:赠送。
[3] 太后:指王太后,名娡。
[4] 天子:指武帝刘彻。
[5] 迁:提升。
[6] 闽越:越部族的一支。东越:是闽越的分支。
[7] 将:领兵。
[8] 建元六年:前135年。
[9] 和亲:指汉族封建王朝与少数民族首领,以及少数民族之间有政治目的的联姻。
[10] 下议:指交群臣议论商量。
[11] 数:屡次。
[12] 率:大致,一般。倍:通“背”,违犯。
[13] 负:依恃。
[14] 迁徙鸟举:迁移就像鸟飞一般。鸟举,鸟儿飞翔。
[15] 制:控制。
[16] 不属为人:意思是不内属中国作百姓。
[17] 罢:通“疲”,疲劳。
[18] 虏:对敌人的蔑称。
[19] 鲁缟:鲁地出产的一种白色的生绢,以轻薄闻名。
[20] 冲风:由下往上刮的强风。
[21] 鸿:雁。
其明年 [1] ,则元光元年 [2] ,雁门马邑豪聂翁壹因 [3] 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亲信边 [4] ,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间 [5] ,亡入匈奴,谓单于 [6] 曰:“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县 [7] 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余万骑,入武州塞。
[1] 其明年:指和亲的第二年。
[2] 元光元年:前134年。元光,汉武帝的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
[3] 豪:豪绅。因:通过。
[4] 亲信边:亲信边地之民。
[5] 间:间谍。
[6] 单于:匈奴君主的称号。
[7] 县:通“悬”。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 [1] 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 [2] 。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 [3] 。于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行掠卤 [4] ,徒见畜牧于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 [5] ,得 [6] 武州尉史。欲刺 [7] 问尉史。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 [8] 谓左右曰:“几 [9] 为汉所卖!”乃引兵还。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 [10] ,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 [11] 罢兵,皆无功。
[1] 车骑:成队的车马。这里指骑兵。材官:步兵。
[2] 纵发:奔驰出去。
[3] 辎重:军用物资。这里指后勤部队。
[4] 卤:通“掳”。
[5] 烽燧:即烽火台。
[6] 得:擒获。
[7] 刺:探。
[8] 顾:回头看。
[9] 几:差一点儿。
[10] 合:交锋。
[11] 便宜:看怎样方便适宜,就酌情处理。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禔 [1] 取辱耳。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 [2] 陛下士三万人。”于是下 [3] 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 [4] ,当斩。恢私行 [5] 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造 [6] 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 [7] 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之,乃自杀。
[1] 禔:通“只”。
[2] 完:保全。
[3] 下:交给。
[4] 逗桡:《集解》引《汉书音义》曰:“逗,曲行避敌也;桡,顾望,军法语也。”
[5] 行:给予。
[6] 造:作。这里是“倡议”的意思。
[7] 纵:即使。
安国为人多大略 [1] ,智足以当世取合 [2] ,而出于忠厚焉。贪嗜于财。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也。于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 [3] 。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余,丞相田蚡死,安国行 [4] 丞相事,奉引堕车蹇 [5] 。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 [6] ,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数月,蹇愈 [7] ,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余,徙为卫尉。
[1] 多大略:指有韬略。
[2] 取合:投合,迎合。
[3] 国器:指主持国政的人才。
[4] 行:代理。
[5] 奉引:给皇帝导引车驾。蹇(jiǎn):跛足。
[6] 甚:厉害。
[7] 愈:痊愈。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 [1] 。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 [2] ,复失之 [3] ;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边 [4] ,杀辽西太守,乃入雁门,所杀略 [5] 数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 [6] 于渔阳。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 [7] ,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 [8] 有七百余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 [9] 安国。徙安国益东 [10] ,屯右北平。是时匈奴虏言当入东方。
[1] 茏城:即龙城。
[2] 得:俘获。
[3] 失之:指李广被匈奴俘获后又逃走。事见《李将军列传》。
[4] 大入边:大举入侵边境。
[5] 略:劫掠。
[6] 屯:驻守。
[7] 方:正当。田作时:农耕时节。
[8] 壁:营垒。乃:才。
[9] 让:责备。
[10] 益东:更加东移。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 [1] ,后稍斥疏 [2] ,下迁 [3] ;而新幸壮 [4] 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安国既疏远,默默 [5] 也;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屯,意忽忽 [6] 不乐,数月,病欧 [7] 血死。安国以元朔二年 [8] 中卒。
[1] 护军:指护军将军。
[2] 稍斥疏:渐渐被排斥疏远。
[3] 下迁:降职。
[4] 幸:得宠。壮:指年轻。
[5] 默默: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6] 忽忽:失意的样子。
[7] 欧:通“呕”,吐。
[8] 元朔二年:前127年。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 [1] ,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 [2] 。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 [3] 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行修 [4] ,斯鞠躬 [5] 君子也。
[1] 律历:乐律和历法。
[2] 深中隐厚:深沉含藏着厚道。
[3] 会:恰遇。
[4] 行修:指行为端正。
[5] 鞠躬:谦恭谨慎的样子。
御史大夫韩安国是梁国成安县人,后适居睢阳。曾经在邹县田先生之处学习《韩非子》和杂家的学说。侍奉梁孝王,担任中大夫。吴楚七国叛乱时,梁孝王派韩安国和张羽担任将军,在东线抵御吴国的军队。张羽奋力作战,韩安国稳固防守,因此吴军不能越过梁国的防线。吴楚叛乱平息,韩安国和张羽的名声从此显扬。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同母弟弟,窦太后很宠爱他,允许他有自己推举梁国国相和二千石级官员人选的权力。他在梁国出入京城和到处游猎时的排场,超越了诸侯的标准而可以和天子相比。景帝听说后,心中很不高兴。窦太后知道景帝不满,就迁怒于梁国派来的使者,拒绝接见他们,而向他们查问责备梁王的所作所为。当时,韩安国是梁国的使者,便去进见大长公主,哭着说:“为什么太后对于梁王作为儿子的孝心、作为臣下的忠心,竟然不能明察呢?从前,吴、楚、齐、赵等七国叛乱时,从函谷关以东的诸侯都联合起来向西进军,只有梁国与皇上关系最亲,是叛军进攻的阻难。梁王想到太后和皇上在关中,而诸侯作乱,一谈起这件事,眼泪纷纷下落,跪着送我等六人,领兵击退吴楚叛军,吴楚叛军也因为这个缘故不敢向西进军,因而最终灭亡,这都是梁王的力量啊。现在,太后却为了一些苛细的礼节责怪抱怨梁王。梁王的父兄都是皇帝,所见到的都是大排场,因此出行开路清道,禁止人们通行,回宫强调戒备,梁王的车子、旗帜都是皇帝所赏赐的,他就是想用这些在边远的小县炫耀,在内地让车马来回奔驰,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后和皇帝喜爱他。现在梁使到来,就查问责备。梁王恐惧,日夜流泪思念,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梁王作为儿子孝顺、作为臣下忠心,而太后竟不怜惜呢?”大长公主把这些话详细地告诉了窦太后,窦太后高兴地说:“我要替他把这些话告诉皇帝。”转告之后,景帝内心的疙瘩才解开,而且摘下帽子向太后认错说:“我们兄弟间不能互相劝教,竟给太后您增添了忧愁。”于是,接见了梁王派来的所有使者,重重地赏赐了他们。从这以后,梁王更加受宠爱了。窦太后、大长公主再赏赐韩安国价值千余金的财物。他的名声因此显著,而且与朝廷建立了联系。
后来,韩安国因犯法被判罪,蒙县的狱吏田甲侮辱韩安国。韩安国说:“死灰难道就不会复燃吗?”田甲说:“要是再燃烧,就撒一泡尿浇灭它。”过了不久,梁国内史的职位空缺,汉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从囚徒中起家担任二千石级的官员。田甲弃官逃跑了。韩安国说:“田甲不回来就任,我就要夷灭你的宗族。”田甲便脱衣露胸前去谢罪。韩安国笑着说:“你可以撒尿了!像你们这些人值得我惩办吗?”最后,友好地对待他。
梁国内史空缺之际,梁孝王刚刚延揽来齐人公孙诡,很喜欢他,打算请求任命他为内史。窦太后听到了,于是就命令梁孝王任命韩安国做内史。
公孙诡、羊胜游说梁孝王,要求他向汉景帝请求做皇位继承人和增加封地的事,恐怕朝廷大臣不肯答应就暗地里派人行刺当权的谋臣,以至杀害了原吴国国相袁盎。汉景帝便听到了公孙诡、羊胜等人的谋划,于是派使者务必捉拿到公孙诡、羊胜。汉派使者十批来到梁国,自梁国国相以下全国大搜查一个多月还是没有抓到。内史韩安国听到公孙诡、羊胜隐藏在梁孝王宫中,便入宫进见梁孝王,哭着说:“主上受到耻辱,臣下罪当该死。大王没有好的臣下,所以事情才紊乱到这种地步。现在,既然抓不到公孙诡、羊胜,请让我向您辞别,并赐我自杀。”梁孝王说:“你何必这样呢?”韩安国眼泪滚滚而下,说道:“大王自己忖度一下,您与皇上的关系比起太上皇(刘太公)与高皇帝以及皇上与临江王,哪个更亲密呢?”梁孝王说:“比不上他们亲密。”梁孝王说:“太上皇、临江王与高皇帝、皇上分别都是父子之间的关系,但是高皇帝说:‘拿着三尺宝剑夺取天下的人是我啊。’所以,太上皇最终也不能过问政事,住在栎阳宫。临江王是嫡长太子,只因为他母亲说错一句话,就被废黜降为临江王;又因建宫室时侵占了祖庙墙内空地的事,终于自杀于中尉府。为什么这样呢?因为治理天下终究不能因私情而损害公事。说:‘即使是亲生父亲,怎么知道他不会变成老虎?即使是亲兄弟,怎么知道他不会变成恶狼?’现在,大王您位列诸侯,却听信一个邪恶臣子的虚妄言论,违反了皇上的禁令,阻挠了彰明法纪。皇上因为太后的缘故,不忍心用法令来对付您。太后日夜哭泣,希望大王能自己改过。可是,大王最终也不能觉悟。假如太后突然逝世,大王您还能依靠谁呢?”话还没有说完,梁孝王痛哭流涕,感谢韩安国说:“我现在就交出公孙诡、羊胜。”公孙诡、羊胜两人自杀。汉朝廷的使者回去报告了情况,梁国的事情都得到了解决,这是韩安国的力量啊。于是,汉景帝、窦太后更加看重韩安国。梁孝王逝世,恭王即位,韩安国因为犯法丢了官,闲居在家。
建元年间(前140—前135),武安侯田蚡担任汉朝太尉,受宠幸而掌大权,韩安国拿了价值五百金的东西送给田蚡。田蚡向王太后说到韩安国,皇上也常听说韩安国的贤能,就把他召来担任北地都尉,后来升为大司农。闽越、东越互相攻伐,韩安国和大行王恢领兵前往。还没有到达越地,越人就杀死了他们的国王向汉朝投降,汉军也就收兵了。建元六年(前135),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
匈奴派人前来请求和亲,皇上交由朝臣讨论。大行王恢是燕地人,多次出任边郡官吏,熟悉了解匈奴的情况。他议论说:“汉朝和匈奴和亲大抵过不了几年匈奴就又背弃盟约。不如不答应,而发兵攻打他们。”韩安国说:“派军队去千里之外作战,不会取得胜利。现在匈奴依仗军马的充足,怀着禽兽般的心肠,迁移如同群鸟飞翔,很难控制他们。我们得到他们的土地也不能算开疆拓土,拥有了他们的百姓也不能算强大。从上古起,他们就不属于我们的百姓。汉军到几千里以外去争夺利益,那就会人马疲惫,敌人就会凭借全面的优势对付我们的弱点。况且强弩之末,连鲁地所产的最薄的白绢也射不穿;从下往上刮的强风,到了最后,连飘起雁毛的力量都没有了。并不是他们开始时力量不强,而是到了最后,力量衰竭了。所以,发兵攻打匈奴实在是很不利的,不如跟他们和亲。”群臣的议论多数附和韩安国,于是皇上便同意与匈奴和亲。
和亲的第二年,就是元光元年(前134),雁门郡马邑城的豪绅聂翁壹通过大行王恢告诉皇上说:“匈奴刚与汉和亲,亲近信任边地之民,可以用财利去引诱他们。”于是,暗中派遣聂翁壹做间谍,逃到匈奴,对单于说:“我能杀死马邑城的县令县丞等官吏,将马邑城献给您投降,财物可以全部得到。”单于很信任他,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便答应了聂翁壹。聂翁壹就回来了,斩了死囚的头,把他的脑袋悬挂在马邑城上,假充是马邑城官吏的头,以取信于单于派来的使者。说道:“马邑城的长官已经死了,你们可以赶快来。”于是,单于率领十余万骑兵穿过边塞,进入武州塞。
正在这个时候,汉王朝埋伏了战车、骑兵、材官三十多万,隐藏在马邑城旁边的山谷中。卫尉李广担任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轻车将军,大行王恢担任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担任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诸位将军都隶属护军将军。互相约定,单于进入马邑城时,汉军的伏兵就奔驰出击。王恢、李息、李广另外从代郡主攻匈奴的军用物资。当时,单于进入汉长城武州塞。距离马邑城还有一百多里,将要抢夺劫掠。可是,只看见牲畜放养在荒野,见不到一个人。单于觉得很奇怪,就攻打烽火台,俘虏了武州的尉史。想向尉史探问情况。尉史说:“汉军有几十万人埋伏马邑城下。”单于回过头来对左右人员说:“差点儿为汉所欺骗!”就带领部队回去了。出了边塞,说:“我们捉到武州尉史,真是天意啊!”称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说单于已经退兵回去。汉军追到边塞,估计追不上了,就撤退回来了。王恢等人的部队三万人,听说单于没有跟汉军交战,估计攻打匈奴的军用物资,一定会与单于的精兵交战,汉兵的形势一定失败,于是权衡利害而决定撤兵,所以汉军都无功而返。
天子恼怒王恢不攻击匈奴的后勤部队,擅自领兵退却。王恢说:“当初约定匈奴一进入马邑城,汉军就与单于交战,而后我的部队攻取匈奴的军用物资,这样才有利可图。现在单于听到了消息,没有到达马邑城就回去了,我那三万人的部队抵不过他,只会招致耻辱。我本来就知道回来会被杀头,但是这样可以保全陛下的军士三万人。”皇上于是把王恢交给廷尉治罪。廷尉判他曲行避敌观望不前,应当杀头。王恢暗中送给了田蚡一千金。田蚡不敢向皇帝求情,而对王太后说道:“王恢首先倡议马邑诱敌之计,今天没有成功而杀了王恢,这是替匈奴报仇。”皇上朝见王太后时,王太后就把丞相的话告诉了皇上。皇上说:“最先倡议马邑之计的人是王恢,所以调动天下士兵几十万人,听从他的话出击匈奴。再说这次即使抓不到单于,如果王恢的部队攻击匈奴的军用物资,也还很可能有些收获,以此来安慰将士们的心。现在,不杀王恢就无法向天下人谢罪。”当时,王恢听到这话就自杀了。
韩安国为人有大韬略,他的才智足够迎合世俗,但却自处于忠厚之心。他贪嗜钱财。他所推荐的都是廉洁的士人,比他自己高明。在梁国推荐了壶遂、臧固、郅他,都是天下的名士,士人因此也对他很称道和仰慕,就是天子也认为他是治国之才。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四年多,丞相田蚡死了,韩安国代理丞相的职务,给皇帝导引车驾时堕下车,跌跛了脚。天子商量任命丞相,打算任用韩安国,派人去看望他,脚跛得很厉害,于是改用平棘侯薛泽担任丞相。韩安国因病免职几个月,跛脚好了,皇上又任命韩安国担任中尉。一年多后,调任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攻打匈奴,从上谷郡出塞,在龙城打败了匈奴。将军李广被匈奴俘虏,又逃脱了;公孙敖伤亡了大量士兵。他们都该杀头,后来出钱赎罪成为庶人。第二年,匈奴大举入侵边境,杀了辽西太守,等到侵入雁门,杀死和掳去几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出兵追击,从雁门郡出塞。卫尉韩安国担任材官将军,驻守渔阳。韩安国抓到俘虏,俘虏供说匈奴已经远远离去。韩安国立即上书皇帝说现在正是农耕时节,请求暂时停止屯军。停止屯军一个多月,匈奴又大举入侵上谷、渔阳。韩安国的军营中仅有七百多人,出迎与匈奴交战,无法取得胜利,又退回军营中。匈奴俘虏掠夺了一千多人和牲畜财物而离去。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恼火,派使者责备韩安国。调韩安国更加往东移动,驻守右北平,因为当时匈奴的俘虏供说要侵入东方。
韩安国当初担任御史大夫和护军将军,后来渐渐被排斥疏远,贬官降职;而新得宠的年轻将军卫青等又有军功,更加受到皇上的重用。韩安国既被疏远,很不得意;领兵驻防又为匈奴所欺侮,损失伤亡很多,内心觉得非常愧疚。希望能够回到朝廷,却更被调往东边驻守,心里非常失意而闷闷不乐。过了几个月,生病吐血而死。韩安国在元朔二年(前127)中去世。
太史公说:我和壶遂审定律历,观察韩长孺的行事得体,壶遂的深沉含藏厚道,世人都说梁国多忠厚长者,这话确实不错啊!壶遂做官做到詹事,天子正要倚仗他来做汉朝丞相,偏偏又碰上壶遂去世。不然的话,以壶遂廉洁的品行和端正的行为,这真是一个谦恭谨慎的君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