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间。卧子与河东君在此期内,其情感密挚达于极点,当已同居矣。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即指此时期而言。其实河东君于此期内与卧子之关系,与其谓之为“妾”,不如目之为“外妇”更较得其真相也。此期陈、杨两人之作品颇多,仅能择其最要者论述之。至于诗余一类,则编辑者以词之调名同异为次序,非全与时间之先后有关系。故就诗余以考证年月行事,自极困难。独不如集中诗文之排列,略有时代早晚之可推寻也。今不得已,唯择取《陈忠裕全集》诗余一类中春闺诸词及其他有关河东君者,并《戊寅草》中诗余之与卧子或春季有关者,综合论述之,要以关涉春令者为多。不论是否陈、杨两人前此和辕文之作,并其他不属于此期所赋者,亦系于此期。所以如此者,因其大多数皆与春季有关,而此期之时间大部分又属于春季之故也。据前论《早梅诗》时,已引郑氏《表》载崇祯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卧子诗“垂垂不动早春间”句之“春”,乃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而言。由此例推计,第二期内所论述之卧子诸诗,其“春”字之界说,有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者,亦有指八年春季者,盖跨越七年末及八年春季颇长之时间。今《陈忠裕全集》诸诗乃分体编辑之书,详确划分年月殊为不易。职是之故,兹论述卧子此期诸诗,未必悉作于崇祯八年,实亦杂有崇祯七年末所赋者。读者分别观之,不可拘泥也。
《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早春行(五古)》云: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朝朝芳景变,暮暮红颜易。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韶光去已急,道路日应迟。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
寅恪案:此题后为《清明雨中晏坐,忆去岁在河间》一题。初视之,《早春行》似为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其实卧子《集》既为分体之书,此两题作成时间非连续衔接者,未可执此遂谓《早春行》乃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前论《过舒章园亭》诗已及之。其他类似者,可以此例推之也。《早春行》篇中写春闺早起之情景,甚妙。观“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及“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等句,则此时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可以想见矣。
《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有《早春初晴》《阳春歌》(原注:“和舒章。”)、《樱桃篇》及《春日风雨浃旬》等绮怀之什。除《早春行》疑为崇祯七年冬季立春之前所作者外,其余当是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不能悉载,但录《早春初晴》及《春日风雨浃旬》两题。所以选择此两题之故,因《早春初晴》一题,可与前录五古《早春行》比较。《春日风雨浃旬》一题,可与后录卧子所作诗余中《春闺风雨》诸阕参证也。
《早春初晴》云: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绣阁梅花堕绿玉,牙床枕角开红绵。宿雨犹含兰叶紫,已多陌上繁华子。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莺声里。茂陵才人独焚香,鱼笺丽锦成文章。空有蛾眉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春日风雨浃旬》云:
城南十日雨,阶下生青苔。梅花湿如雾,东风吹不开。落红满江曲,蒿蓝春水绿。黄莺醒尚啼,白鹭飞还浴。幽雨沉沉丽景残,浮云入坐罗衣寒。翠竹迷离日欲暮,孤亭黯霭凭栏干。芳草风流寒食路,无限青骢杨柳树。遥望海棠红满枝,可怜难向前溪渡。
《陈忠裕全集》一四《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慤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支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一一《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一四《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一六《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一九《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
今检《戊寅草》中崇祯八年春季河东君之诗,其与此期节物有关者移录于下,以见一斑。其实河东君当时此类作品应不止此少数也。
《戊寅草·杨柳》云: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云: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杨花》云: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春江花月夜》云: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兔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璧月句妖绝。结绮双双描凤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胭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七华口令着人紧。玳筵顶飞香雾腻,银烛媚客灭几次。强饮犀桃江令醉,承恩夜夜临春睡。麟带切红红欲堕(坠),鸾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匼,惊破金猊香着月。殿头卤簿绣发女,签重慵多吹不起。
寅恪案:上录四题中,三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崇祯八年春季多雨,可于《杨花(七律)》“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之语见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一《南词仙·吕宫引》有“西河柳”之调名,并载李伯华开先《〔林冲〕宝剑记》〔第二十五出〕中此曲。其结语云:“落红满地,肯学杨花无定。”河东君赋此诗,殆有感于斯语耶?据《东山酬和集》一程偈庵《次牧翁再赠》诗云“弹丝吹竹吟偏好”,牧斋《初学集》二十《东山集四·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之四云“流水解翻筵上曲”及“歌罢穿花度好音”等句,可知河东君固能弹丝吹竹解曲善歌者,其赋《西河柳花》之诗亦无足怪矣。今日所见河东君诸词,除《金明池·咏寒柳》数阕外,其他诸词颇多有似曲者。此点恐与河东君之长于度曲有关。当时松江地域施子野辈以度曲著称,河东君居此地域,自不免为其风气所熏习也。又,《春江花月夜》一题,乃效温飞卿之艳体(参《乐府诗集》四七《春江花月夜》题所录诸家之作)而作李长吉之拗词。其中“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之句,尤新丽可诵也。
又,《陈忠裕全集》一八《平露堂集·晚春游天平(五言排律)》云:
自入桃源去,层阿翠不收。佩环空涧响,云雾晓窗流。红药生金屋,青山倚画楼。莺啼开玉帐,柳动拂银钩。解带温泉夜,凝妆石镜秋。碧潭春濯锦,丹榭雨张油。斜月通萧史,微风醉莫愁。人繇花上度,客似梦中游。歌舞何时歇,山川尽日留。桥犹名宛转,乡已失温柔。岂必千年恨,登临见古邱。
寅恪案:卧子赋此诗之年虽难确定,似是崇祯九年丙子暮春所作。细玩诗意,疑为前此曾与河东君共游天平,追念昔游,咏怀古迹,诗特工丽,可称佳什。故移录之,以备卧子排律之一体焉。
《陈忠裕全集》一九《平露堂集·春思(七绝)二首》云:
深春无人花满枝,小栏红药影离离。(“影”字可注意。)为怜玉树风前坐,(“怜”字可注意。)自翦轻罗日暮时。
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又,《春日早起(七绝)二首》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柳叶初齐暗碧池,樱桃花落晓风吹。好乘春露迷红粉,及见娇莺未语时。
卧子在崇祯八年春间所赋七绝,颇似《才调集》中元微之之艳诗。盖此时环境情思,殊与元才子《梦游春》之遇合相似故也。所可惜者,今日吾人只能窥见此时河东君与卧子酬和诗章之极少数,如上所录《戊寅草》中诸篇是也。
《陈忠裕全集》一九《平露堂集·寒食(七绝)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自注:“去年寒食在瀛、莫间。”)
寅恪案:前论崇祯六年春卧子所作《梦中补成新柳诗》,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有关。又,前第二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一首)云:
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徵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为拈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兹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目与《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兹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别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薇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鸾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点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裏”,较佳。恐是“裏”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眎。(寅恪案:《众香词》“眎”作“你”。疑“眎”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酬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脑金炉试宝奁,虾须银蒜挂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斗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拈。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同选《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博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
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
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同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一所选宋徵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
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
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
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和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兹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著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闲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屏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到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兹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郎去路,沉沉,一带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屏山,冻彻胭脂暮倚阑。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关。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去,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阑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梦》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五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凄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兹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证。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青玉案·春暮》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闲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渴。 暗弹珠泪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一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
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
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第二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酬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并《蓼斋集》一二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厌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荡萝茑。闲居成滞淫,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了。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三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一四《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回,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七句之“同病”,第八句之“苦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一一《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一所引,兹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咏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
《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诗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
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四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疟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致病,是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之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江神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神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栖鸦零乱夕阳中。叹芳丛,诉鸣蛩。半卷鸾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蠋,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蛩”“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秋千。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绡香浅,无计与多情。 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到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赢得水沉销。 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幕,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郎送客》云:
残霞微抹带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芦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 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三一《诗余》载《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郎》。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 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郎”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郎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言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可笑也。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郎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一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二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闲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郎”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复次,《戊寅草》有《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阕,卧子《诗余》有《双调望江南·感旧》一阕。梦江南即望江南,“怀人”亦与“感旧”同意。两人所赋之词互相关涉,自无待论。但别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双调望江南》两词中之“南”字,实指陈、杨二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徐氏南楼及游宴之陆氏南园而言。若如此解释,则河东君及卧子词中所“梦”“望”之地,“怀”“感”之人,语语相关,字字有著矣。兹全录两人之词于下,读者可取以互证也。
河东君《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其一云: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寅恪案:“凤城”非仅用典,疑并指松江城而言。详见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句。“细雨湿将红袖意”可与下引卧子《满庭芳·送别》词“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之语参证也。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寅恪案:“人去鹭鹚洲”之“去”字,周铭《林下词选》同。《众香词》作“在”,误。“菡萏结为翡翠恨”句,自用《花间集补(下)》李后主《山花子》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语。“钿筝”二字,《林下词选》同。当出晏殊《珠玉词·蝶恋花调》“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等句。柳词之“丝”,即晏词之“缕”。《众香词》作“钿簪”亦可通。河东君此词,盖糅合李、晏两作之语意而成也。
其三云: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中之“画楼”,当指其与卧子同居之鸳鸯楼或南楼。“尾涎”用《汉书》九七下《外戚传·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玉玲珑”疑用蒋防《霍小玉传》及汤显祖《紫钗记》玉燕钗事。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同此词之意,即卧子《双调望江南·忆旧》词所谓“玉燕风斜云鬓上”者。“夜来风”或与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之语有关(见《李义山诗集(上)》)。又,《玉台新咏》五柳恽《夜来曲》云:“飒飒秋桂响,悲(一作非)君起夜来。”《乐府诗集》七五亦载恽此曲,并引《乐府解题》曰:“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河东君之意当在于此。至若《拾遗记》七所述薛灵芸即夜来事,虽有《行者歌》曰“清风细雨杂香来”之语,但与《怀人》之题不合,恐非河东君词旨所在也。(《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魏宫词二首》之二有“细雨香风接夜来”句,即用《拾遗记事》。)复检李清照《漱玉词·怨王孙·春暮》云:“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河东君此词既用《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而此童谣中又有“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之语。或者河东君因读易安居士之词《怨王孙》之“王孙”与《汉书·外戚传》童谣之“皇孙”同义,遂连类相及,而有“夜来风”之句耶?
其四云: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寅恪案:“一望损莓苔”者,离去南园之意。刘文房《寻南溪常道士隐居》诗“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见《全唐诗》第三函刘长卿二),“南溪”即指“南园”也。“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者,言其离去南园,可谓非多情。但若以为于卧子有所憎恨,则亦未合。河东君此意即卧子崇祯十一年秋间赋《长相思(七古)》中所述河东君之语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者是也(见《陈忠裕全集》一一《湘真阁集》)。余详后论。
其五云: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寅恪案:“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句,则是离去卧子后燕子重来时所作,恐至早亦在崇祯九年春间矣。又,卧子《诗余》中有《蓦山溪·寒食》一阕,殊有崔护“去年今日”之感,或是崇祯九年春季所赋,姑附录于此,更俟详考。词云: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遍试纤纤手。
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其六云: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寅恪案:“人去玉笙寒”句,实暗用南唐嗣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一名《山花子》)“小楼吹彻玉笙寒”之语(见《全唐诗》第十二函。又,《花间集补(下)》作李后主《山花子》)。以其中有“小楼”二字,盖指鸳鸯楼或南楼而言也。“凤子啄残红豆小”句,当是互易少陵《秋兴八首》之八“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联中“鹦鹉”“凤凰”两辞(见《杜工部集》一五)。所以改“鹦鹉”为“凤子”者,不仅故意避去“栖老”之义,亦以《古今注》五《鱼虫门》“蛱蝶”条云:“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为凤子。”盖河东君不欲自比鹦鹉,而愿与韩、冯夫妇之蛱蝶同科,其赋此调第一首结句“蝴蝶最迷离”即是此意。又,卧子所赋《初夏绝句十首》之六云“淡黄凤子逐花隈”(见《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唱和集》),亦可与此阕相参证也。“雉媒骄拥亵香看”句,用陆鲁望《奉和袭美吴中书事寄汉南裴尚书(七律)》“五茸春草雉媒骄”之语(见《甫里先生集》九及《全唐诗》第九函陆龟蒙九),与茸城即松江地域切合。至“亵”疑是“爇”之讹写,河东君作书固喜为瘦长之体也。“杏子是春衫”句,盖出《乐府诗集》七二《古辞·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句。又,元微之《离思》诗有“杏子花衫嫩麹尘”之语(见《才调集》五及《全唐诗》第六函元稹二七),河东君殆亦兼采其意。但微之此诗“杏子”原有“吉了”及“杏子”两读,河东君从“杏子”之读耳。
其七云: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寅恪案:“人去碧梧阴”之“碧梧”,即前引杜工部《秋兴》诗“碧梧栖老凤凰枝”之“碧梧”。河东君互易杜诗“红豆”“碧梧”一联上下两句,以分配第六首及此首耳。“却疑误我字同心”句,或与后论卧子《蝶恋花》词“简点凤鞋交半折”句所引河东君两同心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其八云: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寅恪案:“小棠梨”当用庾兰成《小园赋》“有棠梨而无馆”句(见《庾子山集》一)。庾赋之“小园”,当指徐氏别墅中之小园。“小棠梨”馆或即指杨、陈两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南楼也。“落花瑟瑟”正是春尽病起之时,“红泪些些”更为薛夜来“升车就路”之状矣(见《拾遗记》七“魏文帝所爱美人”条)。
其九云: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中之最佳者,河东君之才华,于此可窥见一斑也。
其十云: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怎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寅恪案:自第一首至此首共十首皆言“人去”。盖去与卧子同居之南楼即鸳鸯楼及游宴之南园也。
其十一云: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寅恪案:自此首以下共十首,皆言“人在”。其所在之处虽未能确指,然应是与卧子有关者。故知俱为崇祯八年春间徐氏别墅中杨、陈两人所同居之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详见下引徐闇公孚远《钓璜堂诗》及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并同经之事也。此首所言之蓼花汀或即在南园内。“炉鸭”“画屏”“金雀”乃藏娇定情之境况。卧子假南楼为金屋,则河东君此词以“敛啼痕”为结语,自不嫌突兀矣。
其十二云: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谁生。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九首“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之语参证。“人在小中亭”之“亭”,或即卧子所赋《秋暮游城南陆氏园亭》诗“孤亭喧鸟雀”之“亭”(见《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知他和笑是无情”句,则出杜牧之诗“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赠别二首》之二),及韩致尧诗“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见《全唐诗》第十函韩偓四《偶见》),张泌《江城子》第二阕“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见《花间集》五)。河东君盖兼采杜、韩两诗及张词之辞意,而成此阕也。
其十三云: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 人还复看芙蓉。心事好朦胧。
寅恪案:此首当是杨、陈两人同居南楼时之本事。“扼臂”出罗从事《比红儿诗一百首》之九十四“金粟妆成扼臂环”之语(见《全唐诗》第十函罗虬)。“ 人还复看芙蓉”者,崇祯八年首夏李舒章所赋《夏日问李子疾》诗云:“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酬舒章问疾之作》附录所引。)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楼及南园,将行之时,犹能见及南园废沼中之芙蓉(可参下引《钓璜堂存稿》三《南园读书楼(五古)》“荷香落衣袂”句及同书一九《坐月怀卧子(七绝)》“南园菡萏正纷披”句)。杨词、李诗所谓芙蓉,盖指出水之新荷,而非盛放之莲花,如徐闇公诗所言者。文人才女之赋咏,不必如考释经典、审核名物之拘泥。又,《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唱和集·初夏绝句十首》之七云:“芙蓉叶放小于钱。”卧子此诗虽未必是崇祯八年所赋,但同是初夏景物之描写,故亦可取以互证也。
其十四云: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寅恪案:“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句,殆用张文和《蓟北旅思》(一作《送远人》)诗“失意常独语,多愁只自知”之语(见《全唐诗》第六函张籍三)。文和诗题既一作《送远人》,则河东君“人在木兰舟”句,即“送远人”之意。颇疑《太平广记》一九五载甘泽谣“红线”条中冷朝阳《送红线》诗(参《全唐诗》第五函冷朝阳《送红线(七绝)》)云: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销百尺楼。(《全唐诗》“别”作“客”。)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全唐诗》“长”作“空”。)
殆亦与之有关涉。盖河东君此词题为《怀人》与张、冷两诗约略相似,乃其自言失意多愁之情况。又,《陈忠裕全集》一有《采莲赋》一篇,同书五《平露堂集》有《采莲童曲(乐府)》。同书一一《平露堂集》有《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七古)》与《戊寅草》中《采莲曲》,皆陈、杨两人于崇祯八年所作。冷氏《诗》云“采莲歌怨木兰舟”,故河东君此词“木兰舟”之语,疑即指两人所作之诗赋而言也。至“碧丽怨风流”句其义不甚解。《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皆同。惟《众香词》作“妖艳更风流”,语较可通。但上文已有“更”字,昔人作诗词,虽不嫌重复,然细绎词旨,此处似不宜再用“更”字。且“怨风流”亦较“更风流”为佳。据是,《众香词》与《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不同之点,恐经后人改易,殊失河东君原作之用心也。
其十五云: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寅恪案:此首乃河东君自述其文酒会时歌舞之情态。“香臂欲抬何处堕”句,指舞言;“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句,指歌言。《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此为牧斋垂死之作,犹不能忘情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饯别程松圆之宴会。据是可以想见河东君每值华筵绮席,必有一番精采之表演,能令坐客目迷心醉。盖河东君能歌舞,善谐谑,况复豪于饮,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风流放诞之致。此词所述非夸语,乃实录也。
其十六云: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寅恪案:“石秋棠”之义未解。若“棠”字乃“堂”字之讹写,则“石秋堂”当是南园一建筑物之名。此为妄测,须更详考。“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句,指捉迷藏之戏(可参前论程松圆《朝云诗》第五首“神仙冰雪戏迷藏”句)。《才调集》五元稹《杂忆诗五首》之三云:“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河东君盖自比于双文,而令卧子效元才子所为者,虽喜被捉,但不须久寻。盖作此戏,本资笑乐,不必使捉者过劳。然则其爱惜卧子之意溢于言表。“多少又斜阳”句,则事过境迁,不觉感慨系之矣。
其十七云: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寅恪案:“雨烟湖”恐是南园中之湖沼。“睡香”即“瑞香”,乃早春季节开放之花。河东君于此际泛舟,风吹此花香气,固合当时景物也。
其十八云: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自言其去住两难之苦况。然终于离去,则其苦更甚,可以推知。“应是怕情深”之“怕”字殊妙。
其十九云: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纤纤。
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獱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见后论卧子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词,所引舒章此文。)又,《文选》八杨子云《羽猎赋》:“蹈獱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獱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见《事文类聚后集》四十及《六帖》九四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及何薳《春渚纪闻》五“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其二十云: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
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前引黄九烟之语云“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并论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今检卧子《诗余》中,其题为《春闺风雨》《春雨》者,共有三首。故知此三首当即黄氏所言。疑俱是卧子于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更取河东君《戊寅草》中《更漏子·听雨》二阕与卧子词参证,以其亦为《春雨》,当是同时所作也。
卧子《醉落魄·春闺风雨》其一云:
春楼绣甸,韶光一半无人见。海棠梦断前春怨,几处垂杨,不耐东风卷。 飞花狼藉深深院,满帘寒雨炉烟篆。黄昏相对残灯面,听彻三更,玉枕欹将半。
其二云:
花娇玉暖,镜台晓拂双蛾展。一天风雨青楼断,斜倚栏干,帘幕重重掩。 红酥轻点樱桃浅,碧纱半挂芙蓉卷。真珠细滴金杯软。几曲屏山,镇日飘香篆。
又,《菩萨蛮·春雨》云:
廉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无语欲摧红,断肠芳草中。 几分消梦影,数点胭脂冷。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
河东君《更漏子·听雨》(寅恪案:河东君此调两阕颇难句逗,姑以意标点之,可不必深究也)云: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被儿里,梦儿中。一样湿残红。 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云: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帏。总是相思块。 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儿,却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见《蓼斋集》三一《诗余》)云:
廉纤断送荼蘼架,衣润笼香罢。鹧鸪题(啼)处不开门,生怕落花时候近黄昏。 艳阳惯被东风妬(妒),吹雨无朝暮。丝丝只欲傍妆台,却作一春红泪满金杯。
又,吴园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韵》(见《今词初集(下)》)云:
红绒冷落秋千架,人约西陵罢。梨花和泪闭重门,却似玉儿憔悴忆东昏。 孟婆苦把东君妒,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楼,听尽丝丝点点倚香篝。
寅恪案:闵尔昌《碑传集补》二十《守令一》王方岐撰《吴园次后传》略云:
先生讳绮,字园次,江都人。〔顺治十一年〕甲午,滦州石学士申视学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经荐入都。冢宰胡公兆龙拔置第一,授中书舍人,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
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儿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卧子《诗余·菩萨蛮·春晓》云:
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胭脂湿。芳草衬凌波,杏花红粉多。 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带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 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著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蛮》调可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借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儿,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儿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 两下糊涂情味。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厢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著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感,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著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二《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著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藉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点也。(可参第四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抑更有可笑者,《有学集》一《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五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呵呵!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五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著之丝绵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阑囊锦妆台晓,泠泠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见缪荃孙《秦淮广记》二之四《纪丽类》及葛昌楣《蘼芜纪闻(下)》所引)。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云尔。汪远孙《清尊集》一五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诗(并引)》云:
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
红粉偏能国士知,可怜末路事参差。流传一片开元月,曾照香奁夜选诗。
复次,《戊寅草》中《声声令·咏风筝》一阕,乃河东君自述之作,盖其性格身世实与风筝相似。故此词为美人自己写真传神之作,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见《还魂记·写真》)。其《词》云: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 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检《列朝诗集》闰四杨宛《看美人放纸鸢(七绝)五首》云: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羡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荡子,可能为报数行书。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扬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闇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兹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藉春何处。 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著者应推庾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止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七三《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五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六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及元稹二七并载此诗)云:
庾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还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卧子取此诗之庾亮楼即南楼为题,以指河东君,似无不可。或又谓《文选》三十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云“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及“孟夏非长夜,晦明如岁隔”,卧子盖有取于孟夏之时,南楼之名,望所迟客之旨而赋是阕。或更谓东坡《永遇乐词·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及“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卧子用《南楼》为题,实暗寓人去楼空之感。并可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乐》一词相启发。以上诸说,虽皆可通,然恐尚有未发之覆。鄙意卧子词题之《南楼》,即徐孚远弟致远别墅中之小楼,亦即鸳鸯楼是也。徐闇公《钓璜堂存稿》三《南园读书楼(五古)》云:
陆氏构此园,冉冉数十岁。背郭面良畴,缓步可休憩。长廊何绵延,复阁亦迢递。高楼多藏书,岁久楼空闭。丹漆风雨摧,山根长薜荔。我友陈轶符,声名走四裔。避喧居其中,干旄罕能戾。招余共晨昏,偃蹇搜百艺。征古大言舒,披图奇字缀。沿堤秋桂丛,小桥春杏丽。月影浮觞斝,荷香落衣袂。心赏靡不经,周旋淡溶 。岂意数年来,哲人忽已逝。余复凌沧波,曩怀不可继。既深蒿里悲,还想华亭唳。他时登此楼,眷言申末契。
同书一四《梦与卧子奕》云:
思君频有梦相随,此夕从容方赌棋。恰似东山携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时。即今犹忆元龙气,向后谁传野鹤姿。惊起寒窗魂已失,萧萧零雨漫题诗。
同书同卷《旅邸追怀卧子》云:
风雨凄然发重嗟,昔年聊席愧龙蛇。空悲同缀羽陵简,不及相期句漏砂。墙内桐孙抽几许,房中阿骛属谁家。萧条后事无人问,唯有遗阡噪暮鸦。
同书一八《忆卧子读书南园作》云:
与君披卷傲沧洲,背郭亭台处处幽。昔日藏书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楼。
同书一九《坐月怀卧子》云:
自从屈子沉湘后,江左风流异昔时。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园菡萏正纷披。
同书二十《南园杏》云:
南郭芳菲黄鸟鸣,杏花斜映野桥平。陈君昔日观书处,无限春风湖海情。
同书同卷《武静弟别墅有楼,卧子名之曰南楼,时游憩焉》云:
郭外南园城内楼,春光欲度好闲游。当年嵇阮林中饮,总作沧浪一段愁。
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陈乃乾、陈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谱》略云:
祖琳,字雍卿,号裕湖。以荫任太常典簿。(历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莲池大师,法名广沩,字警庵,又称生生道人。
《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八年乙亥”条云:
春偕闇公读书陆氏之南园,创为时艺,闳肆奇逸,一时靡然向风,间亦有事吟咏。
“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春读书南园,时与宋辕文相倡和。
“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是夏读书南园,偕闇公、尚木网罗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务国政者为《皇明经世文编》。
“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
读书南园,编《农政全书》。
嘉庆修《松江府志》七七《娄县》附记《园林门》云:
南园在南门外阮家巷。都宪陆树德世居修竹乡金沙滩,后葺别业于此,侍郎彦祯继居之。有梅南草庐读书楼,濯锦窝诸盛。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此园宴集。
李雯《蓼斋集》三四《课业序》(参《卧子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略云:
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乐其修竹长林,荒池废榭。登高冈以望平旷,后见城堞,前见邱垄。春风发荣,芳草乱动。虽僻居陋壤,无凭临吊古之思,而览草木之变化,感良辰之飙驰,意慨然而不乐矣。兼以春多霖雨,此乡有恶鸟,雉尾而赤背,声若瓮中出者,绕篱大鸣,鸣又辄雨。卧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獱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文孙曰:“即我南园之中,我数人之所习为制科业者,集而广之,是亦可以志一时相聚之盛矣。虽然今天下徒以我等为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区区者,盖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综合上引材料推论,知崇祯八年乙亥春间,卧子实与河东君同居于松江城南门内徐闇公弟武静致远之生生庵别墅小楼,即卧子所命名之南楼。至南门外之陆氏南园之读书楼,则为卧子与几社诸子或河东君亦在其内,读书论文吟咏游宴之处。徐墅、陆园两处相距不远,往来甚便,卧子之择此胜地为著书藏娇之所,当非无因也。
又,徐闇公《旅邸追怀卧子》诗中之“阿骛”,实用《三国志》二九《魏书·朱建平传》之典。其文云:
初,颍川荀攸、钟繇相与亲善。攸先亡,子幼。繇经纪其门户,欲嫁其妾。与人书曰:“吾与公达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虽少,然当以后事付钟君。’吾时啁之曰:‘惟当嫁卿阿骛耳。’何意此子竟早殒没,戏言遂验乎?今欲嫁阿骛,使得善处。追思建平之妙,虽唐举许负,何以复加也。”
据此,“阿骛”非目河东君,乃指卧子其他诸妾而言。盖河东君已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闇公岂有不知之理。若就陈、杨之关系严格言之,河东君实是卧子之外妇,而非其姬妾。然顾云美《河东君传》既有“适云间孝廉为妾”之文,卧子《乙亥除夕》诗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见《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牧斋《有美诗》复有“迎汝双安桨”(见《东山酬和集》一),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更有“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等句(见《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恐读者仍为当时习用名词及河东君诗中谦巽之语所迷惑,别生误解,遂附辨之于此。所以不惮烦赘者,因河东君自离去周文岸家后,即不甘作人姬妾。职是之由,其择婿之难,用心之苦,自可想见。但几历波折,流转十年,卒归于牧斋,殊非偶然。此点为今日吾人研考河东君之身世者,所应特加注意也。余详第四章论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茸城结缡节。
又,《全唐诗》第八函杜牧三《池州李使君没后十一日,处州新命始到,后见归妓,感而成诗(七律)》第二联云:
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骛归来月正明。
上句之“巨卿”,乃范式字。其以死友之资格哭张元伯劭事,详见《后汉书·列传》七一《独行传·范式传》,人所共知,不须赘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为巨卿,固不待言。但“云空断”之语,似袭用杜少陵《别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断云”句(见《杜工部集》一三)。闇公诗之“阿骛”,除用《三国志·朱建平传》外,疑更用牧之此联下句,并暗以牧之此联上句“云空断”三字指阿云已与卧子断绝关系也。如此解释,是否能得徐诗真意,尚待详考。
复次,《蓼斋集》二三《题内家杨氏楼》(寅恪案:“杨”为河东君之本姓,“内家”之称,又与河东君身份适合)云:
微雨微烟咽不流,南窗北窗锁翠浮。涛声夜带鱼龙势,水气朝昏鸿雁秋。归浦月明银海动,卷帘云去绿帆愁。(寅恪案:“云”即“阿云”也。)如今不有吹箫女,犹是萧郎暮倚楼。
寅恪案: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虽不能确定何时所作,但详检《蓼斋集》此卷诸诗排列次序,第十三首为《伤春》,第十四首为《观射》,第十五首为《悲秋》,第十六首即此诗。诗中有“鸿雁秋”之语,明是秋深作品,与前引舒章《江神子》词乃一人同时所赋。更检《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卷中诸诗排列次序,第四首为《春日风雨浃旬》,第五首为《观杨龙友射歌》,第六首为《伟南筑居远郊》,第八首为《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第十一首为《乙亥除夕》。今综合李、陈二《集》诸诗排列次序推计之,卧子所作《伟南筑居远郊》诗中有“夏云纵横白日间”之句,足证舒章《观射》一诗盖与卧子《观杨龙友射歌》为同时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后排列计之,更可证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乃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所作。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卧子别居,在是年首夏;离松江往盛泽镇归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则舒章此诗乃河东君离松江后所作也。故知此“内家杨氏楼”即河东君与卧子同居之处,亦即卧子《桃源忆故人》词题“南楼雨暮”之“南楼”。据上引《众香词》,知河东君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夫“我闻室”乃牧斋营筑之金屋,所以贮阿云者,河东君取以名其词集,似有可能。但此点尚未证实,仍俟详考。至河东君之《鸳鸯楼词》与卧子之《属玉堂集》,实互有关系,乃相对为文者。若更加推测,则卧子之所谓属玉堂与鸳鸯楼,即南楼,同属徐武静别墅中之建筑物,又同为卧子所虚构之名也。
舒章诗中“吹箫”之“〔秦〕女”,指河东君;“倚楼”之“萧郎”,指卧子。人去楼空之感,为舒章此诗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诗之时间及此楼所在之地点,则舒章诗意不能明矣。复检《陈忠裕全集》九《湘真阁集》,崇祯十一年仲冬所作《拟古三首(别李氏〔雯〕也)》之后,有《萧史曲》一篇,其意旨殊为隐晦。但人去楼空之感,则甚明显。故颇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盖舒章于崇祯八年秋深赋《题内家杨氏楼》一诗之际,在杨已去不久,陈尚往来陆氏南园、徐氏别墅之时。至崇祯十一年,则杨固早已离去南楼,陈虽屡借寓南园,而南楼则久空矣。斯《萧史曲》所以有“一朝携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书一四《湘真阁集》载《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为河东君而作者。今得见《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其中作品止于崇祯十一年秋间,据此可以推知卧子于此时尚眷恋不忘河东君如此,则崇祯十一年为河东君作《萧史曲》涉及此楼,亦不足怪矣。
复次,今检《蓼斋集》三十有《闻一姬为友人所苦,作诗解围(七绝)一首》云:
高唐即在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语,可参上引《云间第宅志》“西有生生庵别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飞云更落阿谁边。
诗中之“飞云”,岂即“阿云”耶?但此“友人”,究不知谁指,颇有为卧子之可能。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崇祯八年乙亥春间,陈、杨两人之关系,已如上所考定。兹有一疑问,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之语。卧子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十年丁丑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惠州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何以仅称之为“云间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称之耶?应之曰:云美之以“孝廉”目卧子者,盖谓河东君“为妾”,实即“外妇”之时,卧子之资格身份实为举人,而非进士及其他诸职也。此点云美既所以为河东君及卧子讳,又标明其关系之时代性。斯固为云美之史笔,亦足证此关系发生于卧子为举人时,即崇祯三年庚午至十年丁丑之时期,此八年之间,唯有崇祯八年乙亥春季最为适合。故“云间孝廉”之为卧子,可以无疑也。
抑更有可论者,观卧子所自述崇祯八年春读书南园,虽号称与徐闇公孚远、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勋、陆文孙庆曾(寅恪案:《陈忠裕全集》一六《平露堂集·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陆庆曾字文孙”)几社诸名士共为制科业,间亦有事吟咏。其实乃如陆氏所言“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又,《娄县志》谓“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是园(寅恪案:指南园)宴集”。由是推之,几社诸名流之宴集于南园,其所为所言关涉制科业者,实居最少部分。其大部分则为饮酒赋诗、放诞不羁之行动。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所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宴集,复是时事之座谈会也。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非如《儒林外史》之鲁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与待应乡会试诸人共习制科之业者。其所参预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羁。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可知河东君早岁性情言语,即已不同于寻常闺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于吴江故相之家。盖河东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关当时政治之闻见,自能窥知涯涘。继经几社名士政论之熏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牧斋《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崇祯〕壬午除夕》诗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有学集》十《红豆二集·后秋兴八首》之四云:“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牧斋所言,虽是河东君年二十五岁及四十二岁时事。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沈湘复楚之志。世人甚赏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证几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
呜呼!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其时间,其地点,既如上所考定。明显确实,无可致疑矣。虽不敢谓有同于汉廷老吏之断狱,然亦可谓发三百年未发之覆。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诚一大快事。自《牧斋遗事》诬造卧子不肯接见河东君及河东君登门詈陈之记载以后,笔记小说剿袭流布,以讹传讹,一似应声虫,至今未已,殊可怜也。读者若详审前所论证,则知虚构陈、杨事实如王沄辈者,心劳计拙,竟亦何补?真理实事终不能磨灭,岂不幸哉?
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与卧子同居之徐氏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别居松江他地,此地或即横云山,详见下论。卧子有词赠别,词之佳妙,固不待论,即就陈、杨两人关系言之,此词亦其转折点之重要记录也。兹论述之如下。
汤漱玉《玉台画史》三云:
借闲漫士曰:予弟子惠从禾中得〔黄〕皆令金笺扇面,仿云林树石,署款:“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皆令。”钤“闺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词云:“紫燕翻风,青梅带雨,(寅恪案:“紫燕”句可与前引李舒章《夏日问陈子疾》诗“堂中紫燕小”句相参证。《杜工部集》一八附录《柳边》诗,后四句云:“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汉南应老尽,霸上远愁人。”乃卧子“紫燕”句所出,实寓春老送别之意。“青梅”句出《杜工部集》九《梅雨》诗前四句“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河东君离去南园,当在梅子尚青未黄之时,盖亦暮春初夏之节候。周处《风土记》云:“夏至前雨名黄梅雨。”周氏为江南人,取以证卧子之词,虽不中亦不远矣。“带雨”二字岂复暗用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之意,与下文“泪盈红袖”之语相比应耶?)共寻芳草啼痕。”(寅恪案:《全唐诗》第三函孟浩然二《留别王侍御维》诗云:“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卧子改“欲寻”为“共寻”者,盖卧子虽与河东君短期同居南楼并屡次读书南园,然不过借其地为编著之处。故其在南楼及南园,乃暂寓性质,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谓其本人不久当离去,归其城中本宅。河东君亦将离去,移居横云山,因改“欲寻”为“共寻”耳。复检《陈忠裕全集》一六《平露堂集》崇祯八年诗,有《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之题,尤足证卧子亦于是年夏间即离去南楼及南园,还居城内本宅也。迩机名靖,崇祯六年癸酉举人。见嘉庆修《松江府志》四五《选举表》。又,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二云:“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痛史》第二一种《甲申朝事小纪》七《柳如是小纪》引此诗,“新迹”作“芳草”。细玩语意,岂亦与卧子此词有关耶?)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寅恪案:卧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见其早已深悉河东君之性情既如此,己身家庭之状况又若是,则南楼及南园之会合,绝无长久之理。虽已明知之,而复故犯之,致有如是结局。此意与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之旨相符。可哀也已!)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顾贞观、成德同选《今词初集(上)·满庭芳》,《历代诗余》六一《满庭芳·和少游送别》及《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满庭芳·送别》词,“重”俱作“才”,较佳。)泪盈翠袖,(《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翠”俱作“红”,是。)未说两三分。纷纷,(寅恪案:《淮海集·满庭芳》词云:“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卧子此词既是和少游,则“纷纷”二字,本于秦词,自不待言。但《玉台新咏》一《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纷纷”即“纷纭”。卧子遣去河东君,当不出于“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实由卧子妻张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执行其事。大樽著此“纷纷”二字,盖兼具《淮海词》及《孔雀东南飞诗》之两重出处。其隐痛深矣!)重去后,(《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重”俱作“从”,是。)瘦憎玉镜,宽损罗裙。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非是,(《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非”俱作“过”。)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调寄《满庭芳》,留别无瑕词史。我闻居士。”钤“如是”朱文小印。
寅恪案: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九及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三章第二节“柳如是”条,并引《玉台画史》,俱认此词乃河东君所作。不知淮海“山抹微云”原词,虽题作“晚景”,明是“别妓”。盖不仅从语意得知,即秦词“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之结语,用唐欧阳詹别太原妓申氏姊妹之典,更可为证也。(见《全唐诗》第六函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并可参晁无咎补之《琴趣外篇》四《忆少年·别历下》词“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及姜尧章《白石词·长亭怨慢》“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等句。)卧子即和原韵,其为送别河东君之作,词旨甚明,无待详辨矣。《今词初集》选于康熙十六年丁巳(见此书鲁超《题词》及毛际可《跋语》),《历代诗余》编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两书时代皆较早。《陈忠裕全集》出于庄师洛等之手,考证颇精。此三书既皆以此词为卧子所作,殊可信也。
此词本为卧子崇祯八年首夏送别河东君之旧作,而河东君所以复重录之于黄媛介扇面者,殆由画扇之时令正与当年卧子送别己身之景物相同,因而枨触昔情,感念题此欤?关于以他人之诗词题扇,因而误为题扇人所作,如《容斋四笔》一三“二朱诗词”条略云:
朱载上,舒州桐城人。中书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学,十八岁时,戏作小词,朱希真见而书诸扇,今人遂以为希真所作。又有折叠扇词,公亲书稿固存,亦因张安国书扇,而载于《于湖集》中。
与此甚相似,可为例证。
又,词中“芳草”“故人”之语出孟襄阳诗,前已言之。但“故人”一语,卧子除用孟诗之成句外,兼袭用古诗《上山采蘼芜》中“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之旧辞(见《玉台新咏》一《古诗八首》之一)。此点可与河东君《湖上草·西泠(七律)十首》之二,末四句所云:
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芳草还能邀凤吹,相思何异洛桥津。
等语,互相参较也。“无瑕”者,疑是媛介之别号。“东山阁”即“惠香阁”,当在绛云楼。可参第四章论黄媛介与钱柳关系节及论牧斋绛云楼节。此扇为媛介之画,既不署受者之款,尤可证此扇乃媛介所自用,而“无瑕词史”与媛介应是一人也。更有可注意者,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此去柳花如梦里”之句(见《东山酬和集》一),与此词“怨花伤柳”之语殊有关系。此点亦俟下章论之。寅恪颇喜读卧子此词,又见媛介画款有“东山阁”之语,遂戏改昔人成句,共赋短诗三章。兹附录于下。
崇祯甲申夏日黄皆令于东山阁画扇,上有柳如是题陈卧子《满庭芳》词。词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因戏改晋时旧语,兼采龚璱人诗句,而易其意旨,共赋三绝。
美人顾影怜憔悴,烈士销魂感别离。一样黄昏怨花柳,岂知一样负当时。
清和景物对茫茫,画里江山更可伤。一念十年抛未得,(寅恪考定此词为崇祯八年四月大樽送别河东君之作,至崇祯十七年首夏题扇时,已十年矣。是年河东君将偕牧翁自虞山往南都翊戴弘光也。)柳花身世共回肠。
兴亡江左自关情,远志休惭小草名。我为谢公转一语,东山妓即是苍生。
近日得见重印本《皇明经世文编》一书,虽不能详读,但就其序及凡例并卷首所列鉴定名公姓氏有关诸人中可与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十一年戊寅”及“十七年甲申”等条互相印证者,约略论述之。至其所言诸人,本文前后已详言者,或虽未言,而其姓名为世所习知者,亦不多赘。其他诸人之可考见者,则少加笺释。明知不能完备,姑附鄙见,以求教于当世深通明季史事之君子。唯原书卷首有“云间平露堂梓行”七字及长方印章“本衙藏板,翻印千里必究”十字。论者取《儒林外史》第一三、一四、一八、二八等回,以“平露堂”为书坊之名,以陈卧子等为书坊聘请选文之人。殊不知平露堂乃卧子宅中之堂名(详见下引王沄《云间第宅志》),实非书坊之名。且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明言“是岁有《平露堂集》”(见《陈忠裕全集》卷首,并可参《陈集》中之《平露堂集》及集首之《凡例》)。故论者以《儒林外史》相比拟,未谛也。或谓卧子家贫,一人何能镌此巨册?由书坊出资,请其编选,似亦可能。鄙意卧子之家固贫,此书所列作序及鉴定诸人,疑皆不仅以空文相藻饰,实或多或少曾有金钱之资助,不过当时风气,不便明言耳。就诸人中之姓名及文字考之,知当日松江府知府方岳贡助力最多。此书乃当时江左文社之政见,诸文士一旦得志,则此书不但托之空言,即可付之实施矣。又,方氏请其时江南最高长官张国维作序,并列有复社魁首张溥之序,可知当日江南名宦及士绅,亦皆赞同此政见。斯鉴定及作序者之姓名所以繁多若是之故欤?至印章中之“本衙”二字,殆指松江府,或指卧子崇祯十三年庚辰所任绍兴司李之衙门,未敢断定,仍俟详考。
《皇明经世文编》卷首载有《序》九篇,兹择录最有关者于下。
方岳贡《序》云:
贡待罪守郡十有一年。政拙心长,劳轻过重,犹幸此乡多文雅之彦,若徐文学孚远,陈进士子龙,宋孝廉徵璧,皆负韬世之才,怀救时之术,相与网罗往哲,搜抉巨文,取其关于军国,济于时用者,上自洪武,迄于今皇帝改元,辑为《经世》一编。文从其人,人从其代,览其规画,足以益才智。听其敷奏,足以壮忠怀。考其始终,足以识时变。非徒侈一代之鸿章,亦将以为明时之献纳云尔。襄西方岳贡禹修父题。
张国维《序》略云:
云间陈卧子同徐闇公、宋尚木所集《经世编》成,郡守以其书示余,余读而叹曰:“猗与旨哉!我国家治安三百年,列圣之所畴咨,诸臣之所竭思,大约可见于兹矣。”今三君俱以通达淹茂之才,怀济世安邦之略,采遗文于二百七十年之间,襄盛事于数月之内,而郡守又能于政事之暇,兼统条贯,以扬厉厥事,故功相得而速成。后之君子其欲览观于斯者,岂非有不劳之获哉!余待罪江南,既嘉三君有当世之志,而又多太守能博尽英才之意,以布之天下,而即以卜诸贤异日之所树也。于是乎言。东阳张国维题。
张溥《序》略云:
余间语同志,读书大事,当分经、史、古、今为四部。读经者辑儒家,读史者辨世代,读古者通典实,读今者专本朝,就性所近,分部而治,合数人之力治其一部,不出二十年,其学必成。同志闻者,咸是余说,而云间徐闇公、陈卧子、宋尚木尤乐为之。天才英绝,闭关讨论,直欲以一人兼四部不难也。客年与余盱衡当代,思就国史。余谓贤者识大,宜先经济,三君子唯唯,遂大搜群集,采择典要,名《经世文编》。卷凡五百。伟哉是书,明兴以来未有也。今三子悠游林麓,天假以时,载笔之始,又先以国家为端,他日继涑水者,其在云间乎。社弟张溥题。
许誉卿《序》云:
予被放以来,杜门寡交,卧子、闇公、尚木独时相过从。卧子读书养气,其劲骨热肠,亟当为世用。尚木与闇公诸子,并以旷世才,闭户著述,究心千秋之业。予尝览斯编,一代兵、农、礼、乐、刑、政大端,赅是矣。而于忠佞是非之际,尤凛凛致辨焉。以故言以人传者,重其人,亟录其文。言不以人废者,存其文,必斥其人。诸子泾渭在胸,邪正在目,其用意深,而取裁当,故足多也。以予所知,闽中黄石斋先生负重名,顷抗疏归来,直声震天下,而不能不心赏斯编,闻已为之玄晏矣。予更何庸赘一词?予惟以诸子之志如此,他日出而以天下为己任,必可以副圣天子求贤图治之至意,洗士大夫经济阔疏之旧耻,则斯《编》固其嚆矢焉尔。同郡许誉卿题于南村草堂之遁阁。
徐孚远《序》略云:
余从陈、宋二子之后,上承郡大夫先生之旨,收辑明兴以来名贤文集与其奏疏,凡数百家,其为书凡千余种,取其文之关乎国事者,凡得如干卷。他日有魏弱翁其人者当国,省览此书,以为有稗盐梅之用,庶几因是推其繇来,以渐窥高皇帝之渊微,或有弘益哉!或有弘益哉!华亭徐孚远闇公氏题于华隐堂。
陈子龙《序》云:
古者有记事之史,有记言之史。言之要者,大都见于记事之文矣。导发其端,使知所由;条晰其绪,使知所究;非言莫详。甚矣,事之有借于言也。而况宗臣硕彦敷奏之章、论难之语,所谓“讦谟远猷”,上以备一代之典则,下以资后学之师法。不为之裒缀,后之君子何以考焉?此予与徐子、宋子《经世编》所由辑也。明兴二百七十年,海内治平,驾周漂汉,贤才辈生,(《陈忠裕全集》二六《经世编序》“辈”作“萃”。)勋在竹帛;而遗文绪论,未有统汇,散于江海。盖有三患焉:一曰朝无良史;二曰国无世家;三曰士无实学。夫金匮之藏,非远臣所知;然有大纂修,莫不载在方册。永乐中,命阁臣〔杨〕士奇等《辑名臣奏议》,盖前代綦备矣。昭代之文,至今阙焉。章奏贮诸省中,以待纂集;幸无蠹败,率割裂其义不足观。又古者大臣没,或求其遗书,副在太史,今无有也。汉之武、宣及隋、唐之盛,遣使四出,悬金购书,今无有也。虽欲不散轶,安可得哉?故曰朝无良史。六季以前无论矣。唐、宋以科举取士,而世家鼎族,相望于朝,家集宗功,藏之祖庙。今者贵仕多寒畯,公卿鲜贤胤。(陈集“胤”作“裔”。)至有给简册于爨婢,易缃素于市儿者,即欲搜讨文献,微矣。故曰国无世家。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撷华而舍实。夫保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苟能访求其书者盖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绌。故曰士无实学。积此三患,故成书也难。夫孔子观于周,萧相收于秦,大率皆天下要书,足以资世用者。嘉谟令典,通今者之龟鉴,谋国者之兵卫也。失今不采集,更数十年,亡散益甚,后死者之责,其曷诿焉?予自幼读书,不好章句,喜论当世之故,时从父老谈名公伟人之迹,至于忘寝。及长而北之燕、赵之间,游京师,凡诸司之所掌, 轩之所及,见其人未尝不问,遇其书未尝不藏。虽苦蹇陋多遗忘,然布诸载籍者概可见。庐居之暇,因相简辑。徐子、宋子,皆海内英俊,予所禀则以幸厥成者也。虽挂漏缺失,不敢当记言之义,使权家尚其谋,儒家守其典,史家广其事,或有取焉尔。或曰:“昔汉东平王求《太史公书》,而大臣以为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地形阸塞在焉,不宜赐诸侯王。今此书多议兵食、论形势,国之大计,何以示人?”予曰:不然。祖宗立国,规模宏远,先朝大臣,学术醇正,非有纵横奇诡之论也。夫王业之深浅,观于人才之盛衰,我明既代有翊运辅世之臣,而主上旁求俊乂,用人如江湖;则是编也,岂惟益智,其以教忠哉!华亭陈子龙题。
宋徵璧《凡例》略云:
儒者幼而志学,长而博综,及致治施政,至或本末眩瞀,措置乖方,此盖浮文无裨实用,拟古未能通今也。唐、宋以来,如《通典》《通考》暨《奏疏》《衍义》诸书,允为切要,亦既繁多。乃本朝典故缺焉未陈。其藏之金匮石室者,闻见局促,曾未得睹记。所拜手而献,抵掌而陈者,若左右史所记,小生宿儒,又病于抄撮,不足揄扬盛美,网罗前后。此有志之士,所抚膺而叹也。徐子孚远,陈子子龙,因与徵璧取国朝名臣文集,撷其精英,勒成一书。如采木于山,探珠于渊,多者多取,少者少取。至本集所不载,而经国所必须者,又为旁采以助高深。共为文五百卷有奇,人数称是。志在征实,额曰《经世》云。
予辈志识固陋,鲜所取衷,幸高贤大良,一时云会,若李宝翁先生、李载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吴雪翁先生,(寅恪案:李宝翁即李瑞和。嘉庆修《松江府志》四二《名宦传三·李瑞和传》略云:“李瑞和,字宝弓,漳浦人。崇祯七年进士,授松江推官。在郡七年,征拜监察御史。”王依翁疑为王佐圣。《松江府志》三六《职官表》“明教职”栏载:“崇祯十年。王佐圣。教谕。长洲人。举人。”同治修《苏州府志》八七《人物一四·明长洲县王佐圣传》略云:“王佐圣字克仲。举万历壬子乡试。授青浦教谕。崇祯十四年选遵义知县。”并可参《启祯野乘一集》九《王遵义〔佐圣〕传》。又,李宝翁即李宝弓,李载翁即李载阳,王依翁即王依日,吴雪翁即吴雪因。均见原书所列“鉴定名公姓氏”。事迹多未能知,仍俟详考。)皆具良史之才,宦游吾土,士绅咸奉规范。此编出入共禀鉴裁。遭逢之盛,良为侈矣。
郡公禹翁方师素抱安济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扬艺论文,穷日不倦。其训迪士子,专以通达时务为亟。《经世》一编,尤所注意,退食之余,首勤评阅。虽一麾出守,十年不迁,而穷达一致,喜愠不形。亮节贞心,于斯可见。
执友陈眉公〔继儒〕先生,栖心隐逸,道风映世,丹砂岣嵝,渺然尘外。其孙希天仙觉,才气英迈,甫系髫龄,熟于史学。予辈山斋信宿,时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识前言往行。此编去取,多所商榷。皤皤黄发,非特后辈典型,允为熙朝文献矣。
同郡先辈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缮部存少(寅恪案:徐厚翁疑即徐厚源祯稷。事迹见《明诗综》五九,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四及《明诗纪事》庚二十。唐存少疑即唐昌世。《松江府志》五五《古今人传》略云:“唐昌世,字兴公,华亭人。天启五年进士,补工部营缮司主事。”尚待详检)闻予辈搜借艰苦,俱发邺架之藏,悉供传写。至许霞翁〔誉卿〕先生移书远近,广收博览,裨益尤多。若徐勿斋〔汧〕、马素修〔士奇〕、张西铭〔溥〕三先生及张受先〔采〕、黄仲霖〔澍〕、吴志衍〔继善〕、夏彝仲〔允彝〕、吴坦公〔培昌〕搜轶编于吴越闽浙。张 叟〔元始〕、吴来之〔昌时〕、朱闻玄〔永祐〕,邮遗集于齐鲁燕赵。他若宛平金伯玉铉、王敬哉崇简、崔道母子忠、王大含谷,桐城方密之以智、孙克咸临,莱阳宋澄岚继澄,侯官陈道掌元纶、陈克理兆相,金沙周介生锺,丹阳荆实君廷实,槜李钱孚于嘉徵、钱彦林栴、钱雍诵泮、黄复仲子锡、陆芳洲上澜、朱子庄茂暻,归安唐子仪起凤,虎林严子岸渡、张幼青埁,茂苑杨维斗廷枢、许孟宏元溥、姚瑞初宗典、姚文初宗昌,玉峰王与游志庆,吴江周安期逢年、吴日生易,疁水侯雍瞻岐曾、傅令融凝之,娄东王子彦瑞国、吴纯祜国杰、张无近王治,维扬郑超宗元勋,海虞顾麟士梦麟、彭城万年少寿祺,皆系良友素知。琼瑶之赠,遥睇临风。二酉之藏,倾厢倒箧矣。
四方兰谱,若杨子常彝、杨龙友文骢,则分教吾土,乐与晨夕。其他诸友,或夙系同好,或本未谋面。但曾任校雠,暨名集惠寄者,俱登姓氏,不没其实。
此集始于戊寅仲春,成于戊寅仲冬,寒暑未周,而披览亿万,审别精详,远近叹咤,以为神速。良由徐子、陈子博览多通,纵横文雅,首用五官,都由一目。选辑之功,十居其七。予质钝才弱,追随逸步,自嗤蹇拙,以二子右萦左拂,奔命不遑,间有选辑,十居其二。若溯厥始事,则周勒卣立勋、李舒章雯、彭燕又宾、何慤人刚、徐圣期凤彩、盛邻汝翼进及家伯氏子建存标、家季辕文徵舆,咸共商酌。适李子久滞京邸,周子壮游梁苑,彭子栖迟邗上,何子寄迹鸳水,徐子盛子则各操月旦,伯氏家季则潜心论述,曾无接谈之暇,未假专日之工。若友人吴绳如嘉胤、唐允季允谐、李存我待问、张子美安茂、朱早服积、蔡季直枞、单质生恂、郁子衡汝持、沈临秋泓、陆子玄庆曾、朱宗远灏、董士开云申、郁选士继垣、张子服宽、张子退密、钱子璧瑴、李素心愫、徐惠朗桓鉴、邵霏玉梅芬、徐武静致远、李原涣是楫、华芳乘玉芳,咸资讨论。名臣爵里姓氏,具载献征诸书,然多有挂漏,遍搜群籍,颇废岁时。兹以卷帙浩汗,难于稽考。分条析绪,复于卷首另编总目,使览者开卷了然,特为详便。此则友人谢提月廷桢一人所辑,其功不可泯也。
藏书之府,文集最少,多者百种,少者数家。四方良朋,惠而好我,发缄色动。及至开卷,恒苦重复。予等因遣使迭出,往复数四,或求其子姓所藏,或托于官迹所至,搜集千种,缮写数万。至条陈冗泛,尺牍寒暄及文移重叠,又悉加剪截,乃成斯集。虽未敢云圣朝之洪谟,亦足当经世之龟鉴矣。
兹编体裁,期于囊括典实,晓畅事情,故阁部居十之五,督抚居十之四,台谏翰苑诸司居十之一,而鳞次位置,则首先代言,其次奏疏,又其次尺牍,又其次杂文云。华亭宋徵璧漫记。
寅恪案:河东君平生所与直接、间接有关诸名士,几无不列于此书作序鉴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编之陈卧子固不待论,即鉴定者如牧斋,则为河东君下半世之伴侣。若马瑶草,河东君弘光时亦必亲觌其面无疑。至牧斋在南都小朝廷礼部尚书任内,河东君与瑶草相遇时,阮圆海当亦预此盛会,但镌刊《皇明经世文编》之际,圆海乃东林党社之政敌,自不能列于鉴定人,殊可惜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