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录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依据“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等句推论卧子至迟在崇祯五年除夕,已遇见河东君。但在崇祯五年除夕以前,似更有其他诗词为河东君而作者,今详检《陈忠裕全集》,颇有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篇什。然终嫌证据未甚充分,不敢确定。兹姑择其最有关之作,略论之如下。
卧子崇祯五年壬申春间所作如《春昼独坐感怀》(《陈忠裕全集》六《几社稿》)及《柳枝词(七绝)四首》(同书一九《几社稿》),夏间所作如《生日偶成(七律)二首》(同书一五《几社稿》),皆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春昼独坐感怀》诗中“白云过我居”及“谢客翻倒屣”等句,颇有可疑。《柳枝词》第二首“吴阊荡雨湿三眠”,第三首“淡引西陵风雨条”,第四首“妖鬟十五倚身轻”等句,亦与河东君当时情事适合,甚可注意。《生日偶成二首》之二云:“闭门投辖吾家事,与客且醉吴姬楼。”此“吴姬”岂即指河东君而言耶?但以皆无明显证据,姑附记题目及可疑之语句,以待将来之发覆耳。惟崇祯五年冬季卧子所赋《吴阊口号十首》之中,其最后三首实不能不疑其为河东君而作。兹择录六首分别论之。
此十首诗可注意者有两点。一为所咏之女性,非止一人。除河东君外,其所咏之人必与万寿祺有关。今所见万年少《集》,皆无此时期之作品,故甚难考定。二为此十首诗作于崇祯五年冬季,大约是十月间。其时卧子与年少俱在苏州为狭邪之游,而卧子意中之人则不久将离苏他适也。
其一云:
衰柳寒鸦天四垂,严霜纤月滞归期。已无茂苑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
其五云:
远视红酣滟滟扶,近看无复掌中娱。楚王宫里原难入,检点腰肢必减厨。
其七云:
万子风流自不群,卢家织锦已纷纭。可怜宋玉方愁绝,徒为襄王赋楚云。(原注:“万子谓年少也。”)
其八云:
何妨放诞太多情,已幸曾无国可倾。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
其九云:
传闻夜醮蔡经家,能降乘鸾萼绿华。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
其十云:
各有伤心两未知,尝疑玉女不相思。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
寅恪案:第一首“已无茂苑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与第八首“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及第九首“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等句,实同一意。盖谓美人将去苏州,即《世说新语·政事类》“王丞相拜扬州”条“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之旨。此美人必非第五首所咏杨玉环式之人。此肥女当是年少所眷念者,而与顾云美《河东君传》“结束俏利”者迥异也。第八、九、十,三首皆为河东君而作。“放诞多情”乃河东君本色,自不待言。第十首即最后一首,为卧子作《吴阊口号》主旨所在。此首第二句与下两句,从《文选》一五张平子《思玄赋》“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之语蝉蜕而来。“玉女”依李善《注》,即《列仙传(下)》字玉姜之毛女,与宓妃同指一人。而诗语上、下二段,脉络贯通,不独足以见卧子之才华,并可推知其于《昭明选》理,固所熟精也。“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两句,乃用尤袤本《文选》一九曹子建《洛神赋》“秣驷乎芝田”“或采明珠”及李善《注》引《记》曰“〔曹〕植还,度 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甄后〕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佩”;并同书二九张平子《四愁诗》之三“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之句,(“美人”二字暗指河东君之名。)又参以同书一九宋玉《神女赋》“寐而梦之”“复见所梦”等,为第一出典。《李义山诗集(上)·可叹(七律)》“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等句,为第二出典。《温庭筠诗集》七《偶题》云“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等句,为第三出典。颇疑此时河东君以诗篇投赠卧子,而卧子深赏之也。“入梦”之“明珠”,即“因梦寄江淹”之“红锦段”也(可参前论宋徵璧《秋塘曲》“因梦向愁红锦段”句)。此“洛神”自是卧子所属意者,与第五首所咏难入楚宫之女非同一人,辞旨甚明。故可依此决定卧子此十首所咏不止一人也。又有可注意者,即第九首中言及此美人所以将离苏他去之理由。此诗上两句“传闻夜醮蔡经家,能降乘鸾萼绿华”之典故,乃用葛洪《神仙传》七《麻姑传》及陶弘景《真诰》一《运象篇》“萼绿华”事,并《文选》一九宋玉《高唐赋》“醮诸神”语。本极寻常,似无深意。但下接“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两句,则是此仙女因往“蔡经”家之故,遂离去苏州也。据此可见“蔡经”之家,必不在苏州,而在苏州之近旁。然则此“蔡经”果为何人耶?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序》中河东君寿陈眉公诗,曾及眉公生日时,祝寿客中多有当时名姝。又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引陈梦莲撰其父眉公《年谱》,谓天启七年眉公七十生日时,“远近介觞者,纨绮映带,竹肉韵生”。据此可以推见眉公平时生日祝寿客中之成分。卧子作《吴阊口号十首》约在崇祯五年十月,眉公生日在十一月初七日,意者卧子赋诗之时距眉公生日不远,河东君将离苏州前往松江之佘山即眉公所居,祝其七十五岁生日。遂卜居佘山,不返苏州。故卧子有王茂弘“临海无复人”之感也。《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乳燕飞》云:
琼树红云漉,彩虹低护花梢泻,腻凉香浴。珊枕柔乡凝豆蔻,款款半推情蹙。更小语不明深曲,解语夜舒莲是药,生憎人梦醒皆相属。凤箫歇,停红玉。 娇莺啼破东风独,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遗绿。栽近妆台郎记取,年年双燕来逐。云鬟沉滑藏雅足。漫折樱桃背人立,倚肩低问麝衾馥。浑不应,强他续。
则此词中人乃“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遗绿”,故原是从苏州迁来松江者。故颇疑河东君崇祯五年冬自苏州往松江祝陈眉公之寿,因留居其地。前引钱肇鳌之书,谓河东君见逐周氏鬻于娼家,但未言娼家在何处。今以吴江、苏州地域邻接,及崇祯四年、五年时间连续之关系推之,则河东君被鬻之娼家恐当在苏州也。卧子《诗余》中又有《玉蝴蝶·咏美人》一阕,其中有“才过十三春浅”之语,疑亦是河东君自苏迁松不久时所赋,当是崇祯六年春间也。因附录于下:
才过十三春浅,珠帘开也,一段云轻。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绿波泻,月华清晓。红露滴,花睡初醒。理银筝。纤芽半掩,风送流莺。 娉婷,小屏深处,海棠微雨,杨柳新晴。自笑无端,近来憔悴为谁生?假娇憨,戏揉芳草。暗伤感,泪点春冰。且消停。萧郎归去,莫怨飘零。
崇祯六年卧子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其重要者如《秋潭曲》《集杨姬馆中》及《癸酉长安除夕》等篇,前已移录全文并附考证外,兹再录此年所作关系河东君重要之诗数首于下。
《陈忠裕全集》十《陈李唱和集·予偕让木北行矣,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七古)》云:
高秋九月露为霜,翻然黄鹄双翱翔。云途窈窕星苍茫,下有江水清淮长。嗟予远行涉冀方,嵯蛾宫阙高神乡。良朋徘徊望河梁,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高文陆离吐凤凰,江南群秀谁芬芳?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药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日月逝矣心飞扬。旌旗交横莽大荒,圣人劳劳在未央。欲持中诚依末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我其行也无彷徨,感君意气成文章。
寅恪案:顾氏文房小说本《古今注(下)·问答释义第八》略云:
牛亨问曰:“将离别,相赠以芍药者何?”答曰:“芍药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欲蠲人之忿,则赠之青堂。(寅恪案:《本草纲目》三五下《木之二》“合欢”条,引《古今注》作“青裳”。自是误字。“青堂”亦难通。今《佩文韵府》作“青棠”,疑是《韵府群玉》原本如此,“棠”字较合理,卧子遂依之耳。)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
又,卧子此首七言古诗,可与上引舒章致卧子书参证。诗中之“美人”自是河东君,不待多论。卧子之“离情壮怀,百端杂出”之离情,即为河东君而发。“壮怀”则卧子指其胸中经世之志略。此当日东南党社诸名士所同具之抱负,匪独卧子一人如是也。假使卧子此次北行,往应崇祯七年甲戌之会试而中式者,则后来与河东君之关系或能善终。因卧子崇祯七年会试失意而归,虽于次年春间得与河东君短时同居,然卒以家庭复杂及经济困难之关系,不得不割爱离去。故今日吾人读此诗,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宰相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颇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分真象也。
又,河东君《戊寅草·送别》,其一云: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其二云:
大道固绵丽,郁为共一身。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众草欣有在,高木何须因。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
寅恪案:此两诗依据《戊寅草》排列先后推计,当是崇祯六年之作。此题又列在《初夏感怀四首》之后,《听钟鸣》及《落叶》两题之前,故疑河东君此《送别》诗乃崇祯六年癸酉秋间送卧子北行会试之作。杨之“要语临歧发”,即陈之“何年解佩酬明珰”;杨之“游侠几时论”,即陈之“不然奋身击胡羌”。其他两人诗句中辞意互相证发者不一而足,无待详举。然则卧子获读此送别之作,焉得不“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耶?
抑更有可论者,《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载《录别(五古)四首》。虽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末云“是岁有《属玉堂集》”,但此诗题下自注云:“计偕别友吴中作四首。”其第二首有“九月霜雁急”之句。又据卧子《自撰年谱》“六年癸酉”条云:“季秋偕尚木诸子游京师。”及“崇祯九年丙子”条略云:“复当计偕。冬尽始克行。”故知此《录别》诗乃是六年,而非九年所作也。
卧子之《录别》诗,殆即答河东君《送别》诗者。兹录其全文于下。读者详绎诗中辞旨,益知卧子此次北行,其离情壮怀之所在矣。其一云:
悠悠江海间,结交在良时。意气一相假,羽翼无乖离。胡为有远别,徘徊临路歧。庭前连理树,生平念华滋。一朝去万里,芬芳终不移。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出门皆兄弟,令德还故知。我欲扬清音,世俗当告谁?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其二云:
揽祛临大道,浩浩趋江湖。九月霜雁急,云物变须臾。非不执君手,情短无欢娱!送我以朔风,中肠日夜孤。万里一长叹,流光催贱躯。往路日以积,来者犹未殊。晨风转秋落,怀哉在根株。猛虎依松柏,锦衾恋名姝。苟执心所尚,在物犹区区。眷焉山川路,巧笑谁能俱?
其三云:
黄鹄怨晨风,吹君天一方。别时仅咫尺,谁知归路长?行役惨徒御,霜落沾衣裳。迢迢斗与牛,望望成他乡。锦衾与角枕,不复扬辉光。岂无盛年子?云路相翱翔。明月知我心,兰蕙知我芳。难忘心所欢,他物徒悲伤!
其四云:
今日逝将别,慷慨为一言。豫章生高冈,枝叶相婵媛。一朝各辞去,雕饰为君门。良材背空谷,慰彼盘石根。我行一何悲,所务难具论。非慕要路津,亮怀在飞翻。含意苟不渝,万里无寒温。勖君长相思,努力爱兰荪。常使馨香发,驰光来梦魂。
复次,崇祯六年癸酉春间卧子作品中,颇多有为河东君而作之痕迹。盖河东君已于崇祯五年壬申冬,由苏州迁至松江矣。兹不欲多所移写,惟录此年春间最有关之两题,并取其他诸首中语句,略论之如下。
《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补成梦中新柳诗(七律)》云:
春光一曲夕阳残,金缕墙东小苑寒。十样纤眉新斗恨,三眠轶女正工欢。无端轻薄莺窥幕,大抵风流人倚栏。(自注:“二语梦作。”)太觉多情身不定,莫将心事赠征鞍。
寅恪案:卧子此诗乃为河东君而作,自无疑义。今唯唤起读者注意一事,即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迎春日与牧斋泛舟东郊后,所作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见《东山酬和集》一)“此去柳花如梦里”及“东风取次一凭栏”等句与卧子此诗有关,俟后详论。卧子此时眷恋河东君如此,岂所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者耶?
《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青楼怨(七绝)二首》云:
灯下鸣筝帘影斜,酒寒香薄有惊鸦。含情不语春宵事,月露微微尚落花。
紫玉红绡暖翠帷,夜深犹绾绿云丝。独怜唱尽金缕曲,寄与春风总不知。
寅恪案:此题虽列在《属玉堂集》中,然其后第七题为《渡江》,有“落叶纷纷到玉京”及“北雁背人南去尽”之句,第八题为《江都绝句,同让木赋》,故知《青楼怨》乃在崇祯六年癸酉九月卧子偕宋徵璧赴京会试以前,大约是六年春季所赋。此题二首虽是摹拟王龙标之体,然第一首有“影”字,第二首有“怜”字,则其为河东君而作可无疑也。《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又有《春游(七律)八首》,其中多有“云”字,又有“杨”“影”等字,此八首既是绮怀之作品,复载河东君之姓名,则卧子此时之情绪可以想见也。同书一九《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四首》之三云“今日伤心何处最,雨中独上窈娘坟”,可与河东君《戊寅草·寒食夜雨十绝句》之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互相证发,则其为河东君而作,抑又可知。前论宋让木《秋塘曲》时,已及之矣。又,《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梦中吹箫》云“鄂君添得兰桡恨,近过扬州明月桥”,及《至后三首》之三云“梦回午夜人如玉,春到江东花满城”,并同书十《属玉堂集·寒夜行兼忆舒章(七古)》云“颇思归拥春风眠,十三雁柱秦筝前”等句,皆卧子崇祯六年往北京会试途中及抵京所作。其在扬州阅女而不当意,(李雯《蓼斋集》二五有《卧子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而不遇也。寓书于予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云:“茂陵不与临邛并,更语相如莫浪求。”寅恪案:舒章诗用《西京杂记》三“〔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之故实,可以参证。此临邛即卓文君,殆目河东君而言。若指张孺人,则恐过于唐突矣。)故尤眷想河东君不去于怀,即前引舒章诗所谓“知君念窈娘”者也。
复次,六年冬更有可注意之诗一篇,移录于后。
《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此江南篱落间植耳,都下珍为异产矣。感而赋之(五古)》云:
天寒岁方晏,朔土风无时。有客驰缄素,中更尺一辞。室迩人则远,何以寄乖离?启缄灿孤英,炯然见寒姿。问谁植此卉?戚里扬葳蕤。温室张锦幕,玉手云所私。常因清风发,怀佩慰朝饥。紫萼摘玄鬓,金屋分香褵。我家大江南,落树冰霜枝。缅想山中人,日暮对樊篱。丰容貌丘壑,冉冉羞华滋。一朝媚帝里,婉娈先春期。微物欣所托,令人长相思。
寅恪案:此篇前一题为《杂感》。其第二首有“仲冬日易晦”之句。知此篇乃崇祯六年冬卧子偕宋徵璧旅居京师,待应次年春会试之时所作。篇中所言,大约因宋氏缄示帝里之腊梅为玉手所私、金屋所分者,遂忆及江南故乡,感物怀人,不觉形诸吟咏耳。殊可注意者,此篇之后即接以《旅病》一题。综观卧子《集》中,凡关涉河东君离情别绪之作,其后往往有愁病之什,俟后论之。兹即此一端而论,亦足见卧子乃“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者(见《世说新语·任诞类》“王长史登茅山”条)。然陈、杨因缘卒不善终,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悲夫!
今检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六年所作之诗词颇不少,其与卧子有关者,古诗、乐府及词,则俟后论之;诗则有明显证据如《寒食雨夜十绝句》与卧子《陈李唱和集》中《清明四绝句》之关系等,前已论及,兹不复赘。其他诸诗,读者可取两人所作,其时间及题目约略相近及类似者详绎之,中间相互之影响,亦能窥见也。
崇祯七年甲戌春卧子会试下第归乡后,既不得志,自更致力于文字。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七年甲戌”条云:
春,复下第罢归。予既再不得志于春官,不能无少悒悒,归则杜门谢客,寡宴饮,专志于学矣。是岁作古诗、乐府百余章。
但检卧子此年所作其绮怀之篇什,明显为河东君而作者颇多。又取河东君《戊寅草》中古诗、乐府与卧子此年所作,其题目相同者亦复不少。然则卧子之古诗、乐府仍是与河东君有关也。兹略论述之于下。
卧子《属玉堂集·拟古诗十九首》(《陈忠裕全集》七),河东君《戊寅草》首载《拟古诗十九首》。今检《戊寅草》诸诗排列次序,大抵依作成之时间先后。河东君崇祯六年后所作诗,反列于《拟古诗十九首》之后者。盖自昔相传《古诗十九首》为枚乘所作。《昭明文选》亦因袭旧说,列之于李陵之上。其意实推之为五言之祖(参《文选》二九《古诗十九首》李善《注》)《河东君集》首载《拟古诗十九首》者殆即斯旨,非以作成之时间在崇祯六年以前。然则陈、杨两人《集》中,同有此题,明是同时所作,即崇祯七年所作也。此外可决定两人乐府、古诗皆在七年所作者,有《长歌行》《剑术行》。兹择录卧子《长歌行》与河东君《剑术行》于后,聊见两人酬咏相互之关系云尔。
卧子《长歌行》(《陈忠裕全集》四《属玉堂集》)云:
绮绮庭中树,春至发华滋。迟我羲和驾,念子好容姿。秋风不能待,仍随众草衰。托身时运中,一往各成悲。亮怀千秋志,盛名我所师。
仙人餐沆瀣,肌体何馨香。手持五岳行,下袭素霓裳。携手同一游,尘世三千霜。弱龄好辞翰,宛转不能忘。时诵宝鸿(鸿宝)书,谐戏群真乡。忘言违至道,罚我守东厢。
白云横仲秋,昭昭明月心。清光袭素衣,徘徊露已深。明灯鉴遥夜,宿鸟惊前林。所思日万里,临风为哀吟。河梁一闲之,在远不能寻。摘我琼瑶佩,绕以双南金。常恐馨香歇,无时寄清音。畴昔一长叹,使我悲至今。
河东君《长歌行》(《戊寅草》)云:
变瀷谷中翮,霄房有余依。念子秋岩际,炫炫西山微(薇)。绥鸟悲不回,毖草狎轻葳。盛时弄芳色,陷势无音徽。我思抱犊人,翻与幽虫微。
仙人太皎练,华髻何翩然。混遁东蒙文,光策招神渊。登此玄陇朔,读此秘宝篇。玄台拔嗜欲,握固丹陵坚。何心乘白麟,吹妙璚凤烟。灵飞在北烛,八琅弹我前。
夙昔媚华盛,明月琅玕苍。鳞枝发翠羽,双镜芙蓉光。自谓坚绸缪,翔协如笙簧。至今扬玉质,更逐秋云长。薿薿杂花凤,皎皎照绮鸯。朱弦勿复理,林鸟悲金塘。怅矣霜露逼,灵药无馨香。望望西南星,独我感乐方。
杨、陈两人崇祯七年所作近体诗之有相互关系者,择录数题于下。
河东君《五日雨中》(《戊寅草》)云:
苍茫倚啸有危楼,独我相思楼上头。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斗鸡游。(自注云:“时我郡龙舟久不作矣。”)兰皋不夜应犹艳,明月为丸何所投。家近芙蓉昌歜处,怜予无事不多愁。
卧子《五日》(《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云:
液池漫漫晓风吹,昌歜芙蓉绿满枝。三殿近臣齐赐扇,六宫侍女尽联丝。采虫玉树黄娥媚,斗草金铺红药宜。莫忆长安歌舞地,独携樽酒吊江蓠。
吴天五月水悠悠,极目烟云静不收。拾翠有人卢女艳,弄潮几部阿童游。珠帘枕簟芙蓉浦,画桨琴筝舴艋舟。拟向龙楼窥殿脚,可怜江北海西头。
卧子《平露堂集》又有《五日(七律)二首》(《陈忠裕全集》一六)云:
繁香杂彩未曾收,五月清晖碧玉楼。丽树浓荫宜斗草,疏帘宿雨戏藏钩。王孙条达萦金缕,小妾轻罗染石榴。自有新妆添不得,可无双燕在钗头。
画槛芙蓉一夜生,吴城雨过百花明。兰香珠幌通人远,麝粉金盘入手成。清暑殿颁纨扇丽,避风台试绛绡轻。遥传烟火回中急,更赐灵符号辟兵。
若取河东君之作与卧子《属玉堂集(中)·五日》第二首相较,则两人之诗所用之韵同,所用之辞语如“阿童游”及“芙蓉昌歜”等亦同,似为两人同时所作。至卧子《平露堂集(中)·五日二首》,第一首“疏帘宿雨戏藏钩”及第二首“吴城雨过百花明”等句,虽与河东君《五日雨中》之题有所符合,但仍疑是卧子崇祯八年之作品。盖“五日”天气往往有雨,或者七年、八年五日皆有雨,而七年特甚耳。牧斋《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云:
纱縠禅衣召见新,至尊自贺得贤臣。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内苑御舟恩匼匝,上尊法酒赐逡巡。按图休问卢龙塞,万里山河博易频。(自注:“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
寅恪案:牧斋卒于康熙三年甲辰五月二十四日。此诗当为此年五日病中感忆旧事而作,距卒前仅二十日耳。夫牧斋平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遇河东君。故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之作。其最不快之事,则为与温、周争宰相而不得,故亦有此作。卧子《五日》之诗言及当日京朝之事,牧斋此诗亦复如此,虽所咏有异,时代前后尤不相同。然三百年前士大夫心目中之人事恩仇、国家治乱之观念,亦可借以推见一斑矣。因并附录于此。
崇祯七年甲戌陈、杨两人作品之互有关系者,除前所论述诸篇外,卧子此年所赋诗中,其为河东君而作者亦颇不少。如《陈忠裕全集》十《甲戌除夕(七古)》略云“去年犹作长安客,是时颇忆江南春。惟应与客乘轻舟,单衫红袖春江水”等,即是其例。兹更录数篇,借此可见卧子钟情河东君,一至于此也。
《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水仙花(七律)》云:
小院微香压锦茵,数枝独秀转伤神。仙家瑶草银河近,侍女冰绡月殿新。捣玉自侵寒栗栗,弄珠不动水粼粼。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
寅恪案:此首后有《孟冬之晦,忆去年方于张湾从陆入都二首》。故知此《水仙花(七律)》乃七年冬所作。末二句可与前引五年冬《吴阊口号(七绝)》第十首后二句“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相参证也。
《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腊日暖甚,过舒章园亭,观诸艳作,并谈游冶二首》云:
清晖脉脉水粼粼,腊日芳园意气新。岂有冰盘堆绛雪,偏浮玉蕊动香尘。鸳鸯自病溪云暖,翡翠先巢海树春。今日剪刀应不冷,吴绫初换画楼人。
五陵旧侣重倾城,淑景年年倚恨生。紫萼不愁寒月影,红笺先赋早春行。蒯缑虚拟黄金事,班管俱怜白凤情。已近艳阳留一曲,东风枝上和流莺。
寅恪案:此题自是为河东君而作,不待多论。所可注意者,即卧子过舒章横云山别墅时,疑河东君亦与之偕游。其所观诸艳作中,河东君之作品当在其内也。第一首第七句用《才调集》五元稹《咏手》诗“因把剪刀嫌道冷,泥人呵了弄人髯”之语。余可参后论卧子《蝶恋花·春晓》词“故脱余绵,忍耐寒时节”及牧斋《有美诗》“轻寒未折绵”等句,兹暂不详论。通常寒冷节候,河东君尚不之畏,何况此年冬暖之时耶?斯乃卧子描写河东君特性之笔,未可以泛语视之。第二首第一联上句出杜子美《咏梅》诗“紫萼扶千蕊”句(见仇兆鳌《杜诗详注》一一《花底》及《柳边》两诗注),自与卧子此题后《早梅》一诗有关。下句之“早春行”,当即指卧子“早春行”而言(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第二联上句出《战国策》四《齐策》及《史记》七五《孟尝君传》“冯 ”事。“黄金事”当谓藏娇之黄金屋耳。下句“白凤”用《西京杂记》二“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服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事。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之轶事”条,谓河东君在云间得徐三公子金钱,以供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人游赏之费。是说虽未必确实,但卧子家贫,而与河东君游冶,当时赋诗固应有此种感慨。七、八两句则谓与河东君相唱酬事,其和曲即指所观诸艳作之类也。
《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早梅》云:
垂垂不动早春间,尽日青冥发满山。昨岁相思题朔漠,(自注:“去年在幽州也。”)此时留恨在江关。干戈绕地多愁眼,草木当风且破颜。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
寅恪案:卧子此诗之佳读者自知,其为河东君而作更不待言。第三句之“昨岁”,指崇祯六年冬留北京候会试之时。“相思”之语,亦可与前引《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一朵相示(五古)》“微物欣所托,令人长相思”之结语相参证也。兹有一事可注意者,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所载,崇祯六年癸酉无立春。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郑《表》七年正月之立春,应列于六年十二月。其误不待言(可参后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陈忠裕全集》将卧子此诗编为《属玉堂集·七律》最后一题。陈《集》次卷《平露堂集·七律》第一题为《乙亥元日》。由此言之,卧子《早梅》诗,当作于崇祯七年甲戌十二月立春相近之时,而在除夕以前。故卧子此诗所谓“早春”之“春”,乃指郑氏《表》中此年十二月之立春节候,并非指《表》中此年正月立春之节候而言明矣。
《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朝来曲二首》之一云:
晓日垂杨里,云鬟锁绛纱。自怜颜色好,不带碧桃花。
又,《古意二首》其一云:
日暮吹罗衣,玉闺未遑入。非矜体自香,本爱当风立。
其二云:
移兰玉窗里,朝暮傍红裳。同有当春念,开时他自香。
又,《长乐少年行二首》之二云:
问妾门前花,殷勤为郎起。欲攀第几枝,宛转春风里。
又,《丽人曲》云:
自觉红颜异,深闺闭晓春。只愁帘影动,恐有断肠人。
寅恪案:以上所录绝句五首,虽不能确定为何年之诗,然仍疑是崇祯七年所作。盖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虽云“是岁有《属玉堂集》”,若依前论《属玉堂集》中《录别》及《青楼怨》实作于崇祯六年,《水仙花》实作于崇祯七年等例观之,则卧子所谓崇祯八年有“属玉堂集”之语,亦不过崇祯八年编定《属玉堂集》之意耳。未可拘此以概《属玉堂》之诗,悉是崇祯八年所作也。兹姑附此绝句五首于七年,俟后详考。卧子此类玉台体诗可与权载之竞美,洵可谓才子矣。诗中所描写之女性,其姿态动作如“自怜颜色好,不带碧桃花”“非矜体自香,本爱当风立”及“殷勤为郎起”“宛转春风里”诸句,皆能为河东君写真传神者也。
《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秋闺曲(五古)三首》之三云:
非关秋易恨,惟近月为家。灭烛凝妆坐,临风抱影斜。自怜能倾国,常是傍霜华。
寅恪案:此诗前一首为《七夕》,《七夕》前逆数第三题为《录别》。前论《录别》一题实作于崇祯六年,若依诗题排列之次序而言,似此《秋闺曲》亦作于六年秋者。但《录别》一题,本卧子后来所补录而插入七年所作诗中者,未可泥是遂谓《秋闺曲》亦作于六年也。故今仍认此曲为七年之作。其诗“临风抱影斜”及“自怜能倾国”等句中,藏有“影怜”之名,自是为河东君而作无疑也。
《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何处(七绝)》云:
何处萧娘云锦章,殷勤犹自赠青棠。谁知近日多憔悴,欲傍春风恐断肠。
寅恪案:此首之前为《中秋逢闰二首》。此首后二首为《仲冬之望,泛月西湖,得三绝句》。考崇祯七年闰八月,故知《何处》一首乃七年所作。此可与上引《偕让木北行志慨(七古)》参证。当崇祯六年秋卧子由松江北行会试,河东君必有赠行之篇什,疑即是《戊寅草》中《送别(五律)二首》。前已论及,兹不复赘。若所推测者不误,则河东君《送别》之诗,其辞意与世俗小说中佳人送才子赴京求名时之语言有天渊之别。河东君之深情卓识,迥异流俗,于此可见一斑。由是言之,此才子虽是科不得列于状头之选,然亦不至因此而以辜负佳人之期望为恨也。卧子此诗下二句殆用元微之《莺莺传》中杨巨源《崔娘诗》所云“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之语,而微易其意。或者卧子此时重睹河东君《送别》之诗,因感去秋之情意,遂赋此篇耶?俟考。
复次,今日综合河东君作品之遗存者观之,其中最可注意而有趣味者,莫如《男洛神赋》一篇。此文虽多传写讹误之处,尚未能一一校正。然以其关系重要,故姑移录之于下,并略加考论,以俟通识君子教订。
吴县潘景郑君藏河东君《戊寅草》钞本,载诗八首,《别赋》及《男洛神赋》二篇。其《男洛神赋》之文云:
友人感神沧溟,役思妍丽,称以辨服群智,约术芳鉴,非止过于所为,盖虑求其至者也。偶来寒溆,苍茫微堕,出水窈然,殆将惑其流逸,会其妙散。因思古人征端于虚无空洞者,未必有若斯之真者也。引属其事,渝失者或非矣。况重其请,遂为之赋。
格日景之轶绎,荡回风之濙远。縡漴然而变匿,意纷讹而鳞衡。望 娟以熠耀,粲黝绮于疏陈。横上下而仄隐,实澹流之感纯。识清显之所处,俾上客其逶轮。(寅恪案:《文选》一二木玄虚《海赋》云:“于廓灵海,长为委输。”疑“逶轮”乃“委输”之讹写。)水潗潗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虽藻纨之可思,竟隆杰而飞文。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于是征合神契,曲泽婉引。揽愉乐之韬映,撷凝幎而难捐。四寂寥以不返,惟玄旨之系搴。听坠危之落叶,(寅恪案:《文选》一六江文通《恨赋》云:“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同书一七陆士衡《文赋》云:“悲落叶于劲秋。”)既萍浮而无涯。(寅恪案:《海赋》云:“浮天无岸。”又云:“或乃萍流而浮转。”)临泛岁之萌濭,多漎 于肆掩。况乎浩觞之猗靡,初无伤于吾道;羊吾之吟咏,更奚病其曼连。善憀慄之近心,吹寒帷之过降。乃瞻星汉,溯河梁。云馺嵃而不敷,波窲杂以并烺。凄思内旷,摵理妙观。消矆崒于戾疾,承辉嫮之微芳。伊苍傃之莫记,惟隽郎之忽忘。惊淑美之轻堕,怅肃川之混茫。因四顾之速援,始嫚嫚之近旁。何熿耀之绝殊,更妙鄢之去俗。(寅恪案:“鄢”疑当作“嫣”。)匪褕 之嬛柔,具灵矫之烂眇。水气酷而上芳,严威沆以窈窕。尚结风之栖冶,刻丹楹之纤笑。纵鸿削而难加,纷琬琰其无睹。凫雁感而上腾,潾灦回而争就。方的砾而齐弛,遽襳暧以私纵。尔乃色愉神授,和体饰芬。启奋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群妩媚而悉举,无幽丽而勿臻。懭乎缈兮,斯因不得而夷者也。至于浑摅自然之涂,恋怀俯仰之内;景容与以不息,质奇焕以相依。庶纷郁之可登,建艳蔤之非易。愧翠羽之炫宣,乏琅玕而迭委。即瀖妙之相进,亦速流之诡词。欲乘时以极泓,聿鼓琴而意垂。播江皋之灵润,何瑰异之可欺。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寅恪案:《文选》一二郭景纯《江赋》云:“乃协灵爽于湘娥。”同书一九曹子建《洛神赋》云:“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又,李善《注》引阮瑀《止欲赋》云:“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一《九咏》云:“感汉广兮羡游女,扬激楚兮咏湘娥。临回风兮浮汉渚,目牵牛兮眺织女。”)斯盘桓以丧忧,□凋疏而取志。微扬娥之为愆,案长眉之瞴色。非仿佛者之所尽,岂漠通者之可测。自鲜缭绕之才,足以穷此 溔之态矣。
寅恪案:关于此赋有二问题。(一)此赋实为谁而作?(二)此赋作成在何年?
(一)葛昌楣《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云:
〔柳〕如是当(尝)作《男洛神赋》,不知所指为谁?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陈思耶?文虽总(?)杂,题目颇新,亦足传诸好事者。
据此可见昔人虽深赏此赋之奇妙,而实不能确定其所指为何人也。细绎此赋命题所以如此者,当由于与河东君交好之男性名士,先有称誉河东君为“洛神”及其他水仙之语言篇什,然后河东君始有戏作此赋以相酬报之可能。(寅恪偶检《石头记》四三《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回,以水仙庵所供者为洛神。其三八回为《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盖由作者受《东坡集》一五《书林逋诗后(七古)》“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句之影响。至卧子则深鄙苏诗,所赋《水仙花》诗与此无涉,固不待辨。但《文选》一九曹子建《洛神赋》题下李善《注》云:“《汉书音义》:‘如淳曰: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洛水为神。’”卧子或有取于此,而以“水仙花”目河东君,亦未可知也。俟考。)考当时文人目河东君为洛神者多矣。如前引卧子《吴阊口号十首》之十云“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及《水仙花(七律)》云“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又,汪然明汝谦《春星堂诗集》三《游草》中为河东君而作之《无题》云“美女如君是洛神”等,可为例证。若河东君戏作此赋,乃是因誉己为“洛神”之男性名士而发者,则依下所考证,然明赋《无题》诗在崇祯十一年戊寅。此年然明已六十二岁。暮齿衰颜,必无“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之姿态。故其诗亦云“老奴愧我非温峤”,殊有自知之明。河东君所指之“男洛神”,其非然明,固不待辨。至卧子赋《吴阊口号》,在崇祯五年壬申,年二十五岁;赋《水仙花》诗,在崇祯七年甲戌,年二十七岁。此数年间,卧子与河东君情好笃挚,来往频繁。卧子正当少壮之年,才高气盛,子建赋“神光”之句,自是适当之形容。况复其为河东君心中最理想之人耶?宜其有“男洛神”之目也。自河东君当日出此戏言之后,历三百年,迄于今日,戏剧电影中乃有“雪北香南”之“男洛神”,亦可谓预言竟验者矣。呵呵!
(二)据汪然明《无题》诗“美女如君是洛神”之句,知然明赋诗时必已先见《男洛神赋》,然后始能作此语。汪诗既作于崇祯十一年秋季,则此赋作成之时间自当在此以前无疑。此赋序中有“偶来寒溆”之语,则当作于秋冬之时。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间与卧子同居,是年首夏离卧子别居;秋深去松江,往盛泽归家院。故八年秋冬以后数年,河东君之心境皆在忧苦中。其间虽有遇见卧子之机会,当亦无闲情逸致作此雅谑之文以戏卧子。由此言之,此赋应作于八年以前,即七年秋冬之时也。又,赋序有“友人感神沧溟”,赋中有“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等语,颇疑河东君此赋乃酬答卧子《湘娥赋》之作。检《陈忠裕全集》载《湘娥赋》之前二首为《为友人悼亡赋》,其序略云:
同郡宋子建娶妇徐妙,不幸数月忽焉陨谢。宋子悲不自胜,命予为赋以吊之。
同书一九《平露堂集》载《送宋子建应试金陵,随至海州成婚(五言排律)》一首。考宋存标此次应试,乃应崇祯九年丙子科江南乡试。其在海州成婚,疑当在是年秋。其妻徐妙婚后数月即逝,时间至迟亦不能超过十年春间。可知卧子为子建作赋,当在崇祯十年也。若依此推论,则《湘娥赋》似为十年以后所作。但《为友人悼亡赋》之前为《琴心赋》(同书同卷),《琴心赋》之前为《秋兴赋》(同书一),其《序》略云:
潘安仁春秋三十有二,作《秋兴赋》。余年与之齐,援笔续赋。
又,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二年己卯”条略云:
是岁,予春秋三十二矣。感安仁二毛之悲,遂作《秋兴赋》。
则是崇祯十二年之作品,列于崇祯十年作品之前。今《陈忠裕全集》所载诸赋,其作成之年月实不能依卷册及篇章排列之先后而推定。故《湘娥赋》虽列于《为友人悼亡赋》之后,亦不可拘此认其为崇祯十年以后之作品。殊有作于崇祯八年以前,即七年秋冬间之可能也。今以此赋作成时间无确定年月可考,姑依河东君与卧子关系之一般情势推测,附录于崇祯七年甲戌之后。尚待他日详考,殊未敢自信也。此赋传写既有讹脱,复惭俭腹,无以探作者选学之渊深,除就字句之可疑者及出处之可知者,略著鄙意,附注于原文之下外,兹举此赋辞语之可注意者,稍述论之于下。赋云:
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
寅恪案:河东君以“孝绰”及“阳夏”比“感神沧溟”之“友人”。检《梁书》三三《刘孝绰传》(参《南史》三九《刘孝绰传》)略云:
孝绰幼聪敏,七岁能属文。舅齐中书郎王融深赏异之。常与同载适亲友,号曰神童。〔父〕绘齐世掌诏诰,孝绰年未志学,绘常使代草之。
《宋书》六七《谢灵运传》(参《南史》一九《谢灵运传》)略云: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幼便颖悟。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同书五三《谢方明传》附惠连传(参《南史》一九《谢方明传》附子惠连传)云:
子惠连,幼而聪敏。年十岁能属文。
《南齐书》四七《谢朓传》(参《南史》一九《谢裕传》附朓传)云:
谢朓,字玄晖,陈郡阳夏人也。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
然则河东君心目中之刘、谢为何人耶?见卧子《自撰年谱(上)》“万历四十六年戊午”(寅恪案:是年卧子年十岁)条云:
先君(寅恪案:卧子父名所闻)教以《春秋三传》《庄》《列》《管》《韩》《战国》短长之书,意气差广矣。时予初见举子业,私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及《尧以天下与舜》二篇。先君甚喜之。
同书“天启元年辛酉”条略云:
先君得刑部郎,改工部郎。每有都下信,予辄上所为文于邸中,先君手为评驳以归。择其善者以示所亲或同舍郎。是时,颇籍籍,以先君为有子矣。
《明史》二七七《陈子龙传》云:
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
故河东君取刘、谢以方卧子,殊为适当。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与汪然明书》(《柳如是尺牍》第二五通。见下所论)称誉卧子云:
间恬遏地。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
又可与此赋所比配者参证也。夫卧子以才子而兼神童,河东君以才女而兼神女。才同神同,其因缘遇合,殊非偶然者矣。论者或疑宋辕文亦云间世胄,年少美才,与河东君复有一段寒水浴之佳话。此“出水芙蓉”(可参《文选》一九曹子建《洛神赋》“灼若芙蕖出渌波”句)足当男洛神之目而无愧。但此赋序云“友人感神沧溟”,赋中又有“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之语。今卧子《集》内实有《湘娥赋》一篇,与河东君所言者相符应。而辕文作品中,尚未发见与《男洛神赋》有关之文。职是之故,仍以男洛神属之卧子,而不以之目辕文也。噫!卧子抗建州而死节,辕文谀曼殊以荣身。孔子曰:“不有祝 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论语·雍也篇》)岂不诚然哉?岂不诚然哉?
又,此赋云:
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
寅恪案:此两句出处,已于上录此赋原文句下标出,不待更论。盖河东君取材于江、陆《赋》语,自比于孤臣孽子,萍流浮转。《男洛神》一赋,其措辞用典,出诸昭明之书,似此者尚多,不遑详举。由此言之,河东君受卧子辈几社名士选学影响之深,于此亦可窥见一斑矣。复检《戊寅草》中有《听钟鸣》及《悲落叶》二诗,绎其排列次序,似为崇祯六年癸酉所作。若推测不误,则此赋之语亦与《悲落叶》诗有关,此两诗实为河东君自抒其身世之感者,其辞旨尤为凄恻动人。故移录之于下,当世好事者,可并取参读之也。
《听钟鸣(并序)》云:
钟鸣叶落,古人所叹。余也行危坐戚,恨此形骨久矣。况乎恻恻者难忘,幽幽者易会。因仿世谦之意,为作二词焉。
听钟鸣,鸣何深。妖栏妍梦轻。不续流苏翠羽郁清曲,乌啼正照青枫根。一枫两枫啼不足,鹍弦烦激犹未明。凄凄朏朏伤人心。惊妾思,动妾情。妾思纵陈海唱弯弧,君不得相思树下多明星。(寅恪案:“动妾情”下疑有脱误,未能补正。)用力独弹杨柳恨,尽情啼破芙蓉行。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倾。妾心知已乱,君思未全生。情有异,愁仍多。昔何密,今何疏。对此徒下泪,听我鸣钟歌。
《悲落叶》云:
悲落叶,重叠复相失。相失有时尽,连翩去不息。鞞歌桂树徒盛时。乱条一去谁能知?谁能知,复谁惜?昔时荣盛凌春风,今日飒黄委秋日。凌春风,委秋日。朝花夕蕊不相识。悲落叶,落叶难飞扬。短枝亦已折,高枝不复将。愿得针与丝,一针一丝引意长。针与丝,亦可量。不畏根本谢,所畏秋风寒。秋风催(摧?)人颜,落叶催(摧?)人肝。眷言彼姝子,落叶诚难看。
寅恪案:世谦者,南北朝人兰陵萧综之字。其所作《听钟鸣》及《悲落叶》两词,见《梁书》五五《豫章王综传》。关于综之事迹,可参《南史》五三《梁武帝诸子传·豫章王综传》、《魏书》五九《萧宝夤传》附宝夤兄子赞传、《北史》二九《萧宝夤传》附赞传及《洛阳伽蓝记》二“城东龙华寺”条。至河东君之以世谦自比,是否仅限于身世飘零、羁旅孤危之感,抑或其出生本末更有类似德文者,则未能详考,亦不敢多所揣测也。
复次,上论河东君之《男洛神赋》为酬答卧子之《湘娥赋》而作。若此假定不误,可知《男洛神赋》中“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之句乃此赋要旨所在。即陆士衡所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者也(见《文选》一七陆士衡《文赋》)。然则《男洛神》一赋,实河东君自述其身世归宿之微意,应视为誓愿之文、伤心之语。当时后世,竟以佻 游戏之作品目之,诚肤浅至极矣。特标出之,以告今之读此赋者。
此期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已如上述。兹附论河东君此期嘉定之游。就所见材料言之,河东君嘉定之游,前后共有二次。一为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二为崇祯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今依次论述之。虽论述之时间,其次序排列先后有所颠倒,然以材料运用之便利,姑作如此结构,亦足见寅恪使事属文之拙也。
河东君第一次所以作嘉定之游者,疑与谢三宾所刊之《嘉定四君集》有关。其中程嘉燧《松圆浪淘集》首谢三宾《序》后附记云:
庚午春日,莆阳宋瑴书于垫巾楼中。
及马元调为谢氏重刻《容斋随笔》卷首《纪事一》略云:
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较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据此《嘉定四君集》刻成在崇祯三年春季,崇祯七年河东君在松江,其所居之地距嘉定不远,经过四五年之时日,此集必已流布于几社诸名士之间,河东君自能见及之。如《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娄贡士坚诗,其中有《秋日赴友人席,修微有作同赋》一题,足证嘉定四先生颇喜与当日名姝酬酢往还,河东君得睹此类篇什必然心动,亦思仿效草衣道人之所为。揆以河东君平生之性格及当日之情势,则除其常所往来之几社少年外,更欲纳交于行辈较先之胜流,以为标榜,增其身价,并可从之传受文艺。斯复自然之理,无待详论者也。至若嘉定李宜之与王微之关系,可参赵郡西园老人(寅恪案:此乃上海李延昰之别号)《南吴旧话录》二四《闺彦门》“王修微”条及附注,兹不详引。又检《有学集》二十李缁仲《诗序》所言“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及申论伶玄“淫乎色,非慧男子不至”之说,疑即暗指李、王一段因缘。牧斋于王修微本末多所隐饰。如《列朝诗集》闰四《草衣道人王微小传》,不言其曾适茅元仪及后适许誉卿复不终之事实。(见《明诗综》九八妓女门《王微小传》。)盖为挚友名姝讳。其作缁仲《诗序》亦同斯旨也。
河东君第一次作嘉定之游,虽应有介绍之人,然今既不易考知,亦不必详究。但其作第二次之游则疑与第一次有别,即除共嘉定耆宿商讨文艺之外,更具有“观涛”之旨趣(见后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二五通)。故就河东君择婿程序之地域与年月之关系约略言之,崇祯八年秋晚以前,为松江时期。八年秋晚以后至九年再游嘉定复返盛泽归家院,为嘉定盛泽间时期。十一年至十三年十一月,为杭州嘉兴时期。此后则至虞山,访牧斋于半野堂,遂为一生之归宿。风尘憔悴,奔走于吴越之间,几达十年之久。中间离合悲欢,极人生之痛苦。然终于天壤间得值牧斋,可谓不幸中之幸矣。古人有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见《战国策》六《赵策》、《史记》八六《刺客传·豫让传》、《汉书》六二《司马迁传》及《文选》四一司马子长《报任少卿书》等。)河东君以儒士(见《牧斋遗事》“国朝录用前期耆旧”条所述牧斋戏称河东君为柳儒士事)而兼侠女,其杀身以殉牧斋,复何足异哉?
河东君首次嘉定之游,今仅从程松圆诗中得知其梗概。唐叔达时升虽亦有关涉此事之诗,但《嘉定四君集》刻成于崇祯三年春季,故唐氏所赋之诗未能收入,殊为可惜。更俟他日详检旧籍,倘获见唐氏诸诗,亦可弥补缺陷也。
上海合众图书馆藏《耦耕堂存稿》诗钞本上、中、下三卷。其中卷载有《朝云诗八首》,(孟阳之婿孙石甫介藏钞本,题作《艳诗》。刻本钞补题作《朝云诗》。此原钞本,本题《朝云诗》,旁用朱笔涂改“伎席”二字。孙石甫事迹可参光绪修《嘉定县志》一八《金望传》,及同书一九《金献士传》并《有学集》一八《耦耕堂集序》等。)《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诗》,虽选《朝云诗》,但止《耦耕堂存稿》诗此题之前五首,而无后三首。兹全录《耦耕堂存稿》诗中此题八首,略就其作成时间及河东君寓居地点,并与河东君共相往来酬和诸人,分别考述之于下。
今综合松圆在崇祯七年甲戌一年内所作诸诗排列次序考之,《朝云诗八首》殊有问题。此题之前诸题,自《甲戌元日闻鸡警悟》,即《朝云诗》前第十五题,为崇祯七年所赋第一诗。其他诸题如《朝云诗》前第十二题为《花朝谭文学,载酒看梅,复邀泛舟,夜归即事》,前第九题为《三月晦日过张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前第六题为《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此皆注明月日,与诗题排列次序先后符合,甚为正确,绝无疑义。但《朝云诗》前第二首《送侯豫章之南吏部》,(寅恪案:“章”应作“瞻”。)据《侯忠节公〔峒曾〕集》首附其子所编《年谱》“崇祯七年甲戌”条云“是冬十一月之官南中”,《朝云诗》前第一题为《和韵送国碁汪幼清同侯铨曹入京先柬所知》中有“归装岁暮停”之句。又,《朝云诗》后第三题《邹二水知郡枉访有赠》,题下自注云:“南皋公孙,由汝上,流寓京口。”据《耦耕堂存稿》诗自序云:“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初视之,似《朝云诗八首》乃崇祯七年冬季所作。细绎之,诗中所言景物不与冬季相合。《耦耕堂存稿》诗钞本《朝云诗》第七首上有朱笔眉批云:“八诗自晚春叙及初秋,时序历历可想。”此批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即就此题第一首第一句“买断铅红为送春”及第七首第一句“针楼巧席夜纷纷”之语观之,可证其言正确,不必详察其余诗句也。然则此题诸诗必非一时所赋,乃前后陆续作成者。岂此题诸诗作成之后复加修改,迟至冬季始告完毕,遂编列于崇祯七年冬季耶?更有可注意者,此题八首诗中,前五首与后三首,虽时节气候相连续,然此后三首中所述款待河东君之主人,皆在其城内寓所。主人固非一人,但直接及间接与唐叔达有关。颇疑此题前五首为前一组,此题后三首为后一组。此后一组与此题八首后一题之《今夕行》,复有密切相互之关系。牧斋编选《列朝诗集》,择录《朝云诗》前五首,而遗去《朝云诗》后三首及《今夕行》。何以不为孟阳讳转为叔达讳,其故今未敢臆测。然《朝云诗》后三首及《今夕行》,与《朝云诗》前五首所赋咏者有别,亦可据此以推知矣。
今欲考此次河东君嘉定之游,所居住游宴之地,必先就程孟阳嘉燧、唐叔达时升、张鲁生崇儒、张子石鸿磐、李茂初元芳、孙火东元化诸人居宅或别墅所在,约略推定,然后松圆为河东君此次游练川所作绮怀诸诗,始能通解也。
程松圆嘉燧《耦耕堂集自序》云:
天启〔五年〕乙丑五月由新安至嘉定,居香浮阁。宋比玉〔万历四十八年〕庚申度岁于此,梅花时所题也。〔崇祯三年〕庚午四月,携琴书至拂水,比玉适偕,钱受之属宋作八分书“耦耕堂”,自为之记。〔崇祯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西城。余偶归,而唐兄叔达适至,因取杜诗“相逢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之句颜西斋曰“成老亭”。先是〔崇祯四年〕辛未冬娄兄物故,已不及见移居。〔崇祯七年〕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过江还,则已逼除,因感老成之无几相见,遂留此,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东邻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
光绪修《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云:
垫巾楼,辅文山后,积谷仓前。员外郎汪明际辟,为程嘉燧、宋珏辈觞咏之所。
同书一九《汪明际传》略云:
汪明际,字无际,一字雪庵。弱冠名籍甚,精易学,工诗画。万历戊午举于乡,选寿昌教谕。(寅恪案:乾隆修《严州府志》十《官师表》,载明崇祯间寿昌县教谕,有“汪无际,嘉定人”。)读书魏万山房,倡导古学。迁国子学录,历都察院司务,营缮司主事,晋员外郎。督修京仓,以疾告归。给谏邹士楷遗书劝驾,拟特疏荐举,辞。后以同官接管误工,拜杖死。子彦随,字子肩,工画。崇祯〔六年〕癸酉副榜。痛父冤殁,终身庐墓。
徐沁明《画录》五云:
汪明际,字无际,余姚人,占籍华亭。登乡荐。画山水,苍凉历落,笔致秀逸,以士气居胜。
寅恪案:孟阳以新安人侨寓嘉定,虽早欲买田宅于练川,而未能成。(见《松圆浪淘集·总目》“蓬户卷四”目下注云:“〔万历二十三年〕乙未正月葬毕还吴,同孙三履和至梁宋间。〔二十四年〕丙申,〔二十五年)丁酉,皆闲居,日从丘〔子成集〕、张〔茂仁应武〕二丈,唐〔叔达时升〕、娄〔子柔坚〕二兄晤言,有《蓬户诗》。买田城南未成。”及《空斋卷五》载《买田宅未成,戏为俚体》诗,首二句云:“城南水竹称幽情,几念还乡买未成。”)故在崇祯五年春,移居西城以前,往往寄居友人别业。其在嘉定寓居之垫巾楼,亦略同于常熟拂水山庄之耦耕堂。耦耕堂之得名,已详载于《初学集》四五《耦耕堂记》。垫巾楼之名亦与此相同,实出孟阳友人所题,而非松圆所自名也。《后汉书·列传》五八《党锢传·郭太传》云:
尝于陈梁间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乃故折巾一角,以为林宗巾。其见慕如此。
盖孟阳以山人处士之身份,故可借林宗之故事以相比。若孟阳本人,似不应以此名自夸。至于汪无际后来由乡荐,(寅恪案:光绪修《嘉定县志》一四《选举志·科贡门》“举人”栏,万历四十六年戊午载有汪明际之名。)仕至员外郎,其在孟阳僦居之前,尚希用世,更不宜即以处士终身之林宗自况,亦甚明矣。然则此楼之名,岂汪氏特为松圆而命耶?俟考。
复次,取《松圆浪淘集·总目》“春帆卷十三”下注略云:“〔万历四十年〕壬子秋僦居城南垫巾楼,与唐子孟先同舍并居。〔四十一年〕癸丑冬宋比玉〔珏〕至。”并《春帆集》中《移居城南送李缁仲〔宜之〕乡试,并寄〔龚〕仲和〔方中〕》《垫巾楼中宋比玉对雪鼓琴》两题,及《松寥卷十四·元日同唐孟先垫巾楼晏坐》,又,前引《浪淘集》首谢三宾《序》后附“庚午春莆阳宋瑴书于垫巾楼中”及孟阳《耦耕堂集自序》“〔崇祯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西城”等语,综合观之,则知孟阳自万历四十年秋至崇祯五年春,二十年间,其在嘉定,乃寄居汪无际城南之垫巾楼,而与崇祯五年春间以后所移居之西城寓所非同一地,自与河东君嘉定之游不相关涉者也。盖昔人“城南”一词,习指城墙以外之南方而言,如《辛氏三秦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及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等,可为例证。孟阳习于旧籍成语,自故用此界说。至其所谓西城,则指城内之西部。由是言之,“城南”与“西城”,其间实有城墙之隔离也。此点似无足关轻重,但以与河东君在嘉定居住游宴之问题有关,且孟阳诗中屡见“垫巾楼”之名,易致淆混,遂不避烦琐,先辨之如此。余可参下论唐时升园圃条等。
《列朝诗集》丁一三上《唐处士时升小传》略云:
时升,字叔达,嘉定人。少有异才,未三十,谢去举子业,读书汲古。通达世务,居恒笑张空拳、开横口者,如木骝泥龙,不适于用。酒酣耳热,往往捋须大言曰:“当世有用我者,决胜千里之外,吾其为李文 ?!”太原公(寅恪案:指王锡爵)执政,叔达偕其子辰玉读书邸中。(寅恪案:辰玉者,指王锡爵之子衡。见《明史》二一八《王锡爵传》。)天下渐多事,上言利病者纷如。叔达私议,某得某失,兵农钱谷,具言其始终沿革,若数一二。东西构兵万里外,羽书旁午,独逆断其情形虚实,将帅成败,已而果然。先帝即位,余以詹事召还。叔达为文赠余,备陈有生以来所见闻兵革之事,谓今日聚四方之武勇,转九州之税敛,与一县之众角,已十年而不得其要领。国初所以收群策群力定乱略致太平,公之所详也,其可为明主尽言乎!或谓广厦细旃,非论兵之地,则汉之贾谊,唐之李泌、陆贽、李绛,独何人哉?余未几罪废,不克副其望,而叔达之穷老忧国为何如也!家贫好施予,锄舍后两畦地,剪韭种菘。晚年时闭门止酒,味庄列之微言,以养生尽年。语及国事,盱衡抵掌,所谓精悍之色犹著见于眉间也。
黄世祚等修《嘉定续志》附前志一九《人物志·文学门·唐时升传》考证云:
时升工山水。有《西隐寺纳凉册》六幅,随意挥洒,颇得云林天趣。自题云:“余不善画,亦不工书。〔万历十九年〕辛卯长夏,避暑西隐之竺林院。山窗无事,用遣岑寂,非敢与前人计争巧拙也。留与元老禅兄一笑。”程庭鹭、施锡卫皆有跋。又,宋道南曾见先生画幅,石摹子久,树仿云林,颇神似。
光绪修《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处士唐时升宅”条云:“北城。”其后附张鹏翀(寅恪案:鹏翀嘉定人。事迹见《嘉定县志》一六《宦迹门》及《清史稿》五百九《艺术传》等。又,《嘉定县志》二七《艺文志·别集类》载:“《南华山人诗钞》十六卷,张鹏翀著。”)《过叔达先生故居》云:
吾乡四先生,程、李、娄与唐。阅世未百年,遗迹多苍茫。惟有唐翁居,犹在北郭旁。今朝好风日,邻曲春酒香。招呼共娱乐,醉步校猎场(寅恪案:“校猎场”谓演武场也)。回桥俯清溪,新柳三两行。宛然幽人姿,疏梅出颓墙。叩门伫立久,春风为低昂。入门抚奇树,云已百岁强。念此手泽存,剪拜毋敢伤。更有古桂花,四时自芬芳。先生手摩挲,黄雪名其堂。庭之枣纂纂,河之水洋洋。灌园足自给,不藉耕与桑。(下略。)
同书同卷“唐氏园”条云:
演武场西。中有梅庵,娱晖亭。有土阜名紫萱冈。架石为读书台,亦名琴台。唐时升辟。
同书二《官署门》“演武场”条云:
旧在西门外,高僧桥西。今在西城七图。基地三十三亩七分三厘九毫。明正统二年,巡抚周忱建广储库,贮官布。嘉靖十五年,知县李资坤改演武场。二十三年,知县张重增筑外垣,建讲武堂。垣与堂久废。国朝因之。(寅恪案:《嘉定县志》三十《古迹门》“城头”条附张陈典《寻疁城故址》诗云:“有元于此地,曾设演武场。”可知嘉定县之演武场乃元代所建,本在城外。明嘉靖十五年改西城内之广储库为演武场。故今《嘉定县志》卷首县城图所绘演武场,即在城内。唐氏园东之演武场,自应在城内。恐读者误解,特附识于此。又,《嘉定县志》三二《轶事门》载崇祯中诸生王绂《同朱介繁观演武场团练》诗,并可参阅,以资谈助。)
同书三一《寺观门·县城》“西隐寺”条略云:
西城七图。元泰定元年僧悦可建。明万历十八年僧存仁修。徐学谟、张其廉增创竺林院藏经阁。
《列朝诗集》丁一三唐处士时升《园中十首》,其二云:
自为灌园子,职在耒耜间。秋来耕耨罢,独往仍独还。河水清且涟,紫蓼被其湾。踌躇落日下,聊用娱心颜。瓠叶黄以萎,其下生茅菅。遂恐穿堤岸,嘉蔬受扳援。丁宁戒僮仆,耰锄当宿闲。宴安不可为,古称稼穑艰。
其六云:
昔我游京华,达者日晤言。著书三公第,开宴七贵园。中心既无营,澹若蓬荜门。归来治环堵,无计以自温。批葱疏平圃,种薤满高原。不辞筋力尽,所苦人事繁。虽有方丈食,不如一壶餐。非力不自食,大哉此道尊。
同书同卷《题娱晖亭四首》(《嘉定四君集》中《三易集》,此题原为八首)云:
负郭家家水竹,残春处处烟花。开尊欲栖鸟雀,举网频得鱼虾。
春霁耰锄札札,昼长棋局登登。行就南邻酒伴,立谈北寺归僧。(寅恪案:“北寺”当指西隐寺。)
风拗藤丝脱树,雨余柳絮为萍。闲居莫来莫往,小酌半醉半醒。
鹊喜携尊新客,鱼迎散食小僮。冈腰暮霭凝碧,(寅恪案:此指紫萱冈。)水面残阳漾红。
《耦耕堂存稿》诗卷中《赠西邻唐隐君诗》云:
西家清池贯长薄,中垒岑隅望青郭。仲长岂羡帝王门,樊须自习丘园乐。春前土菘美如玉,雨后露茄甘胜酪。邻翁拾果换金钱,溪鸟衔鱼佐杯勺。君家老兄山泽儒,诗文咳唾成玑珠。长篇短句杂谣咏,名(如?)君乐事世所无。山中旧业今乌有,十年衣食常奔走。归来虽曰耦耕人,儿女东西不糊口。茅斋稻畦村巷东,花时招我邻舍翁。今年春秋富佳日,药阑芰沼连桂丛。安得逐君种鱼翦韭仍披葱,不愿吹竽列鼎兼鸣钟。
寅恪案:牧斋言叔达“锄舍后两畦地,剪韭种菘”,可知其园圃与居舍相连接,实为一地。其地乃位于嘉定县城内之西北区。《嘉定县志》所载“唐时升宅”条,谓在北城。张抑斋诗谓在“北郭旁”。但同书“演武场”条及“西隐寺”条谓演武场及西隐寺俱在西城。盖唐氏宅圃之位置,实在城内之西北区,故可言在北城,亦可言在西城也。孟阳崇祯五年春以后移居西城,作叔达兄弟之东邻:(此据松圆崇祯七年甲戌所赋《赠西邻唐隐君》诗,假定唐隐君为叔达之兄弟行,因而推得之结论。如唐隐君非叔达之兄弟行,则须更考也。又,前引孟阳《耦耕堂集自序》云:“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东邻西圃,如是者二年。”“东邻”孟阳自指,“西圃”指叔达。斯亦孟阳所居实在叔达园圃东之一旁证也。又,孟阳《序》中所谓“寻花问柳”疑别有含义耶?一笑!)又据孟阳《今夕行》“南邻玉盘过(送)八珍”(见下引此诗全文并附论),则孟阳所居复在叔达宅圃之北,若详确言之,则叔达实为孟阳之西南邻,不过孟阳省去“西”字耳。昔人赋咏中涉及方位地望者,以文字、声律、字句之关系,往往省略一字,如《三国志》五四《吴书》九《周瑜传》裴《注》引《江表传》述黄盖诈降曹操事云:“时东南风急。”《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赤壁(七绝)》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盖牧之赋七言诗,以字数之限制,不得不省“东南风”为“东风”。实则当时曹军在江北,孙军在江南,“东”字可省,而“南”字不可略。今俚俗“借东风”之语,已成口头禅,殊不知若止借东风,则何能烧走曹军?倘更是东北风者,则公瑾、公覆转如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所谓“灰飞烟灭”,而阿瞒大可锁闭二乔于铜雀台矣。一笑!兹因考定孟阳与叔达居宅所在,附辨流俗之误于此。博识通人或不以支蔓见讥耶?
光绪修《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薖园”条(参张承先《南翔镇志》一一《园亭门》“薖园”条)云:
鹤槎山西,张崇儒辟。为程嘉燧、宋珏辈觞咏之所。亭名“招隐”。植桂数十株。(《南翔镇志》作“老桂四十株”。)宝珠山茶,百余年物。
程嘉燧诗:“秋月当门秋水深,岸花寂历野虫吟。西窗旧事人谁在,溪雨梧风夜罢琴。”(寅恪案:此诗见《松圆浪淘集·春帆一三》,题作《八月夜过鲁生题扇》。)
张承先《南翔镇志》六《文学门·张廷棫传》略云:
张廷棫,字子薪,兵部郎楙族子。工诗文,与李孝廉流芳、程山人嘉燧为友。族孙崇儒字鲁生,筑招隐亭,名流多过从觞咏,风致可想见云。
同书一一《园亭门》“薖园”条附杨世清《薖园耆英会诗序》略云:
溪北三里张氏薖园在焉。中有招隐亭,植桂数十本,间以梅杏,环以翠篠,真幽人之居也。昔长琴山人雅与松园(圆)诗老长蘅先生辈善,时时过从,觞咏弗绝。所谓数十株者,固已干霄合抱,偃蹇连蜷。花时一林黄雪,香闻数里。予时一寓目,窃叹前辈宴游,未觏此盛。予屡欲偕耆年过之,每届花时,辄以他阻。〔康熙三十年〕己未秋闰乃得邀〔柯〕集庵〔时〕萍庵诸老偿宿愿焉。
光绪修《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孙中丞元化宅”条云:
西城拱六图,天香桥。
孙致弥《友人见访不识敝居》诗:“平桥丛桂近诸天,小巷垂杨记隐仙。雨过清池常贮月,云深乔木不知年。抱琴人立香花外,洗砚僮归草色边。迟尔清尊同啸咏,莫因兴尽又回船。”原注:“桥因薖园丛桂得名,西有法华庵。”据此,则隐仙巷别有薖园,未详谁筑。
同书一六《宦迹门·孙致弥传》略云:
孙致弥,初名翙,字恺似,一字松坪。明登莱巡抚元化孙。父和斗,字九野,一字钟陵。笃于孝友,埋名著述,不与世故。元化旧部曲多贵显,讽之仕,不应。尝经理侯峒曾家事,计脱陈子龙遗孤,有古人风。致弥才思藻逸,书法逼似董文敏,诗词跌宕流逸。总纂《佩文韵府》,书垂成而卒,年六十八。(寅恪案:《佩文韵府》首载清圣祖《序》云:“〔康熙〕五十年十月全书告成。”又,孙和斗计脱陈子龙遗孤事,可参杨陆荣编《三藩纪事本末》四《杂乱门》“顺治四年丁亥四月松江提督吴兆胜据城以叛”条。其文云:“二十四日大兵至松江,执子龙于广富林。子龙乘间赴水死。出其尸戮之。子特陈方五岁,亦论杀。”据《陈忠裕全集》王沄续《卧子年谱》及沄撰《张孺人三世苦节传》,卧子之子名嶷,字孝岐,生于崇祯十七年甲申冬。今杨氏书以特陈为子龙子之名,又谓顺治四年其年“方五岁”,皆与王氏所言不同,自是讹误。《三世苦节传》又云:“〔张孺人〕抱孤儿,变姓氏,毁容羸服,远避山野,如是者累岁,嶷始成立。孺人乃还故乡。”则疑张孺人实避居嘉定,而九野乃保存陈氏孤儿之人。特胜时作《传》时,有所忌讳,不欲显言之耳。《志传》言九野父之旧部曲多贵显,讽之仕,终不应。盖火东旧部如孔有德、耿仲明等,皆为辽东人于明末降清者,且初阳官登莱巡抚,以用辽人之故,遂有孔、耿之叛,竟坐此弃市。及建州入关,此辈辽人降将在新朝为显贵。九野虽不仕清,当亦可间接借其势力以庇护陈氏遗孤也。复据《清史稿》二四十《耿仲明传》,仲明以部卒匿逃人,畏罪自经死。然则清初法制严酷如此,王氏隐讳保存陈氏遗孤者之姓名,更有不得已之苦衷也。检《初学集》五一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徐公墓志铭》,其文略云:“公姓徐氏,嘉兴海盐人也,讳从治,字仲华。崇祯四年辛未起山东武德道兵备,及淮,而孔有德叛,攻陷济南六邑。倍道宵征赴监军之命于莱。无何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二月朔与莱抚谢公琏同日受事,即日贼已抵城下。四月十六日〔贼徒〕架〔孙〕元化所遗西洋大炮,攒击城西南隅,势甚厉。公方简阅丁壮,指麾出战,炮中颡额,身仆血膋中。莱抚驰而抚之,绝矣。”考牧斋此文,乃据方拱乾所撰《仲华行状》而作,与管葛山人,即海盐彭孙贻之《山中闻见录·徐从治传》,俱出一源,惟骏孙作《传》,兼采钱氏之文,故微有不同耳。仲华主剿,初阳主抚,旨趣大异,于此姑不置论。所可注意者,则徐氏之死,实因孙氏所遗之大炮所致一事也。又,初阳用辽丁三千驻防登州之本末,可参《嘉定县志》三二《轶事门》关于“孙中丞元化”诸条。其中引赵俞之言曰:“火攻之法,用有奇效。我之所长,转为厉阶。”此数语实为明清兴亡之一大关键,以其越出本文范围,兹不具论。至满洲语所以称“汉军”为“乌珍超哈”,而不称为“尼堪超哈”者,推原其故,盖清初夺取明室守御辽东边城之仿制西洋火炮,并用降将管领使用,所以有此名号。此点可参清《文献通考》七七《职官考》及一七九《兵考》。《清史列传》四《佟养性传》及七八《祝世昌传》。《清史稿》二三七《佟养性传》及二四五《祝世昌传》。并《茶余客话》六“红衣袍”条等。倘读者复取《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中,安老爷以“乌珍”之名命长姐儿之叙述互证之,则更于民族兴亡之大事及家庭琐屑之末节,皆能通解矣。又偶检《梅村家藏稿》二八《宋直方〔徵舆〕林屋诗草序》,其中以嵇康比陈卧子,山涛比宋辕文,自比向秀、阮籍。据此推知,辕文当有暗中协助卧子遗孤之事。王胜时与辕文关系颇密,宋氏协助之事,或由王氏间接为之耶?)
同书一三《寺观门·县城》“西隐寺”条云:
西城七图。
同书二《街巷门》“隐仙巷”条云:
西隐寺西南。
同书同卷《津梁门》“天香桥”条云:
演武场西南。跨清镜塘。
又,“听莺桥”条云:
西隐寺前跨东库泾,名宝莲。元僧悦可建。明僧秉厚重建。程嘉燧更今名。
同书三十《古迹门》“鹤槎山”条云:
南翔北三里。韩世忠所筑烽墩。建炎四年世忠由平江移军海上县境中,营势联络,故多遗迹。土人掘地得瓶,名“韩瓶”,云是军中酒器。黄渡朱家村旁新河底尤多。
同书同卷同门“城头”条云:
龚志云,在县南二十里,周围二顷。中有殿址,旧传风雨之夕,尝闻音乐,或见仙女环走,未详何人所筑。今俗呼“城头”。
《列朝诗集》丁一三唐处士时升《田家即事四首》之一云:
江村女儿喜行舟,江上人家吉贝秋。缘岸荻花三四里,石桥南去见城头。
《嘉定县志》一《市镇门》“南境南翔镇”条略云:
县治南二十四里,宋元间创,以寺名。东西五里,南北三里。布商辏集,富甲诸镇。其地有上槎、中槎、下槎三浦,故又名槎溪。或言张骞乘槎至此,附会之说也。
《松圆浪淘集》“雪江一五”《八月过薖斋留宿》云:
江浅潮仍涨,城南放舸轻。园林长偃卧,水竹自逢迎。桂满华轮缺,畦香白露盈。酒阑闻曲后,愁绝独沾缨。
《耦耕堂存稿》诗中《〔崇祯七年甲戌〕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云:
多年不复到南村,水木依然竹亚门。剩客旧题留几阁,故人兼味具盘飧。莺啼乔木知春晚,蜂绕藤花得日喧。同上小航重笑语,前溪纤月正黄昏。
同书下《〔崇祯十二年己卯〕四月同潘方儒、郑彦逸再过鲁生薖斋》(寅恪案:此题前第五题为《元旦和牧斋韵》,前第四题为《同泰和季公惜别用前韵》,前第二题为《瞿稼轩五十》,前第一题为《送别萧伯玉》。检《初学集·丙舍诗集(上)》,牧斋皆有与孟阳此四题相关之作。故知崇祯十二年己卯春间孟阳亦在常熟,是年首夏,则已返嘉定矣)云:
经过已是数年余,又值清和四月初。小艇渔湾浑昔梦,空梁歌馆半成墟。孤怀自怯看遗画,老眼犹堪强细书。他日村酤不须设,只尝林果摘园蔬。
《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嘉隐园”条云:
鹤槎山北,刑部郎张景韶辟。
同书一六《宦迹门·张任传》附景韶传略云:
景韶,字公绍,以荫授南太仆典簿。〔仕至〕刑部云南司郎中。崇祯〔六年〕癸酉以公事牵连下狱。久之,放归。邑漕永折与有力焉。
同书一九《文学门·张凝元传》略云:
张凝元,字抚五,一字桐山,居南翔。明刑部郎景韶子。诸生。幼嗜学,为侯、黄两忠节所器重。覃精古籍,日事校雠。诗出入唐、宋,尤神似范、陆。癸亥卒,年六十五。
同书三十《第宅园亭门》“张氏园”条云:
南门外西南。太学生张士慤辟。士慤,字实甫,参政恒子。(寅恪案:恒事迹见《嘉定县志》一六《宦迹门·张恒传》。)
《耦耕堂存稿》诗中《三月晦日过张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云:
晓雨看消巷陌尘,茶香次第酒清醇。深房散帙仍留宿,秉烛为欢又送春。凭仗风流皤腹客,料量诗酒白头人。明朝更逐东园会,蔬笋盘筵不厌频。
《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杞园”条云:
南翔镇,诸生张鸿磐辟。中有只鹤亭、芳讯阁。枸杞树大,可数围,故名。
同书一九《文学门·张鸿磐传》云:
张鸿磐,字子石,侍郎任从孙。诸生。书法苍劲,诗古文词有乡先正典型。游浙闽,与范景文、黄道周酬唱。道周和诗有“圣朝何日下干旌”句。(寅恪案:依《南翔镇志》六《张鸿磐传》所附道周和诗,“干旌”当作“旌竿”。盖鸿磐原诗本是“竿”字韵脚也。)性好义,天启末,前邑令胡士容以不拜珰祠被逮,拟重辟。鸿磐鸠千金,赴京营救,得免。崇祯末,部议复邑漕。鸿磐与侯汸、申荃芳伏阙上书,得永折。刑部尚书徐石麒以人才荐,固辞。乙酉后,冒万死周旋侯氏家难,尤人所难。康熙间举乡饮大宾。戊午卒,年八十六。(《南翔镇志》六《文学门·张鸿磐传》略云:“康熙间,举乡饮大宾。年八十七。”与此微异。又可参《松圆浪淘集》“雪江十五”《寿张子石母夫人》诗,《有学集》一九《张子石西楼诗序》,同书四六《书张子石临兰亭卷》,同书二三及《牧斋外集》十《嘉定张子石六十序》并《外集》二五《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等。)
《初学集》五三《嘉定张君墓志铭》略云:
崇祯六年十二月,嘉定张鸿磐合葬其父母于南翔龚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铭于余曰:“鸿磐之先世自祥符徙松江,国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开府,而其从弟以军功授陉阳驿丞,以卑官自著称者,吾祖也。”
《南翔镇志》一二《轶事门》云:
张征君〔鸿磐〕书法妙天下。在本邑方驾娄〔坚〕、李〔流芳〕。真迹流布,人多藏弆,而其精神团结,最为遵劲者,则云翔寺楹间两联。尝有客过之,瞻仰良久曰:“此颜鲁公得意之笔也。”翌日又视之,曰:“笔力更过鲁公矣。”抠衣再拜,低徊不能去。此客不知何如人,意必具法眼藏者。
光绪修《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张中丞任宅”条云:
一在南翔镇南街。堂曰“承庆”“嘉庆”“具庆”。任曾祖清建。一在城隍祠东,任官知府时筑。
同书同卷同门“檀园”条云:
南翔金黄桥南,举人李流芳辟。有泡庵、萝壑、剑蜕斋、慎娱室、次醉阁、翏翏亭、春雨廊、山雨楼、宝尊堂、芙蓉畔。
同书同卷同门“猗园”条略云:
南翔镇,通判闵士籍辟。位置树石,出朱三松手。后归李宜之。中有丰乐亭,合祠檀园(李流芳)、缁仲(李宜之)、子石(张鸿磐)三先生。
同书同卷同门“三老园”条云:
南翔镇,赠公李文邦辟。以枫、柏、桂为三老。曾孙宜之作《三园记》。三园者,三老园及檀园、猗园也。
同书一九《文学门·李流芳传》略云:
李流芳,字茂宰,一字长蘅。伯兄元芳,字茂初,诸生。工七言长句。卒年七十余(并可参《列朝诗集》丁一三《李先辈流芳小传》所附元芳事迹)。仲兄名芳,字茂材。幼负异材,顷刻千言,宏丽无比。万历壬辰进士,改庶吉士,卒年二十九。流芳万历丙午举人,画得董、巨神髓,纵横酣适,自饶真趣。书法奇伟,一扫寻丈,结构自极谨严。诗文雍容典雅,至性溢楮墨间。崇祯己巳卒,年五十五。论者谓四先生诗文书画,照映海内,要皆经明行修,学有根柢,而唐〔时升〕以文掩,娄〔坚〕以书掩,程〔嘉燧〕以诗掩,李〔长蘅〕以画掩云。
同书同卷同门《李宜之传》略云:
李宜之,字缁仲,诸生,居南翔,庶常名芳子。三岁孤。长负异才,博综今古。遭变,家破子歼。(寅恪案:同书三二《轶事门》略云:“甲申六月逆奴变起。南翔李氏罹其祸。”《传》文所谓“遭变”即指此。)时宜之客金陵,归寓侯氏东园。世祖曾于海淀览其参定《秣陵春》曲。问寓园主人何姓名。祭酒吴伟业以嘉定生员李宜之对,而宜之已前卒。(寅恪案:今武进董氏所刊《梅村家藏稿》后附《梅村先生乐府三种》。其中《秣陵春》题灌园主人编次,寓园居士参定。)
《有学集》二十《李缁仲诗序》略云:
缁仲故多风人之致,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孟阳每呵余:“缁仲以父兄事兄,而兄不以子弟畜缁仲,狭邪冶游,不少沮止,顾洋洋有喜色者,何也?”余曰:“不然。伶玄不云乎,淫于色,非慧男子不至也。”今孟阳仙游十年所,余年逾七十,缁仲亦冉冉老矣。余衰晚病废,刳心禅诵。见缁仲近刻,为之戚戚心动,追思与孟阳绪言,因牵连书其后。
《嘉定县志》一八《孝义门·李杭之传》略云:
李杭之,字僧筏。举人流芳子。诗文书画有父风。性放旷,甫强仕即弃诸生,放浪山水间。乙酉死难。
寅恪案:前论《朝云诗八首》,以诗中女主人寓居处所,先后有所不同,故可分为两组。兹请略考第一组,即前五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寓居嘉定之处所。依通常惯例言之,以河东君在当日社会之身份,寄居一地,与当地诸名士游宴,自宜暂寓别墅名园,如杭州汪氏之横山别墅、嘉兴吴氏之勺园,皆足为例证。至若崇祯十三年庚辰仲冬至常熟,访牧斋于半野堂,先留居舟中而不寓拂水山庄,后迳移入牧斋常熟城中之住宅,与前此不同者,则因此次实为其最后归宿之举动,未可拘平日常例以相比拟也。由是言之,河东君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时间,其游嘉定,当寄居某一别墅名园无疑。据《朝云诗》第五首第一句云“城晚舟回一水香”,及第七、八两句云“谁能载妓随波去,长醉佳人锦瑟傍”,则河东君当时必寓嘉定城外某别墅名园。又据《朝云诗》第二首前四句云“城头片雨浥朝霞,一径茅堂四面花。十日西园无忌约,千金南曲莫愁家”,则河东君当时所居之别墅名园与城头之地极近。今就《嘉定县志》所载当日士大夫之别墅名园,其与城头相近者,仅有张公绍之嘉隐园及张鲁生之薖园。若张实甫之张氏园,虽屡见于《松圆浪淘集》中,如“涉江一”《同张二丈、唐兄饮张氏园》及“蓬户四”《秋晚同张二丈、唐四兄步屧城南张氏园》等,然《县志》止言在“南门外西南”,是否距城头甚近,未敢臆断,兹姑不论。若南翔镇,亦多名园别墅,如李长蘅之檀园等,但南翔去城头三里,似距离稍远。孟阳赋诗不宜泛指,且此次与河东君游宴酬酢诸名士中,有长蘅之长兄茂初,即元芳。当时檀园李氏少年,如僧筏即杭之,及缁仲即宜之等,俱是风流文采,好事之徒。然皆茂初之侄,倘河东君此时若寄寓檀园者,恐与白头之老伯父及唐、程诸老世丈互有所不便,观牧斋《序缁仲诗集》引孟阳呵责之语,足证缁仲兄弟必未参预河东君嘉定游宴酬唱之会。至牧斋之不阻止缁仲为狭邪之游,且洋洋有喜色者,当指缁仲其他与河东君无涉之狭邪游宴,否则牧斋必不致洋洋有喜色,而转为郁郁有忧色矣。一笑!由是言之,河东君此次所居当非南翔之檀园,可以推知。其与城头甚近,即在鹤槎山傍之园亭仅有张公绍之嘉隐园及张鲁生之薖园两处,嘉隐园何时所辟,《嘉定县志》及《南翔镇志》未详载,假定崇祯七年以前公绍已有此园。据《嘉定县志·张景韶传》仅载公绍“崇祯〔六年〕癸酉以公事牵连下狱。久之,放还”,未详言其何时由北京返嘉定。检松圆此时著作与河东君游宴唱酬诸人中,并无公绍在内,恐其时公绍尚留京未返。其子抚五固少为名流所重,考崇祯七年,其年仅十六岁,即使未随父至京,可暂代其父为园主人,然方值家难,若留当日之名姝于其寓园居住而非偶一游览者,则为事理所不可,舆论所不容也。职是之故,依递减方法,则舍张鲁生之邁园外,别无适合此时河东君寄寓之别墅名园。据《嘉定县志》所载,薖园在鹤槎山西。鹤槎山在南翔北三里,南翔在县治南二十四里,城头在县南二十里。综合计之,则鹤槎山即在薖园近旁,距县治南二十一里,城头距县南二十里。两处实相连接。松圆“城头”之句所指为“薖园”,此无可致疑者也。《朝云诗》第二首第一联即用《才调集》三韦庄《忆昔》诗:“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其易“南国”为“南曲”者,乃参用《李娃传》及《北里志》之文(见俞正燮《癸巳存稿》一四“李娃传”条)。盖河东君此时所居之薖园,位于嘉定之城南故也。韦端己“西园公子名无忌”之句,本综合《史记》七九《范雎传》及《文选》二十曹子建《公宴》诗,而以战国四公子中之信陵君魏无忌,代平原君赵胜与“莫愁”为对文,词人用典固可不拘,至松圆诗中之“无忌”,果指何人,虽未能确言,然当是张鲁生、张子石辈。两张似不与公子之称适合,但张公子之称,自《汉书·外戚传·赵孝成皇后传》以来,诗人往往用以目张姓。且据松圆《过张子石留宿诗》以“风流皤腹客”,即以“形模弥勒一布袋”之张耒目子石。(见《山谷内集》一四《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八。任《注》云:“〔张〕文潜素肥,晚益甚。《传灯录》:明州布袋和尚,形裁腲脮,蹙额皤腹,盖弥勒化身也。”又,庄季裕《鸡肋编》中“昔四明有异僧”条云“张耒文潜学士,人谓其状貌与僧相肖”,陈无己诗止云“张侯便便腹如鼓”,至鲁直遂云“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可互参。)盖约松圆“出饮空床动涉旬”之人(见《朝云诗》第一首第八句),即此张姓。然则鲁生、子石辈是否合称“公子”,又可不必过泥也。读者倘取松圆所作崇祯七年首夏《过鲁生家》诗与崇祯十二年四月《再过鲁生薖园》诗相参较,则前诗之“同上小航重笑语”句,与后诗之“小艇渔湾浑昔梦”句有关,自不待言。《朝云诗》第四首第六句“助情弦管斗玲珑”,又可印证后诗之“空梁歌馆半成墟”句。《朝云诗》第二首第七、第八两句“拣得露芽纤手瀹,悬知爱酒不嫌茶”及第四首第五句“送喜觥船飞凿落”等语,复与后诗“他日村酤不须设,只尝林果摘园蔬”两句互相钩牵。松圆后一诗作于匆匆五年之后,旧侣重来,同一节候,同一园林,而世事顿殊,人去馆空,其惆怅之情溢于词表,益可据此推知河东君于崇祯七年暮春至首夏,实寄寓张鲁生之薖园无疑也。又薖园即在鹤槎山近旁,此山即韩蕲王所筑烽墩遗迹。河东君之游嘉定,寄寓其地,殊不偶然。盖其平生雅好谈兵,以梁红玉自比。吊古思今,感伤身世,当日之情怀,吾人尤可想象得知也。此次游疁,所与酬酢之胜流中,似唯有唐叔达一叟,尚可共论兵事。孟阳少年时曾一度学“一人敌”之剑未成(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自不能与精通“万人敌”之兵法如“真安国夫人”之河东君及“假赞皇太尉”之唐处士相颉颃。至其余“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及“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之诸老(见《杜工部集》十《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第一、第二两首),虽多精于诗文、音乐、字画,但当唐四翁“酒酣耳热,捋须大言,决胜千里之外”之时,此辈未必敢置一喙。其能相与上下议论者,亦恐舍河东君外别无他客矣。后来河东君与牧斋共访梁、韩遗迹事,俟于第四章详述之,兹暂不论。
又,《嘉定县志》编撰者见孙致弥《友人见访不识敝居》诗及其自注,遂怀隐仙巷别有薖园之疑问。寅恪于此点,颇具不同之解释。请略言之,以求通人之教正。鄙意西隐寺前之桥,初以“宝莲”为名,与佛教有关,本极自然。松圆忽改旧称,易以“听莺”,当别有深意。其命此新名在何时,今虽难考知,似在崇祯十年以后,与天香桥及隐仙巷同为孟阳于同一时间,或稍先后所命之名,皆所以纪念河东君者也。河东君于崇祯九年、十年间,由吴江盛泽镇来游嘉定,故《 云诗》第二首有“听莺桥下波仍绿”之句,以纪念其所从来之地。可参下论《 云诗》节。又,河东君之以“隐”为名,至迟在崇祯十一年,详见第二章所论。至若“仙”字之义,则寅恪于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所附《读莺莺传》一文中已考释之,读者可取参阅也。松坪诗之“平桥”指“天香桥”,“诸天”指“法华庵”。其自注谓“桥因薖园丛桂得名”,此“丛桂”即《县志》“薖园”条及康熙三十年杨世清所作《耆英会诗序》所言“植桂数十株”,并《南翔镇志》“薖园”条所云“老桂四十株”者。夫孙元化、张崇儒为同时同邑之人,两氏之园相距又不过二十余里。纵令同以“薖”为称,亦不应同有如许著称之老桂。况“薖园”之名,实出《诗经·卫风·考槃篇》“考槃之阿,硕人之薖”之典,乃隐处之意(见孔颖达《毛诗正义》及朱熹《诗经集传》)。孙元化仕至登莱巡抚,岂可取义于《考槃》之诗以名其园?故松坪诗自注中之“薖园”,实指张鲁生之薖园,“天香桥”亦因鲁生园中之桂而得名,此无可致疑者。“隐仙巷”亦可因张氏薖园有招隐亭而得名。但玩味松坪“小巷垂杨记隐仙”之句,则疑“杨”乃河东君之本姓,“隐”亦河东君之改名,“记”则今语所谓“纪念”。盖如宝莲桥改为听莺桥之例,皆所以纪念河东君所从来之地。当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时间,河东君虽寄寓城外鲁生之薖园,但亦应游赏城内之园亭,若孙氏园之类。《朝云诗》第五首“城晚舟回一水香”之句,可以为证。由是言之,松圆诗老或其他好事胜流,自河东君离去嘉定后,眷恋不忘,非仅形诸吟咏,更取其寓疁最久园中亭树之名,以为其香车经游园巷之称,殆有似世俗德政碑、去思碑之类,亦即《诗经·召南·甘棠篇》思人爱树之别解耶?一笑!松坪生于崇祯之末,乡里旧闻,耆老轶载,自必谙悉。桥巷命名之由,当心知其意,特不欲显言之耳。又,《佩文韵府》二三上《八庚生韵》(增)“萍生”下及同书九三下《四质茁韵》(韵藻)(增)“雷茁”下,皆引程嘉燧《 云诗》。同书四下《四支韵》(增)“画史痴”下,引程嘉燧“送老生涯画史痴”句。检此句在《耦耕堂存稿》诗中,其题为《正月同李茂初、沈彦深郊游,次茂初韵》,核其内容,亦是与河东君有关之作。夫松坪为主纂《佩文韵府》之人。松圆《 云诗》及《郊游诗》之增入,尤足证孙氏于河东君之来游嘉定,其珍闻逸事,夙所留意,而隐仙巷之名,实与河东君有关也。《嘉定县志》修撰者,竟拘执松坪此诗自注,以为同时同地有两薖园,何疏舛至是欤?假定寅恪所揣测者不误,则河东君嘉定之游,影响之大,复可据此推知矣。又,寅恪昔尝读钱肇鳌所著《质直谈耳》一书(参光绪修《嘉定县志》二六《艺文志·杂家类》),颇不解钝夫于河东君游嘉定后百五十年(钱书载其从兄大昕《序》。《序》末题“旃蒙大荒落如月”,即乾隆五十年乙巳二月),何以尚能传述其轶事如与徐三公子、宋辕文等之关系,猥琐详悉,一至若此。迨检方志,始知巷陌旧名,风流佳话,劫灰之后犹有未尽磨灭者。故钝夫以邑子之资格,得托诸梦寐(见竹汀《序》中所记钝夫自述之语),留布天壤间也。
崇祯七年暮春至首夏之时间,河东君游嘉定之地及往来酬酢之人既已约略考定,兹再移录《朝云诗》前五首全文,并分别论证之。盖此五首所赋咏者,即河东君在此时间之本事也。
程孟阳《耦耕堂存稿》诗中《朝云诗八首》,其一云:
买断铅红为送春,殷勤料理白头人。蔷薇开遍东山下,芍药携将南浦津。香泽暗霏罗袂解,(《列朝诗集》“霏”作“菲”。)歌梁声揭翠眉颦。颠狂真被寻花恼,出饮空床动涉旬。
寅恪案:松圆赋《朝云诗》,与杜少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见《杜工部集》一二)关系至为密切。读者取《杜集》参之自见,不须征引原诗于此也。松圆所用杜句甚多,颇有生吞活剥之嫌,其所最注意之辞语为《朝云诗八首》之主旨者,即杜诗原题中“寻花”二字。松圆《耦耕堂集自序》云:
〔崇祯七年〕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过江还,则已逼除,因感老成之无几相见,遂留此,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东邻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前已引,今重录。)
孟阳虽云崇祯七年冬展闵氏妹墓后,感老成之无几相见,因留居嘉定与叔达诸叟日夕游宴,固有部分理由。窃疑河东君于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时间来游嘉定,程、唐诸老颠狂倾倒,一至于此,临别时必与河东君预定重游练川之约。后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再作嘉定之游,即践其前此之宿诺者也。前论《朝云诗八首》实完成于七年冬间。故松圆此时,怀人感事之愁思必更加甚,遂决意留疁,希望得与新相知重相见,岂仅为老成如叔达辈之无几相见而已哉?《耦耕堂存稿》诗中《〔崇祯七年〕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前一题为《春晖园灯下看牡丹即事》。检《才调集》一白居易《秦中吟·牡丹》一题,《白氏文集》二作《买花》,此诗首句“买断铅红”之语,必与春晖堂看牡丹事有思想之联系。时既春尽,人间花事已了,而天上仙葩忽来,春光犹在,故言“为送春”也。少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二云,“未须料理白头人”,松圆易“未须”为“殷勤”,固是反其意,但亦道其实。盖杜公之寻花,不过偶然漫兴,优游闲适,而程、唐、李诸老则奔走酬酢,力尽精疲。此辈白头人之需殷勤料理,自与杜公迥异也。此诗第一联上句,其古典为李太白《忆东山二首》之一“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见《分类补注李白诗》三三)。其今典则“蔷薇”乃四五月开放之花(见《本草纲目》一八上《草部》“营实墙薇”条)。“东山”谓鹤槎山,盖薖园在鹤槎山西,据薖园之方位言之,此山可称“东山”。且暗用谢安石东山妓之故事及李翰林诗语,下句之“芍药”,自用《诗经·郑风·溱洧篇》“赠之以芍药”之语,“南浦”乃指槎溪,即“上槎、中槎、下槎三浦”,以其在嘉定城南之故,且兼用王子安《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及《楚辞·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之出典,暗寓“朝云”及“美人”之辞,以此两者,皆河东君之字与号也。第二联上句用《史记》一二六《滑稽传·淳于髡传》,其文云: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松圆易“罗襦襟解,微闻芗泽”之“襟”为“袂”,盖《广韵·侵韵》“襟”字下云:“袍襦前袂。”“襟”为平声,“袂”为去声,松圆易平为去,所以协音调也。又,松圆用《太史公书》此《传》之典,其“男女同席,履舄交错”等语,固是当时实况之描写,然“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则松圆于此大有野心,独不畏唐、李诸老之见妒耶?夫河东君以妙龄之交际名花来游嘉定,其特垂青眼于此穷老之山人,必非有所眷恋,自不待言。但使之“颠狂真被寻花恼,出饮空床动涉旬”者,当亦别有其故。《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云:
谙晓音律,分刌合度,老师歌叟,一曲动人,灯残月落,必传其点拍而后已。善画山水,兼工写生,酒阑歌罢,兴酣落笔,尺蹄便面,笔墨飞动。
及《嘉定县志》二十《侨寓门·程嘉燧传》略云:
善画山水,笔墨飞动。书法清劲拔俗,时复散朗生姿。
然则河东君于歌曲点拍,必就孟阳,有所承受。至其书法,顾云美《河东君传》虽云为陈卧子所教,然卧子笔迹,寅恪未见,无从证实。河东君“楷法瘦劲”(见《耦耕堂存稿》诗下《次牧老韵,再赠河东君。用柳原韵》诗孟阳自注),是否更受松圆作书“清劲拔俗,时复散朗生姿”之影响,以无确据,亦未敢臆断也。
其二云:
城头片雨浥朝霞,一径茅堂四面花。十日西园无忌约,千金南曲莫愁家。林藏红药香留蝶,门对垂杨暮洗鸦。拣得露芽纤手瀹,悬知爱酒不嫌茶。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上已论证,兹不复赘。后四句“垂杨”之“杨”及“爱酒”之“爱”,是否暗指河东君姓名而言,姑不必考辨,唯七、八两句则应是当时当地之本事也。《本草纲目》三六“山茶”条云:“〔李〕时珍曰:其叶类茗,又可作饮,故得茶名。”又引《格古论》云:“花有数种,宝珠者,花簇如珠,最胜。”及周宪王《救荒本草》云:“山茶嫩叶煠熟水淘可食,亦可蒸晒作饮。”可与前引《嘉定县志》“薖园”条云“宝珠山茶,百余年物”互相参证。斯尤足为河东君此次游嘉定寄寓薖园之确据,并得借是窥见当日河东君之闲情逸致矣。至河东君爱酒一端,详见前论卧子《集杨姬馆中诗》,于此可不具论。
其三云:
林风却立小楼边,红烛邀迎暮雨前。潦倒玉山人似月,低迷金缕黛如烟。欢心酒面元相合,笑靥歌颦各自怜。数日共寻花底约,晓霞初旭看新莲。
寅恪案:此首乃述河东君檀园游宴之实况也。“小楼”当指檀园中之“山雨楼”。此楼之命名,当取义于许用晦“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句(见《才调集》七许浑《咸阳城东楼(七律)》)。松圆“林风”“暮雨”等语,足为旁证。第一联上句与第二联上句相关,言河东君之醉酒。第一联下句与第二联下句相关,言河东君之唱曲,且暗以杜秋娘目河东君。盖“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乃《金缕衣》曲辞中之语,与“低迷”“黛烟”及“歌颦”诸辞相证发也。七、八两句乃指松圆等早起与河东君共看檀园芙蓉畔中新荷之本事。《南翔镇志》一一《园亭门》“檀园”条附李元芳《清晨独过檀园观荷(七律)》云:
新荷当昼便含光,要看全开及早凉。带露爱红兼爱绿,迎风怜影亦怜香。林深鸟宿声还寂,水涨鱼游队各忙。
寅恪案:茂初此诗题中之“清晨”并诗中之“新荷”“迎风”,及“爱红”“爱绿”“怜影”“怜香”等辞,皆可与松圆诗语及河东君之名相印证。茂初此律似即为松圆此诗同时之作。但茂初诗题中“独过”二字,不知是否指诸老及河东君“数日共寻花底约”外之别一次,抑或实与诸老及河东君共同游赏,而于僧筏、缁仲诸侄辈有所不便,特标出一“独”字,以免老伯父风流本事之嫌耶?观孟阳此诗所述,乃诸老与河东君在檀园山雨楼中晚宴,酣饮达旦,如《史记》六六《滑稽传·淳于髡传》所谓“长夜之饮”者。次日清晨诗老名姝彻夜不寐,余兴未阑,同赏楼前畔中之新荷,亦极自然之理,不过此为一次之事。既得新荷宜于侵晨观赏之经验,故遂有数日共寻之约欤?夫老人少寐,侵晨即起,乃生理情况所致,本不足异。但妙龄少女如当日年仅十七岁之河东君,转不似玉谿生所谓“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者(见《李义山诗集(上)·为有(七绝)》),则由其生性若是,非勉强早起,追逐诸老作此游赏也。关于河东君特喜早起一端,可参散见前后论述卧子诗词中涉及河东君早起诸条,兹不更赘。
其四云:
邀得佳人秉烛同,清冰寒映玉壶空。春心省识千金夜,皓齿看生四座风。送喜觥船飞凿落,(《列朝诗集》“凿”作“错”。)助情弦管斗玲珑。(《列朝诗集》“情”作“清”。)天魔似欲窥禅悦,乱散诸华丈室中。
寅恪案:此首第一句及七、八两句,足以证明是诗乃松圆自述邀约河东君夜饮于其所居之处,极歌唱酣醉之乐也。盖河东君当日之游嘉定,程、唐、李辈必轮次递作主人,以宴此神仙之宾客,斯乃白头地主认为吴郡陆机对于钱塘苏小所应尽之责任,如天经地义之不可逃避者。考孟阳此时其家实在嘉定西城。昔日惯例,城门夜必扃闭,时间过晚,非有特许,颇难通行。此首既无如第五首“城晚舟回一水香”之句,复无第六首“严城银钥莫相催”之语,则此次孟阳邀宴河东君夜饮,必不在其城内之寓所,可以推知。若在城外,恐舍张子石之杞园莫属。亦即孟阳《过张子石留宿诗》及《朝云诗》第一首“出饮空床动涉旬”句等,所指言之事之地也。然此诗中无显著之痕迹,姑记所疑,以俟更考。此首第一联上句可参《 云诗》第四首“方信春宵一刻争”句,其出处皆为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语(见《东坡续集》二《春夜(七绝)》)。玩味松圆语意,应指河东君而言。但当时珍惜春宵之心者,恐只是孟阳而非河东君。松圆竟作此语,何太不自量耶?下句则颇为实录,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据此可知河东君往往于歌筵绮席,议论风生,四座惊叹。故吾人今日犹可想见是夕杞园之宴,程、唐、李、张诸人对如花之美女,听说剑之雄词,心已醉而身欲死矣。
又,《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云:
孟阳读书不务博涉,精研简练,采掇菁英。晚尤深《老》《庄》《荀》《列》《楞严》诸书,钩纂穿穴,以为能得其用。其诗以唐人为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贼比拟之缪。七言今体,约而之随州。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
寅恪案:牧斋于孟阳推崇太过,招致当时及后世之不满。兹以不欲广涉,故不具论。但谓松圆晚年尤深于《楞严》及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贼比拟之缪,则于此不得不置一言。观《朝云诗》及《今夕行》其剽贼比拟杜少陵之《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及《丽人行》,可谓至矣。牧斋何能逃阿私所好之讥乎?独此诗第七、八两句,乃混合《楞严》及《维摩诘》两经之辞义,以《楞严》之“天魔”为《维摩》之“天女”,造语构思,殊觉巧切。牧斋谓其晚深《楞严》,钩纂穿穴,以为能得其用者,似或可信欤?全祖望《鲒埼亭外集》三三《钱尚书牧斋手迹跋》云:
第二幅云:“劫灰之后,归心佛乘,急欲请书本《藏经》,以供检阅。闻霍鲁斋作守道,(寅恪案:《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霍达传》略云:“霍达,陕西武功人。顺治八年授浙江嘉湖道,十年迁太仆寺少卿。”及商务重印李卫嵇、曾筠等修《浙江通志》一二一“分巡嘉湖道”栏载:“霍达字鲁斋,陕西人。顺治八年、九年任。”故牧斋作此书之时间,得以约略推知。又,王昶《明词综》十录鲁斋《意难忘·雨夜》词一首,可供参证。)此好机缘,春夏间欲往访之。兄过嘉禾,幸为商地主,不至栖栖旅人也。内典可更为一搜访。”呜呼!望尘干索,禅力何在?不觉为之一笑。
寅恪案:牧斋之禅力,固不能当河东君之魔力;孟阳之禅力,恐亦较其老友所差无几。吾人今日读松圆此诗并谢山此跋,虽所据论者有别,然亦不觉为之一笑也。至《楞严经》,寅恪十余岁时,已读牧斋所作之《蒙钞》,后数年又于绍氏见一旧本《蒙钞》,上钤牧斋印记,亦莫辨其真伪。近数十年来,中外学人考论此《经》者多矣。大抵认为伪作。寅恪曩时与钢和泰君共取古今中外有关此《经》之著述及乾隆时藏文译本参校推绎,尤注意其咒文,是否复元后,合于梵文之文法及意义。因此得一结论,即此《经》梵文音译之咒心,实非华人所能伪造。然其前后诸品,则此土文士摭取开元以前关于阿难、摩邓伽女故事译文,融会而成。故咒心前后之文,实为伪造,非有梵文原本。譬如一名画手卷,画虽是真,而前后题跋皆为伪造。由是言之,谓此《经》全真者,固非;谓其全伪者,亦未谛也。当寅恪与钢君共读此《经》之时,并偶观尚小云君演《摩登伽女》戏剧。今涉笔及此,回思前事,又不觉为之一叹也。
复有可注意者,此诗第六句,若果如《列朝诗集》作“助清”,则亦可通。《才调集》三韦庄《忆昔》诗云: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然则端己“子夜歌清月满楼”句,即孟阳“助清弦管斗玲珑”句之出典注脚也。今姑不论松圆之诗本何字,但读者苟取孟阳并端己所作两诗连贯诵之,则别有惊心动魄之感焉。盖河东君此次嘉定之游,在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之时间,升平歌舞,犹是开元全盛之日。越十年而为弘光元年乙酉,其所宴游往来之地、酬酢接对之人,多已荒芜焚毁、亡死流离,往事回思,真如隔世矣。兹不广征旧籍,止略引《痛史》第十一种朱九初《嘉定县乙酉纪事》之文于下,以见一斑。
朱子素《嘉定县乙酉纪事》略云:
〔弘光元年乙酉闰六月二十一日〕南翔镇获〔须〕明征妻子,斩割屠裂,一如明征,而南翔复有李氏之祸。李氏自世庙以来,蝉联不绝。其裔孙贡士李陟年少有隽才,知名当世。就镇中纠合义旅,号“匡定军”,未就,里儿忌之,声言李氏潜通清兵,因群拥至门。陟与其族杭之等自恃无他肠,对众嫚骂自若。市人素畏李氏,恐事定后,陟等必正其罪,佯言搜得奸细。李氏无少长皆杀之,投尸义冢,纵犬食其肉,惨酷备至。
〔七月初四日〕城之初破,〔李〕成栋尚在城外小武当庙中。辰刻乃开门入,下令屠城。约闻一炮,即封刀。时日晷正长,日入后,始发炮,兵丁遂得肆其杀掠。家至户到,虽小街僻巷,无不穷搜。刀声砉砉然,达于远迩。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数计。其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斫未死,手足犹动者,狼藉路旁,弥望皆是。投河死者,亦不下数千百人。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膏浮于水面,岔起数分。妇女寝陋者,一见辄杀。大家闺秀及民间妇有美色者,掳入民居,白昼当众奸淫,恬不知愧。疁俗雅重妇节,其惨死者无数。然乱军中,姓氏不传矣。
初六日成栋还兵太仓。成栋拘集民船,装载金帛子女及牛马豕等物三百余艘而去。
二十七日,太仓贼浦嶂以土兵入县,再屠其城,城内外死者无算。嶂日夜与兵丁共分财物,并括取民间美色及机榻屏障等物,满载归娄东,于是疁中贫富悉尽。
是役也,城内外死者约凡二万余人。其时孝子慈孙,贞夫烈妇,才子佳人,横罹锋镝,尚不可胜纪。谓非设县以来,绝无仅有之异变哉!
呜呼!后金入关渡江,其杀戮最惨之地,扬州而外,似应推嘉定。鲍明远《芜城赋》(见《文选》一一)在《文选》中,列于《游览》一类。河东君之于嘉定,亦可谓之游览也。其平生与几社胜流交好,精通选学。弘光乙酉嘉定屠城之役,翠羽明珰与飞絮落花而同尽。河东君起青琐之中(见《戊寅草》所载卧子《序》),跻翟茀之列(见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第五首第七、八两句),闻此惨祸,眷念宗邦,俯仰身世,重温参军之赋,焉得不心折骨惊乎?但或可稍慰者,即当日寓疁相与游宴之诸老,则唐叔达卒于崇祯九年丙子(见《嘉定县志》一九《文学门·唐时升传》),李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见《耦耕堂存稿》文上《祭李茂初》文),程孟阳卒于崇祯十六年癸未十二月(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皆已前死。故得免于身受目睹或闻知此东南之大劫,亦可谓不幸中之大幸矣。
其五云:
城晚舟回一水香,被花恼彻只颠狂。兰膏初上修蛾睩,(《列朝诗集》“睩”作“绿”,非。)粉汗微消半额黄。主客琅玕情烂熳,神仙冰雪戏迷藏。谁能载妓随波去,长醉佳人锦瑟傍。
寅恪案:此首当是述诸老邀约河东君游宴嘉定城内之名园,以城门须扃闭于不甚晚之时间,不能尽兴作长夜之饮,不得已乘舟共返南门外之寓所,因有七、八两句之感叹也。此次作主人者为谁,颇难考知,但所游宴城内之名园,疑即前论隐仙巷之孙元化园。关于嘉定无两薖园一端,已详考辨,兹不更论。此诗第三句“兰膏初上修蛾睩”者,出于《楚辞·招魂》“兰膏明烛,华容备些”。王逸《注》云:
言日暮游晏,然香兰之膏,张施明烛,以观其镫锭,雕镂百兽,华奇好备也。
及“蛾眉曼睩,目腾光些”,王逸《注》云:
言美女之貌,蛾眉玉貌,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惑人心也。
盖孙氏园在城内,上灯之际,城门不久将闭,故主客不能尽兴,废然而返城外也。松圆用宋玉之辞、王逸之解,甚适切当日之情景。噫!缅想嘉定诸老此时皆已“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惜无弟子为作《招魂》,“复其精神,延其年寿”,殊可谓天壤间一大恨事矣。此诗第五句“主客琅玕情烂熳”之语,乃合用《杜工部集》九《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得寒字》诗末二句“主人情烂熳,持答翠琅玕”而成。或谓孟阳此句用李太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朝共琅玕之绮食”句(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谓当日主客宴集之盛况也。又或谓孟阳用张衡诗“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之典(见《文选》二九张平子《四愁诗》之二),盖“美人”为河东君之号,当时之“今美人”必有酬酢诸老之篇什,而孟阳乃以解佩之意目之,堪称大胆。平子诗中有“玉盘”之语,松圆或借用以述邀宴之意,亦即其所作《今夕行》“南邻玉盘过(送)八珍”之“玉盘”(见下论《今夕行》)。且《杜工部集》一二《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有“竹里行厨洗玉盘”之句,尤与此时情事符合也。若此解释非是者,则或用杜少陵诗“留客夏簟清琅玕”之典(见《杜工部集》九《郑驸马宴洞中》诗)。“琅玕”二字,乃指竹簟而言。盖时当夏季,孙氏园内,楼馆之中,当备此物。果尔,则纳凉之意,既可与此诗第四句“粉汗”之辞相关应,而第六句“神仙冰雪戏迷藏”,亦谓当日河东君于孙氏园竹林中作此游戏也。由是推之,则此诗第二联上、下两句,俱指天然之竹及竹之制成品,意义更较通贯。此等解释虽迂远,但亦可备参考,故并录之。至此园主人孙元化,于明清之际与火器炮弹有关,前引《嘉定县志·轶事门》赵俞之说,已痛哭言之矣。嘉定以区区海隅下邑举兵抗清,卒受屠戮之祸,其攻守两方之得失,又系于炮铳弹药之多寡强弱。然此端岂河东君与诸老当日游宴此园酬酢嬉娱之际所能梦想预料者耶?兹略引载记之文于下,聊见赵氏所言,易世之后犹有未竟之余恸在也。
检《侯峒曾年谱(下)》“弘光元年乙酉”条略云:
七月一日,〔李〕成栋遂弃吴淞,悉众西向。黎明,鼓噪薄城,以巨炮击城之东北,声振楼橹,城中惊恐。顷之,率步骑度北门之仓桥,将列营,府君已伏大将军炮于城门下,(寅恪案:此类之炮即清人所谓“红衣大将军”者。盖明末火炮仿自西洋,“红毛夷”乃当时指西洋之称。清人讳“夷”为“衣”,又略去“毛”字,致成“红衣”之名。可参清朝《文献通考》一九四《兵考·火器门》。)视其半渡,猝发之,桥崩,步骑坠溺,死者无算。成栋一弟最勇黠,亦歼于其中,遂惊且哭,涉水引遁。顷之,复集城北,将进攻,城上发炮击之,不得进。初三日平明,成栋遂合太仓之骑,挟火器攻具以至。天方阴雨,悉力进兵,环攻东北,炮数十发,地为之震。府君督乡兵,捍御不少顾,城堞无恙。敌营中火器告竭,乃鼓噪挟云梯薄城。自三日平明至四日五鼓,尽一昼夜,攻无顷刻之休,〔城遂陷〕。
《嘉定县乙酉纪事》略云:
〔弘光元年乙酉〕六月廿七日,偕〔吴〕志葵来者,为前都督蒋若来。视库存铜铳数十,使人舁之行。
闰六月十四日,时我军与北兵,矢炮相当,互有杀伤。
十八日,廪生唐培犹率兵巷战。李〔成栋〕兵铳箭并发,乡兵大奔,培被获。
二十三日,乡兵合围,杀获五骑,余骑将过仓桥,城上急发大炮,连桥击断,杀三人一马。其一黄纛红伞佩刀,被枪死路傍,盖成栋弟也。
二十五日,〔侯〕峒曾以书币迎蔡〔乔〕军。其兵皆癃弱,惟乔颇勇健,差似可用。其所携火药、粮储在舟中,求姑置城中,身自率兵于城外。议者皆曰宜许之。彼战而胜,军资在城,其心益固。不胜,留以为质,势不敢弃我去。当事者犹豫不听,遣人馈问,令泊舟南关外。
二十六日,乔血战良久,力尽几陷。顷之,北兵十余骑薄城,城上连发大炮,伤二人,遂引去。
七月初三日,成栋会同太仓兵拥大众至,尽锐攻城,炮声轰轰不绝,守城百姓股栗色变。先是,钱令〔默〕去时,开库尽给群胥,军器火药惟人所取。四门城楼扃 甚坚,尚有存者。乡兵至,乃悉发用。至是徒手应敌而已。嘉定本土城,嘉隆间,倭奴屡攻,不能克。自邑令杨旦筑砖城,最称完固。北兵发大炮冲之,颓落不过数升。然下瞰城下,兵益众,攻益力,举炮益繁,终夜震撼,地裂天崩。炮硝铅屑,落城中屋上,簌簌如雨。
初四日,城陷。成栋进兵,屠其城。
上论《朝云诗》可分两组,其前五首为一组,后三首及《今夕行》为一组。后一组之特点,实为款待河东君之主人在其城内寓所,且与唐叔达直接或间接有关。今考释前一组已竟,请续论后一组于下。
其六云:
青林隐隐数莲开,风渚飜飜一燕回。选伎欲陪芳宴醉,携钱还过野桥来。花间人迫朝霞见,天际云行暮雨回。纤月池凉可怜夜,严城银钥莫相催。
寅恪案:《朝云诗》第一首第八句云“出饮空床动涉旬”,可知孟阳至少一度必在城外友人家寄寓旬日,然当无自暮春至初秋长期留滞城外达数月之理。至唐叔达是否亦曾暂寓城外,今难考知。即使一度出居城外,但依此首所述,则固在其城内寓园,想此时程、唐二老俱已端居敝庐,恭候佳客矣。所以知者,此首第六句“天际云行暮雨回”及第八句“严城银钥莫相催”,明是河东君寓居城外,在城内游宴不能停留过晚之证。至其在何人家游宴,则依此首第一联上、下两句所言,必非孟阳本人寓所,自不待言。若非孟阳之家,则舍叔达之寓园莫属。第一联下句固出杜少陵“携钱过野桥”之典(见《杜工部集》一一《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茅屋赀》),但由孟阳家至款待河东君之主人所寓之地,必有一桥可过。此首第七句“纤月池凉可怜夜”,则此主人之寓园又有纳凉之池畔。据孟阳自谓在此数年间与叔达“东邻西圃,寻花问柳”之语推之,则此首所述款宴河东君之处,叔达寓园颇合条件。观《耦耕堂存稿》诗中《赠西邻唐隐君》诗云“西家清池贯长薄,中垒岑隅望青郭”及“溪鸟衔鱼佐杯勺”,并《嘉定县志》三十“处士唐时升宅”条,附张鹏翀《过叔达先生故居》诗云“唯有唐君居,犹在北郭旁”及“回桥俯清溪”等语,则叔达为孟阳之“西邻”即“西家”,“清池”即“纤月池凉”之“池”,“长薄”即“青林”。“青郭”用李太白《送友人》诗“青山横北郭”句(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一七),亦即张氏诗所谓“北郭”。孟阳以“青”代“北”者,盖因声调不协之故。古体诗亦应协声调,孟阳精于音律于此可见。“中垒岑隅”当指唐氏园中之紫萱冈而言。程诗既言“溪鸟”,张诗又言“清溪”,有溪必有桥。或谓此桥即孟阳《今夕行序》中“舍南石桥上”之桥,亦有可能。松圆此首“过野桥”之句,用古典兼用今典也。此首第七句所言,乃七月初间夜景。《朝云诗》第七首乃述七夕宴游事,故疑此首乃述叔达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以前,夜宴河东君于其寓园,而孟阳赴约往陪。所以有第三句“选伎欲陪芳宴醉”之语。果尔,则此首列于第七首前,自有时间先后之理由在也。
其七云:
针楼巧席夜纷纷,天上人间总不分。绝代倾城难独立,中年行乐易离群。会逢银汉双星度,真见阳台一段云。堪是林泉携手妓,莫轻看作醉红裙。
寅恪案:此首所述者,即《今夕行序》所谓“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之事。盖是年七夕河东君实在叔达家度此佳节。此首第二句“天上人间总不分”,“人间”当指唐氏寓园,唯不知诸老中,谁有牛郎之资格。若以年龄论,松圆比唐、李为最少,其所以偏怀野心者,殆由此耶?一笑!余可参下论《今夕行》节。第三句出李太白《白纻辞三首》之三“倾城独立世所稀”(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此句与陈卧子为河东君所赋《早梅》诗“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之句辞意相同,孟阳诗作于崇祯七年秋,卧子诗亦作于是年冬。当时河东君年仅十七,程、陈两人具此感想本无足怪。然卧子于崇祯十二年春为河东君而赋之《上巳行》云:“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则已改变其五年前之观念。夫女子之能独立如河东君,实当日所罕见。卧子与河东君交谊挚笃而得知此特性,何太晚乎?此首第四句“中年行乐易离群”出李太白《忆东山二首》之二“我令携谢妓,长啸绝人群”(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二),更用《晋书》八十《王羲之传》所云:
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须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
及《李义山诗集(上)·杜工部蜀中离席(七律)》云: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之出典。松圆句“中年”乃“中年以来”之省略,即王右军所谓“年在桑榆”之义。否则,唐、李、程诸老中,是时叔达年八十四,茂初年七十一,孟阳年七十,皆不得以杜少陵《饮中八仙歌》中“宗之潇洒美少年”相况,明矣(见《杜工部集》一)。倘严格解释安石“伤于哀乐”之语,则“哀乐”二字乃复辞偏用,仅是“哀”之意,非与“乐”为对文。“伤于哀乐”者,困于哀感之谓,绝不与喜乐之“乐”相关涉也。此复辞偏用之义,松圆同时之通儒顾炎武自能知之,未可以是苛责艺术家之程嘉燧也。又松圆此诗与玉谿生“拟杜七律”关系密切,他不必论,即就两诗同用一韵,可以推知。玉谿生诗题意旨本为送别,想当日河东君亦拟于七夕不久以后归返松江。在此旬日之宴饮,皆可以“离席”目之。由是推论,义山诗中“晴云”“雨云”俱藏河东君之名,“卓文君”之放诞风流亦与河东君类似,暗借此诗辞意以影射河东君,颇为适合。至“醉客”则当是练川诸老,而“醒客”恐非河东君莫属。盖诸老此夕俱已心醉、酒醉,独河东君一人,则是“神仙宾客”之人间织女,大有三闾大夫“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也。此首第六句用李太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飞阳台”及《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之一“何似阳台云雨人”句。第七句复用太白《示金陵子》诗“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之语(俱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并可参上论第四句所引李太白《忆东山》诗)。孟阳以金陵子比河东君,固颇适切,但终不免生吞活剥之诮。至东山之谢安石,孟阳自无此资格。若指周念西,则亦颇适当。在松圆赋此诗之际,原不料及别有一东山谢安石之钱探花与河东君结缘。然则,孟阳此句非河东君前日之旧史,乃后来之预谶耳。一笑!第八句则出韩退之《醉赠张秘书(五古)》(见《全唐诗》第五函韩愈二)。其诗中一节云:
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虽得一饷乐,有如聚飞蚊。
夫当日练川诸老之“解文字饮”,吾人自无异议。但唐、程乃嘉定贫子,其款待河东君之宴席,当如松圆自述之“蔬笋盘筵”(见上引《过张子石留宿》诗),而非长安富儿之“盘馔膻荤”。吾人于此亦无异议。虽松圆借取韩句,聊以自慰自豪,然寒酸之气流露纸背,用此自卑情绪赋“伎席”“艳诗”,今日读之,不觉失笑也。
其八云:
几株门柳一蝉吟,款户幽花趁夕阴。令我斋中山岫响,知卿尘外蕙兰心。瑶林迥处宜邀月,秋水湛时最赏音。絜榼便追逃暑会,天河拌落醉横参。
寅恪案:孟阳《今夕行序》云:
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酒酣,乘月纳凉舍南石桥上,丝竹激越,赏心忘疲,因和韵作此。
据此颇疑《朝云诗》最后一首,即述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河东君如萼绿华之降羊权家,而降松圆西城寓所之事。此首与《今夕行》虽同述一事,但《今夕行》乃和叔达《今夕行》韵之作,此首则孟阳自夸其稀有之遭遇,特赋七律纪之,并以完成此朝云一段因缘也。此首第一联上句用傅休奕《又答程晓》诗“洪崖歌山岫”之语(见“汉魏百三名家集”《傅鹑觚集》),应是河东君当时在成老亭歌唱,故松圆赋此。下句疑借用玉谿生《荆门西下》诗“蕙兰蹊径失佳期”之意(见《李义山诗集(上)》),但松圆于此,竟用“卿”字。考《世说新语·惑溺类》云: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夫明末清初之时,能“卿”河东君者,周文岸姑置不论,钱受之则自崇祯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后始正式取得此资格。观《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附录河东君和牧斋《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其末句云“不唱卿家缓缓吟”。据此可以证知河东君实以安丰县侯夫人自命。孟阳乃一穷酸之山人,岂有封侯夫婿之骨相耶?至若其他诸人,如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等,虽皆与河东君为密友,然犹未备此条件。孟阳于此,可谓胆大于姜伯约矣。宜乎牧斋选诗痛加删削也。第二联上句之“瑶林”,似谓《朝云诗》第六首“青林隐隐数莲开”之“青林”,或即指孟阳《赠西邻唐隐君》诗第一句“西家清池贯长薄”之“长薄”,亦未可知。下句疑指桥下及船边照影之秋波也。此首第七句之“絜榼”恐与《今夕行》“南邻玉盘过(送)八珍”句有关。此夕想程、唐诸老各自分备殽酒,以宴萼绿华。至第八句结语用《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月落参横”之时,嘉定城门必不能开启通行。岂河东君在此数夕之间不居寓城外,而留宿于叔达寓园耶?孟阳《今夕行序》谓“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恐此夕河东君之过成老亭,未必一人独来,叔达当亦伴行。若此揣测不谬,则成老亭之命名,本用杜诗“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之典(见《杜工部集》三《寄赞上人(五古)》),程、唐“二老”是夕真可谓风流之至,不负此亭之名矣。
论《朝云诗八首》既竟,颇觉松圆生吞活剥杜诗原句太多。今寅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戏集唐人成句为七绝一首,以博读者一笑。
诗云:
霸才无主始怜君,(温飞卿《过陈琳墓》。寅恪案:“君”指河东君。从顾云美《河东君传》之先例也。)世路干戈惜暂分。(李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寅恪案:陈卧子于崇祯七年,即程松圆赋《朝云诗》之年,其为河东君作《早梅》诗云:“干戈绕地多愁眼。”)两目眵昏头雪白,(韩退之《短灯檠歌》。)枉抛心力画朝云。(元微之《白衣裳二首》之二。)
《耦耕堂存稿·诗·今夕行(并序)》云:
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酒酣,乘月纳凉舍南石桥上,丝竹激越,赏心忘疲,因和韵作此。(此序上文已引。兹为解释便利,故重移录。)
七夕之夕明河新,飞来乌鹊填河津。今夕何夕织女降,南邻玉盘过(送)八珍。彩云蹁跹入庭户,明月自与幽人亲。李謩贺老并同舍,弹丝吹竹无昏辰(晨)。一声裂石众哗寂,四筵不劳录事嗔。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玉人羽衣光翯翯,似有霓裳来碧落。香雾寒生半臂绡,暗尘襟解罗襦缚。玉指参差送夜光,云鬟婀媠闻宵柝。只云三万六千是(日),莫惜颠狂且行乐。
寅恪案:孟阳此诗与《朝云诗》第一首同述一事,前已论及。此诗乃和叔达《七夕行》韵之作,不过唐氏所赋为崇祯七年河东君在其寓园游宴之经过。孟阳此诗,则虽和唐韵,而所言乃七夕后五日,即十二日之夜河东君过其家之事。唐、程两诗虽同体同韵,其内容应有互异之点。今既不得见唐氏《七夕行》取以相发明,姑止就程氏《今夕行》略加论释,自必不能满意,须更详考。至叔达《七夕行》乃用少陵《丽人行》之韵(见《杜工部集》一)。所以如是者,疑别有寓意,因河东君夙称“美人”,“丽人”即“美人”。子美此诗题所谓“丽人”,指杨氏诸姨而言。“杨”复河东君之姓也。孟阳《今夕行》之命名,本出少陵原题。其第三句“今夕何夕”,亦与杜诗第一句相同(见《杜工部集》一《今夕行》)。但此皆表面之解释,非真知孟阳用意所在者。颇疑松圆实用《诗经·唐风·绸缪篇》“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之典。据《朱子集传》“粲,美也。此为夫语妇之辞也”。若所推测者不误,则孟阳命题之原意,亦与《朝云诗》第八首第四句之“卿”河东君者,用心正复相似。上引牧斋论松圆之诗,以为“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寅恪案:上海前合众图书馆藏《耦耕堂存稿》诗中,此诗题下有评语云:“叙题大似东坡,诗亦相近。”并可参证。)今观松圆《今夕行》,颇有摹拟东坡《松风亭》《梅花诗》之迹象(见《东坡后集》四),钱氏之言殊为可信。苏诗第一首“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叩门”之语,亦与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孟阳寓所之情景暗合。借“仙云”之辞以目河东君,颇为适切。盖是夕河东君以萼绿华及“神仙宾客”之身份降松圆家,而“云”复为河东君之名也。又,苏诗第二首“耿耿独与参横昏”之句复与同述此夕经过之《朝云诗》第八首结句“天河拌落醉横参”句有关。《朝云诗》此句,虽出少陵诗“天横醉后参”及“自待白河沉”之典,(见《杜工部集》一二《送严侍郎到绵州》。仇兆鳌《杜诗详注》一一释此诗之“白河”为“天河”,是。寅恪以为程诗之“落”即出杜诗之“沉”也。)然松圆遣辞固出于杜,而用意则实取于苏也。孟阳此诗“南邻玉盘过八珍”之“过”,虽可借用《杜工部集》一《夏日李公见访》诗“墙头过浊醪”之“过”,但仍疑为“送”字之误。所以作此推测者,因叔达《七夕行》本用少陵《丽人行》之韵,今唐氏原诗未见,不知其与《丽人行》内容关系如何,但《丽人行》有“御厨络驿送八珍”之语,松圆改为此句。其“送”字之意,与《朝云诗》第八首第七句“絜榼”二字相涉,且“玉盘”之辞,亦出《杜工部集》一二《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竹里行厨洗玉盘”之典,甚合叔达此夕“絜榼”之事。然则诸老各具酒馔,凑成夜宴,寒乞情况可以想见。此夕处士山人之筵席,固远不如后来富商汪然明、贪宦谢象三之豪侈招待,即候补阁老钱受之之半野堂寒夕文宴,其酒馔之丰盛亦当超过唐、程诸老之逃暑会无疑也。诗中“李謩贺老并同舍,弹丝吹竹无昏晨”及“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等句,足征牧斋谓孟阳精于音律,其言实非虚誉,而河东君从之有所承受,抑又可知。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要诸词人和之。”噫!此为唐叔达赋《七夕行》后七年之事也。牧斋当崇祯甲戌之秋尚未“见此邂逅”(见《诗经·唐风·绸缪篇》第二章并朱《注》),然终能急追跃进,先期一月完成心愿,诚足夸叔达于地下,傲孟阳于生前矣。
《耦耕堂存稿》诗中《今夕行》之后第三、第四及第八、第九、第十共五题,皆与河东君有关。兹分别论述之于下。
《秋雨端居有怀》云:
百日全家药裹间,不论风雨不开关。篱边秋水愁中路,郭外春湖梦里山。时倚瓶花滋起色,漫悬梁月见衰颜。南村剩客如相忆,好就茅斋一宿还。
《病余戏咏草花》云:
莺粟鸡冠画不成,神农汉使未知名。千年血渍丹砂在,一寸心灰缟雪生。望里蜉蝣弦晦数,睡余蝴蝶梦魂清。天花散处宜蠲疾,不比文园露一茎。
寅恪案: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初秋离嘉定返松江后,练川诸老当有《孟子·滕文公篇》所谓“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之情状(此“君”借作“河东君”之“君”),故孟阳诗中应可发见痕迹。此二题初视之,似无关系。细绎之,实为怀念河东君之作。前一题言全家秋雨时患病,谅是河鱼腹疾之类,姑不置论。独七、八两句乃追念河东君于七年暮春至初秋间寄寓城南之盛会。“南村剩客”疑指李茂初而言,盖松圆欲茂初至其家,与之商量招约河东君重来嘉定一事,故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乙亥岁暮再游练川。观孟阳和茂初《停云》诗“相望经时滞乃翁”之句可证。诗题中之“有怀”乃怀茂初,兼怀河东君也。后一题怀念河东君之意,较前一题更为明显。第四句乃合用李义山诗“一寸相思一寸灰”(见《李义山诗集(上)·无题四首》之二)及苏东坡诗“月下缟衣来叩门”(见前引)之意。七、八两句谓河东君既如天女之来散花于示疾之维摩诘丈室矣,今不应似司马相如之为卓文君而病消渴也。
《停云次茂初韵》云:
停云霭霭雨蒙蒙,相望经时滞乃翁。莫往岂能忘夙好,聊淹俄复得深衷。不愁急管哀丝迸,且喜残年皓首同。况值新知多道气,只言此地古人风。
寅恪案:李茂初原作今未得见,其以“停云”为题,固出陶渊明《停云》诗序“停云思亲友也”之意。但李氏心中“云”乃“阿云”之“云”,“停”则停留之意。夫河东君之于嘉定诸老,只可谓之“友”,而未能为其“亲”。且陶诗义正辞严,不宜借作“绮怀”之题。岂松圆后来亦觉此题未妥,遂以“ 云”代之,而作七律八首耶?至若《有学集》九《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第十首(钱遵王《注》本为第二首)云“依约情人怀袖里,每移秋扇感停云”,则“停云”一辞兼指孟阳及河东君而言,殊与“思亲友”之义切合。此亦松圆、茂初辈赋《停云》诗时所不及料者也,余详后论“ 云诗扇”条。李、程二老赋《停云》诗,疑在崇祯九年初春。盖此题后一题为《和尔宗春宴即事》诗。据《列朝诗集》孟阳诗选本,《 云诗》前即《春宴》诗,但题上多“丙子立春”四字。依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九年丙子无立春。但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八年乙亥十二月廿八日立春。寅恪以为当日历官定历,必无一年之内缺去或重复立春节气之理。故知郑《表》中七年岁末之立春应移于八年岁初,而八年岁末之立春应移于九年岁初。如此移置,方与当时事理及孟阳诗题符合。又据《耦耕堂存稿》文中《祭李茂初》文略云:
崇祯岁丁丑春正月,李茂初先生寝疾里中,会余留滞郡城。(寅恪案:“郡城”指苏州言。明代嘉定为苏州府属县。孟阳此次至苏州,疑是送牧斋被逮北行。俟考。)二月晦日,拏舟候兄于室,先生顾余微笑,明晨复小语而别。又四日为三月癸卯,先生终于正寝。春秋七十有四。越二七日丁巳,表弟程某哭奠于几筵而告之曰:去岁之春,同游湖堧。寻花放狂,把烛回船。欢笑累夕,和诗几篇。
寅恪案:孟阳祭茂初文作于崇祯十年丁丑。文中“去岁之春”指崇祯九年丙子之春。“寻花放狂”之“花”,指河东君言,即孟阳《正月同李茂初、沈彦深郊游,次茂初韵》诗中(此题“正月”二字,从孙氏钞本增补。全诗见下引。)所谓“寻花舍此复何之”之意也。考河东君以崇祯八年秋深别卧子于松江,重返盛泽镇徐云翾家。值此惆怅无聊之际,当思再作嘉定之游。何况练川诸老知其已脱几社名士之羁绊,逸兴野心遂大发动,更复殷勤促其重来,以践崇祯七年初秋相别时之宿诺耶?孟阳诗中“况值新知多道气”句之“新知”,自指河东君言。“新知”一辞,本出《楚辞·九歌·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句,然松圆之意注重在“乐”,而不在“新”。观其后来所作《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一尊且就新知乐”之语(全诗见下引),足证其“新”字之界说。余可参前论宋尚木《秋塘曲序》条,兹不复赘。又,《杜工部集》一一《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诗云:“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松圆用少陵“多道气”之语,岂欲“从此数追随”河东君耶?窃恐阿云接对唐、李、程诸老之际固多道气,但其周旋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之时,则此“道气”一变而为妖气,松圆于此可谓“枉抛心力”矣。又,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其卒前一年,尚与此“多道气”之“新知”相往来。《论语·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朱《注》云:“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然则,若茂初者,殆可谓生顺死安者欤?
《丙子立春和尔宗春宴即事》(“丙子立春”四字,据《列朝诗集》所录增补)云:
归舠夜发促春盘,少长肩随各尽欢。花鸟妆春迎宿雨,天云酿雪作朝寒。何嫌趋走同儿戏,便许风流比画看。晕碧裁红古来事,醉痕狼藉任阑干。
寅恪案:尔宗者,金德开之字。事迹见《嘉定县志》一七《忠节门》本传。其父兆登本末见《耦耕堂存稿》文下《都事金子鱼先生行状》及《初学集》五四《金府君墓志铭》等。又,《嘉定县志》三十《第宅园亭门》“金氏园”条云:
东清镜塘北。中有柳云居,(寅恪案:“柳云”二字可注意,不知是否与河东君有关。俟考。)止舫,霁霞阁,冬荣馆。金兆登辟。别有福持堂,在塔院西。兆登别业。
据此,崇祯九年丙子立春日尔宗之春宴,河东君当亦预坐。此诗第一句之“归舠”,乃指河东君此次来嘉定,寓居城外,或即南翔镇之檀园。尔宗既设春宴于其城内之寓园,则城门夜深必须扃闭,故河东君不能甚晚返其城外居处,所谓“促”者,指时间之迫促。第二句“少长尽欢”之“少”,指尔宗辈,“长”指孟阳辈。第四句暗藏“朝云”二字,否则既是夜宴,何必用“朝”字也。此诗第二联之“儿戏”“风流”,甚合当时情事。第七句疑用梁简文帝《春盘赋》语。(寅恪检《佩文韵府》一一“东红韵”(下)云:“梁简文帝《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又裁红点翠愁人心。”今检丁福保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梁诗》一简文帝《东飞伯劳歌二首》之一有“裁红点翠愁人心”之句。元好问《遗山诗集》八《春日》诗:“里社春盘巧欲争,裁红晕碧助春情。”自注云:“欧阳詹《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为韵。”《全唐文》五九五欧阳詹《春盘赋》及《佩文韵府》一百上一一“陌碧韵”(下)并同。但“汉魏百三名家集”及严可均辑《全梁文》简文帝文等,皆无《春盘赋》。更俟详考。)又,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裁红晕碧泪漫漫”句,亦是追感此类春宴,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耳。“古来事”者,孟阳非仅谓自古相传有此节物风俗,兼具和李茂初《停云》诗“只言此地古人风”之意。颇疑“此地古人风”之语,实出于河东君之口。作此等语,即所谓“道气”者是也。观此夕之春宴,河东君来去迫促如此,真玉谿生《重过圣女祠》诗所谓“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者也(见《李义山诗集(上)》)。
《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歌,醉余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云:
伤心无奈月明桥,秋水横波凝玉箫。十八回圆天上月,草芳何尽绿迢迢。
经过无处不关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见解人肠断事,夜深闲上石桥行。
美人一去水连村,风月佳时独掩门。今夕酒阑歌散后,珊珊邀得月中魂。
寅恪案:此题《三绝句》与《 云诗八首》殊有密切关系。不过孟阳此《三绝句》,止咏崇祯九年丙子正月十一、十二两夕河东君留宿其家之奇遇。至《 云诗八首》,则为总述河东君此次嘉定之重游,包括崇祯九年正月灯节前数日,在其家小住后,至二月下旬离嘉定返盛泽,并去后不久时,相思甚苦之事实也。盖萼绿华之降羊权家,乃旷世难逢之大典,岂可以三绝句短章草率了事?但七律八首又费经营,绝非一时所能写就。职此之故,两题内容固有相同之处,而作成时间则有先后。颇疑《 云诗》之完成,当在河东君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去嘉定不久之后,即是年三月暮春也。
此诗题中之“昔游”,指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云生”指河东君,固不待言。考徐釚《续本事诗》五袁宏道《伤周生》诗题下注云:
按吴人呼妓为生。
据此,孟阳自可呼河东君为“云生”。又检王圣涂辟之《渑水燕谈录》十《谈谑类》(可参赵德麟令畤《侯鲭录》八“钱塘一官妓”条)云:
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词以年乞出籍从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寅恪案:赵氏书谓此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
然则呼妓为“生”,宋人已然。但孟阳所以取男性之称目之者,疑有其他理由。一方面河东君往往以男性自命,和《与汪然明尺牍》之称“弟”及幅巾作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等,即是其例。别一方面,则河东君相与往还之胜流,亦戏以男性之称目之。如牧斋称之为“柳儒士”之例(见《牧斋遗事》“国初录用前朝耆旧”条)。寅恪更疑此诗题中之“云生”,其初稿当作“云娃”,盖用唐汧国夫人称“李娃”之典(见《太平广记》四八四白行简所撰《李娃传》“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等语)。如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题,同一称谓(两诗俱见下引)。后来发觉以“云娃”为称而留宿其家,甚涉嫌疑,两方均感不便,遂改“娃”为“生”,以图蒙混欤?又,吴梅村《琴河感旧诗序》亦称卞玉京为“卞生”。盖以赋诗之际,云装亦将委身于人之故。此点可与孟阳诗题序相参证也(见《梅村家藏稿》六,并后论卞玉京事节)。总而言之,牧斋于松圆与河东君之关系虽不甚隐讳,然值此重要关头,即“云生留予家”之问题,则风流才子之钱谦益亦不得不仿效陈腐迂儒之王鲁斋柏,撰著《诗疑》,于《郑》《卫》诸篇大肆删削矣。呵呵!至题中之“寺桥”,第一首第一句之“桥”,第二首第二句之“寺”及第四句之“石桥”,俱指西隐寺之桥,亦即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见前论隐仙巷非别有“薖园”条及后论《 云诗》第二首“听莺桥下波仍绿”句,兹不多赘。
第一首与杜牧之《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及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诗“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有关(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及同书第三函孟浩然二)。否则孟阳赋诗正值严寒草枯之际,焉得有第四句“草芳何处绿迢迢”之语耶?更申言之,孟阳此首之意,大有玉谿生“小姑居处本无郎”(见《李义山诗集(中)·无题二首》之二)及辛稼轩词“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见《稼轩词》二《摸鱼儿·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赋》)之微旨也。第一句所谓“伤心”者,鄙意河东君之为人感慨爽直,谈论叙述,不类闺房儿女。观前引宋尚木《秋塘曲》,知其当日在白龙潭舟中,对陈、宋、彭诸人道其在周文岸家不容于念西群妾事,绝未隐讳,可为例证。由是推之,此次重游练川,亦必与孟阳言及其所以离松江迁盛泽之经过,而于其不能为卧子家庭所容之原委,复当详尽痛切言之也。“十八回圆天上月”者,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后离去嘉定,复于九年正月元日前重游练川。孟阳若忘却七年闰九月,不计在内,则其间天上明月正合十八回圆之数也。又,《白氏文集》一八《三年别(七绝)》云:
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
孟阳殆有取于香山此题。因三年别之语,若自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孟秋离去嘉定,至松圆赋《正月十一十二夜》诗时,实际上虽非经过三十六月,但名义上亦可谓已阅三年矣。
第二首第三句所谓“肠断事”者,不知孟阳指何方面而言。但河东君与孟阳两人皆有断肠之事,即卧子送别河东君《满庭芳》词所谓“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者也。(全词见下引。)
第三首孟阳述其自崇祯七年秋间,河东君别后相思之苦及此夕即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相见之乐。诗语虽不甚佳,但为赋此题之本旨。其姗姗来迟,令人期待欲死之意溢于言表矣。
上海前合众图书馆藏吴兴刘氏旧抄本《耦耕堂存稿》诗中《 云诗》第八首末句“风前化作彩云行”下有朱笔评语云:
“彩云”首尾呼应,是八首章法。音调凄惋,情致生动,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
寅恪案:此评语出自何人之手,今难考知。甚疑是孟阳同时之人。即使出自后人手笔,亦必其人生年与孟阳相近,尚能闻知当日故实,如孙松坪之流。否则不得亲切若是也。至其言孟阳此诗“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若就《 云诗》之意境言之,则颇与西昆近,而不似长庆。但就辞语论之,则实与香山之诗有关。检《白氏文集》一二《简简吟》一题结语云:“彩云易散琉璃脆。”此题后即《花非花》一题,其辞云: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由此推之,孟阳赋《朝云诗》实从香山《花非花》来,盖河东君之“来无定所,去未移时”甚与乐天所言者符合。孟阳既取“花非花”辞意,以作《朝云诗》,则用《简简吟》末句“彩云”之语为题,更赋《彩云诗八首》,本极自然。但《简简吟》后半述苏家小女之早夭,孟阳后来亦当发见其用此不祥之辞为题,甚是不妥。因前赋《正月十一十二夜三绝句》时,挦扯《樊川诗集》得“孤直 云定”之句(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二《赠沈学士张歌人》诗),遂改“彩云”为“ 云”。且与河东君之擅长歌唱者,颇相适合也。
《 云诗八首》非一时所作,其完成时间,大约在崇祯九年暮春,前已略论及之。此题八首之作,其最前时限当是崇祯九年正月,其最后时限亦不能越出是年三月也。此题八首既非一时所完成,其内容所述者亦不止关涉一事。约略言之,可分为四端。第一、第二两首为言其写作“ 云诗扇”(此扇有河东君画像并孟阳自题诗)。第三、第四两首为细写河东君留宿其家。第五、第六两首为叙述河东君之离去嘉定。第七、第八两首为陈诉己身自河东君别后相思之痛苦。(寅恪案:徐电发《续本事诗》六选松圆《 云诗》第一、第三、第七共三首,亦可谓得其要领矣。)凡此八首皆步一韵,与前此所赋《朝云诗》有别。《耦耕堂存稿》诗此题下并第六、第七两首上有评语云:
八诗同用一韵,比《朝云诗》更工炼矣。其用韵略无一意同者,而极自然,无斧凿之迹,故佳。各诗承接俱能打成一片,正在起结处得力耳。不止以对句求工、押字取致而已。押“争”字各见笔力,尤在与前后一气贯注,移动不得,乃见作法。
寅恪案:此等评语推崇至极,究属何人所加,殊为可疑。其非出自牧斋,固不待言。但当时称赏松圆之诗若此之甚者,舍牧斋外又难觅其他相当之人。然则岂松圆本人所自为耶?文士故作狡狯,古今多有之,不足异也。鄙意此题八首之用韵实有问题,颇疑是次韵之作。盖第五首云“艳曲传来还共和”,据此可知当时松圆必有和河东君之作。但今检《耦耕堂集》,此数年中所赋之诗,尚未发见有和河东君之篇什。或者《 云诗八首》即步河东君原诗之韵者。河东君此原诗,乃孟阳所谓“艳曲”者欤?俟考。兹依次移录《 云诗八首》,分别论释之于下。
其一云:
彩云一散寂无声,此际何人太瘦生。香纵反魂应断续,花曾解语欠分明。白团画识春风在,红烛歌残夕泪争。从此朝朝仍暮暮,可能空逐梦中行。
其二云:
抹月涂风画有声,等闲人见也愁生。听莺桥下波仍绿,走马台边月又明。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春近鸟衔争。残更亡寐难同梦,为雨为云只自行。
寅恪案:《有学集》九《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二(钱曾《注》本列为第三)云:
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 云即送僧。(自注:“孟阳别妓有‘ 云诗扇’。”)
《有学集》中此《十绝句》详见后论。兹可注意者,为牧斋此首自注“ 云诗扇”一语。盖诗扇有孟阳自书其赠妓诗,固不待言。但扇面空间不甚广阔,《 云诗八首》若全部尽书,则必是蝇头小字方可容纳。松圆于崇祯九年已七十二岁,当时虽有眼镜,松圆未必具此工具(参《初学集》九《崇祯诗集五·眼镜篇·送张七异度北上公车》诗)。故此诗扇之诗,应不能超过两首。若依此限度,则当是此题之第三首并第四首,因此两首乃述河东君留宿其家之事,且第三首结语“彩云 定不教行”,实《 云诗》全部之核心,绝无遗漏之理。又,牧斋《十绝句》乃应吴巽之之请,题松圆画扇者。据此可知虽称之为“ 云诗扇”,其上除诗外,当尚有画在。如《松圆浪淘集》“春帆十三”《垫巾楼中宋比玉对雪鼓琴,余戏作图便面漫题》之例,可以为证。盖通常团扇,两面皆可作画书字。其一面无终贯之扇骨者便于作画。其别一面之贯有扇骨者,不碍作书。由此推之,牧斋所谓“ 云诗扇”,仍为松圆之画扇,不过其别一面,则有孟阳自书之《 云诗》耳。“ 云”一事乃松圆平生最得意者,故往往作画题字以示密友。巽之此扇当亦其中之一,未必即是孟阳亲赠予河东君者也。
《 云诗》第一首第一句“彩云一散寂无声”,固出李太白《宫中行乐词八首》之一“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四)。但“无声”二字,松圆之意除指歌声外,恐兼指扇上之画言。盖目画为无声之诗,河东君离去,而画图仍在也。第五句“白团画识春风在”,用梁武帝“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及简文帝“白团与秋风,本自不相安”,并杜工部“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等诗句之典(见丁福保辑《全梁诗》一梁武帝《团扇歌》及简文帝《怨诗》,并《杜工部集》一五《咏怀古迹五首》之三),亦足证此句与第一句皆谓扇上之画也。第六句“红烛歌残夕泪争”,用杜牧之“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及晏叔原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之典(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五《赠别二首》之二及晏几道《小山词·蝶恋花词》),俱为世人所习知,不过松圆以之作别妓诗,更觉适切也。第七、第八两句自是出于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见《文选》一九),河东君此时以“朝”为名,以“朝云”为字,如江总字总持,杜牧字牧之之例。特点出之,亦当日赋诗者之风气。前第二章已详论之。
第二首第一句“抹月涂风画有声”,指扇上之诗言。盖目诗为有声之画也。第三句“听莺桥下波仍绿”,关于听莺桥一端,见上论西隐寺前石桥本名“宝莲”,松圆改为“听莺”事,兹可不赘。第四句“走马台边月又明”,其古典则用《汉书》七六《张敞传》“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之语,及《文选》二七班婕妤《怨歌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之句(参《玉台新咏》一班婕妤《怨诗》)。盖“便面”即扇。且“章台街”一辞,复合于《太平广记》四八五许尧佐《柳氏传》中“章台柳”事。“团团似明月”即“月又明”,并与第一首第五句有关。又,松圆正月十一、十二夜所赋《三绝句》之第三首末句“姗姗招得月中魂”,亦与之有干涉也。其今典则借用南翔镇“走马塘”之名(见陈枬校印《南翔镇志》一《水道门》“走马塘”条),而以《汉书·张敞传》中“过走马章台街”之“台”代“塘”,并取许尧佐《柳氏传》中“章台柳”故事混合融贯,足见此老之匠心。故此次河东君之游嘉定,寄居之处与檀园及李茂初有关,亦可藉是推知矣。余可参前论松圆《秋雨端居有怀》及《停云次茂初韵》两诗条。“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春尽鸟衔争”一联,上句谓河东君已离嘉定返盛泽。据此可知《 云诗》第一首、第二首虽排列最前,但其作成之时间,实在第三、第四两首之后矣。下句有“梅花春尽”之语。考明末历官所定节气,梅花开时,常与春分相近。《东山酬和集》二《〔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有句云“残梅糁雪飘香粉”。依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春分在二月十日,即阳历三月廿日。崇祯九年春分在二月十四日,即阳历三月廿日。郑氏所推算,虽与当时所用之历微有差错,但春分在阴历二月则绝无可疑。松圆崇祯九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全诗见下引)。可知河东君此次之去嘉定,适在梅花开放而包含春分节气之二月。此为第一、第二两首作于第三首、第四首以后之又一旁证也。
其三云:
朝檐天外鹊来声,夜烛花前太喜生。婪尾宴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等待揭天丝管沸,彩云 定不教行。
其四云:
梅飘妆粉听无声,柳著鹅黄看渐生。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列朝诗集》“云”作“雪”。)不嫌昼漏三眠促,方信春宵一刻争。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衱腰珠压丽人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与上引《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三绝句》同咏一事。第三首“婪尾宴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也。“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与客连夕酣歌”也。
第三首第二句出《杜工部集》十《独酌成诗》所云: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
又,少陵此诗如“醉里从为客”及“兵戈犹在眼”诸句,亦甚切合松圆当日情事。惟松圆以“山人”终老,则与杜诗结语不合耳。第七、第八两句,乃合用《列子·汤问篇》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及杜牧之《赠沈学士张歌人》诗“孤直 云定”之典,不仅为全首之警策,亦全部八首主旨之所在也。
夫河东君既于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松圆之家,松圆自不能不作画以写其景,赋诗以言其事。此第四首即写景言事之篇什,亦即“ 云诗扇”有画之一面所绘者也。《才调集》五元微之《离思六首》之三“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孟阳窃取其意以作画,并采用《东坡集》九《续丽人行》之辞旨以赋此首。故“ 云诗扇”今虽不存,但观《 云诗》第四首亦可想见扇上所绘之大概也。孟阳赋诗以“慵未起”及“看梳头”为主旨,则其所画者当从美人晓妆之后面描写,而东坡所赋《续丽人行》题序云“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等语,正是孟阳心中所欲绘者,故东坡此诗亦可谓孟阳画图之蓝本矣。兹移录苏诗于下,读者可自得之,不必详论也。
苏诗云: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第四首之辞语,除与苏诗有关者可以不论外,唯其中“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一联,尚需略加考释。此联上句述河东君晨起自梳头事。“玉尖”疑用韩致尧《咏手》诗“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见《全唐诗》第十函韩偓四。)至“雷茁”两字连文,寅恪浅陋,尚未见昔人有此辞语,前引孙松坪主纂之《佩文韵府》,亦仅著松圆此诗。据是推之,似是孟阳创作。《李义山诗集(上)·柳》诗云:“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意者河东君此次之游嘉定,已改易原来姓名之“杨朝”为“柳隐”。松圆遂联想张敞走马章台街及韩翃章台柳故事,借用玉谿生诗创此新辞耶?俟考。下句述河东君自画其眉事。盖松圆无张京兆之资格及幸运也。(《戊寅草》有《为郎画眉代人作》一诗,列于《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之后,辞意俱不易解。未知与朱氏有无关系,姑附识于此,以供参考。)“云堆”若依《耦耕堂存稿》诗钞本,则“云”指发言,固可通。若依《列朝诗集》及《佩文韵府》作“雪堆”,(孙氏所据何本,今不可考。)则“雪”谓手,指肌肤皎若冰雪,画眉用煤黛,故黑白愈分明也。两说未知孰是,更俟详检。第七句“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虽皆可通,但苏诗为“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故仍以作“无限”意为是。“穷”改“限”以协平仄。且“无限”一辞,有李太白《清平调》第三首“解识春风无限恨”之成语可依据也。若谓此首第一句有“无”字,第七句因改“何”字以避重复,此则拘于清代科举制度习惯所致,昔人作诗原不如是,即观本文所引明末诸人篇什,可以证知,不必广征也。
其五云:
十夕闲窗歌笑声,绿苔行迹见尘生。乱飞花片浑亡赖,(《列朝诗集》“亡”作“无”。)微露清光犹为明。艳曲传来还共和,新图看去不多争。遥知一水盈盈际,独怨春风隔送行。
其六云:
昨夜风前柔橹声,无情南浦绿波生。飞花自带归潮急,落月犹悬宿舸明。(《列朝诗集》“落”作“残”。)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春云倏忽随春梦,难卜灯花问远行。
寅恪案:此两首虽俱述河东君离去嘉定事,但第五首言河东君以诗留别不及送行。第六首则泛论河东君归程也。前首有“乱飞花片浑亡赖”,后首有“飞花自带归潮急”,故知河东君去时必是飞花时候。韩君平《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见《全唐诗》第四函韩翃三)。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九年清明为二月廿九日。然则河东君之去嘉定,乃在是年二月下旬。《 云诗》第七首“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亦可参证也。
第五首“十夕闲窗歌笑声”句,非谓河东君连续十夕留宿其家。不过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两夕及二月上浣同云娃雨宴达曙一夕之例,即《 云诗》第一首“香纵反魂应断续”之意也。第五句“艳曲传来还共和”之“艳曲”,疑即是遣人送诗告别之作,而《 云诗》乃次此诗之韵。即有“共和”一语,则嘉定诸老中除孟阳外,当尚有他人和诗,惜河东君原作及他人和篇,皆不可见矣。(寅恪偶检徐康《前尘梦影录(下)》“先叔父鸿宝至平桥书肆小憩”条云:“书贾出《河东君诗》四本,卷帙甚薄,丹黄殆遍,系河东君手录底本。中有与松圆老人唱和,及主人红豆诗甚多。”徐氏所言,或为河东君选录底本,未必是游嘉定时之作品也。俟考。)第六句“新图看去不多争”之“新图”,当即孟阳此时新绘“ 云诗扇”上河东君之像。“不多争”者,谓相差无几。今世所传河东君画像,自顾云美后亦颇不少。但皆非如松圆所画者,对人对景直接摹写之真能传神,又不待言也。第七、第八两句依孟阳之意,谓河东君怨其不来送行,窃恐适得其反。盖河东君独往独来,虽其特性,然亦视情谊而有区分。如陈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送其赴盛泽镇,至武塘始别去,可以证知。此次之离嘉定,则不欲诸老相送,恐非遵孔子“老者安之”之义。不过畏松圆诸人临别之际依恋不舍,情态难堪,故出此策以避烦扰耳。龚自珍《袁浦别妓》诗(见《定庵文集补·己亥杂诗》中之《寱词》)云:
金缸花尽月如烟,空损秋闺一夜眠。报道妆成来送我,避卿先上木兰船。
此为男避女送行之辞,与柳、程此次之事相反,但依第六首“落月犹悬宿舸明”句,可知河东君亦避孟阳先上木兰船也。
第六首“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一联之“泖”“娄”及“语溪”,乃指河东君由嘉定返江浙交界之盛泽镇,舟行所经松江嘉兴之地名(见《嘉庆一统志》八二江苏《松江府一》“泖湖”条及同书二八六浙江《嘉兴府一》“语儿溪”条并《浙江通志》一一《山川门三》“语儿溪”条)。第七句用范致能词“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之语(见范成大《石湖词·秦楼月》词)。第八句用郭彦章钰《送远曲》“归期未定须寄书,误人莫误灯花卜”之句(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辛静思集》),与第三首“夜烛灯前太喜生”句,一喜其来,一念其去,两相对映也。
其七云:
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佩文韵府》引此诗“晓”作“晚”。)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茫茫麦秀西郊道,不见香车陌上行。
其八云:
闲坊归处有莺声,白发伤春泪暗生。无计和胶黏日驻,枉拌不睡泥天明。千场绿酒双丸泻,一朵红妆百镒争。(寅恪案:此一联用《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赠段七娘(七绝)》“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二句。又上句可参第三首所引杜工部《独酌成诗(五律)》)不见等闲歌舞散,风前化作彩云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松圆自述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落花时节离去嘉定后,其单相思之苦痛,并追忆前此河东君留宿其家之事也。
第七首“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礼记》六《月令》云:“仲春之月,萍始生。”孟阳此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诗云:“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即指此次郊游踏青留宿其家之事。同一听雨,昔乐今愁,所以续以“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一联也。此次踏青之地,不知在何处,但必在近郊无疑。当时孟阳移居西城,或即第七句所谓“西郊”者耶?第五句“三月天涯芳草歇”之“芳草”,或即指踏青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碧草”欤?
第八首“闲坊归处有莺声”,当是追忆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其家,欢歌醉余徘徊寺桥之事(见前)。此寺桥即西隐寺之宝莲桥,后来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此次河东君留宿其家,实为柳、程两人交谊之顶点,故以此事作《 云诗》之总结。然今日吾人读至“一朵红妆百镒争”之句,不禁为之伤感,想见其下笔时之痛苦也。平心而论,河东君之为人,亦不仅具有黄金百镒者所能争取。观谢象三不能如愿之事,可以证知。若孟阳心中独以家无百镒,不能与人竞争为恨,则未免浅视河东君矣。
松圆完成《 云诗八首》,大约在崇祯九年三月暮春。前已考论。河东君离去嘉定在是年二月末,此次来嘉定除上论诸诗外,孟阳尚有二诗与之有关,兹移录于后。
《〔正月〕同李茂初、沈彦深郊游,次茂初韵》云:
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复何之。陶情供具衰年乐,送老生涯画史痴。地僻扶携窥粉黛,林深枕藉共糟醨。只传吹角城头早,秉烛留欢每恨迟。
《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云:
客来兰气满幽斋,少住春游兴亦佳。霞引秾桃褰步障,天粘碧草度弓鞋。烟花径袅婵娟入,山水亭孤竹肉谐。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
寅恪案:前诗题中之李茂初,上已屡论,今不更赘。惟沈彦深本末尚未述及,兹略考之。《嘉定县志》一八《孝义传·沈宏祖传》(参《侯忠节公全集》四《次张西铭翰林韵,贺沈彦深得雄,二首》)云:
沈宏祖,字彦深,高才博学。崇祯壬午奉文改兑漕米。申荃芳等赴阙上书,疏出宏祖手。尝佐有司赈荒,民得实惠。
孟阳诗“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者,意谓此时正贮得艳如桃李、绝代名花之河东君,更何必往他处寻花乎?非谓正月严寒之时桃李花开也。“寻花”一辞,可参上论孟阳祭李茂初文。第四句“画史痴”之语,孟阳以能画而痴绝之顾虎头自比,固亦确切。但未具顾氏棘针钉邻女画像之术,以钉河东君之心,殊为遗憾也(见《晋书》九二《顾恺之传》)。此诗下半四句谓与李、沈诸人拥护河东君傍晚时郊外野餐,深恨城门将闭不得尽欢。考当时茂初年七十三,孟阳年七十二,彦深此年虽非如李、程之老耄,然依张西铭、侯广成作诗贺其“得雄”言之,当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盖《侯忠节公全集》四《贺彦深得雄》诗之前一题为《秦淮五日》,后一题为《南州送子演婚》。侯氏以崇祯十一年春由南京司勋郎中升江西督学,赴南昌任所。综合推之,彦深与河东君郊游之时,其年龄亦非甚少可知。河东君崇祯九年丙子,年十九,素不畏冷(见下论《有美诗》等),冲寒郊游至于日暮,本不足异。独怪李、程二老忍寒冒险、不惜残年,真足令人钦服。更可笑者,河东君夙有“美人”之称。“美人”与“婵娟”二字有关,前第二章已详论之。松圆此诗中第五句“烟花径袅婵娟入”,实指美人,即河东君,殊非泛语。寅恪忽忆幼时所诵孟东野《偶作》诗(见《全唐诗》第六函孟郊二)云:
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道险不在广,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
检《 云诗》第五首有句云“十夕闲窗歌笑声”,然则松圆诗老独不虑此“美人”“十夕”之“能伤神”耶?
后诗前已多所论及,兹不复赘。但诗题有“用佳字”之语,当是分韵赋诗。今日河东君原作已不可见,惜哉!此夕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上浣,一年以前,正是河东君与卧子同居松江徐氏南楼之际。回忆当时春闺夜雨,睹景怀人必甚痛苦,其情感绝不同于孟阳此诗结语之欢乐无疑。顾孟阳未必能察其内心耳。观后来河东君赋《金明池·咏寒柳》词有“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等句(全词见下引),则其听春雨而伤怀抱非出偶然,亦可证知矣。
兹有一问题即河东君何时改易姓名为柳隐?此点俟论卧子所刻《戊寅草》及其《上巳行》诗时详之,暂不多赘。但《 云诗》第二首“走马台边月又明”,第四首“柳著鹅黄看渐生”及“不嫌昼漏三眠促”等句,似亦暗示河东君此时即崇祯九年春间,已改易姓名为“柳隐”矣。夫河东君原姓杨,又有章台柳之故事,其改杨为柳本极自然,不待多论。唯关于“蘼芜”为字一点,则不得不略加考辨。(寅恪案: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名《然脂集》,引《古今谈概》云:“字蘼芜。”但今检文学古籍刊行社重印冯梦龙此书,未见王氏所引之文。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二集》附《闺秀别卷·柳因小传》云:“字蘼芜。”似为较早之纪录。)《牧斋遗事》(参用《虞阳说苑》本及“古学丛刊”本)云: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翁。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己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其出处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牧翁亦笑曰:“余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寅恪案:世人多喜传诵此事,以为谈助。不知河东君之调牧翁,牧翁逊词解嘲,两人之间皆有隐情,不便明言。后之读《牧斋遗事》此条者,未必能通解也。《容斋续笔》七“昔昔盐”条,考辨精详,牧斋自必约略记忆。河东君亦博涉书史,其能举此条以对钱氏门生之问,固不足异。夫薛道衡《昔昔盐》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薛司隶集·乐府》。)《玉台新咏》一《古诗》第一首云:“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河东君既离去陈卧子,改姓为柳,其以蘼芜为字,本亦顺理成章之事。容斋之书考“昔昔盐”甚详,河东君浏览及之,又所当然也。夫牧斋家富藏书,且多善本。其所见之本,必不止崇祯初年谢三宾、马元调所刻者,自不待言。至若河东君则情势迥异,所见者必是谢、马之本。其最初或即从几社名士处。若不然,稍后亦可从嘉定唐叔达、程孟阳诸老处,至迟更可从谢象三处得见谢、马所刻容斋此书也。今检谢三宾刻《容斋随笔》卷首《马元调纪事》略云:
间以示玉绳周子,读之尽卷。惘然曰:“古人学问如是,吾侪穷措大,纵欲留意,顾安所得书?又安得暇日乎?”已而周子入翰林为修撰,寄语:“子今不患无书可读矣。”周子谢不敏。报书:“吾则未暇,留以待子。”盖戏之也。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较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明府遂为之序。复纪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后人。嗟乎!二十年间,曩时相与读是书者,遭逢圣明,当古平章军国之任。元调独穷老不遇,啜粥饮水,优游江海之滨,聊以整顿旧书为乐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奋其笔,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卨,下有巢由,道并行而不相悖,均之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寅恪案:此刻本当即河东君所见者,其所关涉之二人,一为谢三宾,乃牧斋之情敌,俟后详论。一为周延儒,即马氏所谓“玉绳周子”,乃牧斋之政敌。周氏事迹及牧斋阁讼始末,详见史籍,兹不必述。据陈盟《崇祯阁臣年表》,延儒初次为相,其时间自崇祯二年十二月至六年六月。则谢、马两氏校刻冯氏书时,正周氏当国之日。马氏盛称周氏之美,当为牧斋所不喜。牧斋平生豁达大度,似颇有宰相之量。独于阁讼一事则愤激不堪,颇异其平日常态。如郑方坤《本朝名家诗钞小传(上)·东涧诗钞小传》云:
其平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阁讼一节。每一纵谈及之,辄盛气坌涌,语杂沓不可了。
可以为证。然牧斋之对待政敌,殊有前后之分别。于温体仁则始终痛恨,于周延儒,则周氏第一期为相,与温氏钩连,即阁讼有关之时期,遂亦怨之。及周、温俱罢相,温又先死,牧斋乃欲利用玉绳,冀其助己,稍变前此态度。后因周氏阻其进用,遂更痛恨。综观前后,虽有异同,但钱、周两人终是政敌,而于阁讼一端,尤为此事之关键也。至于男女间之问题,牧斋固不甚注重,然亦非全不介意。观其曾隐讳河东君与陈卧子、程孟阳关系中最亲昵之事件,即可推知。故谢、柳之问题,应亦有类似之处。此政敌、情敌两点,为河东君所夙知,故两人于此微妙之处皆心知其意,不肯道破。后人因此记载,遂以为牧斋真如师丹之老而健忘及河东君之博闻强记者,此真黄山谷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者也。
又,《牧斋尺牍》二《与毛子晋》第一三通云:
《昔昔盐》记得《升庵诗话》中有解,老学昏忘,苦不能记,问何士龙〔云〕当知之。
或疑《牧斋遗事》所载一段故事,即由此札衍变而成者,亦殊有可能。今检《升庵合集》一四四《诗话》中,确有此条。可见牧斋之记忆力老而不衰,非师丹之比,于此得一例证。其记忆既如此之强,岂不记有宋代洪迈之《容斋随笔》,而仅举本朝杨慎之《升庵诗话》。且属其转问何云耶?鄙意牧斋深恶周延儒。容斋之书乃由谢、马二氏希迎玉绳之旨重刻传播,盛行一时,此点上已论及。牧斋之故意避而不言洪书,转作逊词以谢毛氏者,与前引笑答河东君之语,其用意正复相同也。附识于此,以供参究。
复次,仲虎腾《盛湖志补》三“柳如是青田石书镇”条云:
石长二寸五分,广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翁笔。”小篆颇工致。面镌:“崇祯辛巳畅月,柳蘼芜制。”旧藏梅堰王砚农征士之家。
寅恪案:此书镇后人颇多题咏,如仲氏所引张鉴于源诸家诗,即是其例。但此书镇镌有“崇祯辛巳畅月,柳蘼芜制”等语,则畅月为十一月,盖《礼记·月令》略云:“仲冬之月,命之曰畅月。”夫崇祯十四年辛巳六月七日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故此后不能再以蘼芜为称,否则“下山逢故夫”之句将置牧斋于何地?由是言之,此书镇乃是赝品。更严格言之,则蘼芜之称,则止能适用于崇祯八年首夏以后至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前。今人通以蘼芜称河东君,如葛氏《蘼芜纪闻》之类,亦微嫌未谛也。或疑河东君之称,亦自崇祯十三年冬钱柳遇见后始有之。若顾云美《河东君传》之题,亦未能概括一生始末。寅恪窃谓不然。夫河东君阅人多矣,如王胜时所谓“蘼芜山下故人多”者(见王沄《虞山柳枝词》第十四首)。斯乃当时社会制度压迫使然,于此可暂不论。但终能归死于钱氏,杀身以报牧斋国士之知,故称河东君,以概括一生始末,所以明其志、悲其遇,非偶然涉笔之便利也。职是之故,寅恪此文亦仿顾氏先例,称河东君,并略申鄙意,以求通人之教正。
复次,书镇之为伪造,既如上述,但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载赵仪姞棻《滤月轩诗余》(参胡文楷君《妇女著作考》一七《清代一一》“滤月轩集”条)中《金明池》一阕,乃咏河东君书镇并次河东君《咏寒柳》词韵者,以其为女性所撰,且与河东君最佳之作品有关,故附录之。至书镇之真伪及蘼芜称号之不适切,则置之不论可也。仪姞《金明池(并序)》云:
震泽王研农藏河东君书镇,青田石,高寸余,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笔”小篆字,面镌“崇祯辛巳畅月柳蘼芜制”十字。研农方搜辑河东君诗札为《蘼芜集》,将以付梓。适得此于骨董肆,云新出土者。自谓冥冥中所以酬晨钞暝写之劳也。余见其拓本,因题此阕,即用《蘼芜集》中《咏寒柳》韵。
片玉飞来,脂香粉艳,解佩疑临兰浦。谁拾得,绛云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剩芳名,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纤手,记否我闻联句。 玉树南朝霏泪雨。共红豆春蕤,飘零何许。沾几缕,绿珠恨血,只画里,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词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苏小乡亲,三生许认,试听深篁幽语。(原注:“河东君原杨氏,小字影怜,盛泽人。”)
更有一趣味之事,即牧斋与《 云诗》之关系。请略论之。牧斋于《列朝诗集》中选录松圆《 云诗八首》全部不遗一篇,其注意此诗,自不待言。今检《有学集》九《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寅恪案:吴巽之名士权。见汪然明《春星堂诗集》三《西湖韵事·雪后吴巽之集同社邀邹臣先生探梅闻笛》诗附吴士权次韵。又,闵麟嗣纂《黄山志》五《艺文门》载吴士权《别汤泉小札》云:“今来故乡。”然则巽之乃徽州人,与程孟阳为同乡也)云:
长日繙经忏昔因,西堂香寂对萧辰。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
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 云即送僧。(自注:“孟阳别妓有‘ 云诗扇’。”)
参错交芦黯淡灯,扁舟风物似西兴。每于水阔云多处,爱画袈裟乞食僧。
画里僧衣接水文,菰烟芦雨白纷纷。看他皴染无多子,只带西湾几片云。
细雨西楼垫角巾,鬓丝香篆净无尘。如今画里重看画,又说陶家画扇人。
落叶萧疏破墨新,摩挲手迹话沾巾。廿年夜月秋灯下,无复停歌染翰人。
轻鸥柔橹幂江烟,橹背三僧企脚眠。只欠渡头麾扇叟,岸巾指点泛江船。
春水桐江诀别迟,孤舟摇曳断前期。可怜船尾支颐者,还似江干招手时。
一握齐纨飏劫灰,封题郑重莫频开。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钱曾《有学集诗注》本“东”作“辽”。)
秋风廿载哭离群,泉路交期一叶分。依约情人怀袖里,每移秋扇感停云。(此首钱曾《注》本为第二首。其余各首排列,依次顺推。)
寅恪案:此十绝句甚佳。然欲知诗中所言之事实,则须取牧斋及孟阳两人其他诸作参之,始能通解。
《初学集》四六《游黄山记序》云:
辛巳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可参后论《东山酬和集》有关“吴拭”条。)
《列朝诗集》丁一三《程嘉燧》之传云:
辛巳春,孟阳将归新安,余先游黄山,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归舟抵桐江,推篷夜语,泫然而别。
《耦耕堂存稿》诗首载《耦耕堂自序》云:
庚辰春,主人(寅恪案:“主人”指牧斋)移居入城,余将归新安。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而余适后期。辛巳春,受之过松圆山居,题诗壁上。归舟相值于桐江,篝灯永夕,泫然而别。
同书(下)《和钱牧斋过长翰山居题壁诗序》云:
辛巳三月廿四日,未至桐庐廿里,老钱在官舫,扬帆顺流东下,余唤小渔艇绝流从之。同宿新店,示黄山新诗,且闻曾至余家,有题壁诗。次韵一首。
《耦耕堂存稿》文下《古松煤墨记》略云:
长翰山故多乔木,古宅后巨松千尺。千余年物也。迩年生意顿尽。余博访古烧松捣煤之法,得之周藩宗侯。岁辛巳,自吴裹粮归,董治之。墨成,命曰“古松煤”。是年春,海虞钱学士游黄山,过山居看松题诗而去。
同书同卷《题归舟漫兴册》略云:
崇祯辛巳三月,归自湖上,将入舟,则钱老有归耗矣。(可参后论《东山酬和集》与此有关诸条。)
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寅恪案:“六”字上当阙“十”字。兹据《东山酬和集》一柳、钱、沈、苏诸人《上元夜诗》补“十”字。)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之,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遇也。未至桐庐二十里,而官舫挟两舸扬帆蔽江而下。余驾渔艇,截流溯之,相见一笑。随出所收汪长驭家王蒙《九峰图》及榆村程因可王维《江雪》卷同观,并示余黄山纪游诸诗。读未半,而风雨骤至,欹帆侧柁,云物晦冥,溪山改色。因发钱塘梁娃所贻《关中桑落》共斟酌之,(寅恪案:此“梁娃”疑是梁喻微。可参后论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时唱和有女史纤郎”句下所考。)不觉迫暮,同宿新店,下去富阳不远矣。知老钱曾独访长翰山居,留诗松圆阁壁,看松于旧宅之旁,由南山坞取径而去。
综观上列钱、程诸作,知牧斋诗所言者,为与孟阳生离死别之情况也。第三首云“爱画袈裟乞食僧”,则孟阳画扇上舟中之人,牧斋皆以僧目之。第七首云“橹背三僧企脚眠”(可参康熙乙丑金匮山房本《有学集》四六《题李长蘅画扇册》第九则),第八首云“可怜船尾支颐者”,皆画中之僧。“三僧”即牧斋、吴去尘及孟阳。第七首中“渡头麾扇”“岸巾指点”及第八首中“江干招手”之人,即孟阳与牧斋最后诀别时之状。第二首中“送僧”之“僧”,乃牧斋自谓之辞。盖牧斋于明亡以后,即以空门自许。必作如是解,然后知第二首中(钱遵王《注》本为第三首)“不是 云即送僧”之意,乃谓松圆遗墨之最有价值者,实为有关河东君及本人之作品。观第二首原注,则又知孟阳当日为河东君画像,并自书《 云诗》于扇上以赠河东君。河东君尚藏此扇,而牧斋独见及之也。第五首云“细雨西楼垫角巾”者,孟阳流寓嘉定时,居汪无际垫巾楼,前已论及。吴巽之索题之扇,不知何时所画。至于“ 云诗扇”,虽亦非孟阳居此楼时所作,但“西楼”二字,当从晏小山《蝶恋花·别恨》词“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而来。晏氏之词本绮怀之作,亦正与《 云诗》情事相类,可以借用也。第九首中“东海扬尘”“西台恸哭”(见谢翱《晞发集》十《登西台恸哭记》),亡国遗民之语,不忍卒读。子陵钓台复是当日钱、程二人经过之地也。第十首云“秋风廿载哭离群”者,钱、程二人自崇祯十四年辛巳暮春别后(可参“春水桐江诀别迟”句),至顺治十五年戊戌新秋吴巽之持扇索题时,将近廿年矣。牧斋此十首诗中,三用“秋风”之语,自与吴巽之索题时之新秋季节及班婕妤《怨歌行》有关(见《文选》二七《乐府(上)》及《玉台新咏》一),不待赘言。但第一首云“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第九首云“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则借用世人所习知之张季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故事(见《晋书》九二《张翰传》),以故乡为故国,抒写其心中之隐痛耳。更可注意者,牧斋题此诗之次年,郑成功即以舟师入长江,攻金陵。题此诗之前年秋冬,牧斋往游南京,逼岁除乃还家。盖牧斋自弘光后复明之活动,始终不替。魏耕说国姓之策,当亦预闻。详见第五章所论。“东海”“秋风”之句,实暗寓臧子源《答陈孔璋书》中“秋风扬尘,伯奎马首南向”之意(见《后汉书》八八《臧洪传》)。牧斋赋诗之时,殊属望于延平,非仅用《神仙传》麻姑之语已也。俟后详论。又,此首末句“每移秋扇感停云”,即此全十首之结语。“停云”固用陶诗旧题,又是松圆为河东君所赋之诗题(详见前论《耦耕堂存稿》诗中《停云次茂初韵(七律)》)。今此“云”则停留于家中,相与偕老而不去矣。辞意双关,足见牧斋之才思。当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至十四年辛巳之春,牧斋于松圆,则为《楚辞·九歌·少司命》之“悲莫悲兮生别离”;于河东君,则为“乐莫乐兮新相知”。此旧新悲乐异同之枢纽,实在《 云》一诗。故述牧斋一生生活之转折点,不可不注意此诗也。
抑更有可笑可悲者,《牧斋外集》二五《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可参同书十《嘉定张子石六十寿序》)云:
孟阳晚年,归心禅说,作《 云诗》数十章,蝉媛不休。至今巡留余藏识中。梦回灯灺,影现心口间。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顷者见子石《湘游》诸诗,风神气韵,居然孟阳。却恨孟阳已逝,不获摇头附髀,共为吟赏。予读此诗,感叹宿草,不复向明月清风,闲思往事,亦少有助于道心也。嘉平廿日,蒙叟钱谦益题。
寅恪案:牧斋此文不知作于何年。然其时孟阳之卒必已久矣。《列朝诗集》所选孟阳《 云诗》共八首。今牧斋云:“孟阳晚年归心禅说,作《 云诗》数十章。”岂孟阳所作原有数十章之多,而《耦耕堂诗》之留存于今日者仅其中之八首耶?抑或牧斋以松圆之诗与河东君有关者概目为《 云诗》,如其所编《东山酬和集》之例耶?俟考。若牧斋之言可信,则“归心禅说”之老人,穷力尽气,不惮烦劳,一至于此。河东君可谓具有破禅败道之魔力者矣。牧斋此文自谓“不复向明月清风,闲思往事,亦少有助于道心”,但其于垂死之时所作《病榻消寒杂咏》第三四首《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见《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是犹不能忘情者。言之虽易,行之实难。斯诚所谓“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者欤?至牧斋所以题《张子石湘游篇》言及孟阳《 云诗》者,其仅由张氏此篇其性质与孟阳《 云诗》同类,实亦因子石、孟阳当年与河东君有诗酒、清游一段因缘也。
崇祯九年丙子孟阳尚有一诗关涉河东君及朱子暇。此点与牧斋间接有关,兹论述之于下。《耦耕堂存稿》诗中及《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后,即接以此诗。《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云:
寻得伊人在水湄,移舟同载复同移。水随湖草闲偏乱,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情来颇觉笑言迟。一樽且就新知乐,莫道明朝有别离。(寅恪案:《楚辞·九歌·少司命》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乃孟阳此两句所从出,自不待言。至“新知”一辞及其界说,见前论孟阳《停云诗》并宋让木《秋塘曲序》等条,兹不复赘。)
寅恪案:朱子暇即朱治憪。其事迹见《劫灰录》一《永历帝纪》,《小腆纪年》一三,《小腆纪传》五七,《明诗综》六六,《槜李诗系》一九,光绪重修《嘉兴府志》五一《文苑传》,道光修同治重刊《广东通志》二四《职官表》,道光修光绪重刊《肇庆府志》一二《职官二》等,兹不详述,但据《广东通志》云:
〔崇祯〕十年 同知 朱治憪 吴大伊
十一年
十二年
十三年 同知 倪文华
《肇庆府志》云:
〔崇祯〕十年 同知 李含璞 朱治憪
十一年
十二年 同知(以后缺。)
可知崇祯十年朱子暇外,任肇庆府同知者,尚有其他之人。两《志》所列之人名虽不同,然朱氏之到任所,(《明诗综》《嘉兴府志》“同知”皆作“通判”。据《小腆纪传》云:“天启辛酉举于乡,选肇庆通判,历同知。”盖先选通判,后迁同知也。)必在崇祯十年无疑。故孟阳此诗亦应是九年所作。崇祯十三年肇庆府同知既非朱氏,则朱氏此时或已离任返家。其后来在广东之活动,当是重返粤省以后所为也。检程、钱两家之集,关涉朱氏者,除此诗外,皆为崇祯三年春夏间事,时间太早,无关考证(可参《耦耕堂存稿》诗上《答朱子暇次牧斋韵三首》。《列朝诗集》丁一三上选程孟阳此诗,题作《答朱子暇见访同牧斋次韵三首》,题下有“庚午春”三字。《初学集》九《崇祯诗集五·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三首》)。自崇祯九年夏,至十三年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未发见钱、朱两人有往还踪迹。牧斋集中涉及河东君之诗,最先为第二章所引之《观美人手迹戏题七绝句》。此诗为崇祯十三年春间所作。顾云美谓“嘉兴朱治憪为虞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而未见也”。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一百四《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朱治憪,嘉兴人,肇庆同知。”是朱氏乃牧斋主浙江乡试时所取士也。其以绝代名姝告于老座师,借报受知之深恩,原无足怪。但此点恐为朱氏尚未到肇庆同知任所前,或是崇祯十二年末离任所后之事,俱难决言。所可注意者,孟阳于崇祯十一年及十二年除夕皆在牧斋家度岁(参《耦耕堂存稿》诗下《〔戊寅〕除夕拂水山庄和牧斋韵二首》及《〔己卯〕除夕次牧斋韵》等诗。“戊寅”“己卯”皆据《列朝诗集》增入),此时何不以河东君之才貌介绍于牧斋?可知此老心中直以“禁脔”视河东君,不欲他人与之接近,其情诚可鄙可笑矣。松圆于崇祯十三年冬复循例至牧斋家度岁,不意忽遇河东君,遂致狼狈而返。以垂死之年,无端招此烦恼,实亦有自取之道也。
抑更有可论者,上已推定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嘉定返盛泽,何以距离仅百日,松圆忽在嘉兴与云娃惜别?若谓由于难堪相思之苦,高年盛暑往访河东君,则河东君非轻易接待不速之客者,如后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一三通及第一四通之例,可以类推。松圆于此点应有感会,似不作斯冒昧之举。检《初学集》五三《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略云:
鄞县谢府君,讳一爵。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
及《耦耕堂存稿》文上《吊问》略云:
四明谢侯去嘉定之明年,以名御史监军山东。出奇破贼,有勘定功。朝命擢公太仆寺卿。未几,以太公封侍御翁忧去。奔丧戒行,而横罹谗口。继而有母太夫人之丧,前后远迩之会吊者,弥年未已。丙子夏六月亢旱,骄阳流金铄石,禾槁川涸,水无行舠,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客或有止之者,又有难之者曰:“公有遗爱深德于子,子老而赴吊宜矣,然古者吊不及哀,谓之非礼,今日月有时,丧制有尝,怙恃之戚,皆已卒哭;子之往,其何说之词?”不肖对曰:“否否。《礼》之吊,非独哀死也。凡列国水旱之不时、年谷之不登者皆吊。古者三月无君则吊。侯不幸廉贞而蒙谗毁。闻风慕义,犹将吊屈哀贾,悲歌涕泗于千百世之间,又乌可以寻常久近论哉?”客闻之,敛容拱手退曰:“唯唯。”敬书之以告于阍人下执事。
寅恪案:孟阳此次之冒暑远吊谢氏之丧必多讥笑之者。其作文解嘲,甚至以三宾为“廉贞”,可鄙可笑。其文引经据典,刺刺不休,兹不备录。究其实情,当为希求象三之救济耳。明代山人之品格,如平山冷燕所描写之宋信,即是一例。松圆平日生活,除得侯广成、钱牧斋等资济之外,尤受象三之援助,自无可疑。崇祯九年春间,河东君来游嘉定,孟阳竭尽精力、财力相与周旋。“三月无〔河东〕君”之后,困窘至极,故不能不以七十二岁之残年,触六月之酷热,远赴浙东以吊过时之丧。舍求贷于富而多金之谢太仆,恐无其他理由。鸳湖乃嘉定鄞县往还所经之路线。据《吊问》中“丙子夏六月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等语推之,则松圆《与云娃惜别》诗实往吊象三途中所作。又,文中二客之语,自是孟阳假设,不必确定为何人。但此次鸳湖所遇见之河东君及朱子暇,观其后来所表现,人格俱出孟阳之上。然则此两人于中途劝阻,亦有可能。不必如文中所述,二客之言乃发于嘉定启行之时也。寅恪曩诵《列朝诗集》所选松圆此诗,未达其六月至鸳湖之意。今见《吊问》之文,始豁然通解,益信松圆谋身之拙,(寅恪案:《全唐诗》第十函韩偓二《安贫(七律)》云“谋身拙为安蛇足”。韩、程两人,虽绝不相似,然孟阳于河东君之关系,亦可谓蛇足之拙。故取以相比。读者幸勿误会。)河东君害人之深也。
又,牧斋所作象三父母合葬墓志铭之时间,止言其葬在“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而未详何月。依通常之例,江浙地域以气候关系,葬坟往往在冬季。墓志乃埋幽之石,乞人为文,自在葬坟稍前之时。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十七日及十二月十八日均为甲子。若象三葬其父母在十二月甲子者,则或与河东君于此年十一月访半野堂事有关。盖牧斋此际文酒酬酢,必需多金,象三钱刀在手,当不甚吝啬。但象三或未得知河东君此时适在虞山。老座主谀墓之文,实为建筑“我闻室”金屋之用者。否则象三将如崇祯十六年秋牧斋构绛云楼以贮阿云,贷款迫急,不得已出卖其心爱之宋椠《汉书》,减损原价二百金之例,以逞其虽失美人而得异书之快意矣。
复次,朱子暇介绍河东君于牧斋,出自顾云美之口,自应可信。至其在崇祯何年,尚难确定。但牧斋最初得见河东君,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记载明显,绝无疑义。岂意竟有怪诞之说,如《牧斋遗事》中之《柳姬小传》所言者,今不得不略引其文辨斥之。此《传》亦不甚短,故兹先录其上半节于下,其后半节则俟于第五章论之。《传》文略云:
柳云产也。匪师匪涛,而能撷篇缀句,蛊及虞山鲜民。鲜民者,宗伯胜国,内院新朝者也。鲜民始以文章气谊,树帜东林,而仕格牴牾,不无晚节之慨。叩其沉博艳丽,挟藻钩玄,堪追衮国黄州之步。惟是青娥之癖与年俱深,虽身近楚山,而心怀女校书,商订风雅,于姬慊焉。适民以被讦事北逮。姬踉跄归里,复为豪者主之,先折之怅,激于言旋。桎梏其人,而姬始出,所要于民者万端,金屋之贮,予倡汝和,诩司马之清娱,媲冶成之尚书矣。时而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至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
《传》末附《跋语》云:
右《柳姬小传》,八十翁于曩时目见其事,而为之者也。后戊辰秋简庵阅而录之。
寅恪案:八十翁究为何人之托名,不易考知。至简庵则疑是林时对。据《鲒埼亭集》二六《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参雍正修《宁波府志》二八《人物志》及《小腆纪传》五七《遗臣二·林时对传》等)略云:
公讳时对,字殿飏。学者称为茧庵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公以崇祯〔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连荐成进士,时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常熟□侍郎□□,闻公名,招致之,公不往。公论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钱光绣尝讲学石斋黄公之门。其于翰林张溥,仪部周鏕,皆尝师之,而学诗于□□。公曰:“娄东朝华耳,金沙羊质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师。□□晚节如此,又岂可师?子师石斋先生,而更名师乎?”光绣谢之。先公尝曰:“吾年十五,随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尝抠衣请益。间问漳海黄公遗事。公所举自东厓所作《行状》外,《别传》《哀诔》《挽诗》《祭文》及杂录诸遗事,几百余家,其余所闻,最少者亦不下数十家。恨不能强记。自公殁后,所谓《茧庵逸史》者,阙不完。其诗史共四卷,今归于予。”
殿飏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中式会试,其年十八,下数至康熙戊辰应为六十六岁,似与八十翁之称不合。然文人故作狡狯,亦常有事,殊不能谓必非殿飏自托笔名也。至若“简庵”,当是林氏以“茧”与“简”音近诡称耳。取林氏所著《留补堂文集》二《朋党大略记》并《荷牐丛谈》“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及“论钱牧斋及黄石斋事”等观之,颇与《柳姬小传》类似。然则此《传》纵非林氏自撰,亦是林氏所嘉许,以为作《传》者所目见,而实可信者也。
复次,钱柳同时人有松江籍曹千里家驹号茧庵者,著《说梦》一书,述明末清初松江事。其自序略云:
余行年八十,天假之年,偷生长视,使得纵观夫升沉荣瘁之变态。若辈之梦境已尽,何不以笔代舌,使后人得寓目焉。余非目睹不敢述,匪曰传信,或不至梦中说梦云尔。
则《柳姬小传》跋语中之号“八十翁”者之年及“目见其事”等语,与曹氏似有关,亦似无关,未敢决言。又,此书中不道及钱柳事,或以牧斋不属松江之范围,遂不列于此帙。但有可注意者,此书一“纪侯怀玉〔承祖〕殉难事”条云:
鼎革之际,惟〔吴〕绳如〔嘉胤,夏〕瑗公〔允彝〕,从容就义,言之齿颊俱香。即卧子一死,直是迫于计穷,未得与吴、夏比烈也。
则于卧子尚有微辞,岂由卧子与河东君有关之故欤?姑记于此,以俟更考。夫牧斋于崇祯九年丙子冬奉逮捕之命,十年丁丑春北行,是年夏至京下狱。十一年戊寅夏被释出狱,是年冬抵家。此皆年月先后之确可考者。焉有如《柳姬小传》所谓“民以被讦事北逮,姬踉跄归里”等不与年月事实相符之妄言耶?斯本稍知明季史事者所易辨,无取多赘。惟《传》云“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则最能得当日河东君适牧斋后与钱氏宗亲关系之实况。后来钱曾假其族贵钱朝鼎迫害河东君以泄夙愤,殊非偶然。由是言之,此《传》之记述亦有可取之点也。
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之踪迹,尚有可以考见者,即第二章中节引之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张溥往访徐佛,因得见河东君一事。此《传》间有可取之处。寅恪草此文,分段全录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今更全录沈作,以供读者之互证。但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引此传,共分前后两段,文义不贯。兹以鄙意取后段之文,依其辞理插入前段中,以便观览焉。沈氏《传》云:
河东君柳如是者,吴中名妓也。美丰姿,性儇慧。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四方名士,无不接席唱酬。崇祯戊寅间,年二十余矣。昌言于人曰:“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虞山闻之,大喜过望,曰:“今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诗如柳是者不娶。”庚辰冬,如是始过虞山,即筑“我闻室”居之,以迎其意。十日落成,留之度岁。辛巳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缡。学士冠带皤发,合卺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建“绛云楼”,穷极壮丽,上列图史,下设帏帐,以绛云仙姥比之,亵甚矣。不数年,绛云楼灾,宜也。但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能诗善画兰,虽居乡镇,而士夫多有物色之者。丙子年间,娄东张西铭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访之,而佛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杨爱。杨色美于徐,诗、字亦过于徐,因携至垂虹。余于舟中见之,听其音,禾中人也。及长,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易姓名为柳是。归钱之后,稍自敛束。在绛云楼,校雠文史。牧斋临文有所检勘,河东君寻阅,虽牙签万轴,而某册某卷,立时翻点,百不失一。所用事或有舛误,河东君颇为辨正,故虞山甚重之。常衣儒服,飘巾大袖,间出与四方宾客谈论,故虞山又呼为“柳儒士”。
寅恪案:八十翁之《柳姬小传》,乃王子师所谓司马迁之谤书。其诬妄特甚之处,本文略加驳正,其余不符事实之小节,亦未遑详论也。顾云美为河东君作《传》,颇多藻饰之辞,固不足怪。但甚至不言其自徐佛处转入周念西家,后复流落人间一节,似未免过泥《公羊春秋》为尊者讳、亲者讳、贤者讳之旨矣。次云《传》虽远胜于八十翁,而不及顾云美。然其中实有可取之处,如言河东君“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及“归钱之后,稍自敛束”等,甚能写出河东君之为人,并可分辨其适牧斋前后之稍有不同也。兹所欲考者,即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与张西铭会见一事。据蒋逸雪编《张溥年谱》“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九月出游苏锡江阴,十月始归。
关于曾访盛泽镇及游垂虹亭等事,皆无痕迹可寻。但次云之言,必非虚构。岂天如于此年秋间出游苏、锡,乘便一往盛泽耶?若此推测不误,则河东君之遇见张天如,乃在是年六月于鸳湖遇见程、朱两人之后矣。更俟详考。至钱士青文选《诵芬堂文稿六编·柳夫人事略》所言天如、卧子与牧斋争娶河东君事,殊为荒谬,不足置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