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来记载河东君事迹者甚众,寅恪亦获读其大半矣。总括言之,可别为两类。第一类为于河东君具同情者,如顾云美苓之《河东君传》等属之。第二类为于河东君怀恶意者,如王胜时沄之《虞山柳枝词》等属之。其他辗转抄袭,讹谬脱漏者,更不足道。然第一类虽具同情,颇有隐讳。第二类因怀恶意,遂多诬枉。今欲考河东君平生事迹,其隐讳者表出之,其诬枉者驳正之。不漏不谬,始终完善,则典籍禁毁阙佚之后,精力老病残废之余,势所不能,此生无望者也。故唯有姑就搜寻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综贯解释,汇合辑录,略具首尾,聊复成文。虽极知无所阐发,等于钞胥,必见笑于当世及后来之博识通人,亦所不顾及矣。
就所见文籍中记载河东君事迹者言之,要推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为最佳。就其所以能致此者,不独以其人之能文,实因其人于河东君具有同情心之故。可惜者,顾氏为牧翁晚年门生,虽及见河东君,而关于河东君早岁事迹,或欲有所讳饰,或以生年较晚,关于河东君早岁身世,其隐秘微妙者,有所未详也。兹先略述云美之事迹,然后移写顾氏所撰《河东君传》中有关早岁之一节,参以他种史料,解释论证之。
《牧斋外集》一六《明经顾云美妻陆氏墓志铭》略云:
留守相国瞿稼轩既殉国,其幼子玄镜奉其骨归自桂林。甲午正月至常熟,顾苓云美来吊。玄镜从其兄拥杖出拜。云美问其兄,曰:“吾幼弟也。生长西南,今九年矣。”云美出,谓其表弟严武伯曰:“子为我语瞿氏,以我女字玄镜。”瞿氏诺之。云美告余曰:“苓以女字留守相公之幼子矣,夫子其谓我何?”余曰:“有是哉!”后六年己亥四月十日,云美之妻陆氏卒,越七日,云美之父处士君卒。云美居丧守礼,不置姬侍,躬保护其女。服除,而玄镜孤贫无倚,云美收为赘婿。壬寅五月,吉安施伟长见玄镜于云美之侧,喜而告余。及秋,余过虎丘塔影园,云美出玄镜拜床下,抠衣奉手,目光射人。归而诒书云美曰:“忠贞之后,仅存一线。今得端人正士,以尊亲为师保。稼轩忠魂,亦稍慰于九京矣。”
同治修《苏州府志》八八《顾苓传》略云:
顾苓,字云美,少笃学,晚居虎丘山塘。萧然敝庐,中悬思陵御书,时肃衣冠再拜,欷歔太息。女一,妻桂林留守瞿式耜子,易其姓名,俾脱于祸,人尤高之。(寅恪案:《初学集》七四《先太淑人述》云:“孙爱之议昏于瞿给事之女孙也。太淑人实命之,曰:‘人以汝去官,结昏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然则云美亦与牧斋为间接之姻戚。但云美以其女妻稼轩之子,时间甚晚,远在钱、瞿两氏议昏之后矣。)
寅恪案:顾氏为明末遗老,不忘故国旧君者,其人品高逸,可以想见,不仅以文学艺术见称也。清代初年东南诸眷恋故国之遗民,亦大有党派及意见之分别,未可笼统视之。牧斋早为东林党魁,晚乃附和马、阮,降顺清朝。坐此为时人,尤为东南旧朝党社中人所诟毁。斯问题于此姑置不论,倘取顾氏《塔影园集》一《东涧遗老传》读之,则知云美对于牧翁平生前后异趣之见解,与当日吴越胜流之持论有所不同,而与瞿稼轩所怀者正复相类也。观全谢山祖望《鲒埼亭外集》三一《浩气吟跋》略云:
稼轩先生少年连染于牧斋之习气。自丙戌以后,牧斋生平扫地矣。而先生《浩气吟》中犹惓惓焉,至形之梦寐。其交情一至此乎?牧斋颜甲千重,犹敢为《浩气吟》作序乎?一笑也。
可知钱、瞿二人关系之密切如此。全氏之论固正,但于河东君阴助牧斋复兴明室之活动,似尚有未尽窥见者,关于此点,俟于第五章论之。所可注意者,即与稼轩特厚之人,不独宽谅牧斋之晚节,而尤推重河东君。就其所以然之故,当与钱柳同心复明一端有关。如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第三首“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句,自注云:“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考牧斋所谓“夷陵文相国”者,即《明史》二七九有《传》之文安之。其人之为大学士,由瞿式耜所推荐,可知文、瞿两人交谊实为密切。云美以女妻稼轩之子,则其于稼轩与文氏有同一之观感及关系,又可推之。文氏既遗书牧斋,称道河东君若是,宜乎云美为河东君作传,其尊重之意溢于言表也。后来有“超达道人苇江氏”者,题云美此传后,谓其于河东君“别有知己之感”“阿私所好”,则殊未明钱、瞿之交谊,钱、柳之关系,与夫君国兴亡,恩纪绸缪,死生不渝之大义,所以借是发幽光而励薄俗之微旨。乃肆意妄言,无复忌惮,诚可鄙可恶,更不足置辨矣。
复次,关于思陵御书一事,详见杜于皇濬《变雅堂文集》七《松风宝墨记》,兹不移录。寅恪昔年曾于完白山人后裔家,见崇祯帝所书“松风水月”四字,始知于皇此文中“端劲轩翥”之评,非寻常颂圣例语。邓氏家之思陵御书,自与云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国家民族大悲剧之主人翁,何以喜作“松风”二字之故,后检杨留垞锺羲《雪桥诗话续集》一云:
顾云美庐阊门外,半潭绕屋,引水自隔。庄烈帝御书“松风”二大字,云美得之某司香,遂揭于斋中。顾黄公〔景星〕为赋诗四首。卒章有云:“奇峰名淑景,御坐正当中。五粒皆银鬣,双珠倚玉童。”谓万岁山淑景峰有石刻御坐,二白松覆焉。
然则世上留传崇祯帝“松风”手迹不止一本者,殆与景山石刻御坐有关耶?俟考。
顾氏《河东君传》寅恪所得见者,节略之本不计外,共有四本,即罗刖存振玉“殷礼在斯堂丛书”《塔影园集》本(第一卷),范声山锴《华笑庼杂笔》本(第一卷),缪筱珊荃孙《秦淮广记》本(第二之四)及葛雍吾昌楣《蘼芜纪闻》本(卷上)。四本中以范本为最善,兹悉依此本移录,其他诸本与范本异者,皆不一一标出也。复次,罗振玉《贞松老人外集》三《顾云美书河东君传册跋》略云:
顾云美撰《柳蘼芜传》并画像真迹,乙巳冬得之吴中。《传》载蘼芜事实甚详。吴人某所著《野语秘汇》,述虞山被逮时,河东君先携重贿入都,赂当道,乃得生还。其权略尤不可及,可谓奇女子矣。《传》中记蘼芜初归云间孝廉为妾,殆先适陈卧子,他记载所未及。其归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时年二十四。至癸卯下发,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难。光绪丁未三月将取付影印,以贻海内好事者,俾益永其传,并缀辞于后。上虞罗振玉刖存父。
寅恪案:刖存先生以“云间孝廉”为陈卧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语,可谓特识。但其于河东君适牧斋后,尚称之为“蘼芜”,又言其携重贿入都,俾牧斋得脱黄毓祺之案及癸卯岁年四十六下发等事,皆不免差误。详见有关各节所论,兹不辨及。
顾《传》云: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塔影园集》一《河东君传》“婉媚绝伦”作“风气奕奕”。)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
寅恪案:云美此《传》于河东君之本来姓氏、籍贯及在“适云间孝廉为妾”以前之事迹,不道及一字,当有所隐讳,未必绝不能获知其一二也。职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补此间隙。但此段时间,材料极少,又多为不可信者。故今仅择其材料直接出于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者,以之为主,而参取后来间接传闻者,以补充之。其间若有诬枉或不可信者,则稍加驳正。固不敢谓尽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远于事实也。兹引王沄《虞山柳枝词》之前,先略述胜时之事迹,盖王氏乃最反对河东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尽信。然诬枉之辞外,亦有一二真实语。实因其人与陈子龙及其家属关系密切,所知河东君早岁事迹,必较多于顾云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见,不欲质直言之耳。乾隆修《娄县志》二五《王沄传》略云:
王沄,字胜时,幼为陈子龙弟子。处师生患难时,卓然有东汉节义风。以诸生贡入成均,不得志。著有《辋川稿》。
李叔虎桓《耆献类征初编》四四四《顾汝则传》下附王沄事迹,引章有谟《笔记》略云:
陈黄门子龙殉难后,夫人张氏与其子妇丁氏居于乡,两世守节,贫不能给。王胜时明经沄常周恤之。
及《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岁在癸酉〔康熙三十二年〕仲春之吉,孺人命从侄倬来,知予子栘有女孙同岁生,请问名。予额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闻命矣。”乃告于先祠,以女孙字世贵焉。(寅恪案:世贵乃陈子龙之曾孙。)
寅恪案:王胜时文章行谊卓然可称,然其人憎恶河东君,轻薄刻毒丑诋之辞,见诸赋咏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论,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互相排挤,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读其著述,尤应博考而慎取者也。胜时孙女之字卧子曾孙,结为姻亲,时间固甚晚,然其与陈氏家庭往来,在卧子生存时已然。卧子死后,胜时周恤其家备至,即就卧子夫人张氏欲与胜时之家结为姻亲一事观之,可以推知矣。据《陈忠裕全集》所载陈子龙《自撰年谱(上)》“崇祯二年己巳”条云:
〔祖母高〕太安人以予既昏,遂谢家政。予母唐宜人,素善病,好静,不任事。乃以筦钥属予妇,予始有晨昏之累矣。
及《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张〕孺人通《诗》、《礼》、史传,皆能举其大义,以及书算女红之属,无不精娴,三党奉为女师。有弟五人,庄事女兄如伯兄然。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
则知大樽之妻张氏为一精明强干而能治家之人。故入陈氏之门不久,其祖姑高氏即授以家政也。假使王氏称其能通书史大义之语非出阿私,然绝不能如河东君才藻博洽,可与卧子相互酬和者,自不待论。倘若张氏转移其待诸弟之威严以临其夫,则恐卧子闺门之内亦不得不有所畏惮顾忌也。又观其为大樽选纳良家女沈氏为妾一端,知大樽之娶妾,张氏欲操选择之权,更以良家子为其意中之对象。如取以与牧斋夫人陈氏相较,则牧斋用匹嫡之礼待河东君,而陈夫人亦无可如何,安之若命者,诚大不侔矣。复观牧斋之子孺饴(孙爱)所辑《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中《柳夫人遗嘱》云:
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案:“汝”字指其女,即赵管妻。)从不曾受人之气。
呜呼!假使河东君即仅在陈家二十五月,甚至二十五日,亦不能不受人之气,尤不能不受张氏之气,而张氏更不能如牧斋夫人之受河东君之气,可以断言无疑也。河东君之与大樽,其关系虽不善终,但双方之情感则皆未改变,而大樽尤缱绻不忘旧欢,屡屡形之吟咏。然则其割爱忍痛,任河东君之离去,而不能留之者,恐非仅由河东君之个性放诞使然,亦实因大樽妻张氏之不能相容,即不能受河东君之气,如牧斋夫人者,有以致之也。河东君所以不能见容于大樽家庭之事实及理由,王胜时必从张氏方面得知其详。三百年前陈氏家庭夫妇妻妾之间,其恩怨是非固匪吾人今日所能确知,既非负古代家属委员会之责者,自不必于其间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是以此点亦不须详考。但应注意者,则胜时为大樽嫡妻张氏之党。故其所言者,皆张氏一面之辞,王氏既不能不为其尊者即大樽讳,又不能不为其亲者即张氏讳。于是遂隐没其师及张氏与河东君之关系,而转其笔锋集矢于河东君矣。苟知此意,则王氏所述河东君之事迹不可尽信,止能供作参考或谈助,而不必悉为实录,亦甚明也。
王氏之后,复有钱钝夫肇鳌著《质直谈耳》一书,亦述河东君早岁轶事,其言颇有与王氏类似者。然据此书钱大昕《序》云:
吾弟钝夫以暇日撰次生平所见闻,可喜可愕,足资惩劝者,汇为一编,名之曰《质直谈耳》。
又,光绪修《嘉定县志》二八《艺文别集门》载:
《巢云诗草》。钱肇鳌著。
诗规摹盛唐。
则是钝夫生年甚晚,其书所述河东君事自得之辗转间接之传闻。《巢云诗草》不知尚存否?兹取王、钱两氏所言河东君最初轶事,参以陈子龙及宋徵璧(即与河东君直接有关之人)所作诗篇,考辨论证之如下。
王沄《辋川诗钞》四《虞山柳枝词》第一首云:
章台十五唤卿卿,素影争怜飞絮轻。(“影”及“怜”二字可注意。)白舫青莲随意住,淡云微月最含情。(“云”字可注意。)
自注云:
姬少为吴中大家婢,流落北里。杨氏,小字影怜,后自更姓柳,名是。一时有盛名,从吴越间诸名士游。
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之轶事”条(寅恪案:原文“之”字乃“是”字之误,下文同。参仲虎腾《盛湖志补》四《杂识门》及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云:
如之幼养于吴江周氏,为宠姬。年最稚,明慧无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以是为群妾忌。独周母喜其善趋承,爱怜之。然性纵荡不羁,寻与周仆通,为群妾所觉,谮于主人,欲杀之。以周母故,得鬻为倡。其家姓杨,乃以柳为姓,自呼如之。居常呼鸨母曰鸨、父曰龟。
综合王、钱两氏所述,河东君最初果为何家何人之婢或妾,并在何年至此家,出而流落人间耶?兹据与河东君直接有关者之所传述以考定之。宋徵璧《含真堂诗稿》五《秋塘曲(并序)》云:
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风雨避易,则子美渼陂之游也。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且出其所寿陈征君诗,有“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之句焉。(寅恪案:陈眉公《岩栖幽事》载其所作《清平乐》下半阕云:“闲来也教儿孙,读书不为功名。□□浇花酿酒,世家闭户先生。”可与河东君“大隐号先生”之句相印证。)陈子酒酣,命予于席上走笔作歌。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楼船箫鼓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香醪。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不辞风雨常避易,鲤鱼跃浪秋江碧。长鲸泄酒殊未醉,今夕不知为何夕。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我侪闻之感太息,春花秋叶天公力。多卿感叹当盛年,风雨秋塘浩难极。
寅恪案:让木此诗乃今日吾人所知河东君早期事迹最重要材料之一。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云:
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倡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
卧子原作《秋潭曲》载《陈李唱和集》中,即在崇祯六年秋间所作,第二章已略引之矣。同为此游四人之内,河东君不论外,尚有彭燕又宾一人。其人亦当有诗纪此游,惜今未能得见,亦可不论。秋潭或秋塘者,据《陈忠裕全集》十《秋潭曲》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略云:
白龙潭在府城谷阳门外,花晨月夕,箫鼓画船,岁时不绝。(寅恪案:《陈忠裕全集》为嘉庆八年所刻。今取嘉庆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九《山川志》校之,其文悉与此条相同。然则嘉庆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当是承用康熙二年所修之《府志》,而此诗考证乃录自康熙《志》也。)
故知宋让木于崇祯六年秋间,在松江府谷阳门外白龙潭舟中,亲从河东君得闻其所述自身之事迹,实为最直接之史料。今依据宋氏之所传述,取与王、钱两氏所言者参证之,则第一问题,即“吴江故相”果为何人乎?依让木所谓“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之语,则此“故相”之时间条件为上距崇祯六年不久之宰辅。其地理条件为吴江县籍贯之人。依此两条件以求之,先检崇祯朝宰相之籍贯,唯有周道登一人适合也。陈盟《崇祯内阁行略·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号念西,吴江人。〔天启七年〕丁卯十二月金瓯之卜,以礼部尚书召入内阁,崇祯〔元年〕戊辰六月加太子太保,晋文渊阁。〔崇祯二年〕己巳正月引疾去。归而著书自乐,不问户外。〔崇祯五年〕壬申以疾卒。
及知服斋本曹洁躬溶《崇祯五十宰相传(初稿)·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字文邦(?),吴江人。〔天启七年〕丁卯十二月,由太子宾客礼部右侍郎起升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崇祯二年〕己巳正月闲住。癸酉年(崇祯六年)卒。(寅恪案:“癸酉”二字知服斋本如此。与胡氏问影楼本及宣统三年辛亥铅印本曹书此《传》,俱作“壬申”即崇祯五年者不同。但知服斋本曹氏此书《宰相年表》亦列周道登卒于“五年壬申”,岂曹书此《传》初稿作“癸酉”,后来乃改为“壬申”耶?抑或后人据《明史稿》及《明史·周道登传》改易耶?俟考。)
又,《明史稿》二三五《李标传》附周道登传略云:
道登者。吴江人。崇祯初与标等同入阁。御史田时震〔等〕先后交劾之,遂放归。居五年卒。
《明史》二五一《李标传》附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吴江人。崇祯初与李标等同入阁。御史田时震〔等〕交劾之,乃罢归。阅五年而卒。
及乾隆修《吴江县志》二八《人物门·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字文岸。〔天启〕七年冬庄烈帝立,首重阁臣之选,上自祝天,取会推诸臣姓名置金瓶中卜之,得钱龙锡囗六人,道登与焉。召为东阁大学士。崇祯二年春,御史任赞化等交章论列,上遂勒令致仕。归就道,复疏言蓟门重地,兵额不宜过汰。家居一年卒。值温体仁当国,赐祭葬咸杀礼。
谈孺木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周道登”条云:
吴江周相国性木强,不好矜饰。一日侍朝默笑。先帝见之,诘其故。不对,亦不谢。既出,华亭钱相国〔龙锡〕尤之。曰:“已笑矣,奈何!”上自此浸疏。讣闻,仅祭一坛,予半葬。典礼虽薄,犹同官斡护之。
寅恪案:周道登之卒年虽有问题,然据陈盟、曹溶两书,其卒当在崇祯五年。《明史稿》“放归,居五年卒”之语,其所谓“五年”者,即从崇祯二年己巳正月算起,亦不过谓道登卒于崇祯六年而已。若《明史》谓“罢归,阅五年而卒”,则殊有语病矣。至乾隆修《吴江县志》言“上遂勒令致仕。家居一年卒”之“一”字,疑是误字也。考潘力田柽章《松陵文献》六有《周道登传》。柽章弟耒作此书《后序》云: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春,归自都门,有言《新志》全用亡兄之书者,索而观之,信然。
稼堂所谓《新志》,即康熙间叶星期燮所修之《吴江志》,而乾隆间沈冠云彤所修之《吴江县志》乃承用叶《志》之旧文。今观潘氏《松陵文献》中《周道登传》,不著道登卒年,故康熙《志》亦阙而不载。乾隆沈《志》所书道登卒年,殆取他书移补《旧志》之阙耳。然则潘氏与周氏为姻戚(见第二章所引《松陵文献》),乃阙书道登之卒岁,可知柽章作《传》时已不能详矣。但力田所作《道登传》末云“道登事兄如父。无子,以兄子振孙为后”数语,与兹所考证者有关。其他如道登人品、学术之记载,于此姑置不论。总而言之,道登之卒,早则在崇祯五年壬申,迟则在崇祯六年癸酉,或者其卒实在五年,而京师抚恤典之发表乃在六年,致有卒于“癸酉”之纪载耶?寅恪以为道登之卒,在崇祯五年,或崇祯六年,固未敢确定。但河东君之出自周家,流落人间,则当为崇祯四年辛未,可于卧子《几社稿》中崇祯五年绮怀诸作及《癸酉长安除夕诗》考之(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十《属玉堂集》所论)。复参以陈卧子崇祯五年所赋《柳枝词》“妖鬟十五倚身轻”(见《陈忠裕全集》一九《几社稿·柳枝词四首》之四),及王胜时《虞山柳枝词》“章台十五唤卿卿”诗句,尤足证河东君于崇祯四年辛未十四岁时,出自周家,流落人间。其始遇卧子,实在五年,其年龄正为十五岁。或疑让木《秋塘曲序》中“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之“新”字,其界说如何?鄙意欲决定此字意义,不必旁征,即可于卧子诗中求得例证。如《陈忠裕全集》六《陈李唱和集·酬万年少(五古)二首》其一云:
与君新结交,意气来相凭。帝京共游戏,江表观徽绳。
其二云:
秋英粲林麓,扬舲大江湄。
考万寿祺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与卧子为乡试同年。卧子之得交年少,应在崇祯三年秋南京乡试时。榜后,陈、万两人并与诸名士会饮于秦淮舟中(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附考证,并《隰西草堂集》附刻李辅中编《万年少先生年谱》“崇祯三年庚午”条)。自陈、万两人结交之日起,下距卧子崇祯六年秋作此二诗时止,其间已有三年之久。卧子于距离三年之时间,既可云“新”,则让木于崇祯六年秋作《秋塘曲》时,上溯至四年,更得谓之“新”。然则陈、宋辈之作诗文,其用“新”字之界说,亦不必泥执为数旬数月之义,固可包括至三年之时日。由此言之,河东君在崇祯四年辛未出自周家,流落人间,让木仍可谓之“新”也。
又,让木《秋塘曲》中“平津”“丞相”之辞,自指道登本人而言,其家庭诸男子,如其兄或振孙等,皆不足以当此“平津”“丞相”之名。故河东君其初必为周道登之妾,可以推知。若王沄《虞山柳枝词》谓河东君为“吴中大家婢”,则婢妾之界线本难分判,自可不必考辨。然则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乃“吴中周氏宠姬”,要是可信。至言周氏主人在崇祯四年时尚有母在,固为可能之事,但无证据,未敢确定。或者此端乃是传闻之误,亦未可知也。
让木诗中所言河东君事迹,辞语不甚明显,但以其关系重要,未可忽视。故姑就鄙见,推测解释之于下。
诗云:
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
寅恪案:“校书婵娟年十六”句,“婵娟”不仅为通常形容女性之美辞,疑亦兼寓河东君原名“云娟”中之“娟”字。此点已详第二章所论,兹不复赘。“年十六”则正是河东君纪年实录。盖崇祯六年河东君之年岁如此。以若是之妙龄女子,而能造诣超绝,与几社胜流相比并,固不必同于世俗之女性,往往自隐讳其真实年龄也。“雨雨风风能痛哭”句,初读之,颇不能解。后得见河东君《戊寅草》,并取卧子《集》中有关之篇什参互证之,始恍然知让木此句实指崇祯六年春季河东君所赋风雨诸篇什而言。如《游龙潭精舍登楼作,时大风,和韵》云:
琢情青阁影迷空,画舫珠帘半避风。缥缈香消动鱼钥,玲珑枝短结甃红。同时蝶梦银河里,并浦鸾湖玉镜中。历乱愁思天外去,可怜容易等春蓬。
《伤歌》(寅恪案:《乐府诗集》六二《伤歌行古辞》云:“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河东君盖自比春鸟,赋此伤春之辞也)云:
翔禽首飘翳,白云寄贞私。岁月荡繁圃,风物遑弃时。揽衣眷高翮,义大难为持。沙棠亦已实,乌椑亦已侈。渌水在盛霄,碧月回晴思。厉飙忽若截,洞志讵有私。人居天地间,失虑在娥眉。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诚恐不悟此,一日沦无期。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我行非不远,我念非不宜。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偶,春雨积成丝。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一言违至道,谅为达士嗤。
又,《寒食夜雨十绝句》,其五云:
房栊云黑暮来迟,小语花香冥冥时。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寅恪案:《全唐诗》第二函乔知之《绿珠篇》有“此时可喜得人情”“常将歌舞借人看”及“一旦红颜为君尽”等语。河东君诗句,盖即用乔氏诗语也。)
今取《陈忠裕全集》所载卧子之诗,其作成时间确知为崇祯六年癸酉春季者,如《花朝大风》《寒食雨郊行(七古)二首》(见《陈忠裕全集》十《陈李唱和集》)及《清明四首》之三(见《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唱和集》)云:
梨花冷落野中分,白蝶茫茫剪翠裙。今日伤心何处最?雨中独上窈娘坟。
河东君之“画舫珠帘半避风”“可怜容易等春蓬”“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偶,春雨积成丝”即让木所谓“雨雨风风能痛哭”者,而“想到窈娘能舞处”与卧子“雨中独上窈娘坟”同用一典,其相互关系,自不待言。又,李舒章所谓“春令之作,始于辕文者”(详见下论),当亦指此时而言。盖崇祯六年春季特多风雨,而辕文与河东君此际关系甚密,宜有春闺风雨之作也。
抑更有可论者,据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之轶事》(寅恪案:“之”当作“是”。下同)条载宋辕文因受责于其母,遂与河东君踪迹稍疏事(详见下引)。推计其时间,约略相当于河东君赋《伤歌》之际。此歌云“人居天地间,失虑在娥眉。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岂河东君以徵舆踪迹稍疏,出此怨语耶?后来终与辕文决绝,而转向卧子,其端倪盖已微见于此诗矣。
诗云:
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
似谓河东君最初所居之地也。其地虽难确定,若依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云“听其音,禾中人也”之语,应是指河东君原籍之嘉兴而言。但鄙意此点不必过泥,颇疑宋诗之“横塘”,即谓吴江县盛泽镇之归家院。陈卧子为河东君而作之《上巳行》云:“重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见《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陈诗之“古渡”,即宋诗之“官渡”;陈诗之“寒塘路”,即宋诗之“横塘路”。卧子赋此诗时,在崇祯十二年己卯。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乙亥秋深离松江往居盛泽归家院。虽其间去来吴越“行云无定所”(此句见《太平广记》四八八《莺莺传续·会真诗》),然其经常住处,当仍为归家院。故可以取归家院地域形势以统属河东君。据此陈、宋两诗可以互相证明也。余参后论陈卧子《上巳行》节。更考“横塘”地名之出处,时代较早,且为词章家所习用者,恐当推《文选》五左太冲《吴都赋》:“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其地实在江宁。后来在吴越间以“横塘”为名者更多,故文人作品中,往往古典今典参合赋咏。即就让木同时人之诗言之,如吴梅村《圆圆曲》“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之“横塘”,依靳介人《注》,则在苏州(见靳荣藩《吴诗集览》七上,并参第五章论《圆圆曲》节)。钱牧斋《茸城惜别》诗“绣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之“横塘”,依钱遵王《注》,则在嘉兴(见钱曾《有学集诗注》七)。此皆其例证。由是言之,让木诗中之“横塘”,虽与嘉兴之环境符合,然吴越水乡本甚相似,故亦能适合吴江盛泽镇归家院之地,不必限于禾中一隅也。仲廷机《盛湖志》十《列女名妓门》略云:
徐佛原名翿,字云翾,小字阿佛。嘉兴人。随其母迁居盛泽归家院。
同书四《街里门》略云:
市北自西荡口北岸至东,以衖名者,曰归家院。东市口曰梭子归家。百嘉桥之北,曰石敢当。
同书同卷《桥梁门》“百嘉桥”条下注云:
俗称栢家,旧名终慕。
同书五《古迹门》云:
归家院在终慕桥北堍,地名十间楼,明才媛柳是故居。
下注引王鲲《十间楼》诗云:
柳阴深处十间楼,玉管金樽春复秋。只有可人杨爱爱,(寅恪案:前所论苏子美《杨爱爱传》,王氏未必得见。此不过用昔人李师师之例,以“爱爱”为称耳。)家家团扇写风流。
及卷末《杂识门》云:
十间楼者,栢家桥北一带是也。即《觚剩》所云“归家院”。
寅恪案:《盛湖志》所纪徐佛所居之归家院,亦可与让木诗语相合。岂河东君最初亦居盛泽归家院近旁耶?让木诗“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者,谓河东君少小待字闺中也。“横塘”“官渡”“宛转桥”“相思树”等四句,乃指禾中盛泽之地,谓河东君即居其处也。
诗云:
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
似谓河东君初入徐佛家为婢,后复由徐氏转入周道登家。河东君与徐佛本同乡里,云翾收取为婢,自极寻常。至周家之收购,则必经一度之访觅也。后来河东君被逐于周氏,流落人间,辗转数年,短期与卧子同居,又离去卧子复返盛泽,居云翾寓所,与诸女伴如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等同在一地耳。(参乾隆刊《盛湖志(上)·形胜门》仲时镕《凌巷寻芳诗序》及仲廷机辑《盛湖志》十《列女名妓门·徐佛传》末所附梁道钊、张轻云、宋如姬事迹。又,梁道钊事迹详见邹枢《十美词纪》“梁昭”条及徐树丕《识小录·梁姬传》。)又据第二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崇祯九年丙子张溥往盛泽镇访徐佛。佛已适人,因得见其婢杨爱事”(参陈琰辑《艺苑丛话》九“柳如是曾在苏属盛泽镇徐家作婢”条)。可知河东君在崇祯九年云翾未适周金甫以前,尚与之同寓一处。或者徐既适人后,始独立门户耶?至钱肇鳌云:“得鬻为娼。”其实乃是河东君之再度流落。前引沈虬之文谓河东君为云翾之婢,如指未入周家以前,则近事实。若言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丙子尚在徐家为婢,则时限太晚,殊为不合也。然据《牧斋遗事》中“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条记张溥访徐佛事,作“养女杨爱”。钮玉樵琇《觚剩》三《吴觚》“河东君”条亦纪此事,作“其弟子曰杨爱”,则颇近事实。惟此等材料之作成,皆在沈氏之后,岂亦知沈氏所言不合情理,遂改易之耶?寅恪初读让木“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之句,以为“平康”“狭邪”出自唐人《李娃传》,非不易解之故实。至“玉指”“流霞”之句,则难通其义。“流霞”之语,虽与《李义山诗集(中)·花下醉(七绝)》“寻芳不觉醉流霞”句有关,然疑尚不能尽宋氏之旨意,当必更有其他出典。因检李时珍《本草纲目》一七下《草部》“凤仙”条云:
时珍曰:其花头翅足具备,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女人采其花及叶包染指甲。其实状如小桃,老则迸裂,故有指甲、急性、小桃诸名。宋光宗李后讳凤,宫中呼为好女儿花。张宛丘呼为菊婢。(寅恪案:“菊婢”之名,可参张耒《柯山集》八“自淮阴被命守宣城,复过楚。雨中过孚,因同诵楚词,为书此以足楚词”,五言古诗云“秋庭新过雨,佳菊独秀先。含芳良未展,风气已清妍。金凤汝妾婢,红紫徒相鲜”等句。)韦后呼为羽客。(余详赵恕轩学敏《凤仙谱》。)
始悟让木实有取于张文潜目此花为“菊婢”之意,暗寓河东君初在徐佛家为婢事。其辞微而显,婉而成章,可谓深得春秋之旨矣。又,河东君性情激烈,以“急性子”方之,亦颇适切。又,卧子词有云“小桃纤甲印流霞”(见《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天仙子》),可取与让木此句参证也。“紫烟便入五侯家”句,合用吴王夫差女小玉,即紫玉化烟事,并韩君平《寒食》诗“轻烟散入五侯家”之语,易“轻烟”为“紫烟”,与“青鸟”为对文耳。此固易晓,不待多论。至“青鸟乍传三岛意”句,则青鸟为西王母之使者,亦常用典故,无取赘释。“青鸟”与“三岛”连用,自出《李义山诗集(上)·无题》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之语,又不待言也。所可注意者,据钱氏所述周文岸之母以河东君善于趋承,爱怜之。后又因周母之故,免于被杀,得鬻为娼。似河东君与周母之间,原有特别关系。或者河东君之入周家,本由周母命人觅购婢女以侍奉己身。故河东君初时实为周母房中之侍婢。宋氏用青鸟之典,以西王母比周母,即指此而言。文岸之以河东君为妾,殆从周母处乞得之者。此类事例,乃旧日社会家庭中所恒见。若作如此假设,关于河东君所以因周母而得免于死之故,更可明了矣。
诗云:
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
似谓河东君自周家放逐,流落人间之由,即钱肇鳌所云,河东君为周氏群妾所忌,谮于主人,谓其与仆通,因被放逐之事。据诗意,即河东君所自述,乃周仆不解事,与己身无干也。让木诗此节第一、第二两句,言周文岸素以风流著称,姬妾甚多也。“十二云屏坐玉人”者,用杨国忠故事,(见苏鹗《杜阳杂编(上)》“元载末年,造芸辉堂于私第。其屏风本杨国忠之宝也”条及《太真外传(上)》“忆有一屏风”节下注文。)与下文“鹦鹉偏知丞相嗔”句之出《杜工部集》一《丽人行》诗“慎莫近前丞相嗔”之指杨国忠者相照应也。“十二”二字出《白居易文集》五《酬〔牛〕思黯〔僧孺〕戏赠,同用狂字(五律)》前四句“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妒他心似火,欺我鬓如霜”自注云:
思黯自夸前后服钟乳三千两,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来诗谑予羸老,故戏答之。
盖乐天借用《玉台新咏》九《歌词二首》之二“头上金钗十二行”之古典,以指牛氏姬妾之众多,与《歌词》之原旨并不适合。但其后文人袭用,“十二金钗”遂成习见之俗语矣。(可参《全唐诗》第七函白居易三三《酬思黯戏赠》,并汪西亭立名注《白香山诗后集》一五此题,及汪氏案语引朱翌《猗觉寮杂记》云“乐天诗:‘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以言声妓之多。盖用古乐词云:‘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是一人头插十二钗耳,非声妓之多,十二重行也。”)让木诗“常将烟月号平津”句,“烟月”者,烟花风月之义(可参陶穀《清异录》一《人事类》“蜂窠巷陌”条)。“平津”者,用公孙弘故事(见《汉书》五八本传)。当时党社中人如让木辈门户之见颇深,其诋斥周氏如此,固不足异。(可参潘柽章《松陵文献》六《周道登传》论及乾隆修《吴江县志》二八《周道登传》后附朱鹤龄语。并朱氏《愚庵小集》一四《书阁学周公〔文岸道登〕事》云:“李可灼进红丸,大宗伯孙公〔慎行〕议当加首辅以弑君之诛。公独不附其说,且曰:‘果律以《春秋》之义,某与诸公同在朝,亦当引罪。’及居政府,依傍东林者,遂极口排诋,不久去位。然公言实为平论,后世必有能辨之者。钱虞山有言:近代进药之狱有二,以唐事断之可也。援《春秋》则迂矣。□世宗之升遐也,与唐宪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杖决处死,王金等之议辟,宜也。李可灼之事,与柳泌少异,以和御药不如法之例当之可也。当国之臣,则有穆宗贬皇甫镈之法在,不此之求,而远求《春秋》书许止之义,效西汉之断狱,此不精于经义之过也。吁!虞山公东林党魁也,而其言若是,然则公之不附孙宗伯,可不谓宰相之识哉?”朱氏之论,颇袒文岸。但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上)》述牧斋阁讼始末,即“钱少宗伯谦益声气宿望虚誉隆赫”条云:“〔温〕体仁、〔周〕延儒交遂合,始有召对钱千秋之事。谦益等又欲攻去周辅道登,故道登亦从中主持。”夫牧斋在当时俨然为东林党社之宗主,文岸乃与乌程阳羡合流,而为钱、瞿所欲攻去之人。宜乎让木有此不满于念西之辞也。长孺之论,岂为亲者讳耶?)是非如何,兹可不论。但可注意者,即让木赋此诗后七年,即崇祯十三年庚辰河东君所作“向来烟月是愁端”之语(见《东山酬和集》一《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与宋诗此句不无关涉也。此点俟后详论之。“将军”一辞出辛延年《羽林郎》诗(见《玉台新咏》一),以冯子都比周仆。“鹦鹉”乃河东君取以自比之辞,即卧子崇祯六年癸酉《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之二所谓“已惊妖梦疑鹦鹉”者(见《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皆用唐天宝宫中白鹦鹉梦为鸷鸟所搏,后果毙于鹰之故典(见《杨太真外传(下)》并《事文类聚后集》四十及《六帖》九四所引《明皇杂录》)。盖指在周家为群妾所谮,几被杀之事而言,但不免过于刻薄耳。
诗云:
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夕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
让木此诗《序》言,河东君在白龙潭舟中,出示寿陈眉公继儒诗。又,卧子《秋潭曲》中“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可知河东君此时必将其诗稿出示同舟之陈、宋、彭诸人。让木此四句诗似述卧子、河东君两人今夕之因缘也。卧子有先于苏州与河东君相遇并在陈眉公处得见河东君之可能,见下文所考,兹暂置不论。“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夕重教看”,即谓此次集会之事。“乘槎拟入碧霞宫”者,自是指泛舟白龙潭而言。但《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一,其首句云“碧城十二曲阑干”,注家相传以为“碧城”即碧霞之城(见朱鹤龄注引道源语)。义山此题之二,其首句云:“对影闻声已可怜。”宋氏用以指河东君当时“影怜”之名。又,《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自慨四首》之四,其第三、第四两句“难谐紫府仙人梦,近好华阳处士风”自注云:
予七八岁时,梦天阙榜名,题云:“乘槎入北海,紫府录清虚。”余近好读《真诰》,故有“华阳”之句。
则让木亦取卧子所梦之意入诗。此梦必为卧子平日或当日舟中与宋氏并其他友朋谈及者。古典今事融会为一,甚为精妙。然今日读此诗而能通解者,恐不易见也。河东君平生学问受卧子影响颇大,其著述中吾人今日所得见者,亦有明著《真诰》之名,如《与汪然明尺牍》第二七通云“许长史《真诰》亦止在先生数语间耳”之类,即是例证。卧子作《自慨》诗与作《秋潭曲》及《秋夕集杨姬馆中》诗,皆在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此时间卧子与河东君情意甚密,又为卧子好读《真诰》之时。故疑河东君之与《真诰》发生关系,实在此际。盖河东君于崇祯六年癸酉,年仅十六岁,在此以前未必果能深赏华阳处士之书也。后来牧斋即取《真诰》之语,以绛云为楼名,暗寓河东君之原名,已详第二章。然则河东君与陶隐居殊有文字因缘,而陈、杨关系未能善终,岂“难谐紫府仙人梦”之句,乃其诗谶欤?“因梦向愁红锦段”者,用温飞卿诗“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之语(《温庭筠诗集》七《偶题》)。此句言今则两人同舟共载,不必如向时之赋诗寄怀矣。(可参下论卧子《吴阊口号》第十首“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等句。)
诗云:
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
似即让木此诗《序》中所谓“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据此可想见河东君当时及平日气概之一斑矣。
复次,据《陈眉公集》卷首载其子梦莲所作《年谱》,崇祯六年眉公年七十六岁,其生日为十一月初七日,则《宋诗序》中所引河东君寿眉公诗,自不能作于崇祯六年。此寿诗之作成,疑在崇祯四年冬或五年冬眉公七十四或七十五岁生日相近之时耶?又,河东君“李卫学书称弟子”之句,李卫者,李矩妻卫铄之谓,盖以卫夫人自比。此虽是用旧辞,然其自负不凡,亦可想见矣。更观此句,似河东君亦尝如同时名姝王修微辈之“问字”于眉公之门者。(参汪然明汝谦《春星堂诗集》二《绮咏》载陈继儒《序》云:“又有二三女校书,如〔王〕修微、〔林〕天素,才类转丸,笔能扛鼎,清言无对,诗画绝伦。”同卷有《山中问眉公先生疾,时修微期同往,不果》诗,又有《王修微以冬日讯眉公先生诗见寄。有云,何时重问字,相对最高峰。余初冬曾过先生山居,赋此答之(五律)》,并赵郡西园老人即李延昰《南吴旧话录》二四《闺彦门》“王修微”条所记“王修微将至匡山,问法憨山〔德清〕师,诣东佘别陈征君。适有貌者王生在山中,遂写草衣道人话别图”事。)以常情测之,当不过虚名而已。今资益馆本眉公《晚香堂小品》五有《赠杨姬》诗云:
少妇颜如花,妒心无乃竞。忽对镜中人,扑碎妆台镜。
暗寓对“影”不自怜,而自妒之意。盖以河东君之名为戏也。此诗后接以《登摄山(五绝)》(此集分体编辑,故全卷皆是五绝)。摄山在南京近旁,或疑此杨姬亦与南京有关。但检“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六(此卷亦全是五绝)有《赠金陵妓》及《马姬画兰》两首,似亦与南京有关。唯未载《赠杨姬》及《登摄山》两诗,不解何故。考陈梦莲编《陈眉公集》附梦莲撰《眉公年谱》,六十岁以后并不载其往游金陵事。“眉公集十种”本之《眉公诗钞》及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其诗编纂往往不依年月先后,甚难确定此《赠杨姬》诗之年月,亦不知其与《登摄山》诗究有无地理上之关系也。兹因《赠杨姬》诗,依其内容有“对影自怜”之意,暗藏“影怜”名字。姑假定此乃为河东君而作者,与《登摄山》诗并无关系也。至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四《端午日白龙潭同杨校书侍儿青绡廿一首》,(“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五亦载此题,但少第一七“往往来来客似潮”一首,共止廿首。)其第一二首云“别后双鱼书一纸,秦淮江上正通潮”,及第一三首云“白门红板渐平潮,侬比垂杨侬更妖”“醉后思家留不住,倩谁同挽紫罗绡”。则此杨校书及其侍儿青绡居处在金陵,必非河东君可知。“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五此廿首之后,即接以《赠妓》一题(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中无此诗),其诗首句云:“翰墨姻缘岂有私,旧知毕竟胜新知。”故知此妓当是青绡之主人杨校书。眉公因过誉其侍儿之故,遂别作一诗稍慰其意耳。此诗又云:“团扇挥毫字字奇。”明是一能书之人。考“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白石樵真稿》一七载有《题杨媛书》一文,中有“止生复购永兴禊帖,归作道师。此后散花卷上,不待言矣”,是此“杨媛”即茅元仪妾杨宛。《列朝诗集》闰四及《明诗综》九八《杨宛小传》,俱载其为金陵妓,善草书。然则上引“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五所谓“杨校书”及“赠妓”之“妓”,乃指杨宛叔而言,与河东君无涉也。
又,卧子《秋潭曲》言及书法一端,则当日河东君在同辈诸名姝中,特以书法著称。兹暂不广征,即据第二章所引牧斋《观美人手迹》七诗,已足证知。云美之《传》及其他记载,皆称河东君之能书,自非虚誉。寅恪所见河东君流传至今之手迹,既甚不多,复不知其真伪,固未敢妄论。然据翁叔平同龢《瓶庐诗稿》七《客以河东君画见示,伪迹也。题尤不伦。戏临四叶,漫题》云:
铁腕拓银钩,曾将妙迹收。(自注:“在京师曾见河东君狂草楹帖,奇气满纸。”)可怜花外路,不是绛云楼。
翁氏乃近世之赏鉴家,尤以能书名,其言如此,则河东君之书为同时人所心折,要非无因,而“狂草”“奇气”更足想见其为人矣。
抑更有可论者,卧子《秋潭曲》及《秋夕集杨姬馆中》两诗,皆明著杨姬之名,其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但有一疑问,尚须略加解释。即卧子平生狭邪之游、文酒之会,多与李舒章、宋辕文相偕,何以崇祯六年癸酉秋季白龙潭舟中及集杨姬馆中,与卧子同游会者,仅彭宾、宋徵璧二人,而不见李雯、宋徵舆之踪迹耶?考光绪修《华亭县志》一二《选举上·举人表》云:
宋徵璧。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
宋存楠改名徵璧,见进士。案:《宋府志》作“青浦学”。今因《进士题名录》补。
及嘉庆修《松江府志》四五《选举二·明举人表》云:
彭宾,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
然则卧子崇祯六年秋季作此两诗时,与燕又让木皆是举人。舒章、辕文二人,尚未中式乡试。崇祯六年秋季适届乡试之期,舒章之应试,自无问题。又假定辕文虽年十六亦得有应试资格,此两人谅必离去松江。陈、彭、宋三人则已是举人,因留本籍,以待往北京应次年春间之会试耳。此两次游会所以无李、宋二人之参预者,殆职是之故欤?
河东君自为吴江周氏所放逐,遂流落人间,至松江与云间胜流往来交好。前引李舒章《蓼斋集》二六《坐中戏言分赠诸妓四首》之四所谓“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正谓此时河东君出自念西之家,而以杨影怜为称也。
又,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之轶事》云:
扁舟一叶放浪湖山间,与高才名辈相游处。其在云间,则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先生交最密。时有徐某者,知如之在佘山,以三十金与鸨母求一见。徐蠢人也,一见即致语云:“久慕芳姿,幸得一见。”如之不觉失笑。又云:“一笑倾城。”如之乃大笑。又云:“再笑倾国。”如之怒而入,呼鸨母,问:“得金多少?乃令此奇俗人见我。”知金已用尽,乃剪发一缕,付之云:“以此偿金可也。”又徐三公子为文贞之后,挥金奉如之,求与往来。如之得金,即以供三君子游赏之费。如是者累月,三君意不安,劝如之稍假颜色,偿夙愿。如之笑曰:“当自有期耳。”迟之又久,始与约曰:“腊月三十日当来。”及期果至。如之设宴款之,饮尽欢,曰:“吾约君除夕,意谓君不至。君果来,诚有情人也。但节夜人家骨肉相聚,而君反宿娼家,无乃不近情乎?”遽令持灯送公子归。徐无奈别去。至上元,始定情焉。因勖徐曰:“君不读书,少文气。吾与诸名士游,君厕其间,殊不雅。曷不事戎武?别作一家人物,差可款接耳。”徐颔之。闲习弓马,遂以武弁出身。乱中死于炮。其情痴卒为如之葬送,亦可悯也。初,辕文之未与柳遇也,如之约泊舟白龙潭相会。辕文蚤赴约,如之未起,令人传语:“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当跃入水俟之。”宋即赴水。时天寒,如之急令篙师持之,挟入床上,拥怀中煦妪之。由是情好遂密。辕文惑于如之,为太夫人所怒,跪而责之。辕文曰:“渠不费儿财。”太夫人曰:“财亦何妨?渠不要汝财,正要汝命耳。”辕文由是稍疏。未几,为郡守所驱,如之请辕文商决。案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之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
寅恪案:河东君与宋、李、陈二人之关系,其史料或甚简略残阙,或甚隐晦改易,今日皆难考证翔实。姑先论李、宋,后及陈氏。至钱氏所言“徐三公子”乃文贞之后。文贞者,明宰相华亭徐阶之谥。阶事迹见《明史》二一三本传,兹不征引。以时代考之,此徐三公子当是阶之曾孙辈。观几社胜流《钓璜堂集》主徐闇公孚远,乃阶弟陟之曾孙,可以推知也。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四《徐阶孙继溥传》附弟肇美事略云:
肇美,字章夫,以锦衣卫武生仕本卫百户,亦以不屑谒崔魏告归,终身放于诗酒。
然则此徐三公子,或即肇美之子,所以能“闲习弓马,遂以武弁出身”,盖由久受家庭武事之熏习所致,后因承袭父荫,以武弁出身。否则河东君恐无缘以“事戎武,别作一家人物”勖之也。河东君除夕之约,乃一种爱情考验。其考验徐三公子之方法与其考验宋辕文者,虽各互异,而两人结果皆能及格,则实相同,可称河东君门下文武两状元矣。河东君所以遣人持灯送徐三公子归家者,盖恐其不归徐宅,别宿他娼所耳。名为遣人护送,其实乃监督侦察之。于此愈足见河东君用心之周密也。徐三公子固多金,然陈、李、宋三人何至间接从河东君之手受之,以供游赏?钱氏所言,殆传闻过甚之辞,未必可尽信也。若“蠢人”徐某者,其人既蠢,又不载名字,自不易知。此“蠢人”固非徐阶、徐陟之亲支,但松江徐氏支派繁衍,此“蠢人”所居当距佘山不远,或亦阶、陟之宗族耶?又据《陈忠裕全集》一二《焚余草·饮徐文在山亭(七古)》一首后附案语略云:
徐景曾,字文在,华亭人。文贞公阶曾孙。居文贞公别业西佘山庄。
则佘山近旁有徐氏产业,可以证知。河东君既居佘山,其与近旁大族往来,自为当然之事。故此“蠢人”极有为徐阶同族之可能。至徐景曾虽是阶之曾孙,但颇能诗,宋辕文曾序其《集》,则必非钱氏所谓“徐三公子”可知。或者徐三公子乃文在之兄弟辈欤?更有可笑者,今观此“蠢人”与河东君之语,乃杂糅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歌》及白居易《长恨歌》二者组织而成者,是一曾间接受班孟坚、白乐天之影响。倘生今日,似不得称为甚蠢。然因此触河东君之怒,捐去三十金,换得一缕发,可谓非“一发千钧”,乃“一发千金”。但李太白《白纻词》云:“美人一笑千黄金。”(见《全唐诗》三李白三。)后来谢象三以《一笑堂》名其诗集,钱牧斋垂死时《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见《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则此蠢人所费仅三十金,而换得河东君之两笑,诚可谓“价廉物美”矣。岂得目之为蠢哉?
兹更有可论者,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云“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见下引全文及所论),可知卧子等实于崇祯五年壬申除夕,参预河东君在内之花丛欢宴。(第二章所引李舒章《分赠诸妓》诗,或即作于是夕,亦未可知。)肇鳌所言徐三公子欲于腊月三十日,即岁除日宿河东君家,当即指崇祯五年除夕而言。检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历,崇祯五年、六年、七年,十二月皆小尽。唯四年、八年,十二月大尽。肇鳌是否未曾详稽当时所用之官历,遂以五年除夕为腊月三十日。抑或肇鳌所言无误,而近人所推算之明历,不合实际,如第四章所引牧斋《〔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横山晚归作》诗“最是花朝并春半”句,可证牧斋当日所依据之官历,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为春分节。但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历,则崇祯十四年春分节在二月十日,相差两日。吾人今日因未得见明代官历,不能决定其是非。故此问题,可置不论。今谓徐三公子欲于除夕宿河东君馆中,似应在崇祯五年除夕。盖四年为时太早,河东君尚在苏州,此年除夕未必即移居松江。六年除夕卧子固在北京,而肇鳌谓陈、李、宋三人劝河东君“稍假颜色”,是徐、杨会晤之日卧子等当必与徐三公子同在松江。故可决定必非六年除夕。且据卧子崇祯六年秋所赋《秋塘曲》及《集杨姬馆中诗》,知陈、杨两人关系已甚密切,徐三公子自不敢作与河东君共度除夕之事。七年除夕陈、杨两人将同居于徐武静别墅,徐三公子更无希望同宿之理。至于八年除夕,河东君已离去松江,迁往盛泽镇,徐、杨两人应无遇见之可能。然则肇鳌所言之除夕,非五年之除夕不可。既为五年之除夕,则河东君以道学先生之严肃口吻,拒绝徐三公子者,恐由此夕与卧子已有成约在先,遂借口节日家人应团聚之语,押送徐三公子归家。斯为勾栏中人玩弄花招,不令两情人觌面之伎俩,其情可原,其事常见,殊不足论。所可怪者,此年除夕,卧子普照寺西宅中,尚有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嫡妻张孺人、妾蔡氏及女颀,并适诸氏妹等骨肉在焉(见《陈忠裕全集》所载卧子《自撰年谱》及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竟漠然置之,弗与团聚,岂不内愧徐三公子耶?于此可见河东君之魔力及卧子之情痴矣。
王胜时《虞山柳枝词》第六首云:
尚书曳履上容台,燕喜南都绮席开。闪烁珠帘光不定,双鬟捧出“问郎”来。
自注云:
姬尝与陇西君有旧约,以“问郎”玉篆赠别。甲申南都,钱为大宗伯,一日宴客,陇西君在坐,姬遣婢出问起居,以玉篆归之。
寅恪案:“问郎”者,华亭李存我待问也。胜时讳其名字,仅称“陇西君”,以其与河东君有旧约为可耻,遂为贤者讳耶?殊可笑也。嘉庆修《松江府志》五五《李待问传》略云:
李待问,字存我,华亭人。崇祯十六年进士。(寅恪案:据同书四五《选举表二·明举人表》,李待问、彭宾、陈子龙均为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受中书舍人。工文章,精书法。沈犹龙事起,待问守城东门。城破,引绳自缢,气未绝,而追者至,遂遇害。
查伊璜继佐《国寿录》二《进士李待问传》云:
李待问,字存我,江南松江人,工书法,董玄宰尝泛滥于古帖,然气骨殊减,自蝇头及大额而外,便不令人嘉赏。待问傲然为独步,与玄宰争云间,然位不及,交游寡,其为攻苦不若。要之得意处有过董家者。
徐闇公孚远《钓璜堂存稿》一六《吾郡周勒卣、夏彝仲、李存我、陈卧子、何愨人皆席研友。勒卣独前没,四子俱蒙难。流落余生,每念昔者,便同隔世。各作十韵以志不忘。如得归郡兼示五家子姓》,其第二首“李存我”云:
李子多高韵,豁然尘世姿。兰风殊蕴藉,鹤步有威仪。不饮看人醉,能书任我痴。笑谈真绝倒,爽气入心脾。观国宁嫌早,释巾稍觉迟。螭头官暇豫,薇省使逶迤。将母方如意,滔天事岂知。凭城鼓角死,捐脰血毛摧。愧我数年长,依人万事悲。几时旋梓里,应得为刊碑。
王东溆应奎《柳南续笔》三“李存我书”条云:
云间李待问,字存我。工书法,自许出董宗伯〔其昌〕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题额者,李辄另书,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胜董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气,恐不得其死耳。”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宗伯洵具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书若留于后世,必致掩己之名。乃阴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不多见矣。(寅恪案:董玄宰所题衙宇寺院匾额,亦曾被人焚毁殆尽。见曹千里家驹《说梦》二“黑白传”条。)
又,钱础日肃润《南忠记》“中书李公”条云:
李待问,号存我,崇祯癸未进士。守城力战被杀。待问善法书,有石刻《九歌》,仿佛晋、唐人笔意。妾张氏,亦善书。人欲娶之,不从。(可参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李存我中翰示余‹九歌›图并小楷,余亦以隶书‹九歌›索题(七律)》。)
寅恪案:河东君所与往来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书著称。河东君之书法,当受存我之影响无疑。至王东溆所言,董玄宰购焚李书之事,未必可信。据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云:
坦水桥南李中翰待问宅有“玉裕堂”,董文敏其昌书。
是存我亦请香光题己宅之堂额。其钦服董书,可为一证。又,胜时《志》中所记如李耆卿之海闾堂,董景传宅之筑野堂,胜时先人宅之与书堂,李延亮宅之栖云馆,宋存标之四志堂等之堂额,及董尊闻宅内张氏之石坊“威豸德麟”四字,皆存我所书。可见李书之存于崇祯末年松江诸家者尚不少,且香光之声望及艺术远在存我之上,亦何至气量褊狭,畏忌乡里后辈如是耶?东溆欲推崇存我之书法,遂采摭流俗不根之说,重诬两贤,过矣!但东溆之言,即就流俗之说,亦可推知当日存我书法享有盛名,迥非云间诸社友所能及也。寅恪尝谓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纪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思,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吴越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且为篱壁间物,不待寓意游戏之文,于梦寐中以求之也。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语仿佛近似,虽可发笑,然亦足藉此窥见三百年前南北社会风气歧异之点矣。
河东君与宋辕文之关系,其初情感最为密好,终乃破裂不可挽回。宋氏怀其悔恨之心,转而集矢于牧斋。论其致此之由,不过褊狭妒嫉之意耳。其人品度量殊为可笑可鄙,较之卧子、存我殊不侔矣。兹先节录关于宋氏事迹之材料略加考释,后引宋氏诋 牧斋之文并附朱长孺之驳正宋氏之语,以存公允之论焉。
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六《宋徵舆传》略云:
宋徵舆,字辕文,华亭人,顺治四年进士。〔仕至〕左副都御史。卒年五十。
吴骏公伟业《梅村家藏稿》四七《宋幼清墓志铭》略云:
崇祯十有三年,吾友云间宋辕生、辕文兄弟葬其先君幼清公偕配杨孺人、施孺人于黄歇浦之鹤泾。公讳懋澄,字幼清。同年白公正蒙精数学,能前知。尝为公言:“我两人将先后亡,不出两岁。”具刻时日。公初娶杨孺人,继娶施孺人。杨孺人之殁也,公在京师,不及见,为其留侍张太孺人也。张太孺人殁,公免丧后,复远游,所至必与施孺人偕。
同书二九《宋辕生诗序》云:
吾友宋子辕生,世为云间人。膏粱世族,风流籍甚,而能折节读书。
同书二八《宋直方〔徵舆〕林屋诗草序》云:
往余在京师,与陈大樽游,休沐之暇,相与论诗,大樽必取直方为称首,且索余言为之序。当是时大樽已成进士,负盛名,凡海内骚坛主盟,大樽睥睨其间无所让,而独推重直方,不惜以身下之。余乃以知直方之才,而大樽友道为不可及也已。于是言诗者辄首云间,而直方与大樽、舒章齐名。或曰陈、李,或曰陈、宋,盖不敢有所轩轾也。
王贻上士祯《池北偶谈》二二“宋孝廉数学”条云:
云间宋孝廉幼清,直方父也。精数学,直方生时,预书一纸,缄付夫人曰:“是子中进士后,乃启视之。”至顺治丁亥捷南宫,开前缄,有字云:“此儿三十年后当事新朝,官至三品,寿止五十。”后果于康熙丙午迁副宪,至三品。明年卒官,年正五十也。
寅恪案:《梅村集》中关于宋氏父子兄弟之材料颇多,今不悉引,即就上所录者观之,亦可略见宋氏为当日云间名门,而辕文之特以年少美材著称,尤为同辈所不能企及也。渔洋所记宋懋澄预知其子徵舆之官品及卒年事,甚为荒诞,自不必辨,当是由梅村《幼青墓志》中白正蒙预知幼青卒年一事,辗转傅会成此物语耳。但辕文卒于何年,志乘未载。据此物语,乃可补其阙遗,亦可谓废物利用矣。依渔洋所言,辕文卒于康熙六年丁未,年五十岁。然则辕文当崇祯四、五、六、七年之时,其年仅十四、五、六、七岁。实与河东君同庚,而大樽则十年以长,其他当日几社名士,年岁更较辕文长大。即此一端,可知河东君之于辕文最所属意。其初情好或较甚于存我、大樽,自非无因也。惟吾人今日广稽史料,尚未发见直接根据,足以证实钱肇鳌之说。然于间接材料中得有线索,可以知辕文在此时期实有为河东君而作之文字。此作品今已亡佚,但亦足明钱氏所言之非诬。据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话类(下)》云:
黄九烟曰:“兰陵邹祇谟、董以宁辈分赋十六艳等词,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遁浦沈雄亦合殳丹生、汪枚、张赤共仿玉台杂体。余数往来吴淞,间过之,欲作一法曲、弁言而未竟,殊为欠事。”
寅恪案:今检邹祇谟《丽农词(上)·小令·惜分飞第二体,本意庚寅夏作十六首》皆为艳体。(中华书局《四部备要》孙默编《十五家词·丽农词》本,将此词所附诸家评语及邹氏原序删去。可参孙默编《十五家词》二七王士祯《衍波词(上)·惜分飞第二体,程邨感事作惜分飞词五十阕,为殿一章》。)后附王士祯评语云:
阮亭云:“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才人嫁厮养,自昔同怜,程邨《惜分飞词》凡四十余阕,无不缠绵断绝,动魄惊心,事既必传,人斯不朽,正使续新咏于玉台,不必贮阿娇于金屋也。今录其最合作者十六首如右,俾方来览观者,虽复太上忘情,亦未免我见犹怜之叹尔。”
又,《序》略云:
仆本恨人,偶逢娇女。斯人也,四姓良家,三吴稚质。霍王小女,母号净持。(阮亭评《惜分飞》第二首“却怪净持原老妪,生得霍王小女”云:“霍王小女,引喻极切。”)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娇姿。
同集同卷《中调簇水·问侍儿月上花梢几许》附评语云:
阮亭云:邹、董诸子分赋十六艳诸词,率皆镂肠 胃之作。“花间”“草堂”后一,正不可少此种。
寅恪案:邹氏《序》中“四姓”“三吴”及“霍王小女”之语,知其情人为朱姓吴人,殆故明之宗室耶?今无暇详考。但必与河东君无关,可以决言。又观孙氏编《十五家词》二九董以宁《蓉渡词》,其中艳体触目皆是,尚未见有与邹氏《惜分飞十六首》相应者。然据阮亭“邹、董诸子分赋十六艳诸词”之言,则董氏必有十六艳之作无疑也。殳丹生词,则王昶《明词综》八所选录者,仅一首,殊难有所论证。沈雄词兹见于王氏《国朝词综》一四者,亦止《浣溪沙·梨花》两首。第一章末已移录论及之。至汪枚、张赤两人之词,则以未见,不敢置言。所可注意者,《陈忠裕全集·诗余》中有关涉春闺题目之词,虽前后分列,而其数亦不少,不能不疑其即是为河东君而作之“春令”。斯问题俟后详论,兹暂不涉及。今所欲论者,即关涉河东君与辕文之公案也。李雯《蓼斋集》三五《与卧子书》第二通略云:
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犹之壮夫作优徘耳。我兄身在云端,昂首奋臆。太夫人病体殊减,兄之荣旋亦近,计日握手,不烦远怀。
寅恪案:舒章书云“我兄身在云端”,又云“太夫人病体殊减,兄之荣旋亦近”。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年丁丑”条略云:
榜发,予与彝仲俱得隽,而廷对则予与彝仲俱在丙科,当就外吏。予观政刑部。季夏就选人,得惠州司李。抵瀛州,闻先妣唐宜人之讣。
然则舒章此书作于崇祯十年卧子选得惠州推官之后,唐宜人未卒以前也。舒章所谓“春令”,当即卧子诗余中有关春闺艳词。舒章既言“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则卧子此等艳词疑是与舒章同和辕文之作。今《辕文集》不可得见。《蓼斋集》中又少痕迹可寻,恐经删改。辕文既为“春令”之原作者,则此原始之“春令”当作于辕文与河东君情好关系最密之时,即自辕文白龙潭爱情考验以后,至河东君持刀斫琴以前之时。后来与辕文连类之友人,直接与河东君有关系之卧子及间接与河东君有关之舒章,皆仿辕文原始之作品继续赋咏,而辕文亦复相与酬和也。(今检顾贞观、成德同选《今词初集》宋辕文、李舒章两人之词,取河东君《戊寅草》及《众香集》所载并《陈忠裕全集》中同调或同题或同意者相参校,则宋、李词中似有为河东君而作者。何未有明证,不敢确言。姑列举可注意之词于下,以俟更考。此等词如辕文之《菩萨蛮》《忆秦娥·柳絮》《画堂春·秋柳》《柳梢青》《醉花阴》《虞美人》《青玉案》《千秋岁》,陈有。《南乡子》《江神子》,陈、柳俱有。舒章之《阮郎归》即《醉桃源》第一阕,《南歌子》即《南柯子》,《虞美人》《临江仙·春潮》,《蝶恋花》第一阕《落叶》及第二阕,《苏幕遮·枕》两阕,陈有。《少年游》第一阕或第二阕,《江神子》即《江城子》,陈、柳俱有等,皆是其例。)至黄氏所言邹、董、沈、殳诸人中,今唯考得董氏生于崇祯二年己巳,卒于康熙八年己酉,年四十一(见张维骧《毗陵名人疑年录》一)。其余诸人之生年及籍贯,与陈、宋、李三人,虽皆不远,(如邹氏《丽农词(上)·苏幕遮第二体·丙戌过南曲作》。“丙戌”即顺治三年,可见程邨在此年所作已斐然可观矣。)然年龄资格究有距离,自不能参预卧子、舒章、辕文等文酒狭邪之游会。况据邹氏《惜分飞词序》,所指之人明是别一女性,与河东君无关涉耶?故邹、董等所赋艳词,与陈、李、宋之“春令”乃是两事。黄氏之意,本有分别。读者不可以其同为玉台之体,遂致牵混,目为一事。因特附辨之于此。
复次,辕文经白龙潭寒水浴之一度爱情考验以后,本可中选。意当日辕文尚未娶妻,其母施孺人不欲其子与河东君交好,乃事理所必然;而辕文年尚幼少,又未列名乡贡,在经济上亦必不能自立门户,故受母责怒,即与河东君稍疏也。钱肇鳌所言驱逐河东君之郡守,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三六《职官表》载:
方岳贡,谷城人,进士。崇祯元年至十四年,松江府知府。
同书四二《方岳贡传》略云:
方岳贡,字四长,谷城人。
同治修《谷城县志》五《耆旧门·方岳贡传》云:
方岳贡,字禹修,号四长,谷城人。
又,《陈忠裕全集》卷首《自撰年谱》“崇祯二年己巳”条云:
时相国谷城禹修方公守郡,有重名,称好士。试诸生,拔予为第一。
考之,知是方岳贡。方氏在崇祯六年、七年间,虽已极赏大樽,然未必深知辕文。河东君于此时已才艳噪于郡会,自必颇涉招摇,故禹修欲驱之出境。此驱逐流妓之事,亦为当日地方名宦所常行者,不足怪也。河东君之请辕文商决,其意当是欲与辕文结婚。若果成事实,则既为郡邑缙绅家属,自无被驱出境之理。否则亦欲辕文疏通郡守,为之缓颊,取消驱逐出境之令。殊不知辕文当时不能违反母意迎置河东君于家中,又不敢冒昧进言于不甚相知之郡守,于是遂不得不以“姑避其锋”之空言相搪塞,而第二度爱情之考验,辕文竟无法通过矣。以河东君之机敏,岂不知辕文此时处境之难?然爱之深者望之切,望断而恨生;更鄙辕文之怯懦不肯牺牲,出此激烈决绝之举亦事理所必至。辕文当时盖未能料及,因骇愕不知所措也。此事之发生,其可能之时间殊难确定。虽至早亦可在崇祯五年壬申,然此年之可能性不多,故可不计。就常情论,疑在崇祯六年癸酉,或七年甲戌。依上文所推测,河东君出自周家,流落松江,至早或在崇祯四年辛未,而最可能则在五年壬申。白龙潭寒水浴之考验,亦最可能在五年冬季举行。但辕文因第一次之考验及格,遂与河东君交好。自此时起至其母施孺人怒责,因而稍疏之时止,其间当有将及一年,或一年以上之时日,在此两时限之间,方四长必尚无驱逐河东君出境之令,故四长出令至早当在崇祯六年之秋,至迟则在崇祯七年也。若在崇祯六年秋间,恐与《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中《秋夕沈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余三人者皆有微病不能饮也(七律)二首》之二云“已惊妖梦疑鹦鹉,莫遣离魂近杜鹃”有关。此两句诗意盖谓河东君在周家已如杨玉环之鹦鹉,几被杀而放逐。今则又不可如杜鹃之啼“不如归去”,而驱逐出松江之境,归去原籍吴江盛泽镇也。若禹修出令在崇祯七年,则或更与大樽《集》中崇祯八年春间及首夏为河东君所作诸诗词有关。此端俟下文考河东君与陈氏之关系时再详论之。至于方氏此令是否执行,今虽无以确知,然除上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言,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实居吴江盛泽镇外,其他时间就所确知者,如崇祯七年甲戌及九年丙子曾游嘉定,十二年己卯春间至十三年庚辰春间曾在杭州,是年又曾养疾嘉兴,复于冬间至十四年辛巳春间居常熟,则俱为短期旅行或暂时访问之性质,而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春间至仲夏六月七日与牧斋结缡以前,固住在松江。其时任松江知府者,仍是方岳贡。职此之故,颇疑驱逐之令未成事实,当由倩人为之缓颊所致,而其间必有待发之覆,自无疑义也。
辕文自失爱于河东君后,终明之世,未能以科名仕进致身通显。明季南都倾覆,即中式乡会试,改事新朝,颇称得志,而河东君则已久归牧翁,《东山酬和集》之刊布,绛云楼之风流韵事,更流播区宇,遐迩俱闻矣。时移世改,事变至多,辕文居燕京,位列新朝之卿贰;牧斋隐琴水,乃故国之遗民,志趣殊途,绝无干涉。然辕文不自惭悔其少时失爱于河东君之由,反痛诋牧斋,以泄旧恨,可鄙可笑无过于此。兹节录《痛史》第二十种《国变难臣钞·纪牧斋遗事》附宋徵舆《上钱牧斋书》略云:
侧闻先生泛轻 ,驾华轩,惠然贲于敝邑。惟敝邑之二三子及不佞徵舆在远闻之,以为先生有岁时之事,信宿而已。日复一日,骊驹不歌。且闻诸从者曰,虽返,将数至焉。呜呼!以先生之密迩,曾不闻敝邑之病乎?敝邑狭小,有明之末,困于烦赋。顺治二年大兵攻焉,宿而守之,为之将者,若李若吴,皆叛帅也;其为郡守者,若张若卢,皆残吏也。(寅恪案:嘉庆修《松江府志》三六《职官表·武职》载:“李成栋,顺治二年,松江提督。吴胜兆,顺治三年,松江提督。马进宝,顺治十四年至十五年止,松江提督。”及同书三七《职官表·府秩》载:“张铫,偃师人,举人,顺治二年,松江知府。卢士俊,锦州人,监生,顺治五年至六年,知府。李正华,献县人,拔贡,有传,顺治十年至十三年,知府。郭起凤,锦州卫人,拔贡,顺治十四年,知府。祖承勋,汉军正黄旗人,贡生,顺治十四年至十六年,知府。”又,同书四三《名宦传·李正华传》略云:“李正华字茂先,献县人,精明强干,奸弊一清。提督马进宝威悍莫与抗,独心惮正华。去之日,儿童妇女竞以束蔬尺布投其舟几满。”)视民如仇,而慑之以军。十年以来,无岁不灾,无家不役。今郭以内,皆列伍也。郭以外,百金之家可籍而计也。江南诸郡,松难深矣。邀天之幸,获一廉守,鸠我残黎,而又以法去。(寅恪案:董含《莼乡赘笔》二略云:“吏兹土者,往往不能廉洁。有李正华者,小有才,矫廉饰诈。下车之日,行李萧然。及其归也,方舟不能载。”董氏所言与辕文书及《松江府志》违异。俟考。)今亦惟是新帅之纪律,新守之惠义,若时雨焉。(寅恪案:“新帅”指马进宝,“新守”指郭起凤或祖承勋。)小人闵闵皇皇耕其五谷,织其卉麻,以庶几供旦晚之命,如是而已,而何足以淹从者?且先生少怙隽才,壮而通显,所事者,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及弘光帝,以至今朝廷,历六君矣。自庚戌通籍,至于丁酉,四十八年矣,所变亦已广矣,所取亦已侈矣。丑于记而给于辨,游人文吏亦内服矣。宜乎动为人师,言为人则,而乃不能割帷薄之爱,负难受之声,忘其蘧蒢,而仿其谑浪。是以谤言流传,达于行路,使我三吴之荐绅言及变色,无以应四方之长者。先生虽不自爱,其若虞山之水何?呜呼!鬼神不吊,延先生以年,其将益其疾,而降之大罚耶?抑使先生自播其行,以戒我吴人耶?未可知也。然如先生者,可以归矣!可以休矣!南使之便,敬布腹心,惟先生加意焉!
寅恪案:《有学集》七《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序》末云:“丙申阳月十有一日,书于青浦舟中。”可知牧斋实于顺治十三年丙申冬季在松江。辕文作此书在顺治十四年丁酉任职北京时,故云“不佞徵舆,在远闻之”,“〔先生〕自庚戌通籍,至于丁酉,四十八年矣”及“南使之便,敬布腹心”也。(《松江府志》载马进宝顺治十四年始任松江提督,有误。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据《江南通志》载马进宝于顺治十三年升苏松提督,移镇松江,因定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游松江,甚确。)其实牧斋自顺治三年丙戌辞官自燕京南归后,即暗中继续不断进行复明之活动。是以频岁作吴越之游,往往借游览湖山,或访问朋旧为名,故意流播其赏玩景物、移情声乐之篇什。盖所以放布此烟幕弹耳。辕文方仕新朝,沾沾自喜。其痛诋牧斋出于私意,与吴越旧时党社胜流之不忘故国旧君者不可同日而语。观其书中“不能割帷薄之爱”一语,如见其肺肝。噫!自顺治十四年丁酉,辕文作此书之时,上溯至崇祯七年壬申,或六年癸酉,辕文与河东君决裂之时,其间已历二十五六年之久,何尚未忘情耶?夫辕文因己身与河东君之故,痛诋牧斋,固已可鄙,似犹有说,而王胜时以其师与河东君之故,复附和辕文集矢钱柳,(或疑《纪钱牧斋遗事》为王沄辈所作。俟考。)则殊可笑,实更无谓也。辕文书中又云“且闻诸从者曰,虽返,将数至焉”,盖牧斋之至松江,实阴说提督马进宝,即辕文书中所谓“新帅”,以响应国姓进攻崇明南都。此为牧斋复明活动之一端,俟后第五章详论之。或谓辕文于此中秘密似有所知,而尚未得确证,故未告诸清廷捕杀牧斋,以报其私怨也。鄙意此时清廷尚欲利用马进宝,揆之清初驾驭汉奸之常例,即使辕文言之于清廷,恐清廷不但不接受其告密,转而因此得罪。斯又怯懦之辕文所以虽知牧斋有所活动,而终不敢为告密之举欤?
又,蔡练江澄《鸡窗丛话》“古来文人失节修史”条,附录《宋辕文杂记》云:
娄东王冏伯,弇州长子也。家有一书,编辑先朝名公卿碑志表传,如焦氏《献征录》之类,而益以野史,搜讨精备,卷帙甚富。冏伯殁,牧斋购得之,攘为己有。乃更益以新碑及闻见所记,附会其中。喜述名贤隐过,每得一事,必为旁引曲证,如酷吏锻炼,使成狱而后已。以是捃摭十余年,漫题卷上曰《秽史》。书成之夕,其所居绛云楼灾,即编纂之地也。所谓《秽史》者,遂不可复见。乃取程孟阳所撰《列朝诗选》,于人名爵里下各立小传,就其烬余所有,及其记忆而得,差次成之。小传中将复及人隐过。或以鬼神事戒之,乃惧不敢。然笔端稍滥,则不能自禁。
吾邑张雪窗云:牧斋诗人小传,人多称之,而意见偏谬,则有如辕文所言者。近日顾芝岩序吾邑史氏《致身录》云:王褚下流,变乱黑白,不能自即于正,每力排正气,以为容身之地。呜呼!其不能逃于公论如此。人品如斯,何怪乎诗学之谬也。
寅恪案:辕文所记甚谬,朱长孺鹤龄尝辞而辟之矣。兹附录其《愚庵小稿》十《与吴梅村祭酒书》于后。至吴氏有无复书,今不可知。以意揣之,骏公与钱、宋两人交情俱极深厚,必难措词,当是置之不答也。朱《书》云:
忆先生昔年枉顾荒庐,每谈虞山公著作之盛,推重諈诿,不啻义山之叹韩碑。乃客有从云间来者,传示宋君新刻,于虞山公极口诟詈,且云其所选明诗,出于书佣程孟阳之手。(寅恪案:燕京重印本朱鹤龄《愚庵小集》“书”作“笔”,非。)所成《秽史》,乃掩取太仓王氏之书。愚阅之不觉喷饭。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则敻乎卓绝一时矣。身居馆职,志在编摹,金匮之藏,名山之业,无不穷搜逖览。乱后悯默,乃取而部分之,自附唐韦述元危素之义。未及告成,熸于劫火,《秽史》之名何自而兴?夫古之撰文者,自司马迁、班固而下,如《新唐书》之修因于刘煦,《五代史》之修因于薛居正。凡载笔之家,莫不缀缉旧闻,增华加丽。(燕京本“丽”作“厉”,非。)弇州藏史未定有无,即使果出前贤,采为蓝本,排缵成书,亦复何害?宋君乃用此为 耶?鹊巢鸠居,厚诬宗匠,不足当识者之一粲。而愚敢斥言之于先生者,以其文援先生为口实也。先生夙重虞山公文章著作,岂有以郭象《庄解》,齐丘《化书》,轻致訾謷者?愚以知先生之必无是言也。先生诚无是言,当出一语自明,以间执谗慝之口。如其默默而已,恐此语荧惑见闻,好事之徒将遂以先生为口实。
又,同书一三《书王右丞集后》云:
王右丞为子美前辈,子美赠王中允诗,何等推重,且深为湔雪其陷贼之故,而《右丞集》中从无一诗及之,何也?岂有之而集中偶佚耶?“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说者以王给事即王右丞,未免有不足之意。然此语亦惜之,非讥之也。右丞与郑虔同污禄山伪命,乃子美诗皆无刺语,可见古人用心忠厚,非独以全交情也。今人于才名轧己者,必欲发其瘢垢,掊击不啻雠仇。解之者则曰:“文士相倾,自古而然。”呜呼!使诚为文士也,岂有相倾者耶?
可知朱氏自比少陵,不以王、郑受污禄山伪命,而与之绝交也。
上论述河东君与李存我、宋辕文之关系既竟,兹请言河东君与陈大樽之关系。杨、陈两人关系之史料,今日通常流布者,乃违反真相,绝不可信。究其所以致此之故,恐因有人故意撰造虚伪之材料,以乱真实,而卧子又以殉明死节之故,稽考胜国之遗闻,颇为新朝所忌恶也。今先略引通行以讹传讹之伪史料,然后详征杨、陈关系之真史料,以纠正旧日虚伪之传说,并附论杨、陈二人情好始终不渝之事实。但移录原文稍繁,亦有所不得已也。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条云:
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竟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
寅恪案:钮玉樵琇《觚剩》三《吴觚》“河东君”条,当是取材《牧斋遗事》此条。但删节河东君登卧子门相詈之语,而稍加润色。玉樵之文较佳,世人喜观之,故卧子严拒河东君之物语,遂流传于今日,莫有悟其与事实相违反者也。读者若检后列卧子所作诗词,自可知其虚伪。兹暂不辨证。又,“古学汇刊”本《牧斋遗事》及“香艳丛书”中《绛云楼俊语》(即《牧斋遗事》一书之改名),其校者将此条“女弟”二字易作“女弟子”三字,殆由浅人习闻袁枚、陈文述广收女弟子之事,因认陈大樽为随园碧城仙馆主一流人物。此端颇为可笑,而又不能不为之辨明。盖师弟尊卑殊等,旧日礼教不能有婚姻之关系,是以简斋云伯搜罗当日闺阁才媛,列诸门墙,不以为嫌。观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冬自常熟《致汪然明书》,尚自称为“弟”(《柳如是尺牍》逆数第二札)。考其时河东君年二十三,汪然明年六十四,(据《有学集》三二《新安汪然明合葬墓志铭》,然明生于万历丁丑即万历五年,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其年为六十四岁。)两人年龄相差逾四十岁,而河东君乃以兄弟平辈为称谓者,以歌筵酒坐,酬酢往还,若尊卑殊等,则于礼数不便,更无论男女情好,或至发生婚姻之关系也。兹先录卧子集中明显为河东君而作之诗,略加释证,然后再就其他最为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诗词,择录少数,稍为引申。若诗词中可疑为河东君作,而不能确定者,则择其重要者,列具篇目,以供参考,不复详论焉。
前已引《秋潭曲》及《集杨姬馆中》诗句,今再录其全文于下,以其明著河东君之姓,无复致辨之余地者也。
《陈忠裕全集》十《陈李唱和集·秋潭曲》(原注:“偕燕又、让木、杨姬集西潭舟中作”)云:
鳞鳞西潭吹素波,明云织夜红纹多。凉雨牵丝向空绿,湖光颓澹寒青蛾。暝香湿度楼船暮,拟入圆蟾泛烟雾。银灯照水龙欲愁,倾杯不洒人间路。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一幅五铢弄平碧,赤鲤拨剌芙蓉东。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瑶瑟湘娥镜里声,同心夜夜巢莲子。
同书一五《秋夕沈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余三人皆有微病,不能饮也(七律)二首》云:
一夜凄风到绮疏,孤灯滟滟帐还虚。冷蛩啼雨停声后,寒蕊浮香见影初。有药未能仙弄玉,无情何得病相如?人间愁绪知多少,偏入秋来遣示余。
两处伤心一种怜,满城风雨妒婵娟。已惊妖梦疑鹦鹉,莫遣离魂近杜鹃。琥珀佩寒秋楚楚,芙蓉枕泪玉田田。无愁情尽陈王赋,曾到西陵泣翠钿。
寅恪案:此两题皆卧子在崇祯六年秋为河东君而作者,前已略论之矣。但检《陈忠裕全集》一五《几社稿》,崇祯庚午、辛未、壬申三年之间所作七律中,有《中秋风雨怀人》一题,其辞旨与《集杨姬馆中》二律颇相类似。诗中复包含“怜”“影”“云”“婵娟”等河东君之名字,尤为可疑。初见此诗后第四题为卧子六月一日廿五岁《生日偶成》诗,以为此中秋乃崇祯四年之中秋,细绎之,此《中秋风雨怀人》诗之前第六题为《伤春》,中有“海滨烽迫鲁王宫”之句。据所附考证为“指山东孔有德事”。依《明史》二三《庄烈帝本纪》所云“崇祯四年十一月丁卯,孔有德率师援辽,次吴桥反。五年春正月辛丑,孔有德陷登州”,则《伤春》一题明是崇祯五年春季之作。故《中秋风雨怀人》一诗,亦不必定为崇祯五年所赋。盖诸诗排列先后未可拘泥也,或者此“中秋”乃五年中秋,甚至六年中秋,殊未可知。卧子全集中尚多类是者,详后所论。兹姑录此诗于后,以俟更考。《中秋风雨怀人(七律)》云:
谁将幽怨度华年?河汉蒙蒙月可怜。落叶黄飞妖梦后,轻绡红冷恨情边。青鸾湿路箫声歇,白蝶迷魂带影妍。惆怅卢家人定后,九秋云雨泣婵娟。
复次,据李雯《蓼斋集》三五《与卧子书》云:
孟冬分手,弟羁武林,兄便北上,已作骊歌,无由追送。弟薄岁除始返舍,即询知老年伯母尊体日佳。开春以来,见子服兄弟,益审动定。我兄可纵心场屋,了此区区,以慰弟辈之凉落矣。辕文言兄出门时,意气谐畅,颇滑稽为乐。张三作侠,中间乃大有合离。某某在云雾之中,怅怅不休。何物篱落间人,乃尔颠倒人意。弟辈正坐无聊,借此一鼓掌耳。今里巷之间,又盛传我兄意盼阿云。(寅恪案:李雯《蓼斋集》二二《除夕咏怀兼寄卧子》诗云:“闻君念窈娘。”舒章此诗作于崇祯六年癸酉除夕,正卧子在北京留待会试时。考窈娘事见孟棨《本事诗·情感类》。窈娘为乔知之家婢,艺色为当时第一,固适切河东君身份。又据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六年〕寒食雨夜十绝句》其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及《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四首》之三云:“雨中独上窈娘坟”等语,故知舒章所言之“窈娘”,即是阿云无疑矣。)不根之论,每使人妇家勃谿。兄正木强人,何意得尔馨颓荡。乃知才士易为口实,天下讹言若此,正复不恶。故弟为兄道之,千里之外,与让木燕又一笑。若彝仲,不可闻此语也。
舒章书中所谓“孟冬分手”者,当是崇祯六年孟冬。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六年癸酉”条略云:
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唱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季秋偕尚木诸子游京师。是岁纳妾蔡氏于家。
《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留别舒章并酬见赠之作二首》其第一首结句云:“秋深碣石有飞鸿。”附录李雯《送卧子计偕北上》诗原作,其第一首云“北极云平秋气屯”,其第二首云“翻然仗剑历秋城”等,可证卧子此次别舒章为深秋初冬之时。若卧子崇祯九年由松江赴北京会试,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九年丙子”条略云:
复当计偕,以先妣唐宜人久疾,予意不欲往。先妣以义勉之。冬尽,始克行。
则卧子崇祯九年北行在年杪,必非所言之“孟冬”明矣。然则卧子与河东君相遇,岂即在崇祯六年耶?鄙意在此年之前,亦有可能。何以言之?据《陈忠裕全集》十《属玉堂集·癸酉长安除夕》诗云:
岁云徂矣心内伤,我将击鼓君鼓簧。日月不知落何处?令人引领道路长。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可参同书一三《几社稿·除夕(五律)》。此“除夕”即崇祯五年壬申除夕也。)梅花彻夜香云开,柳条欲系青丝缠。曾随侠少凤城阿,半拥寒星蔽春院。今年此夕长安中,拔剑起舞难为雄。汉家宫阙暖如雾,独有客子知凄风。椒盘兽炭皆异物,梦魂不来万里空。吾家江东倍惆怅,天下干戈日南向。鹤驭曾无缑岭游,虎头不见云台上。且酌旨酒银筝前,汝曹富贵无愚贤。明朝曈曈报日出,我与公等俱壮年。
此诗题既是《癸酉长安除夕》,而诗中又有“去年此夕旧乡县”及“今年此夕长安中”等句,则此“红妆绮袖灯前见”之人,必于崇祯五年壬申除夕与卧子相遇。此人虽未明著其为谁,但检卧子《集》中与此诗前后时间距离不甚久所作绮怀诸篇观之,则此人非河东君莫属。故卧子于崇祯五年壬申冬季即遇见河东君,殊为可能。更据《陈眉公集》首载其子梦莲所撰《年谱》“天启七年七十岁”条云:
是冬,(寅恪案:眉公生辰为十一月初七日。)远近介觞者,纨绮映带,竹肉韵生,此亦凤皇山未有之事也。
及《陈忠裕全集》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四年辛未”条略云:
试春官,罢归。四月抵里门,即从事古文词,间以诗酒自娱。是时意气甚盛,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拟上之。陈征君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义相戒而止。
于此两《年谱》可得两结论。一为陈眉公生日之时,祝寿客中亦必不少当日名姝如王修微辈。观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所述河东君寿眉公生日诗句,可为例证也。二为卧子会试不中式,牢骚愤慨,弃置八股时文,从事古文词。又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但同时复以诗酒自娱。此“诗酒”即放情声色之义。前代相传俗语云:“秀才家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正卧子此时之谓也。检《陈忠裕全集》一三《几社稿》即崇祯五年壬申所作五律,其《除夕》诗之前,载《偕万年少李舒章宿陈眉公先生山房二首》,其第二首有“冰霜月起时”之句,是卧子于崇祯五年眉公生日相近之时,曾谒眉公并宿于其山房。并同集一九《几社稿》有《吴阊口号(七绝)十首》,亦为崇祯五年冬季所作。依下文寅恪所考证,其中三首乃为河东君而赋者。由此言之,卧子至迟于崇祯五年眉公生日不久以前,在苏州已得见河东君。或又返松江追踪河东君至佘山,于眉公生日时复相遇于祝寿宾客之中也。更取《几社稿》中其他绮怀诸作,如崇祯五年春季所作《柳枝词》之类参之,则河东君、卧子两人初次相遇,在崇祯五年春季,或竟早在四年冬季,亦未可知也。至于“曾随侠少凤城阿,半拥寒星蔽春院”之句,“凤城”依通常解释,自指京师而言。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三年庚午”条略云“予幸登贤书。冬月,偕计吏如京师”及“崇祯四年辛未”条云“试春官,罢归”,似亦可指崇祯三年庚午冬卧子第一次会试在京时事。然依诗中文气语意,此两句明是述崇祯五年除夕在松江情况。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七《山川志》有“凤凰山”。前引陈梦莲撰其父继儒《年谱》,亦有“凤皇山”之语。似松江府城亦可称“凤城”。若不然者,则卧子乃用典故,如《文选》二八所载陆士衡《长安有狭邪行》之类(可参《陈忠裕全集》四《陈李唱和集·长安有狭邪行》),惟易“长安”为“凤城”耳。(可参《陈忠裕全集》一三《几社稿·行乐词十首》。此词即崇祯五年所作也。)舒章书中所言之“子服兄弟”,当即指卧子妻张孺人之五弟中张子服宽及子退密(参《陈忠裕全集》王沄《续卧子年谱(下)》及后附胜时撰《三世苦节传》与《越游记》,并同书八《平露堂集·送子服之维阳,兼讯子退,期以八月会淮南》诗题下案语,又,光绪修《金山县志》一九《张履端传》及弟轨端附子宽传等)。若张孺人之幼弟子函,则在顺治四年子龙被逮时,清吏见其年稚,诱以利害,使之尽言子龙亲知,遂以此被释(见《卧子年谱(下)》后王沄附录)。以此点推之,则其在崇祯七年舒章作书时,即使已生,当亦不过数岁。(张孺人之父轨端卒于崇祯十一年戊寅二月。见《陈忠裕全集》二九《张邵阳诔》。)舒章所指,必非此人无疑。又,张孺人别有弟处中,其名为宫,明代贡生(可参《陈忠裕全集》九《焚余草·同惠郎处中胜时分赋高士传》诗所附案语并《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及《松江府志》四六《选举表》)。张氏兄弟既为子龙至亲,故舒章得从其处探悉子龙家中动定。又,书中所述宋辕文之言,可与《陈忠裕全集》十《陈李唱和集·予偕让木北行矣。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诗参证,俟后论之。至所言“张三作侠”之“张三”,未敢确定其为何人,然必非张孺人之诸弟张宽、张密等。因子服兄弟向畏惮其姊之尊严,自不敢参预张门快婿陈孝廉纳宠之事也。或疑此“张三”即张昂之,斯说殊有理由。据《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送张冷石太守之任阆中(七律)》题下附案语云:“张昂之号冷石。”又据光绪修《金山县志》一九《张昂之传》略云:
张昂之,字匪激,天启二年进士。令庐陵时,魏珰禁伪学,檄毁天下书院。附阉者欲就建珰祠。昂之力持不可,卒坐夺职。崇祯初,起知保宁府,以功进川东道。寻告归,寄居郡北之息庵。又尝筑圃佘山,自称六头头陀云。
及王沄《续卧子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略云:
是岁,所与往来者,故人惟张冷石先生〔等〕而已。
又,“顺治四年丁亥”条略云:
五月十六日,往载〔先生〕尸。十七日,至张冷石先生斋,于其邻,贳得一棺。张冷石先生,则先生之执友且姻也。
故从社会气类、亲友情谊言之,舒章书中作侠之“张三”,已有为张昂之之可能。又,冷石此时,以闲居好事之身,筑圃佘山。此山适为河东君卜居之地,其可能性更复增大也。但昂之是否行三,尚未发见有何证据。姑识所疑于此,以俟详考。
至河东君所以卜居佘山之故,要与陈眉公继儒、施子野绍莘诸名士直接或间接不无关系。其直接关于眉公者前已论及之矣,至于子野则亦有间接之关系。兹请略言之。或疑前所引李雯《蓼斋集》三五《与卧子书》中“张三作侠”之“张三”即施子野。所谓“张三”者,非排行次第之义,而是“张三影”(宋张子野先)之简称,实指施绍莘而言也。检施绍莘《花影集》四《乐府·南商调·二郎神》及《春云卷(舟次赠云儿)》,同书同卷《乐府·小令·南商调·玉胞(抱)肚(赠杨姬和彦容作)二首》,同书五《诗余·菩萨蛮(和彦容留别云姬)》及《代云答》。然则此“云儿”“杨姬”“云姬”岂即河东君耶?又考《青浦诗传》一二《施绍莘小传》略云:
施绍莘,字子野,少为华亭县学生。负隽才,跌宕不羁。初,筑丙舍于西佘之北,复构别业于南泖之西,自号峰泖浪仙。好声伎,与华亭沈友夔龙善,世称施沈。时陈继儒居东佘,诗场酒座常与招邀来往。工乐府,著《花影集》行世。早夭,无子。时共惜之。
及王昶《明词综》五《施绍莘小传》引《青浦诗传》略云:
子野作别业于泖上,又营精舍于西佘。时陈眉公居东佘,管弦书画,兼以名童妙妓,来往嬉游,故自号浪仙。亦慕宋张三影所作乐府,著《花影集》行世。(可参《花影集》首颜彦容乃《大序》云:“冉冉月来云破,不负张郎中之后身。”及顾石萍胤光《序》云:“云破月来之句,不负自许张三影后身。”又,同书一《泖上新居》后附彦容《跋》云:“斋曰三影。”同书三《西佘山居记》云:“有斋两楹曰三影。予字子野,好为小词,故眉公先生以此名之。”)
则以施子野之为人及其所居之地言之,更似与河东君直接有关涉者。但东海黄公所辑《瑶台片玉甲种(下)》载子野《舟次赠云儿》《决绝词》《有怀》等套曲。其《决绝词》自跋云“庚申月夕秋水庵重题”,“庚申”为万历四十八年。又,《花影集》五《菩萨蛮·代云答》词后第五首同调《雨中忆张冲如》词,序中有“天启改元,正月五日,得冲如靖州家报”之语,可知子野词中之“云”时代太早,与河东君居佘山之年月不合,而舒章书中所言崇祯六年癸酉之“张三”其非施子野亦甚明矣。然据《陈眉公集》所载《年谱》“万历三十五年丁未”条略云:
府君五十岁,得新壤于东佘。二月开土筑寿域,随告成。四月章工部公觐先生,割童山四亩相赠,遂构高斋,广植松杉。屋右移古梅百株,皆名种。后若徐若董,园圃相续。向有施公祠,亦一时效灵,而郡邑之礼香祭赛,并士女之游冶者,不之诸峰,而之东佘矣。
并子野《花影集》一《乐府·山园自述》自跋云:
余别业在西佘之阴,迩来倩女如云,绣弓窄窄。冶游儿乌帽黄衫,担花负酒,每至达旦酣歌,并日而醉。
及同书三《西佘山居记》云:
每值春时,为名姬闺秀斗草拾翠之地。
是佘山一隅乃文士名姝游赏之盛地。后来河东君又卜居其处,要非无因也。总之,舒章书中之“张三”,甚难确指为施子野。但以子野与佘山有关,即间接与河东君卜居其地亦有关。故略论及之,以备一重公案云尔。
又,舒章此书所言诸点今难详知,然至少与卧子纳妾蔡氏一事必有关系。因卧子于《自撰年谱》此年言:“文史之暇,流连声酒。”观其此年绮怀诸作,可以证其不虚。李舒章《蓼斋集》二五有《卧子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而不遇也。寓书于余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一首。此诗后又载《怀卧子》诗一首,有句云“可怜一别青霜后”,则知蔡氏非卧子满意之人,故“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也。卧子既不满意蔡氏,则纳以为妾,必出其妻张孺人之意。盖所以欲借此杜绝其夫在外“流连声酒”之行动。用心虽苦,终不生效,虽甚可笑,亦颇可怜。舒章所谓“使人妇家勃谿”乃事理所必至,自无足怪。“阿云”乃指河东君,详见第二章所考证。由此言之,凡《陈李唱和集》之大半及《属玉堂集》之一部分,所有绮怀诸诗,皆可认为与河东君有关,虽不中,亦不远也。
《秋潭曲》结句“同心夜夜巢莲子”之语,盖出《古今乐录·杨叛儿》第五首云:
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
卧子取河东君之姓氏与此歌名相结合,盖“杨叛儿”本亦作“杨伴儿”,歌之词意亦更相关联,颇为适切。“同心”二字尤情见乎辞矣(参《乐府诗集》四九“杨叛儿”题)。王胜时有《和董含拂水山庄吊河东君二绝句》(见董含《三冈识略》六“拂水山庄”条),其二云:
河畔青青尚几枝,迎风弄影碧参差。叛儿一去啼鸟散,赢得诗人绝妙辞。
亦用此歌第二首“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之句,而胜时诗意复与此歌第六首云:
杨叛西随曲,柳花经东阴。风流随远近,飘扬闷侬心。
相关,殊为轻薄刻毒,大异于其师也。
复次,《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四《乐府·杨叛儿》云: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寅恪案:河东君后来易“杨”姓为“柳”,“影怜”名为“隐”,或即受太白诗之影响耶?据沈虬《河东君传》所云:“余于舟中见之(指杨爱)。听其音,禾中人也。”然则河东君之乡音,固是“疑”“泥”两母难辨者。其以音近之故,易“影怜”之“影”为隐遁之“隐”,亦无足怪矣。至若隐遁之义,则当日名媛,颇喜取以为别号。如黄皆令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皆是例证。盖其时社会风气所致。故治史者,即于名字别号一端,亦可窥见社会风习与时代、地域、人事之关系,不可以其琐屑而忽视之也。
详绎卧子《集杨姬馆中》诗题之意,似陈、彭、宋三人之集于河东君寓所,本欲置酒痛饮,以遣其愁恨。三人皆以微病不能饮酒,而河东君亦然。据此河东君平日之善饮可以推见也。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朝云诗(七律)八首》,此诗亦为河东君而作者。其第二首云:
拣得露芽纤手瀹,悬知爱酒不嫌茶。
则河东君之善饮足以为证。又,《有学集》九《红豆诗初集·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诗(并序)》略云:
戊戌中秋日,天酒告成,戏作《采花酿酒歌》一首,以诗代谱。其文烦,其辞错,将以贻世之有仙才具天福者。非是人也,则莫与知而好,好而解焉。
长干盛生贻片纸,上请仙客枕膝传。(遵王《注》本“请”作“清”。)老夫捧持逾拱璧,快如渴羌得酒泉。归来夜发枕中秘,山妻按谱重注笺。却从古方出新意,溲和齐量频节宣。东风泛溢十指下,得其甘露非人间。(“得其甘露”,遵王《注》本作“得甘露灭”。)
《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其第二十首云:
面似桃花盛茂开,隐囊画笥日徘徊。郎君会造逡巡酒,数笔云山酒一杯。(自注云:“盛叟,字茂开,子丹亦善画。常酿百花仙酒以养叟。”)
同书二十《小山堂诗引》云:
比游钟山,遇异人,授百花仙酒方。采百花之精英以酿酒,不用曲糵,自然盎溢。
陈伯雨作霖《金陵通传》一四《盛鸾传》附宗人盛胤昌传云:
宗人胤昌字茂开,工画。持身高洁,年几九十,行步如少壮时。胤昌子丹,字伯含,山水法黄筌,尝作《秋山萧寺图》,与弟琳《空山冒雨图》称二妙。琳字玉林,每当春日,酿百花酒以养亲。胤昌顾而乐之。
《有学集》一九归玄恭《恒轩集序》略云:
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繙《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各有能事。归子玄恭俨然造焉。余好佛,玄恭不好佛;余不好酒,而玄恭好酒。两人若不相为谋者。玄恭作《普头陀传》,高自称许,把其本向长孺曰:“杜二衰晚腐儒,流落剑外,每过武侯祠屋,叹卧龙无首,用耿、邓自比。归玄恭身长七尺,面白如月,作《普头陀传》,胸中逼塞,未吐一二,遂惊倒世上人耶?”(寅恪案:同书五《绛云余烬集(下)·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和归玄恭(七律)》一首后四句云:“何处青蛾俱乞食,几多红袖解怜才。后堂丝竹知无分,绛帐还应为尔开。”附自注云:“是日女郎欲至,戏以玄恭道学辞之。来诗以腐儒自解,故有斯答。”牧斋此诗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阳月二十八日,《恒轩集序》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闰五月,故序有“杜二腐儒”之语,乃指甲午冬假我堂文宴时事也。)
《牧斋外集》二五《题邓肯堂劝酒歌》(寅恪案:邓林梓字肯堂,常熟人。事迹见王应奎《柳南随笔》一及六有关邓肯堂等条)云:
东坡自言饮酒终日,不过五合,而谓天下之好饮,无在予上者。(可参《初学集》四《归田诗集(下)·谢于润甫送酒》诗:“我饮不五合,颇知酒中味”之句。)后人掇拾《东坡全集》,以王无功《醉乡记》羼入其中,岂非以东坡慨慕东皋,庶几友其人于千载,其妙于酒德,有相似者欤?余酒户略似东坡,顷又以病耳戒酒,读肯堂诗,浩浩然,落落然,如与刘伶、毕卓辈执杯持耳,拍浮酒池中也。他时有编余诗者,将此首编入集中,余方醉眼模糊,仰天一笑,安知其非余作也。
《牧斋尺牍(上)·与侯月鹭〔性〕四通》之二(寅恪案:侯性事迹见《小腆纪传》三六本传及《牧斋尺牍(上)·与侯月鹭》诸札)云:
秋间欲得洞庭葡萄酿酒,苦不能得其熟候。彼时得多饷,以酬润笔,知不厌其贪也。内子辱深念,并此驰谢。
然则河东君不仅善饮,更复善酿。河东君之“有仙才”,自不待言。至于“具天福”,则殊难言。据上引《题邓肯堂劝酒歌》,《恒轩集序》及《复侯月鹭札》,是牧斋不善饮,而河东君善饮。河东君之“具天福”,或可言具此善饮之“天福”耶?若牧斋者,虽不具此善饮之“天福”,但能与具此善饮之“天福”者相对终老,殆亦可谓具艳福之人矣。
复次,全谢山祖望《鲒埼亭外集》三三《钱尚书牧斋手迹跋》略云:
尚书手迹共十幅,在冯研祥家,皆与冯氏群彦往还者。第十幅云:“春宵一刻,先令细君满引一杯,以助千金之兴。”细君指柳氏也。予闻之周 山,谓牧斋年六十四,(寅恪案:当作“六十”。此误。)柳氏年二十四归之。客有访之者,柳氏出侑酒,依然旧日风流。观此笺并前索酒札,知柳氏固酒徒。黄忠烈公见诸弟子有与女校书诗者,辄戒之。牧斋跌荡乃至于此,宜其有“浪子燕青”之诮。
寅恪案:冯研祥者,冯开之梦祯孙文昌之字。冯氏一家与牧斋交谊深厚,研祥又为牧斋弟子,故其关系尤为密切。(见《初学集》一五《南京国子监冯公墓志铭》,并可参《牧斋尺牍》一《与冯秋水札》云:“西浙俊髦,无如冯〔文昌〕、范〔骧〕。研祥落落竹箭,文白亭亭明玕。”又,葛万里《牧斋先生年谱》“顺治七年庚寅”条云:“同行有冯范研祥。”误以“冯范”为一人。殊不知“冯”固为文昌之姓,“范”则指浙江海宁范骧字文白号默庵之人而言也。文白事迹见光绪修《杭州府志》一四五《范骧传》、杜登春《社事本末》、吴修昭代《名人尺牍小传》七及震钧《国朝书人辑略》一等。)《有学集》四六《跋酒经》云:
《酒经》一册,乃绛云楼未焚之书。五车四部,尽为六丁下取,独留此《经》,天殆纵余终老醉乡,故以此转授遵王,令勿远求罗浮铁桥下耶?余已得修罗采花法,酿仙家烛夜酒,将以法传之遵王。此《经》又似余杭老媪家油囊俗谱矣。
《有学集》十《红豆二集·酒逢知己歌赠冯生研祥》云:
老夫老夫嗟龙钟,(遵王《注》本“大”作“夫”。)绿章促数笺天公。天公怜我扶我老,《酒经》一卷搜取修罗宫。山妻按谱自溲和,瓶盎泛溢回东风。世人酺糟歠醨百不解,南邻酒伴谁与同?昔年尝酒别劲正,南薰独数松圆翁。(“薰”误。《注》本作“董”,是。)此翁骑鲸捉月去我久,懵瞢四顾折简呼小冯。(下略。)
此跋作于顺治七年庚寅十月初二夜以后,此诗作于顺治十六年己亥,可与上引前一年,即顺治十五年戊戌所赋之《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诗相参证。据此,颇疑冯研祥家牧斋手迹《索酒札》即此第十幅,乃顺治十六年己亥所作也。周 山即周容,事迹见《鲒埼亭外集》六《周征君墓幢铭》。其人与牧斋往来颇密,可参《有学集》四四《叹誉赠俞次寅》,(寅恪案:牧斋此文作“周茂山”。)及 山所著《春酒堂诗话》关涉牧斋诸条。夫河东君之善饮,不独其天性使然,其环境实有以致之。盖歌筵绮席,酬酢周旋,若不善饮,岂能成欢?此乃事非得已,情尤可伤,而谢山转执闺门礼法之条,以相绳责,殆未免失之过泥矣。黄忠烈公即黄道周。“忠烈”者,明唐王所予谥也。(见《黄漳浦集》卷首洪思撰《黄子传》及《文明夫人行状》。清乾隆四十一年追谥道周为“忠端”,陈子龙则追谥“忠裕”,皆是专谥。若李待问则谥为通谥之“忠节”。谢山卒于乾隆二十年,自不及知“忠端”之谥。然揆以明代殉国诸人之心理,岂能甘受清廷之谥号?谢山称之为忠烈,甚合漳浦平生志业。至王兰泉编《卧子全集》,其取今名者,盖所以避忌讳、免嫌疑,亦有不得已也。)卧子会试中式,实出石斋之门(见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年丁丑”条)。卧子平生之诗为女校书如河东君而作者,亦甚不少,安能不为其师所戒乎?由此言之,卧子应与牧斋同科,谢山举此以讥牧斋,又未免失之过偏矣。
今日吾人幸得窥见河东君《戊寅草》,因取他种材料参证,遂得约略推定其中篇什作成之年月,并相与有关之人。复更取《陈忠裕全集》中《几社稿》《陈李唱和集》《属玉堂集》《平露堂集》《白云草》《湘真阁稿》及《诗余》等,综合推计之,则论陈、杨两人之关系,其同在苏州及松江者,最早约自崇祯五年壬申起,最迟至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止,约可分为三时期。第一期自崇祯五年至崇祯七年冬,此期卧子与河东君情感虽甚挚,似尚未达到成熟程度。第二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此期两人实已同居。第三期自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不与卧子同居后,仍寓松江之时,至是年秋深离去松江移居盛泽止。盖陈、杨两人在此时期内虽不同居,关系依旧密切。凡卧子在崇祯八年首夏后、秋深前所作诸篇,皆是与河东君同在松江往还酬和之作。若在此年秋深以后所作,可别视为一时期。虽皆眷恋旧情,丝连藕断,但今不复计入此三期之内也。兹选录陈、杨两人此三时期中最有关之作品原文,互相证发。其他最有关诸作,则仅录其题,以供参考。至《秋潭曲》《集杨姬馆中二首》《霜月行》第三首及《癸酉长安除夕》等篇,前已载其全文,不复移录焉。
复次,王氏编辑《陈忠裕全集·凡例》第二则略云:
诗文次序先后,关乎生平梗概。如《采山堂》《几社稿》之作于庚午、辛未、壬申,《陈李唱和集》之作于癸酉、甲戌,《平露堂集》之作于乙亥、丙子,《白云草》《湘真阁稿》之作于丑、寅、卯、辰,《焚余草》即《丙戌遗草》之作于乙酉至丁亥,按之《年谱》,了如指掌。至各集原本,古今体诗或分或不分。今汇为全集,概行分体,而仍标各集之名,以存其旧。虽其中次序,间有淆乱,然亦不甚悬隔也。
及第四则云:
公词有《湘真阁》《江篱槛》两种。国朝王阮亭〔士祯〕、邹程邨〔祗谟〕诸先生极为推许。又曾选入《棣萼香词》《幽兰草》《四家词》,俱未之见。今录公高弟王胜时沄所辑《焚余草》,益以散见别本者数阕,汇成一卷,并略采前人评语附之。俾读者知公乐府亦为填词家正宗,如宋广平赋《梅花》,不碍铁石心肠也。
寅恪案:王氏虽明知“诗文次序先后,关乎平生梗概”,但其“汇为全集,概行分体”则不免“其中次序间有淆乱”,故今据每篇题目及篇中词旨,以推计时日,则王氏所云某集作于某年者,虽“不甚悬隔”,然今日欲考河东君与大樽之关系,于此区区时日之间隔,实为重要。兹录下列诸诗,大体固依王氏原编次序。若发见题目或词旨有未安者,亦以鄙意改定,不尽同于王氏原编次序也。详绎王氏所编《全集》中诗文,其次序先后,实如其所言“不甚悬隔”。独诗余一类,则兰泉因未见原本,仅从王沄所辑《焚余草》略附散见别本之数阕编成一卷。《焚余草》中之词,虽是乙酉至丁亥(即顺治二年乙酉至四年丁亥)三年中所作,其间当无与河东君有关者。但散见他本之词,则必应有涉及河东君之作。盖大樽诗余,摹拟《花间集》《淮海词》,缘情托意,绮丽缠绵。观兰泉辑本,其中故国故君之思见于语句者不计外,尚有不少艳情绮怀之作。然则此类诗余似不止兰泉所言“散见别本者数阕”而已。岂胜时所辑之《焚余草》,其中亦羼入其师乙酉以前之旧作而稍稍窜改,使人不觉其为河东君而作者耶?今日大樽词原本不得窥见,若仅就兰泉裒集残余之本,以考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实为不易也。又绎兰泉所编《卧子诗余》,其先后次序之排列,悉依字数多少而定,与作成时代绝无关系。如《二郎神》《唐多令》为卧子绝笔,(据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四年丁亥”条云:“三月会葬夏考功,赋诗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词,先生绝笔也。”)今王氏辑本《二郎神》其次序为倒数第二首,至《唐多令》则为倒数第二十四首,即是例证。职此之故,兹所选录卧子《诗余》,其编列先后,乃依据河东君《戊寅草》所载诸篇什作成时间,参以鄙意考定。不若所录卧子之诗,其排列时代之先后,尚是约略依据王氏辑本也。
周铭《林下词选·柳隐小传》云:
柳隐,字如是,归虞山钱宗伯牧斋。所著有《戊寅草》,云间陈大樽为之序。
徐树敏、钱岳《众香词书集(云队)柳是小传》略云:
初,为云间陈大樽赏识,序其词问世。虞山(钱牧斋)百计纳为小星,称河东夫人。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
寅恪案:周氏谓陈大樽为河东君《戊寅草》作序。徐、钱两氏谓大樽序河东君词,当即指《鸳鸯楼词》。今日得见河东君《戊寅草》钞本,其中有诗、词、赋三类,首载陈子龙《序》。《序》中所言者为诗,而不及词。不知是否别有《鸳鸯楼词》刊本,而大樽为之序,未敢断定,尚待详考。然取《林下词选》与《众香词》对勘,则徐、钱两氏所选六首,较周《选》多《垂杨碧》一阕,其排列次序亦有不同,而文字更有差异。今取河东君《戊寅草》参校,则周《选》排列次第及文字皆与《戊寅草》符合,而《戊寅草》亦无《垂杨碧》一阕。可证周氏实选自《戊寅草》。徐、钱两氏之选本不同于《戊寅草》及周《选》者,其所依据,或即《鸳鸯楼》之单刊本耶?至《垂杨碧》一阕,其出处尚待考索,未能确言。其词云:
空回首,筠管榴笺依旧。裂却紫箫愁最陡,颠倒鸾钗久。
羡杀枝头豆蔻,闷杀风前杨柳。一夜金沟催叶走,细腰空自守。
今绎其词意,与《金明池·咏寒柳》词略同,恐是河东君离去卧子以后所赋,似非《鸳鸯楼词》中原有之作,殆为徐、钱两氏从他本补入者。总而言之,无论《鸳鸯楼词》是否别有刊本,兹可推定者,《戊寅草》中所收之词必包括《鸳鸯楼词》全部或绝大部分在内。因《戊寅草》中诸词,皆是与卧子关系密切时所作。卧子于崇祯八年所赋诸诗,目为“属玉堂集”,河东君之以“鸳鸯楼”名其词,正是两人此时情景之反映也。
复次,考卧子平生文学,本属李、王一派,故深鄙宋诗。但于词则宗尚五代、北宋。兹不欲辨其是非,仅择录其有关论词之文,略见梗概。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三《三子诗余序》云:
诗余始于唐末,而婉畅秾逸,极于北宋。然斯时也,并律诗亦亡。是则诗余者,匪独庄士之所当疾,抑亦风人之所宜戒也。然亦有不可废者。夫《风》《骚》之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于闺襜之际。代有新声,而想穷拟议。于是以温厚之篇、含蓄之旨,未足以写哀而宣志也。思极于追琢,而纤刻之辞来;情深于柔靡,而婉娈之趣合;志溺于燕媠,而妍绮之境出;态趋于荡逸,而流畅之调生。是以镂裁至巧,而若出自然;警露已深,而意含未尽:虽曰小道,工之实难。不然,何以世之才人,每濡首而不辞也?
同书同卷《王介人诗余序》(寅恪案:王翃字介人。见《明诗综》二二及《明词综》九小传。此《序》可参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品(上)·原起门》所引陈大樽语)云:
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沉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嬛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调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叹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同书五《幽兰草词序》云:
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繇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元滥填辞,兹无论已。
寅恪案:所可注意者,一为卧子言“北宋律诗亦亡”及“终宋之世无诗焉”,可见其鄙薄北宋之诗至于此极。二为《幽兰草》乃集录李舒章、宋辕文及卧子三人唱和之词。颇疑几社诸名士为河东君而作之小令,即载是集中,惜今日未得见也。
又,今检《陈忠裕全集》及陈卧子《安雅堂稿》,不见有《戊寅草序》或《鸳鸯楼词序》。此殆为收辑卧子著作之人,如王沄辈早已删弃不录,遂使此两书皆未载。若今日吾人不得见《戊寅草》者,则卧子此《序》天壤间竟致失传矣。故全录之。
卧子《戊寅草序》云:
余览诗上自汉魏,放乎六季,下猎三唐。其间铭烟萝土之奇,湖雁芙蓉之藻,固已人人殊,而其翼虚以造景,缘情以趋质,则未尝不叹神明之均也。故读《石城》《京岘》《采菱》《秋散》之篇,与《宁墅》《麻源》《富春》之咏,是致莫长于鲍、谢矣。观《白马》《浮萍》《瑟调》《怨歌》之作,是情莫深于陈思矣。至巉岩骏发,波动云委,有君父之思,具黯怨之志,是文莫盛于杜矣。后之作者,或短于言情之绮靡,或浅于咏物之窅昧。惟其惑于形似也,故外易而内伤;惟其务于侈靡也,故貌丽而神竭。此无论唐山班蔡之所不逮,即河朔汉南之才,雕思而多蒙密之失,深谋而益拟议之病,亦罕有兼者焉。故有媛远之略,而失在于整栗,此其流逸之患矣。有割曳之姿,而失在于壮溟,此其轻脱之患矣。夫言必诡以肆,气必傲以骋,文必奔腾而涌浏,义必澄泓而取寂,此皆非其至也。然可语于学士大夫之作,不可论于闺襟之什焉。乃今柳子之诗,(寅恪案:影宋本《白氏文集》三五及《全唐诗》第七函白居易三五《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云:“春随樊子一时归。”卧子称河东君为“柳子”,盖本于此。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三八《朝云诗引》,亦作“樊子”。其他白集或他书所引,有作“樊素”者,误也。)抑何其凌清而 远,宏达而微恣与!夫柳子非有雄妙窅丽之观,修灵浩荡之事,可以发其超旷冥搜之好者也。其所见不过草木之华,眺望亦不出百里之内,若鱼鸟之冲照,驳霞之明瑟,严花肃月之绣染,与夫凌波盘涡,轻岚昼日,蒹葭菰米,冻浦岩庵烟火之袅袅,此则柳子居山之所得者耳。然余读其诸诗,远而恻荣枯之变,悼萧壮之势,则有旻(曼)衍漓槭之思;细而饰情于潴者蜿者,林木之芜荡,山雪之修阻,则有寒澹高凉之趣,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盖余自髫年,即好作诗,其所见于天下之变亦多矣。要皆屑屑,未必有远旨也。至若北地创其室,济南诸君子入其奥,温雅之义盛,而入神之制始作,然未有放情暄妍,即房帷亦能之矣。迨至我地,人不逾数家,而作者或取要眇,柳子遂一起青琐之中,(寅恪案:《世说新语·惑溺篇》“韩寿美姿容”条云:“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卧子以“青琐”代“青楼”,借以掩饰河东君之社会地位。遣辞巧妙,用心良苦。特标出之,以告读者。余详第四章论《有美诗》节引《戊寅草序》文中鄙注。)不谋而与我辈之诗竟深有合者,是岂非难哉?是岂非难哉?因是而欲以水竹之渺蒙,庭阶之荟蘙,遂可以伏匿其声援,而震怵其意气,此实非矣。庶几石林淙舍之寂,桂栋药房之艳,天姥玉女、海上诸神山之侈以巨,使柳子游而不出焉者可也。夫灵矫绝世之人,非有以束之,固不可。苟天下有以束之,亦非处子最高之致也。则意者挟沧溟之奇,而坚孤栖之气乎?夫道之不兼,斯遇之不两得者也。故舍飙驰而就淡漠,亦取其善者而已。使繇是焉,寰中之趣,其亦可眇然而不睹也夫。陈子龙题。
寅恪案:卧子推重河东君之诗,举北地济南诸家为说,引之以为同调。可知河东君之诗,其初本属明代前后七子之宗派,应亦同于卧子深鄙宋代之诗者。但后来赋《寒柳词》实用东坡七律之语,至其《与汪然明尺牍》亦引用苏诗,皆属北宋诗之范围,更无论矣。据此推之,足征河东君虽先深受卧子之影响,后来亦渐能脱离其宗派教条主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