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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奈子看向前方,车厢的自动门恰好开启。与此同时她还听到“噗嗤”一声,仿佛五百系希望号发出了一声叹息。

户田要回来了。她慌忙把视线移向窗外,但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瞥到了他。那是个油腻的六十岁男人,让人不忍直视。此人身材中等,在同龄人中属于偏瘦体型,然而那盲目自信的神情和大摇大摆的步态让他全身上下散发着肥腻的感觉。他穿着黑黄色条纹的夸张毛衣,除了恶趣味别无其他形容之法。然而,若说他是常年来往于银座与欧洲的画商,倒还真有那么点感觉,着实教人不可思议。

户田一在她旁边落座,志奈子就感到呼吸困难。车厢里没有其他乘客,但她就是觉得无比憋闷。活到二十八岁,志奈子第一次坐上高等座席,然而她完全感觉不到舒适。

她的眼神四处游走,不经意间瞥到了户田手上的报纸。

“闯空门大盗正在日本北上”“仙台市内分尸惨案后续”“夫妻两人藏匿尸体,尸体呈现整形痕迹”……全都是些不太平的新闻。

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中国香港彩票狂中四十亿日元的中奖者可能是日本旅客”,这则消息篇幅虽小,却挺喜庆。

“好厉害啊。”志奈子说。

户田看了一眼文章,哼了一声。“到处都在讲不景气、不景气,不景气这么长时间,恐怕这就是日本的标准状态吧。就算孩子考试得过一次满分,可如果后来一直得五十分,那就意味着孩子的实力只有五十分,不是吗?这种经济状态只要一直持续下去,它就是正常状态。如果一个国家整天只想着像过去一样再走一次狗屎运,那就不会有将来。还有失业率,是谁规定这个世界上一定要存在足够每一个人做的工作?反正我没规定。谁都能找到工作,这只是毫无根据的幻想而已。说白了就是人口太多,没有那么多工作岗位,很简单。”

“啊,不是。”志奈子总算找到了插话的空当,“那个,我是觉得买彩票中四十亿的报道很厉害。”

“你说这个?”户田看了一眼报纸反面,“真走运。”

“要是户田先生中了,会感到高兴吗?”志奈子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

户田的皮肤很好,不像是过了花甲之年的人。只见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咧嘴一笑,回答道:“钱的数量等于幸福的数量。四十亿啊……你也想要吗?”

志奈子笑了。

“那当然啊。”

“想要就给你。”

“别开玩笑了。”

“只要你愿意付出代价,我当然给。”

她无法直视户田的脸,而且突然有种被他紧紧抱住,当场脱光的不快感。

“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户田挺起胸膛,仿佛是他发明了这句话。

别开玩笑了——这回,志奈子没能说出这句话。假设有人一辈子与挫折和失败无缘,那户田就是那种人。一旦发现人气开始上升的外国画家,他就马上与之签订终身合约,把看上的画全都弄到手。可以说此人聪明伶俐,同时老奸巨猾,显然与同龄人和其他同行风格不同。

户田是户田大厦的第三代所有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接受将要管理全国各地产业的教育。他经常说:“狮子的幼崽就算没有明确的认知,也会被教育成狮子。”而且还说:“我最近才真正明白,人活着就需要钱。”

户田并不甘于老老实实经营自家的不动产。他一边经营着不动产,一边踏入了美术界。志奈子很难想象他的目的何在,是否有胜算,然而,户田作为画商很快就获得了成功。

只要发现有潜力的画家,他就毫不犹豫地抢占先机,将其画作的买卖权弄到手。而且他不会马上卖出,而是耐心等待价位起来,再卖一大笔钱。正因为他有充足的资金,才能这么干。“在户田先生眼中,画只是股票的一种形式。”曾经有一个人满脸悲伤地这么说,“他坚信画家画的都是股票票面,画的价值不在于它给人带来的想象,而是价格表上的数字。”

“听好了。”户田还在旁边滔滔不绝,“爱情、宠物,这些都能标价。只要慢慢把价格做上去就好。你不也是相当于被我买了吗?”

志奈子无言以对。因为她的确背叛了恩人,与户田签了合同。

“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户田声称不喜欢旅途太吵,眼睛也不眨就把整个高级车厢的乘车券、特快券和高等座席券全都买下了。这是志奈子亲眼看着他做的事情。他还向政治家贷款,说什么那位议员头都秃了还对自己深鞠躬,于是他拿起电话就安排了贷款。这也是志奈子几十分钟前目睹的事情。

“今天有什么计划?”

“我要把你介绍给仙台的客人。”

户田露出了下流的表情。志奈子不禁沮丧地想:这个人肯定对我的画没兴趣。接着,她想起了那个人。他曾对志奈子说:“千万不要把注意力放在绘画之外的地方。”他是户田画廊的员工,虽然没有资金和地位,但是懂得绘画,也很欣赏志奈子的作品。

“《连接》这幅画特别好。”最后一次交谈时,他夸奖了志奈子的新作品,还看透了其中的内涵,“那是接力的意思,对吧?人生的意义必然在于向某个人递出接力棒,我的今天会连接到别人的明天。”

他总是很欣赏年轻画家,就算不好卖,也希望经手好的作品。所以,他会辞去户田画廊的工作独立出来,也并不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

“我想为你们这样的画家开一个画廊,即使不大也无所谓。”他尝试去实践了自己的话,因为他相信,世界归根结底是人与人的连接。

但是最终他的画廊没有开起来,因为他看好的画家全都拒绝了他。

结局来得仓促而干脆。所有他信赖的画家都背叛了他,最终他没能在店里装饰任何一幅画,便黯然退场了。

那一次,是户田凭借金钱的力量,轻易毁灭了一个人的梦想。

“我们先在东京吃个晚饭,然后去仙台吧。”

行程完全由户田决定。两天前,他给志奈子打了通电话,说:“你跟我一起去拜访大客户吧。”她无法拒绝。

“你知道《华丽人生》吗?”过了许久,户田开口道。

“那是什么?”

“是曲子哟。一首叫这个名字的曲子。你不听爵士乐吗?”

志奈子摇摇头。“我没听过。”她无比厌恶自己挤出来的假笑。

“是柯川演绎的名曲 Lush Life ,华丽的人生。很棒,对不对?我可以肯定,现在这一刻,我的生活比其他地方的任何人都富足。”户田展露出幸福的笑脸,“试着想象一下,傻乎乎的无业游民自不必说,就拿错以为自己干得不错的小偷和宗教家来说,眼下这个瞬间,有哪个活着的人比我过得还富足吗?”

黑泽正要走出公寓时,发现门口夹着一张传单,就拿下来看了看。传单来自公寓管理协会,上面写着“仙台发生多起撬锁盗窃案”,大意是组织所有公寓住户换锁。传单上印着圆盘锁的图片,附带“锁孔呈纵向く字形的门锁最危险”的字样。太会找麻烦了。他啧了一声。

最近这段时间,一个盗窃团伙在日本到处作案。跟家家户户都装有两三道锁的国家相比,就算扣去交通费,也还是日本更赚钱。

可能东京已经不太好行事,盗窃团伙就把作案范围延伸到了仙台。其结果就是,黑泽盯上的住户都安上了两三个回旋式弹子锁搭配锁杆的门锁。

他穿上鞋,把传单叠好塞进口袋里,出门去了。

黑泽突然想,那些拉帮结伙、只求快钱、到处作案的盗窃团伙或许可以被称为资本主义之鉴。他们最看重效率和利益。那像我这种人,看重什么呢?“美学?”他试着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忍住了笑。太老套了。

就在他锁上门的那一刻,隔壁房间的门猛地打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碰见邻居,一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做了自我介绍:“我是住在隔壁的黑泽。”对方是个年轻男人,可能只有二十几岁,看着面色苍白,好像很不舒服,搞不好是喝了一夜大酒。他身上的藏蓝色T恤又松又垮。对了,昨天隔壁屋吵了一夜,说话声也大,可能在开派对。

青年也一脸惊讶。他嘀嘀咕咕地回应了黑泽,由于声音太小,黑泽基本没听清。接着,青年想了想,又说:“对了,能帮我把门撑住吗?”门?黑泽满心疑惑。

“我朋友喝多了,我得把他背到楼下去。”青年怯生生地说,“这扇门一松手就会关上,所以能请你帮我撑一下吗?”

黑泽耸了耸肩,一言不发地抬手撑住了门。

对方小声道了谢,声音小得黑泽只能猜测大概是这个意思。然后,青年再次走进屋里,不久之后便半背半拖地带了另一个人走出来。黑泽闻到扑鼻而来的酒臭,不禁感叹年轻人没有压力就是好。

接着,黑泽又按住正好在这个楼层打开门的电梯,等了一会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年把朋友背进了电梯。背上那个人醉得不轻,像坏掉的牵线木偶一样晃晃悠悠的。青年可能觉得自己马上就回来,门也没锁,真是太不注意了。

观察已经成了黑泽的习性,只要有人路过,他就会不动声色地观察并推测——这人钱包里大概装了多少钱,家里大概有多少财产,是否有家人,喜欢狗还是喜欢猫,是否爱存钱,是否信任银行,这家伙真的是男人吗……当他之后潜入某人家中,发现情况正如自己的推测时,就会获得超过工作的成就感。

电梯门关上了。黑泽冲青年抬手打招呼,对方好像没看到。

之后,他发现走廊上掉了一张纸。本来有点期待是钞票,但并不是。可能是那个青年,或是他背上那个人口袋里掉出来的东西。

上面写着看不懂的文字,还有几行数字。既有汉字,也有符号。黑泽想,这难道是外国卖的护身符或者签纸吗?他又对着光看了看,没有特殊纹路。于是他捏着纸摇晃了几下,再次看向电梯门。刚才那个人说不定是外国人。

黑泽拿着那张纸翻来倒去看了好几遍,左思右想之后,直接塞进了钱包。

这张写满外国字的纸说不定能招财,黑泽戏谑地想着,收起了钱包。

仙台车站前排着长队。黑泽边走边看,发现队伍来自一家咖啡厅。因为刚开业,里面气氛活跃。

黑泽快步走进车站。今天是工作日,没什么游客。他乘电梯下到一楼,穿过了出租车载客点。站在车站前,一座高塔般的建筑物映入眼帘。那是市里刚建成的展望台。细细的塔尖高耸入云,蔚为壮观,电梯入口还挂着垂幅,上书:特殊日子的别样体验。黑泽怎么都无法想象自己登上展望台的样子,毕竟对一个窃贼来说,“特殊的日子”恐怕只有干活失手被抓现行的时候。

旁边的墙上还贴着“埃舍尔展”的海报。那是著名的错视艺术家,或者该说是插画家?海报上印着他最知名的城堡画。

黑泽对绘画等艺术品基本没有兴趣,只记得以前有人从屋顶用钓鱼线和钓钩偷走了意大利某美术馆收藏的克里姆特画作。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路边有个白人女性。那人把金发扎成马尾辫,看起来挺年轻,穿着直筒牛仔裤,很好看。

黑泽之所以停下脚步,并非因为她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她像那种有钱又粗心的目标人物。是因为她举着一块标语牌。白人女性正在向行人展示写在素描本上的话:请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日语。

“这是你自己写的吗?”黑泽走过去问了一声,白人女性立刻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某大学的留学生。

“我正在调查日本人喜欢什么词汇。”

“哪种比较多?”信号灯变绿了,但黑泽没有走开。

“目前最多的是……”她看了看素描本的内容,用流畅的日语回答,“‘梦’吧。”

“吧?不确定吗?”

“还有‘景气’。”她打趣地说,“这个也很多。”

“我也写一个吧。”黑泽接过马克笔,请她翻开新的一页,在正中间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硕大的“夜”字。

“‘夜’啊。”她抬头看向黑泽。

“我喜欢夜晚。”

“真有意思。”白人女性顿了顿,接着说,“像小偷一样。”

黑泽吓了一跳,但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话头:“对了,我最讨厌的词是‘锁门’。”

“锁门?”白人女性似乎不太理解,“难道不是‘巡警’吗?

黑泽笑了。“那个也讨厌。”

他转身离开,走着走着又看见了一条狗。貌似是一条野狗,没戴项圈。是柴犬吗?很少见到流浪的柴犬啊。狗身上本来应该是浅栗色的毛已经被灰尘泥土染成了灰色。车站附近能见到狗,这真是挺稀奇的。再加上最近野狗已经少了很多,甚至比黑泽在大街上碰到同行更稀奇。他有点担心那条老狗会不会冲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

信号灯再次转绿,这回黑泽过了马路。窃贼不能跟狗交朋友。他遵循自己的美学,不再理睬那条脏狗,继续往前走。

河原崎呆滞地看着越来越热闹的咖啡厅入口。透过宽大的窗户,还能看见新干线的高架桥。下行线的“Max山彦号E4系”正驶入站台。

他的咖啡早已喝完,但还不能离开。话虽如此,一个靠奖学金勉强维持生活的大学生又舍不得再点第二杯。他还是拿到了店铺开张纪念的折扣券,才买了第一杯半价的咖啡。

一如平常,他正在画画。其实就是用圆珠笔在路上拿到的“寻人启事”背面涂涂抹抹。比如客人的侧脸,一闪而过的Max山彦号,笔触随意而奔放。画画不是他的兴趣,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传单上要找的是一名年轻男性,目前已经失踪将近一周,其父母正在到处寻找。河原崎看了一眼照片,是个气色不太好的青年,而且身材比较矮小。

特征描述中提到了“大腿根部有手术痕迹”,河原崎不禁失笑。谁会拉住一个陌生人说“请让我看看你的大腿根部”呢?上面甚至还写着“有缝了八针的痕迹”,难道还要别人数数有几针吗?

新开张的大型咖啡厅里非常热闹,每个座位都坐着人。

塚本先生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河原崎思索着。塚本是干部,平时很少有机会直接对话,河原崎也不明白对方为何主动约见他。

上次集会后,有人在仙台县民中心门口叫住了他。一位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性对他说:“你是河原崎先生吧?有人在一楼休息室等你,请跟我来。”

走进去一看,发现对方是塚本,河原崎不由得“啊”了一声。

“别这么惊讶啊。”塚本的语气很随和,“又不是被高桥先生叫了。”

听到这句话,河原崎就忍不住发抖。因为“高桥”是他连说都不敢说的名字。

“我姓塚本。”

“我、我知道。”河原崎马上回答道。有谁会不知道他呢?他不到三十岁就成为干部,一直作为“高桥”的亲信,在信徒中格外出名。这件事发生在两天前。

不知何时,塚本已经来到眼前。河原崎吓了一跳,险些撞翻咖啡杯。

“你画画挺不错啊。”塚本注意到了河原崎手边的涂鸦。

“啊,您、您好。劳烦您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河原崎慌忙翻过他的涂鸦,露出了寻人启事上的照片。

塚本略显惊讶地看着那张照片,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不认识。”河原崎摇头否定道,“这是别人在大街上发的传单,说在找人,跟我完全没关系。”他一不小心就用上了辩解的口吻,还匆匆折起传单,塞进了口袋里。

塚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河原崎本以为会被教育“与其寻找他人,何不把时间用于摸索自己的未来”,然而对方并没有开口。

塚本指着门口说:“我们出去吧。”

排队的人一直延伸到了门外。虽说这是开在仙台的第一家连锁店,但为了喝杯咖啡而排队,这也太奇怪了。这些人究竟是喜欢排队还是喜欢咖啡?可能是前者。

光是跟塚本走在一起,河原崎心中就涌出了莫名的优越感。他们不是在路上偶然碰到,他不仅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还专门把自己约了出来,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啊。想到这里,河原崎强忍住了呼之欲出的欣喜。

刚才那个发传单的人依旧站在拱廊商店街入口。看到那人额头上深邃的皱纹,河原崎不禁想,相比起来,自己是多么幸运啊。

“你这帽子很不错啊。”塚本指着河原崎头上的红色棒球帽说。

“这是父亲以前买给我的。”

这是一顶进口帽子,帽檐很长,曾经是一名巴西足球运动员的标志性配饰,有段时间在日本很难买到,火爆到甚至引发了社会现象。

“你这顶红帽子就是当时很流行的那款吧?到处都买不到。”

他至今仍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从哪儿弄来了这顶帽子。当时,河原崎坚信这是仿制品,其实并非如此。他对父亲那一脸得意的表情印象深刻。父亲还掏出自己的那顶帽子,高兴地说:“咱们俩都有。”

“那时好像很流行把帽檐折弯吧,你的倒是没有。”

“我父亲折了。”河原崎苦笑着说。父亲觉得既然买了帽子,就要紧跟流行,便笨拙地折弯了帽檐。那一刻父亲表现出了由衷的欣喜,河原崎则不以为然,坚决不折弯自己的帽檐。

“你瞧。”塚本说,“那儿有狗。”

河原崎连忙移动视线,担心自己不快点找到目标就会被塚本扔下。

是有一条狗,离他们可能有二十米远。它慢悠悠地走着,不时把鼻子贴向地面,脖子上没有项圈。

“在这种地方看见狗,好难得啊。而且它没有项圈,是野狗吧?”

“看着像柴犬,有可能是杂种的。”

河原崎听着塚本说的话,想起了父亲。他可能是在那条浑身脏兮兮、无处可去、尽管被人嫌弃却还要在周围晃悠的流浪狗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三年前,父亲突然从二十层公寓的十七层张开双臂一跃而下,就这么死了。他又想起了自家玄关的场景。那天是大学入学典礼的日子,河原崎坐在玄关,正忙着擦亮新买的乐福鞋。背后响起电话铃声,随后母亲叫了他一声,大声说:“你爸跳楼了!”此时,他才抬起头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愣愣地回头问了一句:“几楼?”

听完警察的报告,河原崎虽然震惊,但也觉得这很像父亲的风格。父亲是沿着紧急通道上的楼,可能还没爬到二十楼就累了。他肯定想着:这里就够了吧。所以才会从十七楼跳下去。离终点还差两分,父亲的人生总在这个地方落败。

“你怎么不太高兴,因为讨厌狗吗?”

听见塚本的声音,河原崎猛地回过神来,慌忙否定道:“没、没有。”

塚本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河原崎君,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应该是三年前。”他回答。

“了解我们的契机,真的是那个吗?”塚本说完,正好信号灯转红,两人停了下来。

河原崎一听就知道“那个”是指什么。是发生在仙台商务酒店的连续杀人案。“那是两年前的事情吧?”

“不,第一起案子应该是在三年前。一个男人在车站东口的商务酒店中被勒死。”

其后,商务酒店内不断发生杀人案,频率基本是每月死一个人,而且案发现场都是仙台市内的商务酒店。这起案子被全国播放的新闻节目大肆介绍了一番,还引来不少看热闹和趁机取乐的愉悦犯。当时调查毫无进展,连河原崎都有点同情警方了。由此可见这个案子的棘手程度。

但是有一天,案子突然解决了。在一位普通市民的帮助下,警方逮捕了凶手。那位普通市民,就是“高桥”。

信徒们谈起那一天,大多会眯着眼睛,露出陶醉的表情。

据说那天有一场演讲会。演讲结束后,“高桥”没有像平时那样从台上下来,而是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对了,各位知道商务酒店凶杀案吗?其实都是连在一起的。世间万物大都连在一起。下次的案发现场是仙台花园酒店三楼。”

当时河原崎还不是信徒,所以没在会场。为此,他感到后悔万分。因为现在信徒中间出现了看不见的划分界线,分为之前的信徒和之后的信徒。前者可以陶醉地回忆,后者只能凭空想象。

“那句话真的让我汗毛直竖。因为我甚至不知道高桥先生对那个案子有兴趣。演讲会结束后,我们连忙开了干部会议,当时高桥先生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塚本凝视着远方,仿佛回忆起了当时的光景。河原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说:‘那我就证明给你们看看吧。’”

即使是从塚本口中听到这句话,河原崎也感到浑身一震。这句话真是太有感染力了。

“高桥先生说完,就拉过白板开始证明。他写下了被害者的年龄、性别、案发当日的天气、商务酒店的位置等已知信息,并分析了背后的规律。各种情况都能证明下一个案发地点将会是仙台花园酒店的三楼。”

“警方很快就相信了吗?”

“他们怎么可能老实地听从一个普通市民的建议。我们花了不少工夫呢。”

塚本没有继续说下去。事实上,仙台中央警察署的调查人员真的在仙台花园酒店三楼的逃生楼梯上抓到了凶手。

事后媒体反应格外激烈,而且充满戏剧性。“现代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这种连看的人都感到羞耻万分的标题充斥纸面。仙台各大媒体纷纷涌上门去,还有的杂志社打听到了“高桥”得出真相的思路,将其写进了文章中。

一开始,电视台和杂志记者都把“高桥”奉为英雄,想把他捧高。他们还认为帮助解决凶案的普通市民应该得到奖励。

接下来,信徒人数暴增。倾慕“天才”和“英雄”的人,以及寻求内心指引的潜在信徒瞬间聚集到“高桥”周围。河原崎也是其中一员。那个时期还出现了“高桥”能预见未来的传闻,河原崎也曾亲耳听到一些人说:“他能赶在事情发生前拯救生命。”

然而,“高桥”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也不接受采访。媒体意识到从他身上挖不出新闻时,渐渐流露出了不满情绪。

此时,某出版社提出了“二十一世纪的名侦探实为邪教教主”的话题,媒体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出口,顿时转向那个方向。

“塚本先生,您对最近的那个案子有什么看法?”河原崎问了一句。

“哪个案子?”塚本想了想,然后说,“哦,你是说杀人分尸案吗?”

大约半年前,仙台市内发现了一具被分解的尸体。目前已经断定死者是一名年轻男性,但是身份不明,也找不到凶手。最近,别处也发现了同样的尸体,事情终于闹大了。这些案子极有可能是同一凶手所为。

“河原崎君,你在期待高桥先生解决那个案子吗?”

河原崎很不好意思,便闷哼了两声充当回答。

“高桥先生说不定已经弄清那个案子的结构了。”

“真的吗?”

塚本笑了。“我也不知道,但他有可能像上次那样突然提起来。说不定哪一天早上他就会说‘我来证明’了。”

信号灯变绿了。

“这是神的意志。”塚本又说。

“啊?”

“世界上总会发生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那就是神的意志。”

河原崎不太明白,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他不想被轻视。

“你知道海象吗?”

“海象?”

“在北极有很多海象。它们身体庞大,嘴里长着两根朝向地面伸出的长牙。”

“海象怎么了?”河原崎挺直了身子。

“我在电视上看过,有一次,一大群海象来到了陆地上,其中的几十头朝着山坡爬去。结果继续观察,发现它们爬上山坡之后,纷纷朝着悬崖下方滚了下去。当然,它们必死无疑。那群海象就这么接连不断地滚下去摔死了,尸体堆积成山。那可是集体自杀。”

“从十七楼?”河原崎忍不住说。

塚本疑惑地皱起了眉。“不知道这是种什么习性。”

“那又怎么了?”河原崎尝试想象海象坠落的情景,险些下意识地动起手来描绘。

“反正都一样。重力、公转、自杀的海象,这些都是神的意志。”塚本停下脚步合上了眼,似乎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行人从他的两边匆匆走过。“你是在电视上看到了高桥先生,才加入我们的?”

河原崎含糊地应了一声。严格来说,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高桥”。早在看电视之前,河原崎就已经见过“高桥”了。那时父亲刚去世,河原崎夜不能寐,经常像梦游症患者一样,在附近的桥上来回走,倾听深夜的流水声,努力不去想任何事情。就这样一直走到产生睡意,或是再也不在乎睡觉这件事。

那天夜里,台风逼近,广濑川的滚滚浊流轰鸣不止。而他突然听到有人游泳的声音。

那时不是夏天,在这么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竟有人在游泳吗?河原崎吃了一惊,下桥走向河岸。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在深夜路灯的映照下能看到他光着上半身,正在拧干脱下的上衣。

他救了一只落水的猫。那只湿漉漉的猫就在他脚边甩着身上的水。

河原崎定定地看着那个人。他站在路灯的光亮中,虽然不算高大,背影却反射着近乎神圣的光芒。他的背上有一道特别的伤痕,像是X形的烧伤。虽不至于不忍直视,但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男人的侧脸端正俊俏,烧伤的疤痕更为他增添了一分神秘。

河原崎举着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高桥”。在电视上看到“高桥”时,他瞬间就认出那是在河边见到的男人。

他从未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那天跳进河里救猫的“高桥”,在河原崎眼中就像悲天悯人的神明。所以,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只属于他的恩惠,又怎能分享给其他人?

“你上过那个展望台吗?”塚本指着车站前的展望台问。

河原崎摇摇头。他对高楼没有兴趣,也不喜欢抬头视物。因为他每次都会想起父亲一跃而下的那座二十层公寓。“塚本先生呢?”

“我也没有。听说上面视野很开阔。”

“那上面写着‘特殊日子的别样体验’呢。”河原崎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特殊的日子”。非要说的话,就是与塚本并肩行走的此时此刻吧。

河原崎看到了“埃舍尔展”的海报。虽然他对徒有机关的画作不感兴趣,但觉得上面的城堡和士兵还挺可爱的。不对,他想起来那不是士兵,而是修女。经过海报时,他在脑中临摹了同样的画作。

是河原崎先看见了那个白人女性。那个年轻女孩站在仙台站前不远处,手上拿着标语牌。那是一本素描本,上面写着“请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日语”,塚本似乎也有点好奇,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能写下你最喜欢的日语吗?”扎着马尾辫的白人女性长得很漂亮。她对河原崎两人露出了微笑。

“我最喜欢的日语啊……”塚本想了想,然后接过马克笔,翻开素描本最后一页。那个瞬间他瞥了一眼河原崎,然后把笔递给河原崎,让他来写。河原崎感觉自己正在接受考验。他接过笔,险些下意识地在白纸上涂画起来。

“你喜欢什么日语?”白人女性问道。

河原崎紧张得有点颤抖,在素描本上写了一个称不上工整的“力”字。接着,他悄悄看了一眼塚本,仿佛在等待评分。塚本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点点头说“很不错啊”。白人女性用日语和英语向他们道谢,之后两人继续走向广濑大道。

“该进入正题了。”塚本说。

“是。”河原崎做好了准备。

“详情上车再说。”塚本一脸严肃地说,“你想了解神明吗?”“……神明?”

“就是神明的构造。”

“啊?”

“我们要拆解神明。”塚本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京子握着电话听筒,一时间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

来电者是她的丈夫。那个比她大五岁、没出息的丈夫。

“你说你,一大早从外面打电话过来,突然在说什么啊!”她对着话筒大声喊道。对方的台词始终不变。“离婚吧。我不回家了。”反反复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都想不到丈夫竟然会主动提出离婚。离婚本身她并不反对。应该说,京子本来也打算想办法结束这场婚姻。如果说凑巧,那是真凑巧。青山就坐在沙发上,担心地看着京子。可能因为一夜没睡,他的眼睛有点红。

“你确定要离婚?”京子虽不打算吓唬丈夫,但还是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

丈夫平时最讨厌与人道别,现在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她当然要抓住机会。“可以,那就赶紧离吧。”

丈夫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谢谢你。”此人虽然老实,却是个到处吃亏的性格,这种语气实在太像他了。接着,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离婚协议的事情,最后说:“我找个时间去把东西都搬走,抱歉了。”

他要到别的地方去吗?京子嘟起了下唇。

青山站起来,张开了双臂。他是现役足球运动员,长得肩膀宽阔、胸膛厚实。“怎么了?”即使不是赛季,他结实的身体还是看不到一丝松懈。

京子正要回答没什么,电话又响了。

她以为又是丈夫打来的,然而并不是。“你好,我想当心理咨询师,该如何才能找到这种工作?”一个平静的中年男声开口就问。

我现在顾不上这个!京子强忍着怒吼的冲动,转而说:“不如你去做一次心理咨询看看?”

男人毫不在意京子的嘲讽,而是云淡风轻地说:“我也有这个想法,所以一直对着镜子自问自答,可是不太顺利。”

京子没再回应,而是挂掉了电话。“就是个恶作剧电话。也有可能是推销,说不定他想在我这里工作。”她对青山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推销?对诊所吗?”

“疗愈诊所。”京子自嘲地纠正道。很多人以为心理咨询就是疗愈,然而这只是连哄带骗,让走偏的人回到正轨的工作罢了。当然,也有很多优秀的精神科医生,京子自身便是其中之一。而且说句老实话,心理咨询有时甚至不会矫正,而是假装“已经矫正好了”。

“前一个电话是我丈夫。他要跟我离婚。”

青山一脸复杂地坐了回去。“离婚?你那个丈夫?”

“很稀奇对吧?”京子扬起眉毛,“就是那个人。”

“所以我才问了好几次啊。”青山突然换上了责备的口吻,“每次我问他会不会同意离婚,你都说绝对不可能。但其实就是有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但是他已经提出离婚了呀。刚才那通电话就是说这个的,不是吗?”

京子有点无语,但还是开了口。“不管怎么说,对方主动提出来了,这可是个好机会。”

“千载难逢。”青山说。

“晴天霹雳。”京子回道。

“雪中送炭。”

“天上掉馅饼。”

“千钧一发。”

“时机正好。”

“狗屎运。”

“他就是运气好。”京子说起了不在这里的丈夫,“便宜他了。”

“我们差点就犯罪了。”青山夸张地说。他可能恢复了冷静,现在是一脸放松的表情。“那么就算了吧。”

“只有我丈夫能算了。”京子加重语气道。

青山脸上瞬间闪过孩子般的恐惧。一个现役足球后卫竟然快要哭出来了。

“你老婆还不能算了,因为她是不会提分手的吧?”

青山的目光开始闪烁。“不,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你丈夫都主动提出离婚了。”

“我丈夫那可是奇迹。你说奇迹可能发生两次吗?”

“能发生两次才算奇迹啊。”青山近乎条件反射地回答。京子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五年前,乙级联赛最后一战。那场比赛将决定最终胜负,青山经常说,他们之所以能挽回零比三的绝对劣势,靠的都是奇迹。

“你老婆才不是那种引发奇迹的人。”

青山脸上明显露出了倦容。

毕竟他们正在计划杀人,而且已经商量好,等京子的丈夫回来,青山就扑过去掐死他。没想到那人迟迟没有回来,青山一直等到了早晨。也许因为精神消耗太大,他一脸战争老兵的厌世表情,随时可能昏睡过去。

“你没有改变主意吧?”京子追问道。到昨天为止,他们的意志还很坚定。他们要杀了彼此的配偶,两人一起生活,并为此反复商议,最后做出了决定。青山性格单纯,又有点窝囊,不过经过几次心平气和的商谈,他总算换上运动员出场前的表情,下定了决心。

“那、那当然。”青山有气无力地说。

“不过啊……”京子点点头,“也对,还是应该给你老婆一次机会。”她假惺惺地说,“说不定她跟上次不一样,点头答应了呢。就在半年前,我丈夫也是绝对不答应离婚的感觉,今天不知发生了什么,态度竟然改变了。说不定你夫人也一样,还是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吧。”

青山的妻子比他小五岁,性格异常强悍。京子见过她一次。当时京子和青山还只是咨询师与客户的关系,然而他的妻子却毫不掩饰敌意。她以前也是球类竞技项目的运动员,身为女性,体格却很壮硕。那一刻,京子几乎可以预见她炸毛的状态。

京子心里很清楚,那女人肯定不会答应。因为她跟自己很像。

“你回家跟她谈谈吧。”

青山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穿着一身运动服,外表比较休闲,表情却很凝重。

隔了一会儿,他才说:“也对,我试试吧。”

他们约好下午再见面的地点,然后京子就把青山送了出去。“对了,最近你去过车站那边吗?”青山穿好鞋,又问了一句。

“你说仙台车站?”

“门口有个鬼婆。”

“你别这样说,太不尊重人了。”

“一个很漂亮的白人,手上拿着标语牌,写着‘请写下你最喜欢的日语’。”

“用日语吗?”

“没错,用日语。如果是京子,会写什么?最喜欢的日语。”

“不知道呢。我本来就不喜欢这类活动,也很讨厌鬼婆。”

“啊,你也说鬼婆了。”青山皱起眉,指着京子说。

“你会写什么?”

“我已经写了。我最喜欢的日语是‘约定’,很不错吧?”

“一点都不像你。”京子不苟言笑地说,“你应该写‘肌肉’或者‘胜利’,最合适。”

“你太小看我了。”青山挑起粗黑的眉毛,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你知道那个地方吗?车站前的展望台,去过没?”

“怎么可能。”京子苦涩地回答。不过是坐一趟电梯而已,有什么好看的?站在一个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看风景,压根不值得炫耀。

“今后遇到特殊的日子,你就到展望台上看看吧。”

“那不就是今天嘛,因为我们要杀了你老婆。今天就很特殊。”京子笑着说,“算了,总之下午一点见。”

随后,她张开双臂,痛快地说:“我已经是独身了,而且还没有杀掉那个人。”

青山脸上再次失去了血色。

“别担心。本来我们计划两个人杀两个人,现在变成二对一,只会更轻松。”

青山缓缓走出门外,但突然停了下来。“打比赛的时候,有人被罚下场的队伍反倒可能获胜。”

丰田在发愁要不要把车卖掉。他越想这个,心情就越沉重。

卖车并不怎么痛苦,毕竟三年前就已经还完了车贷,也得到了跟里程数相应的回忆。然而那些回忆实在过于平淡,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因此他对这辆车也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不卖车就无法生活,这才是他烦恼的根源。正确来说,就算卖了车,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他没有工作。

手头虽然有点存款,但也只够支撑几个月,同时还要凑出抚养费汇给两年前离婚的前妻。

前妻突然提出离婚时,丰田觉得莫名其妙。她离开时留下一句话:“我抽中了‘下下签’。”这让他始终耿耿于怀。

今天一大早,丰田接到了一通电话。打电话的是他一个星期前参加过面试的公司,对方用多少带有一些人情味的平淡语气通知了落选的消息。得到消息后他实在坐不住,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闲晃到了仙台车站附近。

这是他落选的第四十家公司。本来连以悲观闻名的就业保障办公室的负责人都说:“这次应该稳了。”而且介绍的工作让他不禁想问:“条件设得这么低真的好吗?”结果,连这样的地方都不聘用他。

刚开始找工作时丰田还挺乐观。他准备依靠发放半年的失业补助生活,其间找个条件稍微低一点,但也马马虎虎的公司再就业,顶多就是口头抱怨一下“之前的公司太绝情”。

但他太天真了。无论去哪里都是“不录用”。看到只招两个人的公司涌来几十倍于此的应聘者,他虽然感叹这幅光景丑陋而滑稽,却还是不得不混迹其中。

“好想工作啊。”他坐在车站步行栈道的长椅上,呆滞地喃喃低语。

连续落选四十家公司,这简直是个惊人的纪录。其中三分之二是简历阶段就被刷掉,只有十几家叫他参加了面试。在简历阶段被刷掉固然痛苦,但经过面对面交谈后再被告知“不录用”,更像是自己遭到了全盘否定。丰田觉得,这等同于对方做出了“我不想跟你一起工作”的判断。

好想工作啊。

可能要被赶出住处了。不,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可能,应该说事态极为严峻。

车站周边站满了排着队、缓慢挪动的上班族。九点正好是通勤高峰。以前上班时明明那么讨厌通勤,现在他却希望自己能成为其中的一员。他想要的可能并非Rush Hour(交通高峰),而是Rush Life(忙碌的生活)。

可能因为操心的事太多,丰田近来寝食难安,手足无措。没想到看不见未来竟会如此痛苦。

人们纷纷走过他所在的长椅。多么奇怪的队列啊,他们既像赶赴战场的士兵,又像寻找食物的蠕虫。太可怕了。尽管如此,丰田还是想回到这样的人群中。

丰田想起了开掉他的上司。之前所在的公司虽然效益不算好,但也不是每个员工都怀有危机感。所以,被上司叫去时,他还以为是要找他商量给离职的女文员开欢送会。

“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那个讨人厌的年轻上司用“你”来拉开距离时,丰田就该心生怀疑。然而他只是扳着手指算了算,然后回答:“二十一年。”

舟木。丰田想起了上司的名字。

舟木列举了丰田曾经犯过的错误和几次迟到记录,说他跟周围的同事缺乏沟通,又列举了他性格上的缺点,甚至算了算他给公司造成了多少损失。

丰田愣愣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生气。气冲上头,他拒绝再听舟木说话。他认为自己给公司作了不少贡献,就算现在老了不顶用,也要为了生活赖在公司不走。

于是舟木很为难地说:“如果你不走,别人就要走了。”

“别人我管不着。”丰田对他说。

然而舟木格外冷静。他可能把这件事当成了在厨房冷漠地切分鸡肉。接着,他念出了其他候选人的名单。丰田最讨厌这种慢悠悠亮出底牌的做法。

那个候选人丰田认识,是跟他同期入职的,人长得没什么气势,又不会说话,不擅长发表自己的意见。那人应该不在设计部,而是在其他部门当管理人员。

“他孩子今年刚上小学吧。”舟木淡淡地说完,又换上了夸张的口吻,“据说他孩子腿不方便,要一辈子在轮椅上生活。好可怜啊。”

开什么玩笑——丰田险些骂了出来。

“请你好好想想。”舟木游刃有余地说道。

无聊。丰田站了起来。

最后,舟木的做法还是奏效了。

丰田询问了别的同事,发现那人的儿子真的腿脚不便,于是他告诉舟木自己愿意离职。与其把不幸推到他人头上,自己厚着脸皮留在公司,还不如挺身而出更爽快。

但他并没有帮助了别人的骄傲和成就感,反倒满怀愤怒和疲惫。

每次想起这件事,最让丰田生气的就是舟木那副满不在乎的面容。他既没有表现出愧疚,也没有暗示这是他的工作,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事实上,他整个过程都乐在其中。夺走他人的工作,让他人陷入生活困境,从此走上不同的人生——这本来应该是上帝干的事情。舟木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上帝。

私贷的招牌跃入眼帘,丰田试着想象自己去借钱的样子。不远的将来,他难免要做这件事。

他拿起包,用微颤的双手掏出一台随身听。那是两年前还没离婚时,他给上小学的儿子买的圣诞礼物。

老实说,跟妻子离婚时,他还有点期待儿子会跟他。不,他确信儿子会选择他。他满心以为自己跟儿子更合拍,相比当美容师的妻子,儿子应该会选择工资不太高的他。

然而事与愿违,儿子选择了妻子。看到这台随身听被扔在空荡荡的房间的那一刻,丰田才意识到儿子抛弃了自己。

他的手在颤抖,但还是奋力拉出耳机,塞进耳朵里。这有点像毒瘾患者吸毒的模样。他必须趁自己崩溃之前找到麻醉精神的毒药。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药物”顺着耳道流入。

假设医院名为“披头士”,他的药剂师就是“乔治·哈里森” ,药名叫 Here Comes the Sun

他调高音量,闭上眼睛,安静地倾听。乐队重复着“I t'sall righ t”(没关系),丰田也对自己重复这句话。“没关系。没关系。It's all right……”心中的不安渐渐消失,他又重听了一遍。

丰田走下车站台阶,每向下一步,脑中就会浮现出无数让人气愤的光景。那个上司的面孔;没有录用他的面试官的嘲讽;前妻得意的笑容;无法挽回经济衰退的政治家的照片。如果手上有一把枪,他就会拿起来扫射。

走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女人。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白人女性。

她手上拿着标语牌。“请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日语。”真是个奇怪的要求。她还用流畅的日语对他说:“你有喜欢的日语词吗?”

丰田接过马克笔,拔开盖子后想了想。自己有喜欢的词吗?比如“录用”?

丰田打算在素描本中间靠右的地方写下小小的“无业”。这样做可能有点自嘲心理。他的笔迹毫无气势,就像虫子爬过留下的痕迹。写到“业”时,他突然改变主意,转而写了“色”。

“无色。 ”白人女性念道。

“无色透明。”丰田喃喃着,自己都觉得这是个不怎么出彩的词。

白人女性可能也觉得这个词不怎么好,露出了模棱两可的微笑。不过,她还是安慰道:“你的字好可爱。”

丰田羞愧地低下了头,转身走开。

他逆着人潮往前走,进了一家新开业的咖啡厅,排了好久的队,总算来到柜台前。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半价券。身为一个无业游民,哪怕一百日元也要能省则省。

店员把半价券还给他,表示不能用。他吃了一惊,完全听不进去店员的解释。

“为什么不能用?”丰田不断逼问,对方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因为我无业,他想。

这是对无业中年人的歧视,明明其他人都能半价。他很想把一切归结于此。

然而,他只能转身离开。

车站前高耸着铁塔般的展望台,许多人在电梯门前排队。“特殊日子的别样体验。”丰田低声喃喃道。对他来说,特殊的日子当然是被录用的那天。没错,等他被录用了,当天晚上就到展望台上看看吧。

不远处还贴着“埃舍尔”这个画家的展览海报,是一群人走在城堡房顶上的画。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喜欢这幅画,不禁感到异常怀念。当时他觉得这些排队走路的人很憋屈,虽然还小,却也对他们产生了同情。现在看来,这就像一群穿着西装通勤的人。对了,以前看到这幅画时心里好像产生过疑问。丰田试图回忆,但是想不起来。

他加快脚步,路上听到了几个人的交谈声。

“你说——”一个声音说,“那条狗是不是野狗啊?”

“应该是吧,这么脏。”两名身穿西装的女性快步超过了他。

“狗啊。”丰田低声道。他不讨厌狗,但总觉得刚才那两个人说的“狗”就是他自己。 uIoik1btlKBN2Dy+eyzAuG1Muo1soB2+qC7gingOAAzL4ENEhoAkSaN7UjWRSh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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