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每个城市,都有建设工地在运转。但并不是每天都会有一段传奇在现代化的声浪中悄然出现。
1952年,时近冬日,西安城东、浐河之滨,西北地区第一座现代化火力发电厂——灞桥热电厂的建设工地正如火如荼。随着推土机的轰鸣,履带之下绘有黑彩纹样的陶片乍然出现在工人们眼前。几个陶片拼对起来似乎是某个器物的一部分,陶片上面的黑色线条看起来也不是随意涂画的。“西安这地方历史长远,它们是老祖先遗留的古物吗?”带着几分揣测和疑问,有人将此事上报到原西北文化局文物处。时任文物处处长的赵望云得知消息后,立刻选派郑郁文等两位有经验的同志前往灞桥热电厂捡拾陶片,并参与随工清理。不久,从首届全国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毕业的茹士安也奉命来到现场进行勘察,然而灞桥热电厂的工地上已然看不到任何遗迹现象了。沿着浐河东岸南行,在半坡村一带采集到骨笄(jī)、陶罐等颇为丰富的文物标本,再结合剖面地层和遗留迹象,茹士安初步认定这里是一处古老的史前文化遗址。他当即具文报告国家文物局并抄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请示处理办法。1953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委派石兴邦等同志到陕西调查古遗址,并复勘半坡村。经过细致踏勘和审慎分析之后,这处遗址的重要性和保存完好性最终得以确认,考古学家们依照国际考古学属地命名原则,将其命名为“半坡遗址”。
每一处被唤醒的遗址,都会牵连出一段过往。半坡遗址可追溯的远古时代,久远到没有确切记载,那是一段人们太想知道,太应该知道,又太难于知道的遥远历史。于是,半坡遗址的考古发掘在其重要性确认之后很快被提上议事日程。
◎半坡遗址远景(未发掘)
1954年9月,半坡遗址第一次发掘工作正式开始,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石兴邦主持具体工作,第三届全国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的100多名学员参与了此次发掘。
这是一次全新的田野考古发掘。在总结国内外考古发掘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半坡遗址采用全方位探测、大面积揭露的方法,布开大小面积不同的探方,按文化层逐一进行发掘,所有迹象出现时均暂维持原位,待全范围揭开后再进行观察分析,并根据实际情况研究第二步的发掘计划和方式。就这样,一座圆形房屋遗迹首先被清理出来,之后,更多的房屋、窖穴遗迹渐次显露,清晰而完整。第一次发掘工作历时三个月,发掘面积600平方米,取得了重要收获——中国人第一次发掘出保存完好的史前人类居住遗迹。
1955年夏季,半坡遗址第二次发掘工作集中在墓葬区,5000平方米的范围内出土了百余座成人墓;同年秋季,第三次发掘主要清理出居住区和墓葬区未完成部分,面积有1000多平方米。1956年的发掘重点是半坡遗址外围的沟壕;1957年,考古人员探查了半坡遗址区域范围,并发掘了遗址的东南部分。至此,半坡遗址早期的五次大规模发掘工作宣告完成。
◎半坡遗址发掘现场
参与半坡遗址发掘的工作人员主要来自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原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以及全国考古训练班学员、北京大学历史系学生等,先后有200多人。正是因为他们的精心发掘和认真考证,才让我们得以穿越6000多年的时光,有了回视“人类的童年”的机会,了解史前先民生活的许多细节和场景。
半坡遗址保存着一座原始村落,布局合理有序。先民们日常生活的居住区是村落的主体,其中的房屋有大有小,最大的一座面积约160平方米,是类似于大会堂和集体宿舍的公共建筑;大房屋周围,分布着数十座或方或圆的小房子。一条既宽且深的围沟环绕居住区,沟外东部是制陶区,北部是公共墓地。先民们就在这里聚居生活、守望相助,死后冥土安魂,归葬于一处。
半坡遗址真实见证了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一个历史阶段—距今6020~6920年的中国黄河流域母系氏族社会的繁荣时期;半坡遗址出土文物丰富,计有石器、陶器、骨器等近万件,其中,造型优美、纹饰绚丽的彩陶,是史前艺术的珍宝;难以识读的刻画符号宛如“天书”,至今仍是半坡先民留给我们的谜团。
1956年8月6日,半坡遗址被列入陕西省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1961年3月4日,半坡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洪荒漫漫风尘远,厚土高坡日月间。2013年6月,在半坡遗址发掘60周年之际,时年90岁高龄的著名考古学家石兴邦先生和80多位考古学人聚首半坡,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回望半坡遗址发掘的非凡意义以及与此相关的中国考古学的成长历程。
从事中国考古学研究的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国际著名学者罗泰教授说:20世纪50年代半坡遗址的发掘,把亚洲大陆新石器时代人们的聚落模式和他们的生活环境第一次充分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不但在中国,在世界考古学史上都是非常重要的突破。半坡遗址虽然不是世界上第一个被发掘的早期聚落遗址,但它的发掘方法、发掘结果的保存和展陈,在当时的世界考古实践中却是全新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王仁湘研究员谈到半坡遗址的发现与发掘,他认为这是中国考古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它不仅深化了对仰韶文化本体的研究,为中国新石器考古研究建立了一个重要模式,而且成为了中国全景式聚落考古的开端。
王仁湘先生特别提出了“半坡考古范式”:半坡遗址的发现和发掘,有文物本体的目标意义,也有考古理论与方法的意义,显示出中国考古学一个非常明显的进步,是中国考古学所取得的第一个重要成就。这个模式经历半个多世纪的检验,现在已经拥有了数十部史前考古发掘报告,至今无人违越。
◎遗迹绘图
半坡考古范式,一是大型聚落遗址发掘范式的创立。半坡遗址揭露面积大,参与人员众多,田野工作时间较长,发掘组织有方,对于复杂遗迹现象的处理已摸索出许多成功经验,为大遗址发掘提供了一个范例。
二是史前考古报告编写范式的创立。半坡考古发掘后编写出版的发掘报告《西安半坡》,信息量大,方位广,研究结论富于启发性,创立了完善的史前考古报告范本。报告的结构、主要章节内容、插图编排、表格与附录样式,都是后来考古学者纷纷效仿的格式。其中,有几幅彩陶演变图成为经典之作,为相关论著反复援引。即使是那些石器与陶器线描图,也被视为考古绘图的经典之作……半坡报告插图很可能在今后也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峰。
三是考古人类学研究范式的确立。对半坡所获资料的解释,有考古年代学的,也有文化人类学的。对聚落布局问题、生业方式问题、农业起源问题、氏族制度问题、墓葬制度问题、瓮棺葬穿孔与灵魂崇拜问题、鸟崇拜问题、彩陶纹饰的演变及意义的解释等方面,当时的相关研究都走在学界前沿,同时,引进多种自然科学方法,开创了中国环境考古研究先河。半坡考古报告对资料进行了综合研究,为重构半坡人的生存环境、社会生活与精神生活作出了巨大努力,而这正是后来西方新考古学所追求的目标。
四是大型考古遗址保护与展示范式的建立。在遗址发掘现场建立博物馆,大面积保护重要遗迹,将考古成果直接展示给公众,收到了很好的社会效果。西安半坡博物馆是史前遗址类博物馆的领头羊。后来,正是在半坡博物馆这个样板的启示下,国内又陆续建成了许多史前遗址博物馆及大遗址公园。
五是考古学育人范式的创立。半坡考古成就了许多考古人。许多著名考古学者都是从半坡博物馆走出来的,先后参与半坡发掘的200多位专业人员,如俞伟超、张忠培、杨建芳、黄展岳等老一辈学者,他们都接受过半坡文化的洗礼。他们在谈论半坡中成长,成名成家,成就学业,同时也将半坡考古范式推向更广泛的实践。
今天,人们仍会常常追问:我们从哪里来?又终将去往何处?半个多世纪前,半坡遗址的发现和发掘指向了中华文明肇始的最初记忆。这一定不是唯一的答案,却可能是距离我们最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