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个人还是族群,总是会问一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傈僳族追溯他们的来历时,一般追溯到几百年前在丽江的居住史,再早了就说不上来了。借助体质人类学、语言人类学、史料记载等,还是可以比较准确地考证出傈僳族的族源及迁徙史。
傈僳族历史上属于唐代“乌蛮”部落的一部分,和彝语支集团中自称“诺苏”“纳苏”“聂苏”的部落集团在古代有着密切的亲属关系 。公元 8 世纪,唐朝和吐蕃的矛盾日趋加深,为了争取南诏,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对南诏采取团结友好的政策,并把当时地处吐蕃、南诏及四川西部缓冲地带的勿邓、丰巴、两林之大部落的大首领都争取过来,和吐蕃相抗衡。这样一来,由于政治形势的激化,位于这一冲突中心的各个部落便卷入了这一斗争的旋涡之中,“栗粟”这个族称才第一次出现在史册上 。唐樊绰《蛮书》卷四“名类第四”中记载:“栗粟两姓蛮,雷蛮、梦蛮皆在茫部台登城,东西散居,皆乌蛮、白蛮之种族。”这一条史料透露两个信息,其一是傈僳族在唐朝时已被识别为一个族群,这个族群属于乌蛮、白蛮的一个分支;其二是散居在茫部台登城(四川的西昌一带)的山地。
宋元两代,史书中没有关于傈僳族的记载,大约那时他们就游居于四川一带的群山之间。到明清时史料才逐渐多起来。明嘉靖年间杨慎编纂的《南诏野史》下卷“南诏各种蛮夷”条记载:“力 ,衣麻披毡,岩居穴处,利刀毒矢,刻不离身。登山捷若猿猱,以土和蜜丸,饥得野兽即生食,尤善弩,每令其妇负小木盾前行,自后射之,中盾而不伤妇,以此制服西番。野力 披发插羽,尤凶悍。”清余庆远《维西见闻纪》“夷人”条,对清代傈僳人的记载尤其详细:“栗粟,近城四山,康普、弓笼、奔子栏皆有之。男挽髻戴簪,编麦草为璎珞,缀于发间,黄铜勒束额,耳带铜环,优人衣旧,则改削而售其富者衣之,常衣杂以麻布、棉布、织皮,色尚黑,袴及膝,衣齐袴,臁裹白布,出入常佩利刃。妇挽发束箍,耳带大环,盘领衣,系裙,曳袴。男女常跣,喜居悬岩绝顶,垦山而种,地瘠则去之,迁徙不常。刈获则多酿为酒,昼夜荓酣,数日尽之,粒食罄,遂执劲弩药矢猎,登危锋石壁,疾走如狡兔,妇从之亦然。获禽兽,或烹或炙,山坐共食,虽猿猴亦炙食,烹俟水一沸即食,不尽无归,餍复采草根木皮食之。采山中草木为和合药,男女相悦,暗投其衣,遂奔而从,跬步不离。婚以牛聘,丧则弃尸,不敬佛而信鬼。借贷,刻木为契,负约,则延巫祝,置膏于釜,烈火熬沸,对誓,置手膏内,不沃烂者为受诬。失物,令巫卜其人,亦以此法明焉。触忿,则弩刃俱发,著毒矢处肉,辄自执刃刳去。性刚狠嗜杀,然麽些头目、土官能治之,年奉头目麦、黍共五升,新春必率而拜焉。”从这则史料中看得出,对傈僳人的观察细致了许多,从衣食住行等生产生活方式到婚姻宗教习俗、性格特点都涉及了,可见傈僳族与其他民族的互动比之前多了起来。
从唐代到清代,对傈僳族的了解日渐深入,从这些汉族文人学士的视角看,这个民族一直居住在山林中,缓慢地从四川一带迁徙到了云南一带,过着与农耕文化完全不同的生活,并有以下六个特点:第一,从衣饰上看,他们与其他民族有非常明显的区别:第二,他们迁徙不定,以狩猎采集为生,常年的山居生活使他们身体矫健、善使刀弩,性情凶悍;第三,不积累财富;第四,男女之间性关系比较开放,有自己的独特信仰;第五,他们有独特的婚姻制度,不太重视家族关系,更不重视对祖辈的丧葬仪式与祭祀。第六,有神判制度。明清后,受纳西族等临近少数民族土司的管辖,而纳西族土司以朝贡关系与中原王朝建立联系,进入“天下”体系。
学者们认为傈僳族是云南乌蛮的一支,乌蛮又是从氐羌中分化出来的一支,傈僳族先人过着游牧生活。傈僳族内部各氏族的划分标准是他们的图腾,到 20世纪 50 年代时,氏族名称有虎、熊、猴、蛇、羊、鸡、鸟、鱼、鼠、蜂、荞、竹、菜、麻、木、犁、霜 17 种 。涂尔干说:“正是因为人们组织起来了,他们才去组织事物,因为在划分事物时,他们仅限于在他们自己形成的群体中安置这些事物。” 虽然没有足够的考古与文献资料做支撑,我们依据这些图腾名称大体上可以推测出他们历史上的聚居地及生活方式:这个民族曾经共同生活在一个较开阔的地方,即使是山地,坡度也较平缓,相比较现在所居住的怒江一带,交通应该还是比较便利的。他们之间能相互沟通、采取统一的行动,能够成为统一的部落,部落内有十多个氏族。在后来的不断迁徙中,他们所选择的居住地越来越险峻,交通越来越不便,各氏族没有条件再进行充分的交流,也难以调动大量人员采取统一行动,于是他们分散居住,仅剩氏族残余。
陶云逵先生认为,傈僳族有三个分支:黑傈僳、白傈僳、花傈僳,他认为他所调查的碧罗雪山之傈僳族是黑傈僳 。张征东也认为傈僳族分为三大支系:黑傈僳、白傈僳、花傈僳。黑傈僳自称“栗庶能”,“能”是“黑”的意思。白傈僳自称“傈僳铺”,“铺”是“白”的意思。花傈僳自称“傈僳迦楞”,“迦楞”意思是黑白相间,也就是“花”的意思 。居住在怒江峡谷一带的是黑傈僳。
迁徙是傈僳族的一个突出特色。唐代傈僳族先民大约活动于金沙江流域四川一带,并一直顺着金沙江南迁,宋元时期已经迁到了丽江一带。
傈僳族最初迁徙的动力应该是其生产生活方式。他们每到一处,就点火烧荒,以草木灰做底肥,以刀或木棒点种一些杂粮,大约三年地力耗尽,就需要换另一块土地来耕种了。另外,猎物是否丰富也是决定迁徙与否的原因。明朝以前的迁徙大多是为了寻找更适合生存的所在,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这种迁徙是缓慢的、凭感觉进行的、无组织的。迁徙规模比较小、速度比较慢,地理上的跨度也不大。
到了 15、16 世纪时,丽江土司与西藏农奴主之间发生了长达 80 年的战争,傈僳族被卷入这场战争。傈僳族因为战乱进行了第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迁徙,由金沙江迁徙到澜沧江,再由澜沧江迁徙到怒江峡谷中,这种迁徙出于政治上的原因。有两种传说:一说是与纳西土司“木天王”打仗,败退澜沧江地区。一说是傈僳族领袖“木必括”跟藏族打仗,失败后就带着很多人逃到澜沧江 。很可能是傈僳族作为木天王手下的部落参与丽江土司与西藏农奴主的这场战争。在打仗时,木天王见自己处于劣势决定撤退,他优先带着纳西部队撤退,傈僳族民众愤而西迁,被木天王发觉后派兵追赶。在智勇双全的傈僳族英雄木必括的带领下,翻越澜沧江,来到怒江峡谷。听起来这场战争规模不小,涉及木天王、藏族农奴主,其实据傈僳人自己的说法,那时迁徙到怒江的不过 300 人 。
清嘉庆年间,维西县爆发了恒乍绷领导的反对清政府地方统治的战争,历时三年,转战千里,参加人数达万余人,最后恒乍绷被斩首示众,战争失败后发生了傈僳族第二次大规模的西迁。
1820 年底,永北傈僳族人士唐贵率领当地傈僳族人与彝族人、傣族人一起起义反抗官府欺压,清政府调集了一万军民去镇压,最后唐贵等人失败,引发了傈僳族历史上第三次大规模西迁。
从这些零星的数据推测,傈僳族到明清时期,人口规模并不大。迁入怒江300 年间,人口才迅速增多。据说,木必括一家进入怒江峡谷后,木必括共有五个儿子,其中第四个儿子一支人丁最兴旺,300 年后发展为 400 多户的大支派。
由此可见,傈僳族迁徙进入怒江后的 300 年,是发展最快的时期,也是傈僳族形成独立民族的关键时期。到 1932 年时,怒江一带总人口为 106455 人 。进入怒江后,傈僳人又不断地顺着怒江向南迁徙,或是翻越碧罗雪山向西迁徙。到1990 年时形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口过百万的跨境民族,其中 57.4 万人居住在国内。到 2010 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时,全球 200 多万人,中国境内的总人口数为 1261311 人。
祖先是什么人呢?里吾底村的老人们在回答儿孙的这一提问时,会告诉他们,自己的氏族是木氏族,并且讲出一连串祖先们的传奇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金沙江一带居住着一个叫言明言的傈僳族老人,他家门前有一条大江,两岸长着遮天蔽日的森林。言明言从小在这里跟着父母捕鱼打猎,种地收割,长大后和一个同村姑娘言明斤成亲,可是这两人到老都无儿无女。
有一天,他俩去砍柴,听到不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俩很奇怪,朝着哭声寻找,左看右看也看不见有婴儿。后来才发现,哭声是从一棵倒地的木头里传出来的,那是一棵又直又粗的香樟树,要劈开这大树得费好大的劲,但他俩决定劈开它,是灵是人看个明白。劈开一看,是一个白胖的男孩,就惊喜地抱回家,给他起名叫“丝然”(意为木头里生的)。三天后丝然长出三颗门牙;三个月,会说会笑;三岁后长成大小伙子,砍柴种地、捕鱼狩猎样样会做。他聪明能干、才气过人,孝敬父母。
不仅如此,他还与龙王的儿子一起求学,并成为好朋友。曾去龙宫里游玩过,并替龙王治病,被龙王收为干儿子。龙子总是在丝然落难时以灵异的力量帮助他。他不畏强暴,敢和欺压人的财主斗,用计战胜了财主并杀死了他,还娶了一直爱着他的财主的女儿为妻。生下了木老益、木坦益、大老益三兄弟。木老益、大老益留在丽江,木坦益离开丽江往西走,他的后代们搬到了怒江峡谷,有的往南走,去了泸水一代,甚至有的迁到了缅甸。
他们为什么由丽江迁来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呢?据说是当年傈僳族住在碧罗雪山以东以北的地方,跟随他们的头人木必括“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迁移”,来到了怒江峡谷。这里本来住着怒族人,山上有很多老虎、熊等凶猛的动物,常出来伤害人和牲畜,傈僳人来了,用毒弩射杀这些野兽,除掉了威胁,所以怒族人欢迎他们住在这里。
丝然的世系如下:
第一代,言明言(在金沙江)
第二代,四女然(在丽江)
第三代,木坦益(从丽江到木瓜邑)
第四代,腊者(从木瓜邑到秀坦)
第五代,夺若(在秀坦)
第六代,腊毕(从秀坦到里吾底)
第七代,腊艾(在里吾底)
第八代,额的(在里吾底)
第六代腊毕来到里吾底时,里吾底一带归怒族头人所有。后来腊毕与他们进行狩猎比赛,结果腊毕输了,就向怒族头人交出了自己打到的猎物,买下了里吾底的土地。腊毕生下了两个儿子:腊帮、腊艾。大儿子腊帮的后裔搬到了福贡一带,只有次子腊艾的后裔住在了里吾底。腊艾有五个儿子:额的、恒的、念的、额子、额秀。额秀原来也住在里吾底村,由于与老大额的后裔发生冲突,进而发展为械斗。最后,他们的后裔搬离了里吾底,迁移到了子里甲乡甲打村定居。所以,里吾底村所有的人分为了四个亲族,这四个亲族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住在里吾底,也有一些后裔搬离了里吾底住到其他地方。
里吾底村的祖先从外地迁来,里吾底村人也在不断迁移之中。20 世纪后,迁徙更加频繁。殖边队进入后,内地的小商人和手艺人来该村,村里有些人也开始走出村庄到外面做点小生意。民国后期,该村还一度是乡政府所在地及基督教主教村。不少人会说汉话,也意识到掌握知识的重要性,比较重视对子女的教育,既支持子女学汉文化也支持子女学傈僳文。国内傈僳族的第一个第二个大学生都出在里吾底村,从 1949 年到 2006 年,从里吾底村出去成为国家干部职工的共有 128 人,地厅级干部 2 人,县处级干部 6 人,科局级干部 5 人 。这些人工作后不再在村里居住,但与家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跃进”时迁到缅甸 31户 150 多人。“文化大革命”中迁到缅甸 9 户 40 多人。20 世纪 90 年代为躲避计划生育又走了几户。自从改革开放后,村里不少人常年在外打工,也有的出嫁到外地。2000 年前后在政府动员下又有 20 来户迁到了思茅(现普洱)去种咖啡。这些在外的人常常以各种方式与家乡保持联络,或是打电话,或是走亲戚。尤其是那些住在县城里的人,更愿意通过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职位上的便利在村中获取威望。以里吾底村为中心,大量的移民创造了一个没有实际边界的文化意义上的村庄,这个村庄信仰同一个宗教,共享同一套文化符号,遵从同样的文化秩序,“跨越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历史性界限,跨越了中心与边陲之间的发展距离,跨越了城里人与部落人之间的结构性对立……” 听说缅甸有些原籍为里吾底村的人还在不断往缅甸南部和泰国搬迁,这个文化意义上的村庄不断流动,范围越来越大。
从表面看,傈僳族迁徙的原因有三种:一种是经济性的原因,刀耕火种、采集狩猎的生活方式一定会导致迁徙的,哪里易获取猎物、易采集到更多食物就迁去哪里,但这种原因导致的迁徙比较缓慢;一种迁徙是政治性的原因所致,比如与丽江土司的冲突导致成批的傈僳人进行远距离的迁徙,再比如“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时期出现的迁徙。但是,一种导致迁徙的更根本的原因是文化性的原因,是傈僳族文化体系中“灵人关系”,尤其是对“山灵”的信仰在指引着人们迁徙于群山之中。他们只向山区内而不是平原或谷底迁徙,这与整个傈僳族文化图式有直接关系。